坐在丹尼斯餐厅的小隔间里,离“大象酒吧”才两条街而已,他们边喝着浓咖啡,边吃加乳酪的牛肉夹饼。他们的脸上带着笑意,酒渐渐醒了。
莉莉端过她那份牛肉夹饼,用叉子拨弄着里面的牛肉,给理查德看了看带血丝的牛肉馅。
“根本没煮熟嘛。”
“退回去,”他说,“这回他们再不会将它‘放生’了。”
“我看别吃算了。”
他一手将盘子放到一边,把那杯咖啡移到自己的面前。
“好吧,跟我说说你和费希尔法官之间所发生的那件事的详细情形。”
“我发现这卑鄙小人在吸毒。就这么简单,没什么好说的。”
“那么,为什么他竟厚颜无耻到打电话给巴特勒发牢骚呢?难道他一点也不自我检讨吗?”
“这混蛋,他才不呢。他跟巴特勒只说我是个疯子,擅自闯入他的私人办公室,还说他不想在高等法院附近的任何地方再看到我。”
他用餐巾揩了揩嘴,褐色的眼睛露出机敏、顽皮的神情。
“没错,我有事凑巧地在过道上来回走了一遍,告诉好几个人费希尔正在举行一个小型的聚会,如果他们想品尝一下上等哥伦比亚古柯碱的美味,最好赶紧去。”
“你们到底怎么搞的?”莉莉说,被理查德的恶作剧逗笑了。
“一点挽救的希望都没有了吗?我一直以为你和巴特勒关系不错,他会认为你没做错什么。他为什么不替你撑腰呢?”
“噢,巴特勒是个好人,他信任我。他只是不想把问题复杂化,挑了阻力最小的办法来解决问题。他的考虑是一旦尘土飞扬,我们都会被埋在里面。我能感觉到他对整个事情相当头疼。当一切平息下去时,或许他会再把我调回凶杀组。也许还得等个五、六个月才行。”
莉莉拂了拂飘到脸上的发丝,见女侍者拿着帐单走过来,她拿过帐单将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扔在桌子上。
“我不知道该如何着手我的新工作,理查德。一方面要卷入各种案件,另一方面又不得不依赖别人处理它们,这不是很为难?”
“这就是督察的职责:如果你不能信任别人,觉得事必躬亲,每件案子都须从头到尾插手,你就会丧失决断力。别唠唠叨叨地尽找别人的岔子,像个保姆似的,莉莉,要不然,你会像那些上了年纪的女经理一样落入陈规陋习的巢臼里。”
莉莉回味着他的忠告,若有所思。
“差不多时候了。”他说,缓缓从座位上站起来,随即看见莉莉扔在桌子上的二十元。
“顺便说一声,你得自己到收银机那儿去付帐。”
从咖啡馆出来,站在冷风里,他靠近她说:“我送你到车上,你把车停在哪儿?”
她朦朦胧胧地觉得她好像已走过她那乱得像牧场似的家的大门,映入眼帘的首先便是她每天不得不看到的后面院子。
“我把车停在正中央。”她心不在焉地说,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
大约六个月前,约翰就决定自己动手改造自动洒水装置,将整个院子挖得到处坑坑洞洞。随后,他在半边院子里植上了草皮,因为始终没有想好如何使自动洒水装置会喷出水来,另半边就那么光秃秃地给搁下了。
“我的车就停在酒吧旁,我送你。”理查德说,“你不能半夜三更一个人走。”
一到周末,约翰总是坐在植上草皮的那半边院子的椅子上,悠然自得地晒太阳,仿佛那另半边脏兮兮的院子根本不存在似的。尽管她对他说了多少次,这种景象看上去有多么荒谬难看,她已经忍无可忍了,他还是没有动手的意思。
她望着理查德,回答:“谢谢。”
她不想回家。她不愿意做家庭里的强者,担当一家之主的角色,决定家里的一切大小事情。她需要欢笑和感受情趣,她要证明自己是有魅力的,有正常生理欲望。她要使自己相信:今天是自己的生日,绝对有道理庆祝。
他们默默地走着。她需要稳定一下情绪。一会儿什么都会过去,她就会回到家里和约翰躺在一张床上。
在这几年的禁欲生活中,约翰老无中生有地捏造,说什么她一直都在欺骗他,背着他不知干些什么勾当,她第一次想但愿这种指控是真的。那么,那个男人也只可能是走在她身旁的这个人,也是这个勾起她想入非非的男人。但他早已结婚,何况没有理由可以相信他也已为她所吸引。
既然约翰不再在性方面对她感兴趣,何以见得另一个男人会要她?她已经不再吸引人了,她最好还是接受这个事实。她不是接受了生活强加给她的一切吗?她已经三十六岁了,再过几年就四十岁了。
他打开他那辆白色BM小轿车的车门,将前排座位上的运动衣扔到后座。他坐到驾驶座上,将钥匙插上,随后,他垂下双手,朝她转过身来。他拥住她,抚摸她的头,双手插入她浓密的红发中,亲吻她的双唇。他那硬硬的短髭摩挲着她的脸,“跟我回家吧!”他低声说,“我需要你,我没你不行,好吗?”
