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假期过去,变化最大的有三个人。排在第一的当属李淑芬。她原属于那种瘦肉身形,躯干被瘦瘦的四肢支撑着,给人的感觉是一阵风都能将她刮倒。可新学期的第一天,她出现在人前时,大家发现她竟然胖了一大圈。胖了之后的李淑芬,皮肤比以前白了,脸比以前圆了,脸颊上还有了两个酒窝,见人时的微笑也真诚了许多灿烂了许多。
吴丽敏诧异地对方子衿说,她婆婆怎么喂她的?一个多月时间怎么就胖成这样了?猪都没她膘得快嘛。李淑芬是孤儿,没有娘家可回,放假前见了人就说,她婆婆来了许多封信,要她去胶东半岛,说是要趁着这机会给她补补身子。所以,她这个假期在山东度过的,全班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至于她胖起来的原因,就只有方子衿清楚了。她看了一眼李淑芬那有些笨拙的身形,再看一看她走路时抬步摆手的姿态,对吴丽敏说,么事膘得快,她是有喜了。
吴丽敏瞪大眼睛,半天没法还原。半个小时之后,全班都知道李淑芬怀了胡之彦的孩子。这个孩子显然不是暑假里播的种,否则此时显不出身态。
与李淑芬的变化相反,吴丽敏是瘦了一大圈。也同样只有方子衿一个人了解吴丽敏瘦下来的原因,快三个月了,她仍然没有喻爱军的消息。第三个人变化的秘密,同样只有方子衿一人清楚。这个人是胡之彦,他的变化在于左边耳轮缺了一块。伤口还没有完全复原,结着一团黑黑的痂,远远看去,像是一团干了的屎挂在那里。
大多数人一个假期没见了,见了面显得十分亲热,彼此打着招呼,交换着见闻。胡之彦走到方子衿身边,小声地对她说,他亮的真想死你刁毛了。方子衿没料到他仍然色心不死,有意敲他一下,说道,胡之彦同学,你这耳朵么回事?和班长打架啦?她说这话时,声音故意放得很大,大家全都听到了,一齐向他看过来。胡之彦竟然丝毫都不脸红,说是遇到流氓打架,他去制止,被流氓打的。方子衿揶揄说,哟,到底是优秀学生呀,我建议学校给你发大奖。
没料到方子衿的话不幸而言中。辅导员新学期第一次和大家见面,就大谈特谈胡之彦如何见义勇为,舍生忘死,不仅仅是全班同学学习的榜样,而且是全校乃至全宁昌市所有学生学习的榜样。
下午,大家正在上课的时候,辅导员带着一个女记者来到教室,将胡之彦叫了出去。第二天的市报上,头版前两条是转发新华社关于抗美援朝的文章,第三条报道的是胡之彦这个学习志愿军的典型。文章中的胡之彦称,他曾经是一名革命军人,当年一腔热血投身革命,抱定了必死的信念追求真理。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开始,他满腔热血再一次沸腾,希望自己能够再一次拿起枪,为了党和人民的最高利益,战死沙场。可是,他已经转业到了地方,不再是解放军序列的一员。为此,他痛苦挣扎了好长时间。最后他想到,即使不在战场,也一样为人民服务。前方将士在流血牺牲,后方也一样不太平,隐藏在人民内部的美蒋特务仍然在蠢蠢欲动,趁机搞破坏。从那以后,他几乎每个晚上都在街头义务巡逻,为这个城市当义务卫士。接下来介绍他当义务卫士的经历,帮一个和母亲走散的孩子找到了家,将一个发急病的妇女送到医院,一个被小偷偷了钱无法回家的女人急得大哭,他帮她买了回家的车票,还给了她二十元钱。许多类似的故事之后,到了关键一章。他听说,双姝林一带常常有坏人活动,他到那里去了。果然,第三次走近双姝林某个树林时,他听到一个年轻女人的呼救声。他立即奔跑过去,见四个男人正想强奸一个女人,他冲上去和那些人搏斗,救下了那个女人,可他自己被那些人打得伤痕满身,耳朵也被对方捅了一刀。
这篇报道非常干净,胡之彦常用的他亮的、结巴、刁毛什么的,一根都没有见到。
