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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关于去纽约的每一件事都是出乎丹妮丝意料之外的。

        比如说,亨利决定和她一起去的这个事实:使她震惊。

        你从来不知道最近的亨利会做些什么。有些时候他醒过来后会吹着straight no chaser清唱合唱团的口哨,在星期天的早上为查理和她做蓝莓煎饼。其他时候他会熬通宵,在客厅里喝啤酒,电视里大声播放着任何愚蠢的节目,而如果她起床去看他,或者让他调小声音,他会咆哮着让她回去睡觉。她总是努力在第二天清晨早早地起床并收拾好,并温习她当天的教学计划,因为她知道那需要一些时间,叫他起床并确保他穿好衣服后出门。有时候她觉得她家里有两个坏脾气的青少年。他们三个人能够按时到达学校真是件令人惊奇的事。

        “这就是现在的我。你想要我回来,可以,这就是你得到的。你不想要,那也行,”当他提出要搬回家时这么说道。他的脸色难看,并在说话的时候耸着肩,仿佛无论怎样都对他没影响,但是她看穿了他,仿佛他就是她自己的孩子,对于他有多希望她要他回来看得一清二楚。而她也清楚自己有多想要他回来。

        她很开心他回来了。他身上有着因汤米之死的沉重,她不指望那个有一天会消失,但是他能享受一盘好食物,而她发现自己再次爱上了下厨的简单乐趣,放一点这个,再放一点那个,然后冒着蒸汽从烤箱里拿出来,整个房里都弥漫着香味,然后吃得一干二净。“你骨头上又在长肉了,”亨利一直这么说道,在她肋骨上面新长出来的柔软肚皮戳着。而这对查理也很好。这很清楚。那个男孩就是爱装傻,一直都是,而如今她能看清那后面藏着多少狡黠。她最爱的场景就是在漫长的一天后,看着餐桌旁的亨利因查理说的一些好笑的事而仰头捧腹大笑,而查理脸上则因开心而闪过红晕,他害羞地低下头吃着东西。有时候晚餐之后,他们在车库里一起弹奏,查理打鼓,亨利弹贝斯,声音穿过墙壁,传到街坊里,甚至盖过了邻居的狗叫,而她觉得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们没有谈论起诺亚。他们俩人都不想吵架;没有人会吵赢,也吵不完。当春天来临,她继续过生活的时候,产生了去拜访诺亚的想法,起初她会将它放在一边,害怕会破坏家里新建起来的脆弱的平衡。她会送诺亚一个礼物来代替,在汤米的生日那天,虽然她在卡片中并没有提起。

        在开始的几个月她和诺亚在电话里聊过几次,但通常都是灾难性:不管那是因为男孩的幼小和对电话天生的没耐心,还是当时情景的怪异,她不确定。在前五秒钟他会急切地跟她讲话,经常缠着他母亲去打电话。然而他会以一种害羞的、单音节的方式回答她关于幼儿园的问题,(在问道树蜂时振奋了一下)然后在几分钟后要挂断电话时明显地轻松起来。她总要花掉下午剩余的时间来从之后紧张的感觉中恢复过来。过了一阵子,电话逐渐变少了。

        到了夏天,她下定决心要去亲自看看诺亚。她觉得她现在可以承受了。珍妮同意了,虽然她听起来很谨慎:“他真的没有怎么提起汤米了,”她会说,而丹妮丝觉得那也无妨。

        她在告诉亨利之前便订好了票。查理在驻步包装杂货店打工,还在游泳池当救生员,所以他去不了。当她告诉亨利她要去纽约看亨利时,他站在那里因那个名字而有些面部抽搐,而她在想告诉他的风险是不是太大了。

        “那我和你一起去,”他最后说道,仿佛他突然变成了别人的丈夫。“你觉得可以吗?我想过去见一些老朋友。”