“可是……”莉莉没说下去,想到了他的妻子和十来岁的儿子。事情明摆着,她应该回家去,即使她得以逞一时之快,以后也会后悔的。他的双唇又吻住了她,舌尖在她嘴里探索着;他的双手抚着她的后背将她紧紧地拉向他。
一股暖意流遍了她的全身,使她不由自主地靠得他的身体更近,麻木已久的肉体似乎正在复苏。
一切都被遗忘了:工作、约翰、莎娜、她的生日、她的童年、她的自我防线。
“走吧,”他说。他托起她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
“家里没人,要是你顾虑这个的话,今晚没人回家来。”
他抓住她的手放在他的腿上。她就让她的手留在那儿,没有缩回,他又一次吻她。
她是一个正常的女人,有着正常的欲望。理查德不会把她当作“插座”,像约翰在办那种事所说的那样。他是个修理匠,一个医生,一个魔术师。他会将“插座”重新装回墙上,然后将他的“插头”插上去,电源一来重新大放光明。
“插座”并没有坏,只是无人问津罢了。
“开车,”她说,“快一点,开得越快越好。”
他们站在客厅,透过窗户注视着夜色中的城市。
他全身赤裸,她的身子裹在一块大浴巾里。这所房子位于一座小山坡上,很现代化,天花板高高的,空气通畅。他的夹克,她的鞋子、奶罩、裤袜等扔得起居室的地板到处都是。
他们没来得及走到卧室就按捺不住了。
一走进房子,他们在黑暗中面对面地站立着,相距也就那么一脚远,谁也没动。
“你的身体看上去就跟我一直想象的一样。”他开口说。
“怎么样呢?”她问。
“秀色可餐,看上去像是用草莓酵母乳堆成的。”他们两人的脚各顶住沙发的一端,到处都是手和脚。这张沙发是屋里惟一的一件家具。他用他那强壮的长胳膊将她的上身扳了下来。
她抗议着,叹息着,甚至叫出声来:“不,不,别这样。”
他仍然毫不理会。
最终她不得不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拉了上来,强迫他跟自己换了位置。她强烈地感受着他。
“噢,天哪!”他叫道,“天哪!”她俯身亲吻他,随后又扬起头来。
此时此刻她仿佛就置身于幻梦中。她真切地想象过她自己骑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跳过重重高高的围栏障碍,跃过无数的溪流,向令人眩目的享乐世界疾驰……
她终于找到了!他抱住她滚落到地板上……
直到一阵释然,软倒在她身上。她倒在地毯上,他的沉重的身躯压着她。她可以听见他温的、粗重的呼吸。
他托起她湿的头发,温柔地亲吻她的脸颊。
她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害羞,她挣脱了他,双手抱膝坐在地板上。负罪感胀满了她的腹胸,但当她瞥了一眼理查德后,这种感觉便随即消失了。她终于使约翰的指控和怀疑成了事实。这件事做来并不怎么困难,太容易了点。
她的身体在向她哭喊,向她乞求,要求得到更多些。或许她真的可以满足这种欲望,这种需要。她可以再要求理查德,直到他对她失望,不再理她,不再关心她是否夜半独自漫步在街头。这种顾虑和感受大约是两个人棋逢敌手,到相当地步所共有的,她想。
她垂下眼睑,眼神游移,半像是嘲弄,半像是羞怯,嘴角露出一丝不经意的笑容。刚才的经历令人震颤、神迷,心魂俱醉。人们一直感受着这美妙的一切,每天,每时,每刻,在这世界上某个地方。离婚一次并不是万恶难赦的罪行。她再次这么认为。
他走到她身后,从后面环住她,“你想喝点什么?我这儿没有龙舌兰酒,但我能找到点什么。”一提到龙舌兰酒,她的头就隐隐作痛。
“不,谢谢。你知道,我得走了,马上。”
她已经猜到他妻子不住在这儿。她那么强烈地希望这是真的,但又难以启齿。
“我并不想这么做,但你也清楚你恐怕得现在送我到停车的地方。”
“我不清楚,莉莉,”他说,声音里透出无比的失望,“不过,我们一定得这么匆匆结束吗?难道我们不能多待会儿,再温存一下吗?”