一夜之间,胡之彦成了明星,各个班的政治学习,全都学习这份报纸上关于胡之彦的报道。医学院刮起了一股风,这股风从医疗系师资班刮遍全校,接着市里开进来一溜小车,小车在校园里转了那么一遭,这股风就开始刮出校园。
可是,将这股风刮出去有一大问题,不能由胡之彦来刮,只要他一开口,就是满口臭气,那肯定会将好好的一股风给污染了。那一溜小车定了调子,胡之彦已经不再是医学院的胡之彦,而是整个宁昌人的胡之彦。医学院应该组织一个巡回演讲团,宣讲胡之彦的英雄事迹,这个演讲团成员的两大必要条件是外形能够代表宁昌市的美好形象以及普通话要有一定水平。方子衿被学校指定为演讲团的主要成员。
接到这一通知,方子衿真是哭笑不得。
这股风刮起时,她有些不知所措,多少次都想站出来揭穿这个谎言,可毕竟涉及自己的名誉,她犹豫了再犹豫。现在一个弥天大谎竟然有可能再一次玷污自己,她不能坐视不理了。那天,余珊瑶给他们上完课,她追了出去。本来,她大叫一声余老师,余珊瑶肯定会停下来等她。自从那次之后,她觉得余珊瑶已经不配当自己的老师了,无论如何,她喊不出来。她一直跑到余珊瑶面前,气喘吁吁地说,对不起,请等一下。余珊瑶惊讶地看着她,惊讶地问,在你的心里,我已经不是你的老师了?她不答这个问题,说道,今天晚上有时间吗?有件事我要和你谈谈。余珊瑶再次认真看了她一眼,说晚上你们还有课,上完课去有点太晚了。这样,你晚上到我那里吃饭吧,我等你。
下课后赶到余珊瑶家,她正在厨房里做菜。方子衿没有想过在她这里吃饭,进门后第一时间告诉她,自己这次来的目的,是为了参加巡回演讲团的事。余珊瑶表示她个人是反对这件事的,也曾为方子衿争取过,反复强调师资班学习时间太紧,最好不要抽走这个班的人。但这件事是由胡之彦自己提议,学院院长办公会决定的,她无能为力。方子衿说,事情根本就不是胡之彦所说的那样,他说的一切全都是谎言,是欺骗组织的假话。余珊瑶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太相信方子衿的话。方子衿于是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说了,她说虽然没有看清那人的面目,可事实不可能这样巧。余珊瑶认真地看了方子衿好几十秒钟,似乎在判断她所说的话中,到底有多少真实性。
两人说话时,忘了锅里还烧着菜,一股焦煳味传来,余珊瑶才猛跳起来,跑进厨房,见锅里已经着了火。看到火,她吓坏了,急得大叫。方子衿迅速跑进去,一把抓起旁边的锅盖,往锅里盖下去,不一刻,锅里的火熄了。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彼此都有些狼狈,刚才的一场火,不经意间亲吻了两人的发梢,方子衿的长辫子突然短了一截,余珊瑶将头发挽成一个髻,额前有刘海,鬓边也有意留了几绺秀发,此刻都被火烧得卷了起来,顶端是灰白灰白的一团。方子衿说你的头发烧坏了,余珊瑶说你也好不到哪里。两人各自检查自己的头发,又各自懊恼。最后,两人又一起笑了起来。看起来,她们之间似乎有了某种新的默契,或者说,某种郁结于心的东西化解了。
余珊瑶和方子衿一起返回客厅,拿起客厅里的电话,拨了一串号码。方子衿意识到她的电话一定是打给周昕若的,却没有问。余珊瑶在电话中解释了一番,对方似乎不十分相信。余珊瑶说她就在我这里,你当面问她好了。放下电话,余珊瑶就将方子衿留在客厅自己上楼了。方子衿猜测她可能是上楼梳妆打扮。她百无聊赖地坐了好一段时间,门铃响起来。余珊瑶在楼上喊:子衿,把门打开。方子衿应了一声,走过去打开门,将周昕若迎进来。
周昕若并没有坐下。他站在方子衿面前,盯着她看了好半天,问她,刚才珊瑶在电话里说的都是真的?