        他在那里待过几年,当他还是一名年轻有潜力的贝斯手时。

        她让他一起去了,没有问任何问题。也许她不想知道,他真正的动机是什么,而她想要他的陪伴。她从来没有去过纽约。

        又一件她没有想到的事:和他一起玩得如此开心。

        在他们到城里的第一个晚上,他们去了蓝调之音并在舞台正旁边的位子坐了下来。他们喝着发光的蓝色饮料,听着亨利的老朋友卢吹萨克斯的绝佳表演,之后他们和乐队一起去了其他地方,欢笑、喝酒、吃着又便宜又好吃的食物,直到第二天清晨,听着音乐家们轻松的戏谑和他们的故事:在路上住进某人的表亲家里并闻到了厨房里猪肠爆破的香味,他们关于吝啬鬼乐队领班和音乐人的故事:他们从卫生间里冲出来,鼻子上沾着白灰,裤子在下面,以及那次卢在西雅图的女朋友飞到旧金山看他演出,并在同一个晚上撞见了他分别在奥克兰和洛杉矶的两个女朋友。

        回到酒店后,他和亨利重拾了往日的激情。那股力量让她吃惊。她很欣喜地发现他们之间仍然存在着可能,在所有的一切发生之后。

        她没想到第二天亨利会和她一起去珍妮的公寓,或者是珍妮的公寓会这么小和老式——她想象的是一间大而现代化的阁楼,就像那些电视里的纽约公寓,而非这个放着华丽木制品的奇怪地方,就像她母亲家里的摆设一样。

        那天很炎热。当他们二人迷路后到达时,珍妮看了他们一眼后说,“我给你们倒些水。还是你们想喝冰咖啡?”

        丹妮丝摇着头。“真希望我能喝。如果我现在喝咖啡的话,我会一直清醒到黎明。”

        当珍妮去为他们倒水时,丹妮丝走进客厅,诺亚在那里。

        他已经快六岁了,正是婴儿肥开始从孩子的身体上消失的幼年时期,而你可以看到,在他们初生棱角的脸上,他们可能会成为的人。他全神贯注地在读一本书,盘腿坐在沙发上,他明亮的头发显得有些乱糟糟。

        “诺亚,看看谁来了,”珍妮边拿着水杯边说着,他抬起了头。

        丹妮丝站在房间的中间,手里抓着她买的礼物,当诺亚带着快乐却没有认出来的眼神对上她的视线时,她感到嘴里发干。

        她直到那一刻才知道她有多么在乎。她完全没有意料到会这样。

        “这是你的丹妮丝阿姨,你不记得了吗?”珍妮说,向前迈了一步。

        “噢。嗨,丹妮丝阿姨。”他礼貌地笑笑,以一个孩子的方式接受了她的礼物以及她来到他的生活中,没有问她是从哪里来的。

        她坐了下来,双手捧着那杯冰水,仿佛在遥远的地方,亨利在向诺亚介绍自己,而那孩子三下五除二就拆掉了盒子的包装。里面是汤米旧的棒球手套。

        他将手套拉出来并喊着——“嘿,一只新手套!”——而她从他开朗、简单的喜悦中觉得又苦又甜。

        他们走着去公园。天朗气清,轻风拂面。

        “那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在他们一起走的时候,亨利对诺亚说。他带着一副严肃的面孔转向诺亚。

        “嗯?”诺亚担心地向上看他。

        “大都会队还是洋基队?”

        “大都会队,支持到底!”诺亚说。

        亨利笑了。“这就是我想听到的!”他和男孩击掌。“你觉得格兰迪怎么样?你觉得他能赢吗?”

        显然只需要这个话题。他们在去公园的一路上热烈地讨论着棒球,而珍妮和丹妮丝沉默地肩并肩走着。丹妮丝因失望而一言不发。

        “我很抱歉,”珍妮低声说道。“我不知道当他看见你时他会做什么。他没有再提起过了,但是我不知道……我猜他现在就只是诺亚了。”

        她们继续沉默地走着。

        “但是他仍然喜欢他喜欢的那些东西,”她接着说。“蜥蜴、棒球还有新的事物。你应该看看他能用乐高积木拼出来什么。那些美妙的建筑。”

        “他和他妈妈很像,”丹妮丝最终说道。

        珍妮脸红了,耸耸肩。“他很快乐。”

        他们走到了公园并找到一片空旷的草地。一对老夫妇手挽着手走过。一个哈西德派大家庭走过一条小道,拦着他们的孩子,防止他们转到太靠近草地边的池塘。人们在喂鸭子,一场鸭嘴啄面包屑的狂热景象。一个女孩站在草地里转呼啦圈,转啊转,仿佛是另一个时代的人。

