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将那个画面永远地刻在了脑海中:诺亚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但还在呼吸,一只手将沙丁胺醇面罩按在嘴上,另一只手抓着他碰到的第一件事物,就是丹妮丝的手。丹妮丝正坐在他旁边,手中握着诺亚的小手。
珍妮坐在丹妮丝旁边的椅子上。她想过要提出和坐在她儿子旁边的女人换位子,但是她不想冒着会让诺亚心烦的风险。有一刻,丹妮丝将手从诺亚手里松开些并移动位子,仿佛在将诺亚旁合法的位子还给珍妮,但是诺亚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双眼在面罩上方看向她。他们互相凝视对方片刻,仿佛旷野上的两匹马认出了对方,之后丹妮丝轻轻耸耸肩又靠回椅子上,将另一只手盖在诺亚手上。
差不多十五分钟之后,珍妮再也忍受不了了。
“诺亚?我就在外面。就一小会儿。就在门口,”她说,他们俩人转过头看着她,仿佛之前都不知道她在房内一样。
珍妮不想留下他个样子,但是她必须得出去。她需要空气。她开始缓慢地退出房间。
“妈妈?”
珍妮和丹妮丝齐齐转向他。他摘下了面罩。
他看着珍妮。“你还回来吗?”
她从来没想过她自己孩子眼里瞬间闪过的恐惧会让她产生享受。但是这一天已经翻天覆地了。
“当然了,甜心。我马上就回来。我就在那扇门外。”
“行。”他向她露出困倦、满足的笑容。“待会见,妈咪-妈妈。”
“戴上面罩,甜心。”
他用那只没有紧抓着丹妮丝的手将面罩戴回脸上,然后对她竖起大拇指。
珍妮拉上帘子,轻轻关上门,手掌留在门上,将额头贴着手掌。呼吸一次,再呼吸一次。就是这么做到的。呼吸一次,再呼吸一次。
“他没事了,你知道的。”
她转过身。一个憔悴的老人坐在走道的椅子上。是安德逊。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虚弱了?
“他们马上就会让他出院了,”他补充道。
“是的。”
她在他旁边坐下来,对着天花板眨眼,看着被卡在灯泡底部的死了的深色小虫子。呼吸一次,再呼吸一次。
“真是不寻常的一天啊,”安德逊说。
“我应该回到里面了。我甚至都不认识那个女人。”
“诺亚认识。”
沉默。
“他们中的大部分随着时间会遗忘,你知道的,”安德逊说。“这一世会接管。”
“抱着这样的希望很坏吗?”
安德逊僵硬的身体似乎柔软了些。他拍拍她的手。“可以理解。”
当她闭上眼,椭圆形的明亮灯光在她眼睑下照耀着。她睁开双眼。脑子里升起怒气。“那个人……警察抓的那个。他就是杀了汤米的凶手?”
“有可能。”
“诺亚需要到场吗?在庭审中。”
安德逊摇摇头,嘴角露出一丝讽刺的笑。“一个前世的人格算不上什么证人吧。”
“我想你是对的,”她说。“我还是不明白他们怎么抓到他的。”
“我猜……这和诺亚有关。”
她会晚点再问。晚点再问清楚。一个人一时间能处理的信息只有这么多。呼吸一次,再呼吸一次。
安德逊的背如铁轨一般笔直,双手平放腿上。立正,平静。
“你不必在这里等着的,你知道,”她说。“你可以回旅店。交个出租车。休息一下。”
“没关系。我们会在……今天之后再休息。”
“明天。”
“对的。明天。”
这个词在空气里流连着。
“再一个明天,”他低声说。
“在一个明天,”她说。“”
他震惊地看着她。“直到最后一秒钟的时间。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照亮了前往死亡土壤的路。”
“你很了解你的莎士比亚嘛,”她说。也许他也有位喜欢引用莎士比亚的母亲。突然之间她觉得她母亲仿佛也在这个房里。也许她在。人们可以重生然后作为灵魂来到这里吗?不过那是另外一个时间思考的问题了。
安德逊悲伤地笑笑。“只是一些我记得的词句罢了。”
“每个人有时候都会忘掉词句。”她回想起他似乎用了一些词语来代替另一些词的行为。那次车载导航让他混乱的情况。“但是不止那样,是吗?”