“是。”方子衿说。
“这件事,你为什么不早报告?”周昕若显得很烦躁,在房间里踱着步。
方子衿敏感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给周校长惹下了麻烦。她有些后悔说出这件事了,可话毕竟已经说出了,想收回已经不可能。余珊瑶的话从楼上传来。她说,她为什么不早说?很简单,因为胡之彦是贵党的干部。周昕若突然变色,对余珊瑶怒斥:我对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张口闭口贵党贵党的。共产党怎么啦?共产党的绝大多数是好的。他的话没有说完,余珊瑶就向他投降,说好好好,我说错了。我向你认错。余珊瑶认错,却是为了更进一步进攻。她说,别说是子衿不敢说,如果是我遇到了,我也不敢说。上次胡之彦闹出那样的事,绝对应该开除,可校方呢?不疼不痒象征性处理了一下,不久竟然让他升了官。那不是处理,那是放纵。既然学校护短,一般人能怎么办?再说,这次的事更特别,一个女孩住在学生宿舍里,发生了那样的事,谁相信她所说的结果?她难道不担心自己的名声?这事如果闹出去了,她还怎么嫁人?
周昕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制止了余珊瑶,转向方子衿,仔细问过当晚事情的经历。经历她已经对余珊瑶谈过一次,现在不得不再重复一次。她是真的后悔了,此事如果更进一步发展,她可能还需要一次又一次重复当晚的经历。每一次重复,实际都是对她的一次再伤害。她已经没有退路,不得不开始讲述。她省去了自己的衣服被对方脱掉以及对方实际没有穿衣服这样的细节,也没有谈到她藏起那些物证的细节。周昕若听过之后问她,除了刚才说的这些,有没有别的证据。方子衿谈到她从医院了解到的情况,并且更进一步说,如果真如他所说,在双姝林一带被打伤的话,他根本不应该回医学院附属医院治疗,那是需要紧急处理的外伤,在剧烈疼痛的情况下,任何人都不可能舍近求远。他一定会在附近处理伤口。
余珊瑶大发感慨,认为这件事核实起来并不难。暂且不说方子衿所说是否真实,胡之彦所说的一切,他就能提供证据?如果没有证据,又怎么能认定那就是事实?再说,方子衿说是咬伤,胡之彦说是刀伤,到底是什么伤,并不难查清。她说了好半天,周昕若一直沉默着,坐在那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余珊瑶大概看出他遇到难题了,问他是不是觉得很为难。周昕若承认说,这事真的给他出了一个难题,现在事情已经不仅仅只限于学校,而且闹到了市里。此时如果说是假的,搞错了,很多人都会不答应的,关系到他们的利益了。
“我只想听你一句话。你是校长,一把手。”余珊瑶说,“这件事,你是什么态度?”
“我的态度是明确的。”周昕若说,“问题是现在这种情况下,我的态度已经不重要,这件事得校长办公会决定,我只是占其中的一票。”
“我明白了,你是说,这件事已经无法挽回了,是不是?”
周昕若欲言又止,猛地抽了几口烟,终于还是下定决心说出来:“珊瑶,你不要激动。你好好想一想,这件事已经不是胡之彦的事,也不是某一个人的事,而是……”
余珊瑶确实非常激动,她挥了挥手,那被火烧过又用眉笔画了的眉毛向上一挑,说:“贵……”她大概是想说“贵党”,想到周昕若对这种语气异常反感,硬是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改口说:“你们不是一贯标榜……”
周昕若和陆秋生一样,是彻底的共产党人,不能容忍任何人对他所信仰的共产主义说三道四。他态度恶劣地打断余珊瑶的话,猛地站起来,严厉地说:“余珊瑶,我警告你。以后你如果再说什么他妈的你们共产党、贵党之类的话,我就永远和你绝交。”
“绝交?”余珊瑶漂亮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绝交么样?不绝交又么样?你老婆死活不肯和你离婚对不对?”
周昕若有些尴尬,喃喃地说:“一码事归一码事,你这是扯的啥?”