        珍妮和丹妮丝在一棵大树的树荫下铺好毯子坐下来,拿出装着多油的乳酪球、鹰嘴豆泥、葡萄、胡萝卜和皮塔饼的几个盒子,用水壶压住餐巾纸以防它们飞走。他们还带了棒球和手套,当她们在准备野餐的时候,亨利和诺亚走到开阔的草地上,来回投棒球,亨利就如过去一样徒手接棒球。

        丹妮丝看着他们。诺亚很开心。丹妮丝能看出来。看到他如其他孩子一样开心感觉很好。他已经忘了她,这对大家都好,丹妮丝清楚这点,但是清楚并没有减轻一丝痛苦。她很感激人的天性可以自身纠正,但是却不由自主地感到有什么珍贵的东西从她身上被夺走了,如果她能找到一种方法去深信不疑

        在飘动的绿叶下,她向后依靠在手肘上。亨利以一种稳定、轻松地节奏扔着球,他的神情和诺亚一样友好平静。她意识到心中早已知晓的:亨利一如既往地对此毫不相信,但是在为了她做这件事。因为他爱她。那爱的声音蕴藏在汤米旧手套的重重击打声中,而她的爱的声音——她对亨利、汤米、查理以及诺亚的爱——就在头顶上风吹着树叶的声音,织成一张声音的网抓住了她,让她停留在这一刻,此地,此刻。

        她向后坐着,看着亨利和诺亚来回投球,来来回回,就如任何地方、任何时候的父与子、男人与男孩。

        “现在不妨让你试一个弹跳,”亨利说,他将棒球直直地扔向天空。

        珍妮给安德逊写信。她想让他知道诺亚的最新进展也许会有帮助,以防他们会再版他的书。如今正常状态已经伴着忙碌的喜悦统治了她的土地,她愿意时不时提醒自己他们所经历过的。她和杰里不曾是朋友,但是他们之间有过更深的联系:他们是同盟。她写下了丹妮丝和亨利的拜访,提供了所有相关数据:诺亚玩得有多么开心,而没有认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她发送了邮件,之后又发了一封,但是他没有回信。

        她希望他没事。她只见过他一次,当他顺路拜访并给了她一本他的书,在他再次永远出国之前的几个月。关于他的书的评论各方不一;有些评论家开玩笑般地攻击他的研究,仿佛那全部是一次电话中的误解游戏或欺骗行为,不能当真;而其他人对他的发现感兴趣,但是不知该如何理解它们。然而安德逊似乎并不在意。他更安静了,不知怎么也更放松了,仿佛某条紧紧的绳子突然断了。他穿着带口袋的白衬衫,那种岛上居民穿的衣衫。她提到了这点,而他居然笑了。“确实如此。我现在是岛上居民了,”他这样说。

        珍妮不想忘掉所发生的一切,但是她控制不住。日常生活太迫切了。她忙于工作,创造和谐空间的愉悦,挑剔客户引起的头痛。让她感到十分惊讶和欣喜的是,鲍勃,她之前的短信暧昧对象,走进了她的生活里,热情地回复了她羞怯的短信“如果你还想要在一起的话,跟我说?”;他们这六个月以来每周都会见一两次面,时间长到足以让她开始相信这有可能真的在发生着,并且想着(也许有一天)将他介绍给诺亚。当然还要照顾诺亚:监督他的作业,准备他的晚餐和泡泡浴(她现在在日常生活中有那么多的乐趣!),跟上他自身不断发展而产生的需求。他逐渐长大了。有时候,当他们在公园里骑车时,她会让他骑到她前面去一点,她看着他金色的头发、狭窄的背部和转动的小腿在她前方越骑越远,她突然产生一种若有所失之感,但她知道那只是正常的母性。

        有天晚上她突然惊慌地醒来,很确信她在失去什么珍贵的东西,她走进诺亚的房间并看着他睡觉(那些噩梦,谢天谢地,很久以前就不再出现了)。当她停止担忧之后,她打开电脑并查看邮件。

        终于出现了:杰里·安德逊的名字在她的收件箱里。没有主题。她很快点开邮件。,他写道。全部大写。没有其他。这个词和公寓里的安静产生共鸣,引起一丝丝担心和放松。“你还好吗?”她写道。屏幕在黑暗中投射出一道奇怪而暗淡的光线,而她在那一刻立马感觉到他的存在,仿佛他就在她身边。“杰里?”

