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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公

        民国十七年深秋,直鲁联军兵败滦河。石玉璞部徐源泉、何绍南投北伐革命军。张宗昌所部溃散,由朱各庄往滦河东岸下游,为奉军所俘。

        是年冬十二月,张学良东北改旗易帜。

        昭德将自己戴了多年的玄狐围颈扔进炉火里,口中道,妖孽。

        石府一家大小,立时间便要离开督办府,迁往位于河北区的意租界去。女眷们连夜收拾细软,满车满载。昭德被人搀扶着,检视行李,随手抽出一只不知谁的首饰盒,在地上摔得粉碎。一些珍珠仓促地蹦了起来,晃了人的眼,瞬间滚落得不见踪迹。

        昭德说,八国联军来,慈禧“西狩”,那便是“逃”。难不成她要带上整个紫禁城去?

        昭如知道,若这个时候回襄城,多年的姐妹情分,便就此了断。

        她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督办府前厅。幽暗中有些光亮的,依然是那些颜色艳异的珐琅彩窗。在其中一扇上,她看到一张形容凄苦的男人的脸。男人侧着头,被捆缚成十字形。她知道他叫作耶稣,是来自西方的神。

        外面仍旧是苍黑的一片,有很大的风声,然后是雨。不间断的雨,无端地下了几天。雨打在珐琅彩窗上,发出坚实密集的声响。窗户上映出一棵柳树的影子,被风刮得左右摇摆,像被掐住了脖子的人,无望间的挣扎。这时候门响动了一下,昭如心里一凛,看到一个身影闪了进来。是个女人,急忙地跑了几步,用手撩了一下头发。这个动作让昭如看清楚,是小湘琴。雨水正顺着她茂密的头发滴下来。荷藕色的旗袍也湿透了,紧紧裹住了她的身体。在微弱的光线里,看得清楚,是随着她的喘息律动的曲线。昭如在这一刻,突然觉得她很美。即使如自己是个女人,也会觉出她的美。

        小湘琴轻轻按了按自己的胸脯,是个想要平静下来的姿势。接着,她撩起了旗袍下摆,很仔细地拧。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了昭如。她的动作凝固了,手抖动了一下,才神经质地将旗袍使劲地捋捋平整。昭如看着她眼里些许的兴奋,一点点地黯淡下去,变成死灰一样的颜色。她的头越来越低,让自己以尽量平稳的步伐往前走。忽然,她转过头,昭如看见她努力地牵动嘴角,想要对自己笑一笑。同时间,她在这女孩的眼睛里,看到了哀求。

        她在茫然间,也张了张嘴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昭如穿过前厅,来到昭德房里。看昭德正静默地躺在床上,阑着眼,手中捻动着一串念珠,念念有词。听见昭如来了,她便起身,命人将灯点亮些。光晕将昭德的影拉到了墙上去,是瘦长的一道。

        昭如坐下,闻见这房间里的印度香,胸口隐隐发闷。昭德开了口,姐姐深夜叫你过来,无论是去是留,是想交代给你一样东西。

        说着,她便起了身,动作显见有些艰难。昭如便搀扶了她,走到偏厢镌着“喜鹊闹梅”的柜子跟前。昭德摸索了一下,掏出了一把钥匙,打开了柜子。

        迎面扑来一阵油墨味儿,还有经年的湿霉气。柜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书。昭德让昭如将中间格子里的一只布函取下来。纸签上写着《水经注》,昭德打开,函套里竟是一只红木匣子。她取出来,放在昭如手里,并不特别沉。但是由于她手势的郑重,昭如还是觉出了分量。

        昭德用柔软而肯定的声音说,我不在了,你再打开它。

        就在昭如想要问她一句,她们都听到了不远处响起的枪声。昭如在与姐姐的对视间,不自觉地辨认了一下,是不是外面在打雷。这时候,一个女仆已经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小湘琴的房间,大约从未这样充盈过。因为昭德姊妹的到来,人们迅速地闪开了一个缺口。

        于是昭如便看到躺在地板上的女孩。胸前是一块殷紫,正一点点地洇开来。另一枪打在了她的大腿上,鲜血如同一条鲜红的蚯蚓,还在她雪白的皮肤上游动。游到了地板上,就成了污秽的黑色。

        昭如并未觉得十分的惊恐,尽管她确信,她面对的是一具新鲜的尸体。女孩的脸色温柔祥和,紧紧闭着眼睛,甚至比生前更为静美,似乎与身体所遭受到的暴力毫无关联。然而,当她看到坐在桌边的石玉璞,却倏然心悸了一下。这男人阴沉的脸,腮边的肌肉还有轻微的抽动。在这张活人的脸上,昭如触到了死亡的气息。他抬起头,环顾了一下众人,眼里是一种雄性的野兽挑衅的光芒。他神经质地伸出手,掸了一下身上的便服。上面还有一些血点。其中一块大概是溅得太猛烈,凝成了梅花的形状。

        众人屏息间,他将手中的枪狠狠地拍在了桌面上。昭如这才看见,桌上有一张揉皱了又展开的照片。上面是程婴,或者,是老生演员徐汉臣。徐汉臣的面部因为褶皱的挤压与扭曲,也变得狰狞起来。