最尴尬的是方子衿,他们可是在吵着家务事,自己的出现,似乎加深了他们之间的矛盾。如果真的当着自己的面将这次争吵进行到底,自己就只能钻地缝了。周昕若的话已经说明了,学校不太可能改变胡之彦是新时代模范青年这一现状,更不可能还事实一个真貌。既然如此,她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她站起来,离开之前对他们说道:学校么样决定,与我无关。但是,我不能参加那个么事巡回报告团,我无法用一个谎言去欺骗社会上那些善良的人。说过之后,不理愣愣地站在那里看她的两位领导,在他们复杂的目光护送下,走出了余珊瑶的家。
回到宿舍,竟然发现陆秋生站在门口等她。她猛地惊了一下,以为自己看错了。
陆秋生见到她,兴奋地跑上来,看情形像是想将她搂在怀里,可到了她的面前,又显得手脚都是多余的,摆在哪里都不合适。他们已经一年多没见了,陆秋生显得十分激动,对她说了一大堆话。也许是太激动了,他连一句完整的意思都没有表达清楚。方子衿不想让其他同学看到他们在一起,将他引到了那片竹林。
“你么样来了?”她似乎不是问他,而是问面前那些在秋风中摆摇身姿的竹子。秋风像贪玩的孩子,在竹缝间游弋,数百数千只麻雀唧唧喳喳地叫着,和竹叶的沙沙声形成合鸣。热气从厚厚的一层枯叶里钻出来,向上升腾,似乎是要去拥抱透过叶缝间的月光。陆秋生向她讲述自己来宁昌的经历,一面说时,右脚不停地在地上搓动,地上那些竹叶被他搓成了一个圆柱体。他说,他来宁昌是参加干部培训的,现在全国的行政建制比较混乱。全国划分为几个大局,有点像清末的总督府,每个局下面,有的是管一两个省,有的管三四个省,省下面有地区,地区下面有县。也有的局下面,只设行署而没有设省。结果,行署比省的级别低而比地区的级别高。如此一来,管理上便增加了难度。政务院有一个基本考虑,准备撤销大局,加强省的权力。为了应对这一变化,各地都将干部培训放在了首位。他就是来参加培训班的,这次培训班结束,他可能会留在宁昌工作。
陆秋生的左脚站麻了,换了右脚支撑自己的身体,抬起左脚继续搓着那已经成了擀面杖状的竹叶的尸体。他的话也像那竹叶的尸体一样滚动。他说,按照规定,他是不符合这次培训班的条件的,可他太想她了。他知道她一个人在宁昌不容易,需要有人照顾。他求了父亲多次,父亲就是不肯答应,后来是母亲出面帮他搞到了这个名额。方子衿的嘴角流过一丝嘲弄。她想到了余珊瑶老师的口头禅:你们共产党。她没说,她发现自己是越来越沉默了。沉默是因为无奈,是因为无所适从。
陆秋生到宁昌是为了保护方子衿,方子衿确实希望有人能保护她,可她所希望的人不是陆秋生而是白长山。曾有那么一瞬间,她很冲动,想将自己和胡之彦之间的一切告诉他,转而一想,告诉他又能怎样?周昕若校长都解决不了,他能解决吗?无论他是否能解决,只要自己开了口,就等于欠了他的情。情债越欠越多,自己何以偿还?
方子衿不想欠陆秋生的债,没有将自己遇到的麻烦告诉他。可陆秋生去拜访余珊瑶的时候,从她那里听说了这件事。陆秋生拍案而起,当即要去找胡之彦算账。余珊瑶大吃一惊,拖住他问他要去哪里,气极了的陆秋生猛地吐出一句粗话,说要去把胡之彦的鸡巴给割了。余珊瑶苦苦地劝他不要造次。现在的胡之彦是全市树立的典型,如果出点什么事,直接会惊动最高层。如果想教训他,那也不能蛮干,得使巧劲。
余珊瑶的话让陆秋生冷静下来。他想,自己一冲动跑去找胡之彦,会导致怎样的结果,那是难以预料的。因为愤怒,他肯定会对胡之彦动手,一旦动起手来,他有可能将胡之彦给宰了。自己因此背负杀人的罪名无所谓,方子衿呢?她有可能被认定为杀人的同谋。余珊瑶的话是对的,这事得用巧劲。
陆秋生有一个好朋友杨维华在公安局当治安科长,他将这事对朋友说了。杨维华说,有这样的人?只要你拿出证据,我就以强奸未遂罪抓他。陆秋生连忙摆手,不行,这样不行。杨维华说么样不行?我干的就是这个,专门抓坏人。陆秋生说,你抓了他,判他几年刑,确实是解气。可是,那些晓得内情的人怎么说?肯定说我的未婚妻被他强奸了。以后,我还做人不做?我的未婚妻还做人不做?杨维华想了想,给他出了一个主意,想办法将胡之彦弄进来,给他来一个审讯,逼迫他在审讯笔录上签字,抓到这个字据,他以后就不敢再使坏了。陆秋生说,我看这个办法行。