他转过她的身子,双手捧住她的脸。
她深深叹了口气,仿佛吸烟后朝外吐烟时那样要排除肺部的所有废气:
“我知道。”莉莉从地板上拾起她的衣服开始一件件地穿上。她背过身去将奶罩后面的小挂钩在胸前系好后朝后一转,将乳房抖到奶罩的罩杯里。
她先穿了上短衫,接着再穿紧身内裤。她的内裤都是白色纯棉布做的,穿着很舒适,令她羞愧的是上面镶的不是法国花边。
他说话时仍然注视着夜色中的城市。
“一个月以前我的妻子扔下我跟别人跑了,也就是一个月以前的今天。她告诉我她爱上了别人,当时我正在上班,她叫了辆搬运车搬走了一半家具。”
“对不起,理查德,你以前爱她吗?”
“当然爱她,我跟她一起过了十七年,我现在甚至不知道她在哪里。她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但她不让我知道。我们的儿子跟她在一起。”
“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莉莉问,对整个事情感到疑惑不解,奇怪她那么强烈地要他,而一个跟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女人竟然彻底不要他。
“那人不是男的,莉莉,我妻子离开我是为了一个女人。”
“你儿子呢?”
“他不知道,而且我也永远不想告诉他。他还认为那个女人是他母亲的至友呢。”他的脸笼罩在阴影里。他转过脸来,对着莉莉,但很快又转向窗户,“我的意思是,我不相信他已经知道了一切。”
“你可能会觉得意外,理查德。孩子所知道的实际上比我们想象的多得多,他可能已经知道并接受了这个事实。他跟他母亲生活在一起,是吗?”
“他是个奇怪的孩子,总是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越过肩膀瞥了一眼莉莉,瞧见她已经穿好衣服等着,“盖拉格以往都是模范生,但他现在却成了冲浪好手。他不再用功读书,而迷上了冲浪。他能进二年制专科学校就不错了,我一直梦想着他成为一个律师,我们哪天或许能开个自己的私人律师事务所。事与愿违,好梦往往成空。”
莉莉走过去站在他身旁。他将一只胳膊搭在她的肩头。
“原谅我的好奇心,理查德。你妻子向你作过什么解释吗?譬如说,这事儿发生已经多久了?当然,你总该知道些什么。”
“信不信由你,我知道个鬼!直到她离开我之前我一点不知道。现在倒好,她告诉我她跟这个女人一直见面有三年了,那么长时间我都蒙在鼓里。”
她看出他想继续说下去,但明白她该走了。
“我们在车上谈行吗?我真想再待一会儿,我们能多说说话,可你知道我结了婚。虽然,并不是一桩美满姻缘,”她停顿了一下,“这也是显而易见的,要不然我也不会跟你在这儿。它也许很快就会结束,我是这么想,但我不想分手得太糟糕。你懂我的意思吗?”
“给我几秒钟,我穿一下衣服。”
在市政府中心区前,她斜靠在车上,他吻着她:“你干嘛把车停在这儿?你不知道他们能从看守所看到你吗?”
“好吧,”她说,鼻尖挨擦着他,轻轻地咬着他的耳朵,“总有一天我会把车停到法官专用的地下停车场。你看如何?”
“我在想,如果你真正想要得到的就是这个职位,这个时机还真不错。你知道吗?是我建议你接我的位置的。”
这点她以前可不知道,因此相当满意。
“那可是今晚我们碰面以前的事了,特别值得感谢。”
她微笑着,打开她那辆红色“本田”车的车门,发动引擎,朝他挥挥手,从车窗里伸出脑袋:“未完待续,嘿?”
“不错,”他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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