        昭德一言不发。这时候,以响亮而坚定的声音说,混账。

        石夫人孟昭德,以最简洁的方式,一手将这件仓促发生的血案平息了下去。直至传来徐汉臣被暗杀的消息,三缄其口的小报,才开始以义愤的姿态蠢蠢欲动。张学良的斡旋,梅兰芳、杨小楼的居中调停,赵广顺与李景林的裙带关系,都使得人们对这桩桃色新闻的探究变得煞有介事。有人扼腕,有人讪笑。一向视女人为衣服的石玉璞,在大势将去之时,以一顶可有可无的绿帽子结束了自己的倥偬生涯。

        即使回到了襄城,云嫂间或谈起这件事,往往以见证者的口吻。虽然她会以谦虚而逾矩的口气,问上这么一句,太太,我说得可对?

        这时候,昭如有些失神,然后点一点头。因为她又想起了那个雨夜,一个女孩湿着头发,使劲地拧着自己的旗袍。还有哀求的眼神,里面的内容。

        那一夜,踌躇满志的名伶徐汉臣,离津开始了去北平各地巡回公演的旅程。一个陌生的年轻妇人,远远地站在站台的另一端,因淋雨瑟瑟地发着抖,看着他在众人的簇拥下,踏上西去的火车。

        回想起在意租界做“寓公”的日子,昭如总觉得有些似是而非。

        站在二楼的阳台上,能清楚地眺望海河,听得见渡轮或高或低的汽笛声。清晨,码头上有一份远远的热闹,让人心里有些踏实。然而又因为毗邻俄奥两国的租界,便有一些视线被阔大厚重的斯拉夫式建筑牢牢地遮住。甚至阳光进入室内,也因此变得曲折,最后落在地板上,竟是惨白的星星点点。这就让人有了与世隔绝之感。

        刚搬来的一段日子,家里经常出现一些外国人,以日本人居多。看得多了,昭如也觉出他们与中国人相类的面目之下,有一种坚硬与阴柔共生的表情,时时浮现出来。尽管他们十分礼貌,但仿佛是一种本能,内里藏着些令人难以捉摸的东西。他们的女人,除了鞠躬之外,还很擅长对孩子表达善意。笙哥儿似乎不太领情,他盯着她们被脂粉遮盖的脸孔,一面躲到昭如的身后去。

        让笙哥儿感到亲近的,是个留着络腮胡的男人,一位下野的俄国公使。他是这家里的常客。他总是像拎一只小猫一样,将笙哥儿拎到自己的膝盖上,然后用厚实而温存的声音唱歌给他听。虽然唱的是什么,所有人都不懂得。但笙哥儿总能从他颤动的小舌音里找到乐趣。名义上,这位库达谢夫子爵是盛浔的朋友,然而他似乎与昭德保持着更好的友谊。在被北洋政府取消了公使待遇后,他仍然选择留在了中国。具体说,留在了天津。当问起他为什么不回国,他总是有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理由。比如,他舍不得狗不理包子;又比如,义国饭店的红酒烩牛尾,比他在圣彼得堡的家庭厨师,做得更为地道。当然,还有中国的姑娘。他眨了眨眼睛说。

        这时候,女眷们就笑起来。放肆些的,便随手掷了一颗核桃过去,恰击中了他。子爵也并不恼,将核桃捡起来,深情地放在嘴边一吻。昭德便皱一下眉头,却并不做任何阻止。在她看来,他的平易是招致轻慢的源头,当然也与他的处境相关。在这个家里,有这个人的陪伴,让所有人都宽慰了一些。

        当然,浮华的性情并不影响子爵担任一个好父亲的角色。有时候,他会带着儿子来。这个九岁的少年,已经长得十分长大,这让他的衣服显得有些不合身。昭如便看出是缺乏母亲照顾的结果。事后得知,的确如此,他的母亲因为难产去世,是子爵一个人在抚养他。他继承了父亲五官的优点,脸庞白皙而轮廓分明,鼻翼上却缀着浅浅的雀斑,露出了孩子气。这少年的话很少,因在中国长大,一张口,却是地道的天津口音。这便使他的形象也变得滑稽。令昭如意外的是,这个乳名叫拉盖的男孩,会和笙哥儿迅速成为朋友。只因为这俄国男孩自带的玩具,这是一种用硬纸叠成的角子。男孩将它放在地板上拍打,角子便随着震动跳跃起来,如果翻了个个儿,便算是赢了。规则简单,有点类似中国北方的方宝。笙哥儿站在边上,很快看懂了。拉盖便邀请他一块玩儿。

        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使得大人们也增添了许多兴味。待玩累了,拉盖便提出要教笙哥儿叠这些角子。这时候,昭如看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崭新的纸币。这是一种昭如没有见过的纸币。她看着拉盖抽出一张,对折,然后很娴熟地叠成了一个角子的形状。他举起来,有些得意。昭如看见了角子上,有一架火车的图案,十分逼真。这纸币摸起来质地坚韧,印着昭如不认识的文字。但是她仍然看到了上面有阿拉伯数字“100”,是它的面值。