杨维华仔细斟酌了一番,觉得方法虽然不错,可关键是胡之彦的口供。他如果来一个硬对硬,什么都不承认,结果就僵了。要拿到这家伙的口供,关键还在于证据。杨维华说,我看,你还是去找一下你的未婚妻,向她仔细了解一下,看能不能弄到一点什么东西能够撬开胡之彦的嘴。
上午最后一节课,陆秋生请了假,骑着脚踏车赶到医学院,找到方子衿的教室,下课铃声刚刚响起。他站在门前的一棵玉兰树下,眼睛盯着从教室门口走出的人。方子衿夹在一群人中间走出来。人太多了,似乎都比陆秋生高,方子衿又是低着头的,自然没有发现陆秋生。直到他从人缝中钻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她才吃了一惊,嘴巴张开准备了一声惊叫,在看清拉自己的人是陆秋生时,硬是给吞了回去。
陆秋生将她拉到一边,让她坐到脚踏车的后座上去。方子衿迷惑不解,问他要带自己去哪里。他说吃饭时间,当然是找地方吃饭去。方子衿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上了车。陆秋生推着脚踏车,一只脚踩上去,另一只脚在地上踮了几下,稳稳地坐好了。方子衿是第一次坐脚踏车,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只要前面陆秋生一拐龙头,她就想大叫,又怕惊动了学校其他同学,只得将惊叫忍住,伸出双手,紧紧地抓着陆秋生的衣服。这种亲密接触令陆秋生惊喜异常,他故意扭动着龙头,使得方子衿的手在他身上无法离开。脚踏车在宁昌是稀罕物,一男一女这么骑着更是一道风景,沿路许多大学生停下来,向他们行注目礼。
到了一间餐馆前停下,方子衿忍不住说:“以后莫这样来找我。别人看到影响不好。”
陆秋生才不在乎影响。他没有说话,支好脚踏车,领着方子衿走进餐馆,找了一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来,点了两个小菜。方子衿见陆秋生很沉默,就无话找话,问他怎么没有上课。陆秋生没有回答她,而是让她谈一谈胡之彦的事。方子衿吃了一惊,有一股巨大的酸味,从身体的某个不知名的角落翻涌而出。她竭力想将这股酸味压下去,努力了半天,仍然是无济于事。这股酸味变成了泪水,透过她的眼眶,溢了出来。即使这时候,她还是想控制自己,以巨大的意志力强忍着,不想当着他的面表现自己的软弱。陆秋生一直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中,最初飘着一团雾,迷迷蒙蒙的,接着出现了晶莹的反光,那是泪水对光的作用。一瞬间,透明的液体充满了她那两弯青泉,迅速漫过了防波堤,滚过防波堤上那片黑色的森林,汹涌而出。
“咔”的一声,陆秋生捏在手里的一双筷子折断了。“杂种!”陆秋生愤愤地骂道,“老子真恨不得宰了他。”
方子衿确实是憋不住了,如果不找个人说说,她可能会疯掉。
周昕若将她提供的情况在校长办公会上提了出来,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几位副校长和校务委员争论了整整一个上午,最后作出决定,不准再提此事,巡回演讲照常举行。至于方子衿提出不参加巡回演讲团,可以考虑换人。一所学院这么多学生,也不只一个方子衿,自然可以找别人。没料到胡之彦得寸进尺,他知道在这件事情上,学校的领导没法擦干净自己的屁股,即使是一个弥天大谎,也一定会将这个谎圆下去。巡回演讲是否能进行,着急的不是他而是校方的那些领导。他提出,除非由方子衿来演讲,否则他不参加。如此一来,校方不得不再次开会讨论。今天上午,辅导员通知方子衿,校长办公会正式决定,不同意换人,仍然要求方子衿准备由学院宣传部准备好的演讲稿。至此,方子衿山穷水尽了,已经没有任何退路。陆秋生此时提起这件事,她怎么可能控制得住自己?