他沉默了片刻。
“是退化的。失语症。”他干涩地笑笑。“那个词我可不会忘。”
“噢。”她感受到他说那个词的语气。“我很抱歉,杰里。”
“人生除了记忆之外还有许多别的价值。他们这样告诉我。”
“还有此时此刻。”
“是的。”
“记忆也能是一种诅咒,”她说。她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诺亚。
“记忆就是记忆本身。”
沉默。
“要不我还是走吧。”他将双手放在膝盖上,仿佛在准备起身。
“事实上……你能再待一会儿吗?”她无法控制地说出了自己的需求。
他的双眼在日光灯下看起来是银色的。“好吧。”
“谢谢。”
“我能帮你带点什么吗?”他问。“一杯咖啡?”
她摇摇头。
“如果你饿了,我可以去——我可以——”
“杰里?”
“嗯?”他看上去——他看上去如何?有史以来第一次,随着她自己的绝望之情终于减弱,她看到了他本来的样子:他这一生中有多么努力地奋斗,带着怎样的勇气;他在有多么疲倦,以及他觉得自己有多么的失败。
“谢谢你,”她说。
“谢我什么?”
“谢你……为了诺亚做的一切。”
他微微点头。他双眼闪烁了下便闭上了。他更深地坐进了椅子里,将长腿伸向旁边,以防挡到走廊里经过的人。她感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紧张感,从他身上抽离出来后到空气中。他将头向后靠在墙上,在她旁边,他们的头发几乎要擦着对方的头发。
他极轻地呼出一口气。“不用谢。”
约翰·麦康奈尔曾是一名纽约城警察,退休后去做保安,在1992年的某一天晚上下班后,他停在了一家电子商店前。他看到两个人在打劫商店后掏出了他的手枪。另一个站在柜台后面的小偷开始朝他开枪。约翰试图回枪,即使在他倒下之后,他站起来又开枪了。他被射中六次。有颗子弹从他背后射入并划过了他的左肺,他的心脏,以及他的主肺动脉,那是将血液从右心房导向肺部来获得氧气的血管。他被紧急送往医院,但是没有幸存下来。
约翰和家人关系很亲密,并时常对他的其中一个女儿多琳说,“不管怎么样,我总会照顾你的。”在约翰死后的第五年,多琳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叫威廉。威廉在出生之后很快就昏迷了。医生诊断他患有肺动脉闭锁症,指的是肺动脉瓣发育不良,所以血液不能输向肺部。不仅如此,他的右心室因为这个原因也没有发育完全。他历经了几次手术。虽然他需要终生服药,但是他恢复得还不错。
威廉的出生缺陷和他祖父的致命伤非常相似。并且,当他长大到会讲话时,他开始谈论关于他祖父的人生。他三岁那年的某一天,他母亲在家里的书房工作,而威廉不停闹腾。终于,她告诉他,“坐下,不然我就打你屁股了。”威廉回答说,“妈妈,当你还是个小女孩而我是你爸爸的时候,你经常表现不好,而我从来没有打过你!”……
威廉有好几次都说起他是他的祖父,并谈论了他的死亡。他告诉他母亲说,在他死去的那次事件中,有好几个人在开枪,他还问了很多关于那件事的问题。
又一次,他对他母亲说,“当你还是个小女孩而我是你爸爸的时候,我的猫叫什么?”
“不,不是那只,”威廉说。“白色的那只。”
“对啦,”威廉回道。“我过去曾叫它波士,对吗?”他说的是对的。他们家曾养过两只猫,分别叫小疯子和波士顿,而只有约翰会叫白色的那只为波士。
吉姆·B.塔克,医学博士.,《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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