        待两父子离开,昭如终于有些看不过,忍不住对昭德说,这个库达谢夫就算再有钱,也真是太不会过日子。好端端的钞票,用来让孩子糟蹋。

        昭德捡起角子,迎着光看一看,嘴角露出一丝不屑,说,这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看着昭如迷惑的眼神,她笑笑说,这个俄国佬,丢人丢到我们家里来。这是俄罗斯“羌帖”,是他们沙皇发的钱,当年流到东北祸害中国人。后来他们皇帝倒了台,这钱就成了废纸。我前些年去哈尔滨,见老百姓都用它糊墙呢。

        昭如便恍然道,我说怎么没见过,他们倒还留着。

        昭德道,恐怕还囤了许多,徒让你长了见识。这一对儿,是沙俄的遗老遗少,恐怕日子也不太好过了。

        笙哥儿并不感兴趣大姨和母亲的对话。他小心翼翼地将几只角子,放进了母亲在端午为他缝制的荷包里去。那是他的战利品。

        有一日,家里来了几个中国人。客人走了后,昭德忽然说,这租界里头,倒是还有这门儿亲戚,多时没有走动过。

        昭如知道些来历,便笑道,姐姐这回又不嫌人家铜臭逼人了。

        昭德便说,中国人少的地方,彼此总是牵念些。他们这次来请咱们,说是择日同去祭拜家庙。

        这亲戚叫孟养辉,章丘旧军孟氏。其叔父便是大名鼎鼎的孟雒川,从亚圣第六十九代。要论起族中排序,便与昭德昭如同辈。但这旧军孟氏,上承圣贤,却实在是其中的一个异数。打从孟传熙开始,无意文章,毅然投身商贾。到了这孟雒川,渐渐做出了名堂。主营绸布与茶叶生意,商号渐遍布鲁豫,冀东,苏浙,仅以进修堂创办的“祥”字为号,便有瑞蚨祥、益和祥、庆祥、瑞生祥数十家之众。声名渐居当世陶朱之首,民间便有一说,“山西康百万,山东袁子兰,两个财神爷,抵不上孟雒川”。

        这天津的产业,由孟养辉经营,号“谦祥益”,有保记、辰记两家大绸缎庄。估衣街“保记”开业之时,孟养辉亲自上门,奉上了帖子,恭请昭德夫妇。帖子收下了,昭德却并未去。后来提起,心头仍是放不下,说,好端端的孟家人,书读不进,官做不成,便去与银钱打交道。我不是袁世凯,这门亲,高攀不起。

        昭如自然知道,这是她心气儿高的时候说的话,此时便也玩笑给她台阶下,说,姐姐那也是一时间想不开,要不也不会将我嫁给家睦了。

        昭德沉默一下,硬生生地说,卢家睦若不是为了承就家业,如今倒还在享耕读之乐。我们孟家人,可嫁作商人妇,自个儿却得有个诗礼的主心骨。

        就这么着,在天津这许多年,昭德并未踏足孟养辉修设的孟氏家庙半步。待到真去了,才知是咫尺之遥,就在桑朱利亚诺侯爵道上。下了车,便见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走过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长揖,说是迎候两位姑母多时。

        这孟养辉年届不惑,身量又很壮大,口中称自己“姑母”。昭如脸一红,就有些不自在。昭德便说,看你这小姑,没见过许多世面,不知自己长在辈分上。这个大侄儿,我倒是认下了。

        男人客客气气将她们迎进去。昭如看这家庙,倒真真不像个祠堂。打外面看,是个地道的三层洋房,和这街面上的建筑,并无两样。可走进去,豁然开朗,是一个四合院。天井、正房、厢房,坡屋顶,青砖黑瓦。昭德看得也有些发呆,说,你这房子造的,是洋人皮儿,中国里儿。

        孟养辉就好脾气地一笑,说,是中国心。

        拜过了祖先,二人就跟着他,将这祠堂里外走了一遍。一席谈下来,昭如便觉得这做生意的孟养辉,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又颇能道出些时事经纬。昭德叹一口气说,你还是个读书人,行事却又不像个读书人。许是我老了,看不懂了。

        孟养辉便道,姑母,顾宁人说,“博学于文,行已有耻。”而今的时世,可说不好,也可说好。侄儿走实业之路,近可独善,远可兼济。虽不似姑父纵横捭阖,却也图个“一身以致天下”。

        昭德便轻轻笑一笑,你姑父一介武夫,怕是除了打仗,便是打家劫舍了。

        二人出来,孟养辉叫了自己的车送她们回去。车开动了许久,昭如一回头,见他还站在门口目送。昭德说,别看了,我原想在他身上找一条退路,如今断了念头。要说做人,是我们远远地不如人家。

        石玉璞是在一个清晨离开的。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早晨。饭桌上,这男人并没有多说些什么,他只是抱怨了煎饼果子的味道大不如前。