        。她想象着他说这句话,虽然他没有写下任何回复。这是她的一种感觉,然而无论那是真的还是编的,她无从得知。仍然,她透过那广阔的天地感受到他的存在,这让她镇静下来。

        第二天,珍妮正在去接诺亚放学的路上,脑子里思绪纷飞,突然她停了下来,环顾四周。

        她正站在地铁的车厢里,脚下感受着移动。地铁从地下开出来,开到了曼哈顿大桥上,黄昏的晚霞映在河上,映在载着货物的船上,映在车厢里的人们身上,每一丝细节都带着鲜明而柔和的清晰度向前跳跃。她对面的青少年膝盖上贴着创口贴。少年旁边正在读书的女士直立的头发。拉斯特法律教派成员嚼口香糖的嘴唇在胡子下面动着。

        在地铁的车厢里,有关于啤酒、储存室和床垫的广告:“醒来后让你的生活充满活力。”

        我一直都错了,她突然想到。

        诺亚的遭遇似乎将她与那些不了解这个故事的人区分开来——或者,当她试图向她亲密的朋友解释这件事,“无法相信那类事。”所以她将它放在一边,放在自己心里,仿佛又是一件事情隐约地将她隔开,而实际上……实际上却暗示了相反的情况。

        有哪些暗示呢?

        如此多的人生。如此多的人们爱过、失去过、又重新找回了。你从未认识过的那些亲戚。

        也许她就在这节车厢里跟某个人有关系。也许那个穿西装拿着iPad的人。又或者是那个嚼口香糖的拉斯特法律教派成员。又或者是那个穿着波点衬衫的金色头发的男人,蕨类植物从他的包里露出来。又或者是那个头发直立的女人。也许他们的其中之一曾是她的母亲。或者她的情人。或者她的儿子,她最亲爱的。又可能是在下一次轮回。如此多的人生,那么他们都相互关联也是合乎情理的。只是他们会遗忘罢了。那不是首嬉皮士的营火之歌。(那好吧,它是,但它如此。)它是真实的。

        但是那怎么可能呢?

        不重要。它是真实的。她环顾车厢。她旁边橄榄色皮肤的男人在找报纸广告上的约会对象。她对面的小孩在用露出的膝盖轻摇一个滑板。她最亲爱的,她想着。她觉得有点昏昏欲睡。

        那样生活会很困难。以那样的方式看待人们。但是你可以试试,不是吗?

        车厢的门滑开,一个流浪汉走了进来,赤着满是污垢的脚慢吞吞地走进车厢。他凌乱的头发上戴着一个劣质的安全帽,而他的衣服——她无法凑近去看他的衣服。他脚步不稳地慢慢穿过车厢。他身上的气味就像一个力场,击退了路上的一切;当地铁终于停下来并开车门;新的乘客踏进一只脚后立马转身去了另一节车厢。已经在车厢里的人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但是有些人留下了。决定忍着。他们因为太累而不想起身,或者被手里的设备分心,或者他们不想放弃自己的座位。他们的站马上就要到了。无论如何,那是他们所选的车厢,他们所面对的,这一次。他们小心地不去看他;他们害怕会引起他的注意。

        她是唯一一位从大方向上看向他的人,所以他直接向着她走来。他站在那里,在她面前摇晃着,他身上的气味刺激得她想流眼泪。他连一个罐子或别的都没有。他伸出一直脏兮兮的手掌。

        她从口袋里拿出三块美分硬币放在他的手心里,当她这么做的的时候,她的手指擦过他的手,她抬起了头。他的眼睛是焦糖色的,瞳孔明亮,边缘稍微暗些,而凝视着它们仿佛在看一个双日食。他的睫毛很浓,上面有着烟灰。他眨眨眼睛。

        “嘿,谢了,姐们,”他说。

        “不客气。”他的脸似乎向前倾,他的需求和希望鲜明地刻在脸上,仿佛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在等候着她来注意到他。