陆秋生不善于劝人,说来说去,总是那几句话,不要太伤心,不要着急,一切有我呢。你放心好了,这件事我来给你解决。菜上齐了,方子衿还在哭。陆秋生没辙了,猛地站起来,对她说:你等着,我去把那个畜生剁喽。方子衿见他的脸上充满了血色,眼睛也红了,真要杀人的样子,吓坏了,一把拉住了他,求他不要做莽撞的事情。陆秋生说,如果不杀他,就只有一个办法,由她拿出证据来,让他来整治她。
方子衿心中升起一团希望,问他想要什么样的证据。他说不管什么证据都可以,只要能够证明他说了谎。方子衿试探地说,那天晚上,他跑到学生宿舍想强奸她的时候,她咬下了他的耳朵,他逃走时,还落下了一只袜子和一条短裤。还有,他的耳朵被咬下,流了不少的血,流在她的床单上。陆秋生一听,大喜过望,说这些都是证据。这些东西在哪里?方子衿说被她藏在竹林里。
陆秋生兴奋了,拿筷子指着方子衿说:“快吃快吃,吃完了我们去取那些东西。”
方子衿半点胃口都没有,哪里吃得下?见陆秋生那高兴劲,又不好打击他,象征性地动了动筷子,还是不放心,问他到底准备怎么做。陆秋生说,如果依他的脾气,就算是一刀一刀剐了这个恶棍也不解恨。可现在是新社会,尤其重要的是,他是共产党的干部,一切都得有理有节,依法办事,不能乱来。所以,他只能先给胡之彦一个教训,让他以后不敢再欺负方子衿。至于这个仇,以后如果有机会,他是一定要报的。
他这番话虽然给方子衿吃了一颗定心丸,却仍然没有回答怎样给他一个教训的问题。对于这一问题,陆秋生不肯多作说明,只是安慰她说,你放心好了。等我办好这件事再告诉你。
吃过饭,陆秋生仍然用脚踏车带了她回到学院,方子衿回宿舍拿了学农工具,和陆秋生在竹林里汇合。陆秋生从她手里接过工具,按照她指定的地点,开始往下挖。那些东西埋下去的时间不长,土还是松的。陆秋生没有费太大工夫,将那只罐子挖了起来。他用手抚去粘在罐子上的土,问她,是这个吗?她点了点头。他将锹交给她,对她说,你不用担心了,用不了几天就会有消息,你等着吧。
陆秋生一只手抱着罐子,一只手扶脚踏车龙头,骑着车子走了。方子衿站在那里,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有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像春晨的浓雾一般弥散。他到底会怎样处理那些东西,她不清楚。最终的结果是否真如他所说的,胡之彦从此不敢再骚扰她?她更是没底。还有,陆秋生为自己做了这么多,一切都源于一个爱字。问题是,无论自己怎样努力,就是无法对他生出一丁点爱意。这笔债是越欠越重了,她将来用什么来还呢?
由陆秋生,方子衿想到了身在朝鲜的白长山。上一封信,白长山已经明确表示,朝鲜战争一旦结束,他回到祖国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组织上打报告,申请娶她。他要将她接到自己的老家东北去,要在那里给她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她完全相信他信中说的话,他正是那种轻命重诺的汉子,只要他答应了,他就会用自己的生命用自己的一生去兑现诺言。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她虽然没有流泪,可心中是泪流不止。她是真的想立即答应他。转而一想,陆秋生已经追到宁昌来了,自己又是和他订过婚的。如果答应了白长山,陆秋生怎么办?尤其是现在,陆秋生又在帮自己,她怎么好在他的心上洒一把盐,伤害他的感情?如果不伤害陆秋生,难道伤害自己和白长山?伤害她自己,倒还没什么,白长山可是在朝鲜战场上,每天都驾驶着汽车和敌机周旋。一封拒绝的信,会不会成为一把杀害他的刀子?不,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他。
她真是痛苦异常,完全不明白人为什么要长大。小时候多么单纯多么快乐,那时候向往爱情梦想爱情,可现在,爱情来了,给她带来的却是无穷无尽的烦恼。许多的麻烦盘根错节纠缠在一起,使得她无论如何都理不清。
往宿舍走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一个人,向她打听师资班女生宿舍在哪里。方子衿觉得这个人的声音好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问那汉子找谁。那汉子说找吴丽敏,方子衿也行。方子衿惊了一下,说,我就是方子衿,你是?汉子说,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喻爱军的大哥。她惊喜地说,喻大哥是你啊,有爱军的消息吗?不知算不算是消息。喻大哥说,我想,吴小姐去过一趟,怎么说也应该通知他一声吧。所以,我就找来了。