        昭德说,天津卫居然还能找得到地道的煎饼果子,已经是造化了。

        他看见笙哥儿抓着蘸了黄油的吐司,伸进他面前大酱碗里,就使劲摸了摸外甥的头,以激赏的口吻说,好小子,知道大酱是个好东西,长大了是个汉儿。

        上汽车的时候,昭德叫住了他,将他的衣服领子捋捋平,第一颗扣子扣扣好。

        昭德说,大连不比这儿,日本人没个管头。和他们打交道,少说多听。

        石玉璞哈哈一乐,大声道,管天管地。你不如把家里几个婆娘给我看好了,我不在,别让她们蹬鼻子上脸。

        这一年秋冬之交,天津格外的冷,空气又干燥。人是不出去,可到底是老房子,炭火烧得再旺,外面的寒气却时时地渗进来。小孩子娇嫩,笙哥儿的手上,就发了皴。库达谢夫子爵带了一支俄罗斯的马油来。昭如就一遍遍地给他涂,然后握在自己手心里焐着。

        昭德靠在床上看着,忽然说,一个男孩家,打小你就这么护着,将来可怎么办!

        昭如想说句,当娘的谁不疼孩子。可一想起姐姐的情形,就把这话给咽了下去。

        天寒凉,昭德的身体又不大见好。吃多了高丽参,天又燥,心火就旺了些。说起话来,比往日失了轻重。上下对她的怕,就又增了几分。人又思虑得多了,或许也是牵挂,睡得便不踏实。

        这天后半夜,昭如起夜,却看见有个人站在房门外头,看着自己。黑漆漆里头,只看得见一双眼睛,倒将昭如吓得不轻。待仔细看了,却是昭德。没待昭如问她,昭德慢悠悠地说,我梦见爹了。

        昭如心下一动,赶紧哄她回房去。刚躺下,她却又坐了起来。昭如便先打发了丫头出去。昭德喃喃道,我有十几年没梦见爹了。昭如在脑里头过了一下,竟然也拼凑不出爹的模样。只记得一副圆形的黑框玳瑁眼镜,上头坠了条长长的赤金链子。昭德捉过她的手,你猜,爹跟我说了些什么。

        听她这么问,昭如便索性在床沿上坐下来。

        爹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昭如便扑哧一声笑了,说,姐,这倒像是娘说的话。

        昭德便一皱眉头,你且听我说完。我就问爹,这穿衣吃饭,有锦衣玉食,有粗裳淡饭,您老人家倒是想我怎么个嫁法?你猜爹又怎么说。

        昭如想一想,说,爹定是想我们嫁得好些了。

        昭德叹一口气,摇摇头,说,爹只说了六个字:一箪食,一瓢饮。

        姐妹两个便执了手,谁也没说话。这时候,外面的天渐渐泛了白。有一两声鸟鸣传过来,分外的清亮。昭如听见昭德气息均匀了些,便以为她睡着了。她轻轻放开手,站起了身。这时候却听见姐姐的声音,咱们两个嫁人,爹是一个都没见着。

        往后的日子,昭德的梦便没有断过。梦见的,又多是故人,有些是入了土的,有些是多年未见过面的。说起梦的情形,又都分外的真,一五一十,每日都能与她说上半晌。有次说是梦见了姐妹俩小时候,在曲阜外头遇见的一个道士。那道士见她们便拦住,卜上了一卦。近四十年前的事,昭德说起来,竟然将那卦辞诵念出了八九不离十。人却渐渐神色怔忡。昭如有些担心,便请了中医来。看过后,也无非说是“心肾不交,脾失健运”,没有什么大碍。这天半夜里,便有仆人来报,说是太太突然惊醒了。昭如赶紧过去,看见房间里大亮,昭德一头一脸的虚汗,丫头正一下下地抚着胸口。昭德用虚弱的眼神看她一眼,说,我看见小湘琴了。

        昭如当晚便留下陪着她。两个人却都再也睡不着。黑暗里头,呼吸堆叠出了两个起伏的轮廓。昭德说,我真看见她了,她走过来,胸前那个洞,还往外头流着血。

        昭如一阵心悸,只感到浑身有些发僵。她让自己平静下来,轻声对昭德说,姐,你是这些日子乏了,乱了心神。

        昭德说,这个石玉璞,几十年了,从未在家里放过一枪。

        昭如没言语,却觉得昭德在黑暗中凛凛地望着她。昭德说,你可知道,当年我嫁给这男人,便是为了他这一手枪法。那时候张宗昌的队伍,刚刚被陈光远解了散。他去投冯国璋,又吃了闭门羹,是顶不得志的一个人。可那天跟舅公去打猎,却让我看见,他一把驳壳随手撂一枪,天上生生就掉下了两只鹧鸪。我便想,这人将来,不是个英雄,便是个枭雄,是寻常不得的。