        保罗在第一年掉了二十磅体重。他在监狱里被推来挤去,仿佛是地上的一张纸片不停地被泥泞的靴子踩来踩去。他无法入睡;他会躺在上铺,呼吸着角落马桶里的尿味,听着监狱里滴水、打鼾和叫喊的声音。他不知道那些叫喊声是否是其他犯人从梦中尖叫着醒来,还是他们因自己的痛苦而被迫清醒着,就如他。而在那所有之下,是永不停歇地汤米·克劳福德从井底叫喊他的回声。他在很久之前就不再试图不去想汤米·克劳福德了;他的所作所为在监狱衣服的细线和水泥砖之间的水泥浆以及那无处不在的猫尿味之中。有时候他仍然会希望他能够回到过去并做出完全不一样的行为,但是他不能。另外一些时候他思考着为什么人生会像那样:你做了一些蠢事,不管你有多么想,却再也无法将之收回;没有第二次机会。他曾经有次这么跟他的律师说过,而那个女人撅起嘴,隔着桌子看着他,仿佛是某个人伤心的母亲。她已经五十多岁了,瘦削,浓密的灰金色头发用橡皮筋扎着,那双蓝色的眼睛看上去总像是她为他担心了一晚上。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做那样的事,当他甚至都跟她没有任何关系时,但是他很感激她的服务,他总有一天会出狱,虽然到那时他都快三十岁了。

        在过了差不多一年之后的某天,他被告知他有位来访者。

        他想着那一定是他的律师或妈妈。

        警卫带他走过了长长的通道,来到了摆放桌子的房间。

        当他看清是谁之后,他很想退出那个房间,但是为时已晚。她正坐在那里,等候着他。她的头发比审讯的时候更灰了,但是她的脸没有变,当她的目光转向他时,她的眼神就如汤米·克劳福德在犹豫要不要和他一起去树林里射击时的眼神。

        他多希望他能藏到桌子底下去。

        她从磨损严重的玻璃的另一边拿起话筒,他也拿起了。“我收到你的信了,”她说。

        他看着她。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写过一封信,表达对汤米的遭遇感到无比抱歉。他曾多么地喜欢汤米,并希望汤米还活着,而他死了。他所写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心的。他的律师曾认为如果他们上法庭的话可能会有帮助,但是后来他们签了认罪协议,而他还是寄了那封信,想着汤米的父母永远都不会回复。为什么会呢?

        “你在信里说你酗酒。”她的声音很低。隔着玻璃她没有对上他的目光。“这是真的吗?”

        “嗯,”他咕哝道。然后强迫自己说出来。“是的。”他现在已经习惯承认了,在经历了监狱里的那些酗酒者护戒协会之后。

        “但是你现在戒酒了?”

        他点点头,然后便意识到她那样低着头是看不见他点头的。“是的。”

        “是这个原因才发生的吗?因为你喝醉了?”她盯着前面桌子上自己的双手。

        他咽了口唾沫。他的喉咙很干。那里没有水。“不是。”

        “那为什么?”她抬头看他。她的眼神很忧伤,但并没有怒气。

        “那是次意外,”他说着并看到了那丝怀疑的阴影,那向下抽搐的嘴唇,自从他认罪后他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神情。“但那不是原因,”他补充道。“那是因为我是个懦夫。一个懦夫和一个白痴。”他也低下了头。他向下看着他们的双手,两只修长的棕色的手,两只短胖的、指甲被啃掉一半的白手。

        她在电话的另一端发出一个声音。他无法辨别那是什么声音。

        “我很抱歉我杀了你的儿子,”他对着电话里说。那句话说得有些混淆,因为他得喉咙又肿又干。他将头放在手臂上,并希望警卫不会认为他在哭。他确实哭了一点,但是那无关紧要。

        他感觉她在等他说些别的。他不确定是什么,然后他便知道了。他将电话夹在胳膊里,并说了剩下的话:“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

        原谅。这个词是他最近才开始使用的。乞求原谅成为了他现在的一部分;他渴望原谅就如同他渴望酒精。

        有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

        “这很好笑,”她最后说,虽然保罗觉得这整个世界都没有什么是好笑的了。他抬头看着,她的表情镇定。“我一直在想那个。”她的语气仿佛一位老师,一个明白一些道理的人。“《圣经》里说‘原谅他人,而你也会被原谅,’……而当然佛教徒相信憎恨只会导致更多的憎恨和折磨。对我来说——我不知道。我不想在抓住憎恨不放了。我不能。”

        她的视线都留在他脸上,仿佛她在决定他是否面目可憎。他突然想到乞求原谅就意味着你必须也得原谅他人。他知道他还因为一些事而没有原谅他爸爸。他无法相信会那样做。

        “汤米每天都在教我,”她继续说,而他几乎从椅子上滑下去。汤米怎么可能教会她什么?“他在强迫我放他离去,”她说,“屈服于现有的时光。那里有欢乐。如果你能做到的话。”

        他不敢相信她就坐在那里说着一些从她死去的儿子身上学到的事物,对他谈论着欢乐。也许他逼得她发疯了,而他良心上也将背负这个。

        “里面怎么样?”她安静地问。“很糟糕吗?”