方子衿领着他往宿舍走,一面打听喻爱军的情况。喻大哥告诉方子衿,今天刚刚收到部队的一封信。信中说,喻爱军执行任务返回,越过封锁线的时候,被敌人发现了,敌人又是枪又是炮,为了掩护战友,喻爱军受了重伤。敌人的炮击结束后,我方派了一个突击队,将喻爱军以及另外几名志愿军伤员及尸体抢了回来。随后,喻爱军被送回国内医治,先是在丹东,后来又转到了沈阳的一间部队医院。信上没有说明喻爱军的伤情,但能够感觉到,伤得一定不轻。
方子衿没有让他进入宿舍,而是将吴丽敏叫了出来。吴丽敏看到喻大哥,一眼就认出了,急急地问,大哥,是不是有爱军的消息?方子衿抓住吴丽敏的一只手,对她说,你别急。喻大哥赶来,就是来告诉你爱军的消息的。吴丽敏说,大哥你快说,爱军他么样了?喻大哥说,他负伤了。吴丽敏立即问,负伤了?伤哪里了?重吗?喻大哥详细地给她讲起部队的那封信,还没有讲完,吴丽敏就说,信在哪里?快给我看。喻大哥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封信,递给吴丽敏。吴丽敏接过信,转身就要往宿舍走。方子衿提醒她不要回宿舍看信,她才停下来,四处望了望,到处黑黝黝的,没有灯。方子衿说,你等一下,我去拿手电。
拿了手电返来,见吴丽敏和喻大哥站在黑地里说话。两人有商有量的,非常亲热的样子。方子衿见了这样的场面,觉得眼热。虽说他们仅仅只是见过一次,这就是一种特殊的感情呀。自己如果见了白长山,是不是也有这种感情?还是更加热情一些?想到白长山,她的心中一暖,真的希望战争早点结束,她和他早日见面。
吴丽敏接过手电,迫不及待地看信。她看得好认真好娴静,厚厚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很浓的一对扫帚眉紧紧地挤在一起。她将信仔细地读了一遍,又读第二遍,接着又读第三遍。方子衿知道她不完全是在读,而是在思考。她走近吴丽敏,在她耳边小声地问,你有么打算?吴丽敏突然非常坚决地说,我要去看他。
吴丽敏说到做到,第二天去系里请假。师资班课时很紧,一般情况是不准假的。吴丽敏的情况特殊,系里不光给了她假,而且系团委和院团委,还分别写了慰问信给她带去。送走吴丽敏,方子衿才发现,这几天似乎没见到胡之彦了。李淑芬倒是来上课,可她的脸色很不好,见了谁都不理,班上的事也懒得管,连政治学习,她也只是来点一点名,然后让大家自习。后来有一天晚上,方子衿走出教室时,旁边有人拉了她一把。她抬头一看,是陆秋生。陆秋生对她说,我去那片竹林等你,你回去拿锹来。方子衿只是扫了一眼,见他怀里抱着那个陶罐。她快步赶回宿舍,拿了铁锹向竹林赶去。陆秋生站在那里抽烟,火星一闪一闪的。他看到她,将手中的烟头扔在地上,叫了她一声。她走过去,很想问他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从她手里接过铁锹,开始铲土。
“做么事又埋起来了?”她终于问。
“给那杂种埋一颗炸弹。”陆秋生得意地说。
“我不懂。”方子衿追问了一句。
陆秋生一边铲土,一边向她介绍这几天的进展。
那天他拿着这个罐子离开医学院,第一时间找到了杨维华。杨科长当着他的面打开了罐子,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最后拿出那只装着福尔马林的瓶子并且看清半只泡得发白的耳朵时,说,有了这个就行了,保证撬开那小子的口。陆秋生问他准备怎么干,杨维华说,我自有我的办法,这个你就不要管了,等着我的结果吧。
过了几天,杨维华带信让陆秋生去一趟。在治安科办公室,陆秋生不仅拿回了最初送给他的那些东西,而且还多拿了一些其他物证,这些物证包括了对胡之彦的讯问笔录,密密麻麻几张纸,一些关键词句,均按着血一样的红手印,每一页纸上,还有胡之彦的亲笔签名。除了笔录之外,还有几份鉴定报告。杨维华操着夹杂许多方言的官话对陆秋生说:“日鬼,我党没让这杂毛搞地下工作真是幸运,不然肯定他奶奶的多一个叛徒。”
拿到这些材料后,陆秋生直接去了胡之彦家。他是去兴师问罪的。敲门的时候,他用的力特别大,差点没将他家那并不非常牢固的木门给砸破。李淑芬挺着大肚子打开门,吃惊地问陆秋生找谁。陆秋生说找胡之彦。李淑芬认真地看了看陆秋生,说胡之彦回家了。陆秋生一时没有明白过来,说回家了?这里不是他的家吗?李淑芬解释说,他回山东老家了。他的母亲去世了,他回去奔丧。
“难怪这几天不见他,原来他回山东奔丧了。”方子衿似乎松了一口气。
“奔卵子丧?有丧奔才怪。”陆秋生说,他怀疑胡之彦奔丧只是一个借口。杨维华给他施加了压力,他不敢再将谎言继续下去,却又不知该怎样收场,只好想出奔丧这样一个借口。他怀疑胡之彦会在家里拖一段时间,将巡回演讲这件事给拖没了再考虑回来。陆秋生说,他要紧紧抓住胡之彦的弱点,关键时刻再派上用场。他已经给山东的朋友写了信,希望朋友帮忙他查一查胡之彦在家的情况。
方子衿有些不相信地问:“你的意思是说,他今后再也不敢对我使坏了?”