        昭如说,你为自己做了一回主,却让族里的叔伯们说了多少年。

        昭德便不再言语,半晌过去,突然说,现在想来,他这一枪,倒害了一对比翼鸟。

        昭德身子不好,盛浔便来得多了些。如今下了野,弃了盐运使的差事,他整个人倒轻省了许多。可因为前儿的事,昭德对他始终还是不冷不热。

        他便坐下来,与昭如说话,我听说姐夫的队伍已经在烟台登陆,这柳珍年的五个步兵师,倒有三个倒戈,重投到张、石的门下,而今已经快打到牟平了。

        昭如便说,是啊,照这情势,不到过年姐夫就该回到天津来了。

        这话是说给昭德听的。两个人说完了,对视了一下。昭德倚在窗边,倒像是没听见他们说话,远远地,不知看向哪里。昭如便也走过来,见她目光正落在灯火通明的地方。那是马可波罗广场。

        这广场中央高耸着一支石柱,上面是个女神的塑像。听说也是从意大利国运来,为纪念他们欧战的胜利。女神手中高举着一把剑,剑锋所向,正对着这窗口。昭德的眼睛有些失神。

        盛浔道,你们这样总窝在家里,究竟不是办法。寻个天好些的日子,出去走走。不如远一些,去独乐寺。大姐也有日子未去进香礼佛了。

        这一日,一行人便去了蓟县。话说蓟县这地方,属河北境内,却紧挨着天津北面儿。一路上,来往络绎的也都是乡人。到底是比城里开阔了许多,人便也觉得爽净。昭德一路默然,脸色却红润了些。只是路实在是不太好,颠颠簸簸,到了县城里,已是午后。

        一行人到了山门前,便见有两个小沙弥在门口垂首迎接。昭如见山门梁柱粗壮,斗拱雄硕,也算是气势宏阔非常。抬首便可瞻南面檐下正中,悬有“独乐寺”匾额,她便脱口而出:“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偌大的一间寺庙,以“独乐”为名,却真是不解其意。

        盛浔便道,这寺得名,甚为传奇,说是是安禄山在此起兵叛唐,思独乐而不与民同乐之故。不过话说回来,究竟没落得一个好下场。匾上的字也有些来头,话说是严嵩题的。

        昭德眯一眯眼睛,说,勉庵的字精谨得宜,无一笔无来处。司马光说,才胜于德,在他身上极准。《礼记》中“独乐其志,不厌其道”。虽是青词宰相,因人废字大可不必。

        这时候,笙哥儿却嗯嗯咿咿推昭如往前走。众人才看到,山道两厢分立的两尊塑像。昭德便说,是这哼、哈二将吓着孩子了,也不知什么人的手笔,偏要将面目绘得这样恶。

        便直上观音阁去。待站在这十一面观音面前,昭如也暗暗赞叹。观音立在须弥座之上,高大绝非她半生所见之佛像所及。眉目雍容,神情端穆,伟而不骄,真真让人心生信仰。昭德敬了香,默跪像前良久。昭如便也随她跪下,渐渐心下一片澄净。却有种种景象,如同过电一般,历历在目。她一惊,睁开了眼睛,又对观世音拜了三拜,这才起了身。

        这时便见有一中年僧人在旁候着,两相行了礼。僧人便说,知有贵客叩临山门,住持清严法师相邀共享斋膳。

        盛浔便说,此来仓促,未有知禀,便是不想惊扰法师清修。贵刹也真是有心了。

        中年僧人道,师父交代,京津贵胄来访有时。唯施主数次雁过,襄赀香火,却未曾留声。便是斋堂薄茶一杯,聊表心意。

        到了举善堂。见住持远远迎了来,是个胖大的身形,魁梧得很,并非想象中的仙风道骨。面目间也是有些鲁直的。黝黑,方口阔鼻,一字眉。待开了声,又是洪钟一般,爽朗的唐山口音。这清严法师,便立时间有些喜感。

        他摸一摸笙哥儿的头,说,小施主长得好。说罢,便掏出了一块糕饼,说是寺庙里自制的。青麸里用新竹的汁水,酿成,叫“竹叶香”。笙哥儿刚要接过来。却见法师的袈裟波动了一下,忽地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小手,将这青团抢了去。

        笙哥儿愣一愣,并未受惊吓,竟然要掀开了袈裟。这时,便见清严法师哈哈一笑,略略在胸前做了手势。袈裟里便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眼睛精灵逼人。一只小猴,便是一纵,跳到了法师的手掌心。口里正还衔着那只青团,两腮耸动,吞咽得有些艰难。目光所及,却并未有一丝畏惧,倒是像在检阅众人。

        清严道,小施主有佛缘,倒引出了一个孙行者。众人便都笑了。昭如到底有些惊魂未定,便说,大师,这猴儿可是寺中饲养的?