        他无法判断她是想听到他说糟糕还是不糟糕。

        “我猜这是我应得的,”他简单地说。

        她没有争辩,但是她似乎对这个回答也不太满意。“我希望你能写信给我,”她说。“你愿意那么做吗?我想知道里面是什么样的以及你过得怎么样。我想知道真相。”

        “好吧。”他想他也会告诉她的,即使她疯了。他可以告诉她他在这里所经历过的一切,那些他都不愿让他自己的妈妈所知道的事情。

        “所以我们说好了?”她说。他点点头。她站了起来。她将外套从腰间系紧——她很瘦,仿佛两秒钟就会折断,但与此同时,他感觉她也许比他所希望成为的要坚强得多。她向他挥手告别,一丝微笑浮现脸上,转瞬而逝,如此之快以至于他以为那是他想象。

        在这次来访之后,他状态稳定了些。他不再厌恶身上的制服让皮肤发痒的感觉,以及下一秒紧接着上一秒,完全让人无法挣脱,除了他从监狱图书管里拿出来的小说、他参加的普通教育开发课程和他妈妈过来看他过得如何的来访。他给克劳福德太太写信,告诉她真实的情况。他每天早上从一个沉重、无梦的睡眠里醒过来,对自己身处狱中仍然感到惊讶。

        他所读的小说中的人物住在雾中丘陵地带的用泥炭和石头搭建的住房里,他们会养龙,会学魔法。他们的秘密由母亲传给儿子。

        安德逊感到温暖的海水荡漾在他的脚边。

        他缓慢地走进去,清楚地知道在每一刻他都可以掉头回去,海水逐渐包围了他的小腿、疼痛的膝盖、大腿和胸膛。他本不确定自己要做什么,直到在最后一刻沙地滑到他的脚下,他游了起来,而在那时候他都还回头望去,看见海岸近在咫尺,他的凉鞋和书就在那里,等着他。

        沙滩空无一人。现在对游客来说太早,而在岛屿的这一边也没有渔民。仿佛他就是这整个世界里唯一醒着的人。周围散落着一些棕榈树,陡峭的山峰环绕着海水,标示水流的指示牌插在沙滩的中央。他无法再阅读文字了,无论他们标示的是哪种语言,但是他知道上面写了什么意思。

        透明的绿色海水随着他游得越深而转变成更暗的蓝色色调。他一直游到他的凉鞋变成沙子上的两个小点,他的书变成模糊的一块蓝。他享受着他的身体使出全力的感觉,在水流的帮助下。词语从他脑中浮现而他抓住了。安静。海洋。足以。

        他应该告诉某个人的。比如他应该告诉那个跟他发了邮件的女人。那个有儿子的。他对最后一个案例的想法就如一根线牵扯着他回陆地——他和广阔的大海之间唯一的阻隔。他可以回去并再次尝试给她发邮件。他本来想写“再见”但是打出来的词语却错了。他希望她能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他不再去想,如果他让水流载着他,那根线会很容易地自行折断。

        想想别的吧,他心想。他闭上眼睛。太阳在他眼皮下跳动的橙色印上了深色的斑点。

        希拉。

        一个星期六。他很早就离开实验室并搭上了他看到的第一列火车,坐到终点后,走着剩下的路到沙滩。坐在潮湿的沙子上,沉思着。外面有无边无际的宇宙,如此多的未知事物。为什么他要和笼子里的老鼠困在一起?

        两个女孩坐在他旁边的沙滩巾上。一位金发,一位红发。两个傻女孩一边吃着冰激凌甜筒一边笑话他。

        金发女孩是胆子大的那个。她向他走来。

        “你信教吗?”

        “完全不。为什么?”