陆秋生埋好最后一锹土,又在上面拍了几下,说:“你放心好了,有了这个,借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
太晚了,方子衿想离开了,又觉得不好开这个口,只好抬头看天上的星星。星星躲在竹叶之中,像是无数的手捧着无数的珍珠,月光在陆秋生身上涂出许多的花纹,看上去像是梅花鹿一般。她说哎哟,没想到这么晚了,要熄灯了。陆秋生说是啊,回去晚一点没事吧?她违心地说没事。陆秋生高兴了,试探地问,那我们在这里坐一坐?方子衿看了看周围环境,站在那里没动。她不明白那些年轻男女怎么席地就坐,地上多脏,女人和男人的生理结构不同,这样坐下去,如果有什么虫子或者细菌……
陆秋生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忍不住了,试探地问:“子衿,我妈……我妈……”
见他吞吞吐吐,方子衿追问道:“你妈怎么了?”
陆秋生道:“我妈让我问问你,么时候去我家。”
方子衿道:“等我有时间去南昌了就去啊。”
陆秋生道:“不是,不是指这个。”
方子衿不明白了,看了他一眼。他脸上仍然是斑斑驳驳,如果是白天,可以看到脸上的红晕,现在看不出来,只是一脸的阴影。“指哪个?”
陆秋生鼓了鼓勇气,道:“当我家儿媳妇。”
方子衿的心突然一阵疾跳。这是在催婚了。她再一次抬头看了看北方的天空。天空被竹叶挡住了,她看不到属于白长山的那颗星。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命运?命中注定只能抬头遥望那颗星,怀中揣着一段情,却又跟另一个男人过一辈子?陆秋生见她不说话,自己找梯子下楼,说他不着急,主要是他妈急。老太太总是一封接着一封信催他,催得人心烦,他干脆给老太太回信,说自己一辈子不结婚了,把老太太吓坏了。方子衿说,你不应该这样对待你妈。陆秋生沉默了一会儿,大概知道她是不会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了,便说送她回去。听了这话,方子衿转身就走。陆秋生有些急了,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自己的手被他抓住的同时,方子衿迈开的脚步停住了,立在那里。她想抽回自己的手,又觉得不太适合,那只手动了动,还是留在了他的手上。陆秋生一手提着锹,一手拉着她,向前走去。方子衿被动地让他拉着往前走,那只被他抓着的手上,像是被千百颗钉子钳住一般,扎得她的手酸麻酸麻的。
陆秋生是异常陶醉,他像是喝了蜜一般。
“子衿。”他说。
“么事?”
“真想这么拉着你,走一辈子。”
方子衿真想大声惊叫:还走一辈子?你想扎死我呀。
终于看到宿舍的门了,方子衿担心被人看到,急急地抽回手,急急地说,我到了,你回吧。说完迈开腿向前跑。陆秋生在后面提醒她没有拿锹,她才转过身来,一把从他手中接过锹,说了声再见,几步跑进了宿舍。
半个月后,有消息传来,胡之彦从家乡寄了一张医院开出的病假条,他得了黄疸肝炎,为了避免传染,需要家居隔离五十天。校方无可奈何,只得第二次要求巡回演讲延期。就在这同一天,余珊瑶和方子衿同时收到吴丽敏的来信。吴丽敏在信中说,喻爱军被敌人的弹片伤了头部,弹片是取出来了,可是,他的大脑神经受损,导致半身瘫痪。她找很多医生咨询过,都说这种病无药可医。她和喻爱军的哥哥商量过了,也同他的部队首长谈过,准备将喻爱军转回宁昌,先在宁昌和喻爱军结婚,然后再想办法慢慢治病。
看到这封信,方子衿当即流下了眼泪。吴丽敏等到的人,虽然不再健全,可毕竟是她深爱的。只要是能和自己爱的人结婚,肢体是否健全又有什么关系?她是和他的感情生活一辈子,这才是真正的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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