        小猴似乎听出是在议论自己,便又是一纵,索性跳到清严的肩头,拨拉一下大师的耳垂。清严并不见恼,只说,原本是山中的野物,也是一段因缘。去年大雪封山。寺中的僧人,看见一头硕大母猴卧在柴房门口,已经冻僵了。怀里却有只刚出生的幼猴,还在吸吮乳汁,好不可怜。我就着他们留下来,以米汤灌养,竟然也就活了。不过身形倒与来时相差无几。

        小猴已经吃完了青团,这时阖了阖眼睛,似乎有些困倦,在大师的颈窝里靠了一靠,竟就打起了盹。清严耸一耸肩膀,像是怕它掉下来,做了一个相让的姿势。一开口,声音竞也轻了不少。

        斋堂地处半山,众人依窗而坐。一低头,才知已壁立十仞之上。虽无一览众山小之势,可放眼郁郁葱葱,已入寒季,仍感燕赵青未了。远处又有火红的一片,层层叠叠,风景独好。盛浔道,大师这窗里,倒裱下了一幅“远枫流丹”。清严微微一笑,说,施主此言差矣,红的不是枫树。这山中的红栌,原是极盛,其势不输枫树。施主这般,便是世人以色障目了。

        盛浔便笑了,双手合十道,到底是槛内人眼拙,大师教诲。

        斋菜便摆上来,昭如看去,并不似想见的清朴,碗盏间颇见精致。有一道“玉佛手”,以茭白与笋尖制成,栩栩如真,竟令人不忍动箸。昭如终于夹起一块,嚼一嚼,赞道,这笋的鲜嫩,竟好像腊月后的冬笋一般。可这季节,原不该是时令的。

        清严便道,施主说的是。就是去年的冬笋,本寺窖藏下来的。只是至今色味还未变过半分。

        众人皆惊,便问他如何可藏至如此。却见大师只是笑而不语。

        又有一道“水煮豆皮”。一端上来,便是异香满室。观者皆是称奇。清严说,这一道,若在民间,便称为“素鹅”。在我修行之人,却称“华严经”。

        盛浔便开口,敢问如何说?

        清严道,“华严经”讲“五十三参”。善财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后,从庄严幢沙罗林出发次第南游参访。好似五十三位善知识,这豆皮重叠,一层便是一参。吃完了这一道,修行便可圆满。

        这时候,却见清严肩头的小猴儿醒来。试探了一下,便慢条斯理,走到了桌上,将爪伸进了一盘斋饺中去。见它有些放肆,清严终于正色道,亦庄,不得无礼。小猴听懂了,缩了一下身子,蹦到窗台上。

        昭如便说,大师,这“亦庄”是猴儿的名?

        清严便笑了,说起这名儿,也算有个来历。我少年时,终日暮鼓晨钟,也觉好不沉闷。渐渐有些散漫懈怠,我师父便给我改了这个法号。与其说是心志,不如说是心意。这猴儿太顽愚谐谑,我给它个“亦庄”,便希望它能清静些。

        众人笑过之后,却听昭德说,我倒有一事不明,请大师点拨。佛家讲慈航济苦,普度众生,可这寺庙却以“独”为名,终是说不过去。

        清严便道,大概施主也都听了许多的说法,但可知这“独乐”是什么?

        一片默然。清严对中年僧人使了一个眼色。僧人便下去,不一会儿拿来一个物件。仔细一看,却是街巷小儿常玩的陀螺。清严说,众位且看好,这就是独乐。贾思勰《齐民要术》本有一说:“梜者,旋作独乐及盏。”说的便是这玩意儿。五道轮回,人生之变,终究便是自己的一件玩意儿罢了,又何必当真。

        待送出山门时,已经暮色沉沉。一行人坐在车里,都没有说话。笙哥儿躺在昭如身边,睡着了。夜凉如水,车窗上竟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看出去,一星半点的,不知是哪家的灯火。车走得快了些,那灯火便汇成了一道橙黄的线,从眼前划过去,消失不见了。

        昭如正看得出神,一只手轻轻伸过来,是昭德的。放在昭如的手心里,冰凉的。昭如紧紧握住,这手中的凉,便也沿着她的手,慢慢地渗透。她看着姐姐,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因为光线暗沉,遮住了她的皱纹与老态,恍惚间,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样子。这还是那个昭德,让弟妹想去依偎的人。然而这手中的手,分明已经有些干枯,触得分明的经络,和凉透的骨节。

        这路途,似乎比来时遥远了许多。待到了城门口,昭如也已经有些睡眼惺忪。却在蒙咙间,看见车停下来,又看见外面有个军官。盛浔下了车,与军官交谈了几句,便关上了车门,随他上了另一辆车。那姿态十分突然。昭如醒过神来,车已经开进了城。她回头,看着盛浔随那车往相反的方向开走了,便问司机,发生了什么事。

        司机沉默了一下,说,老爷只是交代开回公馆去,他晚些便回来。

        回到家里,昭如将笙哥儿照顾睡下,觉得事有缘由,终究是有些不放心,便又走到姐姐的房间里。见昭德裹着毯子,正倚靠在窗台上,愣愣地。目光正对着马可波罗广场,和那女神像。她听见昭如的声音,也并没有回头。昭如便坐下,捡起一只柚子,用竹刀裁进去,划开一道。淡淡的汁水流出,便有一些苦涩甘香的味道,在房间里漫溢开。她又使了一把力气,这时候听到昭德极细隐的声音。昭德说,你说我这辈子,算不算是独乐?