        他瞥了她一眼。她的脸庞在阳光下粉粉的,也许她在脸红。她的头发向后扎着,但是有些松散了,一些金色的发丝散落在脸的周围。

        “我们在想你那样的穿着肯定是信教的。你难道没有泳裤吗?”

        他向下看着自己。他穿着平常的研究生服装,白色的长袖牛津衬衫,黑色裤子。

        “没有。”

        “喔,我明白了。你对于沙滩来说啦。”她用轻松、取笑的口吻说。她有一身健美洁白的身体。看着她都让他眼睛疼。愚蠢的波点泳衣。

        他对她皱起眉头。“你在嘲笑我。”

        “是啊。”

        “为什么?”

        “因为你对于沙滩来说太过严肃了。”她蓝色的眼睛既满怀感情又充满嘲弄之意。他无法理解。她让他头晕目眩。

        冰激凌在烈日下从她手指上滴落下来。他产生一股奇怪的冲动想要去舔它们。

        为什么不呢,波点?

        “你的冰激凌要化了,”他说。

        她舔了舔甜筒,之后是她的手指,一个接一个,对自己笑着。他以为她是一个爱笑的人,但是她的笑来自更深的地方,笑声传到空中,占据着空间。冰激凌,他想,眩晕感从他的白脚底上升到身体里。生活的秘密就是冰激凌。她的笑声回荡在他耳边,并一直回响。

        他曾希望那笑声永远也不会停。

        他现在感到累了。这踩水的运动量比他预想的更累人。他体内比他原以为的有更多的阻力。就停止移动吧,他想。。

        他睁开双眼。水流作用得很快。他已经看不见他的凉鞋和书了,它们和海岸融为一体。

        他感到自己的心在跳动。他计算了下距离沙滩有多远。如果他想的话,他应该可以游回去。然后呢?回到那个很小的、越来越受局限的海鲜和短步行的生活之中。不算糟糕的生活。但是放松下来……

        他一点都不想念语言了。他喜欢眼下具体的新生活方式:他吃的蟹肉的咸味,女服务员害羞又好奇的面孔,当他走回自己的小屋时沙子穿过他的凉鞋上的脚趾,当他冥想时他的呼吸让鼻子发痒。仿佛地球的目光在凝视着他,用手捧着他的脸。他感觉地球在用一种没有文字的语言和他悄声耳语,那种语言他这一辈子都遗忘了,直到现在才想起来,对着他讲述一个如此博大的事实,即使他有能力,他也无法将之传递给另外一个人。他几乎不认得镜中的自己了:棕色、淡漠、入脾隔板坚韧的脸庞,野性的、十分明亮的眼睛——这个男人是谁?他充满感激地接受了如今简单朴素的生活,但是他清楚很快他将连最基本的事物都难以明白。他会被迫屈服于他唯一害怕的:无助感。

        海岸成了远处的一个小点。他的书就在那里,在沙滩上。没有书他感到一阵失落;在过去的这些天他一直都带着他的书。起初是为了引领对话——将他的脸沉浸到他写下的、如今却再也无法阅读的纸张中——但是最近他的书成为了一个朋友。当他在晚上醒来后感到迷惑和害怕时,他打开灯,并透过厚厚的盘旋着的飞蛾,找到了床头柜上的蓝色封面。它无言地和他说话,向他保证他曾经活过。

        也许一个游客在收集贝壳的时候会看到他的书。也许那会改变她的一切。

        他的腿发疼。他在阳光下遥望着不断向后退的那抹海岸,直到它变成眼里的幻觉,一块想象的绿洲。在这里,然后便消失了。当然身体会抵抗自身的终结。当然;人生就是这样的。他怎么会有别的想法呢?这一个他反复学到的教训:无论你有多么仔细的计划或研究,未知的事物会从深处升起并推翻一切。但那就是吸引他的地方,不是吗?我们知的深度?

        也许他会再次遇见希拉。她的脸庞。或者她的其他闪烁的地方。

        也许他不会。

        他环顾四周,看着广阔的天空,看着目之所及无尽的大海。海水波光粼粼,使他目眩。每一个分子都在这光芒四射的圆点世界里闪烁着。他感到自己的四肢放松了,他的身体在这美妙之中融化了。

        蔚蓝的天空,蔚蓝的海水,没有其他。

        从这样的角度看待生活,杰里,他听到希拉在说。他一这样想便感到好奇心在击打着他,比心跳还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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