        昭如没言语,停下手,看一看她,终于说,今日那大师的话,我倒觉得,便是“假作真时真亦假”的意思,姐姐太认真了。

        这时便听见急促的脚步声,盛浔走进来,昭如立即看见他满头的汗水。他看一眼昭德,眼睛里的光,却都落到昭如身上,虚虚的一道。他立起了身板,轻描淡写地说,这都是什么事,我卸了任,盐务上的七荤八素,还要找了来。昭如,快去着厨房给我做些吃的,跑得肚子都空了。

        一面径自往外面走。昭如起了身,随他就要出去。两个人走到门口,却看到昭德转过头来。月色笼在她身上,面庞泛着淡淡的青蓝。盛浔的声音变得很干涩,今天走得乏了,姐早些睡吧。

        昭德的眼睛,却望向他们的身后,很清晰地说,他是不是死了。

        昭如感到盛浔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昭德说,我再老眼昏花也认得出,刚才等着我们的,是跟了他十年的叶团副。

        许久,盛浔的脚尖,在地板上轻轻摩擦了一下,好像下了一个决心。他说,姐夫在柳珍年的手里。

        昭德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来,目光里有了一点狠。

        盛浔便说,怎么也是姐夫的老部下,不会轻举妄动。现在人在牟平。

        昭如听见念珠落在地板上的声音,一声钝响。

        昭德努力撑持着自己,站起来,说,不是在牟平围了柳珍年么?张宗昌呢,张宗昌也被擒住了吗?

        盛浔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姐姐,切莫心焦,我已经电报了张少帅。偌大的华北,他一个柳珍年,倒能反了天不成。

        昭如看着盛浔,知道他心里也没有底。盛浔自然不敢说石玉璞这回兵败的狼狈。原本是石玉璞军中一个营长叛变,柳珍年才得以突围。形势便急转直下,张石联军往烟台撤的时候,张宗昌便经龙口逃到大连去了。石玉璞便一个人固守在福山。城内粮弹俱缺,自知孤城难守,整整对峙了十八天,这才组了一支敢死队,想要冲出城去。立时便被柳珍年的人拿住了,押回了牟平软禁起来。

        昭德身子一软,终于又坐了下去。嘴巴喃喃地说着什么,昭如和盛浔都没有听见。

        第二天黄昏,盛浔回来。昭如便心急火燎地迎上去。这一上午下来,真真是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度日如年。盛浔坐下来,叹一气,喝下一口茶去,却猛然将茶叶末啐了出来。茶碗在桌上一暾,说,欺人太甚。

        昭如心知不好,轻轻说,姐姐还在睡着。

        盛浔言语便和缓了些,张学良那儿回了话来,柳珍年并没有要放人的意思。说但凡要见一面,先给他二百万银元添助军饷,后经人说合,降至九十万元。

        什么添置军饷,就是个赎金。姐夫出身草莽,到如今自己虎落平阳,竟无半分办法。

        昭如说,九十万不是个小数字,可有个日子?

        盛浔拧了眉头,七日。过后恐怕危在旦夕。

        昭如心中也是咯噔一下,筹得出来吗?

        盛浔沉吟,有些艰难,我这里,上下筹得出将近三十万来,还差得远。虽是切肤之举,少不得要和姐姐商议一番。

        昭如远远地望一望,说,这事但凡能想办法,切莫惊动姐姐。我只怕她撑不住。

        盛浔说,大连日本人的银行里,我们还有二十几万。蚀些钱,这两日也能取得出来。

        昭如想想,一咬牙道,我来和家睦说,先将“丽昌”盘出去。

        盛浔摇一摇头,说,我也想着将手上的股份放出去,这么短的时间,怕是都来不及了。家睦那边,远水难解近渴。我打算先带了这些钱去趟牟平。余下的,咱们再想法子。柳珍年虽非善类,与我也算有过交道。见面三分情,只要他留着人,怎么都好说。大姐这边,你且仔细看着,等我的消息罢。

        昭德醒过来,望着床边的昭如,眼睛里是空的。昭如便对她说,二哥来过了,姐夫没事。只是柳珍年少不了要将姐夫多留几天,当年那一百军棍,硬是要让他多絮叨些日子。

        说到这里,昭如极勉强地笑了,怕昭德看出什么,就略转过脸去。再看昭德,只是愣愣地盯着窗口的方向,没一句话。花窗上镌着入仙过海的图案。外头的月光雪亮,流泻了一地。将八仙的身形又映到了地板上,影影绰绰,竟如同在舞动一般。只是,形状都分外的长大,看上去并不喜庆,排成了阴飒飒的一片,是齐整的魅影。

        昭如在凌晨惊醒。

        她心里一动,想起一个人。第二日,趁昭德还睡着,她出了门。

        孟养辉的家并不难找,在这意租界的华人区里,先声夺人的洋派。接待她的女子,看上去很本分,是孟养辉的太太。问起来,说是孟养辉去了上海,要晌午才回来。昭如便想告辞。孟太太却道,听韬光说起过小姑母。这外国人的地界儿,难得见着回亲戚,如今见着了,也想多说说话,说着韬光也就来了。昭如心里盛着事,听她这样讲,很想说明来意,又不知深浅,心里焦灼得很。孟太太是个聪明人,看出端倪,便问,姑母来,可是有什么事?昭如终于道,是有些事。事情不小,我便等韬光回来,一块儿商量。

        两个时辰后,孟养辉回来了。脸带倦容,是有心事的样子。看见昭如,面色舒展开了。昭如不等他寒暄,呼啦站了起来,即刻说,亲戚,如今等你救命了。

        孟养辉听她说完原委,只道,小姑母,你且安心。柳珍年声名在外,虽不好惹,可他要的是钱,倒好办了。侄儿别的帮不上,此事愿效犬马。请随我来。

        昭如走出门,手中执着支票,舒了一口气。她迅速叫了一辆黄包车,往家里赶。一路上想着昭德醒过来见不着她,真不知如何是好。车到了街口,却见到云嫂正东张西望。看见了她,跑了过来,大声喊道,太太,舅老爷回来了。家里出事了。

        昭如踉跄着走进前厅,看见昭德端坐着,如同一座钟。身旁的盛浔,脸色苍白。桌上打开的包袱皮,里面搁着一件衣服,叠得整齐,却肮脏得很。

        昭如立刻认出来,是石玉璞的军装。他最爱的一件,可体,穿上威风八面。

        军装是盛浔从牟平带来的。就在与他把酒言欢的那个夜晚,柳珍年悄悄交代部下赵振起,将石玉璞带到郊外活埋了。

        盛浔在石玉璞的房间里,看到床上摆着一副骨牌,是大凶之卦。

        昭德终于扶住桌子,站起身来。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她捧起那件衣服。抖开来,军装上有些乌紫的斑点。是血,与黄土腻在一起,斑驳了许多。

        昭德摸一摸,将那军装紧紧攥住,又松开。昭德的手指,便顺着扣子,领章,肩章一路触摸上去。最后停在领子上,她伸手,将领子捋捋平,说,总是不记得领子翻翻好。

        所有的人,看着夫人说完了这句话,身子颤抖一下,便倒了下去。

        这倒下去,便没有醒来。几个城里有名的医生来看过了,都摇摇头,说,只是一口气了,准备后事吧。

        昭如心里也已是一潭死水,但终究有些不甘,日夜守着姐姐。

        她自作主张,打发了几个姨太太。二姨太蕙玉却不走,她说,我也是半截身子人土的人,可以走到哪里去,无非是回乡下。卢夫人不嫌弃,就让我送了太太这程再走。

        昭如看着姐姐,这时候昏睡着,脸色却分外匀停,似比以往还舒展了些。心里便想,夫走妇随,也是造化,可苦了生人。想一想,便流下泪来,对蕙玉说,你也是个有主张的人,帮我挑一身好看些的寿衣。姐姐一向是穿得太素了些。

        这当儿,却有大悲院的玄安法师着人上门,说,此时讲虽不得宜,但石施主数年前,曾在寺内寄了一对金丝楠的棺椁,备百年之用。卢夫人既为妻妹,便有一验之责。

        昭如便去看了。看了才知道石玉璞一介武夫,生前竞有如此用心。这寿材,本已名贵,每年皆以上好的桐油漆上一道,如今已似琥珀般通透。两只寿材上的图案,各有一个男子,衣衫朴素。昭如仔细看去,浮雕上的字句,竟是“渔樵问对”。她便想,无论是否有人指点,在石玉璞心中,姐姐便也是一个须眉丈夫,是可以平起平坐论天下的。这样想着,多少也有些安慰。

        这天晚上,她坐在床边,将这些讲给昭德听。说着说着,有些心酸,便对笙哥儿说,儿呀,大姨这辈子无儿女,大舅家也都是丫头子,到时候,就要指望你打幡摔盆了。

        笙哥儿依着她坐着,却直愣愣地看着昭德,半晌,突然开声说,娘,大姨哭了。

        昭如苦笑,说,你倒也糊涂了。

        笙哥儿站起来,将脸贴在昭德跟前,说,大姨哭了。

        昭如也看清楚了。昭德纹丝未动,却有一滴泪,从她眼睛中渗出,沿着面颊,流下来了。昭如心里过电一般。她使劲让自己平静下来,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这时候,想到一个人。

        罗宾逊医生,终于破例上门。石家发生的事情,他自然也听说了一些,来时是怀了吊唁的心,但是他看见床上的昭德,仔细查验了一番,说了两个字:有救。

        昭德醒过来,是在一个阳光清澈的午后。昭如正靠着病床打瞌睡,看着她慢慢地张开眼睛,喜得大叫医生。

        昭德先看见的却是盛浔。盛浔笑着用轻柔的声音唤她,大姐。她看着他,眼睛里却是畏惧的光,战栗着将身体偏到一边去。牙齿间发出尖厉而细微的摩擦声。脸部的表情也扭曲起来。

        昭如赶忙坐下,昭德挣扎了一下,头晃了晃,虚弱地停靠在昭如的怀里。昭如看见她给自己一个无邪的眼神,然后用一种陌生的如同女童般甜美的声音说,娘,我想喝粥。

        一个星期后,昭如与盛浔一家人道别,离开了天津。

        她将昭德带回了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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