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还睡得好吧?”
当津田良平在约好的时间,来到展望餐厅,摩衣子已经喝着咖啡,正等在那里了。
“已经用好早餐了吗?”
“没有呀,我早上只喝咖啡。”
“那我也要咖啡吧,昨天晚上好像喝多了。”
“外加旅途劳累。”
摩衣子笑了。她身后的窗户外面,是一望无垠的秋日晴空,远远可以望到反射着朝阳的雪白卷积云,在户隐高原的上空闪耀。早晨的空气无比清新。
“今天天气真是好,连外套都不用穿了。”
摩衣子的装束,和昨天截然不同,配色更男性化。类似马术服的藏青色紧身短夹克,粗条纹的灰色打底罩衫,裙子是配套的灰法兰绒,就连长袜也是深黑色。整体的轮廓非常纤细,强调优美的身体曲线,散发着成熟女性的妖冶之气。
“不用着急,出租车约在十点才到。”
抵达小布施的北斋陈列馆,刚好十点半钟,从长野到这儿,只有短短三十分钟车程。
美术馆是单层建筑,像国外的医院一样干净现代。
“真不错哟,我还以为是更老旧的建筑呢。”摩衣子拍着手笑着说道。
但是,和摩衣子的感慨正好相反,津田良平平静地下了出租车。如果乘着电车来到小布施,又从车站边走边找,一定会有不同的感触吧。
然而,从酒店到北斋陈列馆这一路,毫无波澜,简简单单就抵达了目的地,津田实在没什么实感。连带着眼前的建筑,似乎也比照片里的感觉小了很多,或许,这也跟那几台摆放在宽阔停车场的大巴有关吧。他也不指望能在观光景点化的地方,有什么新的发现。
“那边就是鸿山的纪念馆吧?”
窄路对面有一座雅致的建筑,反倒让津田良平一阵雀跃。
“怎么了?快进去吧。”摩衣子头也不回地向入口走去。
进入北斋陈列馆,在热闹的小型游客购物中心两侧,各有一间展示厅。右边陈列着北斋的手绘,左手的房间是北斋在小布施逗留期间,给祭典彩车创作的天棚画,而且,还和保持原样连彩车一起展示。
游览的指引标识,是以左侧为起点的。
虽然早已在画集上司空见惯,祭典彩车的天棚画,仍让让津田良平惊叹不已。这是让人炫目的斑斓色彩。昏暗的房间里,只能够勉强放下两台涂着黑漆的彩车,每台顶上都镶嵌着两块一米三见方的画板。展示的彩车都像平泉的金色堂一样,用玻璃罩扣着,游客只能绕着外围参观。
摩衣子仰望着旋涡状的怒涛图,由衷地赞叹道:“呜哇,完全是北斋的世界呢。”
“过来看那幅画,简直跟很像吧?”
《怒涛图》之“女浪”
“非常生动,就像要被吸进蓝色的海底一样。”摩衣子拍手称赞着,“不知道从正上方看去,‘鸣门的旋涡’是不是有这种感觉。”
津田良平也有相同的感觉。四溅的浪头宛如恶魔之爪,汹涌地袭向旋涡中心,激烈得仿佛怒涛就在耳畔轰鸣。假若紧盯着画面不放,甚至有种波涛开始翻涌,一把将人拽入海底的恐惧感。很难想象,这会出自年近九十的画师之手。
相较之下,画在另一台彩车天棚的飞龙和翔凤,就太过老套了,虽然造型上处理得非常出彩,但缺少栩栩如生的魄力。不过,这也是普通画师,难以望其项背的超凡水准了。
为了方便参观,彩车旁边,还设有放大到原尺寸的图示板。津田良平蹲在那里,再三赞叹:“浑蛋,真是他娘的来对了!”
太过专注于解谜,反而让津田良平失去了赏画的从容。无论线条如何狂野,画面狭小的版画,终归无法传达这种怒涛般的激情。
津田良平再次认识到版画和手绘的差距。
“说真的,我完全没有想到,葛饰北斋竟然是这么厉害的画师,真该叫上摄影师来。”
摩衣子在手绘陈列室转了一圈,感慨连连地坐到中央的长椅上,看来真是被北斋的气势镇住了。方才占领着房间的团体游客,现在已经离去,寂静迅速弥漫展厅。目之可及全是北斋的作品,压得两人几乎就要窒息了,却又完全不觉得厌恶。
“看素描就知道他的伟大,连家父都达不到他的境界……”摩衣子慨然地说。
“对啊,之前怎么没有发现,执印老先生的作品,也多少带些北斋的感觉呢。”
宁静中暗含的澎湃能量,确实和葛饰北斋有异曲同工之妙。津田良平之所以会被执印岐逸郎的作品,莫名奇妙地吸引过去,原来是因为和北斋的重合。
“这么说,摩衣子就是阿荣喽?”
本来只是打个比方,仔细一想确实贴切。结过一次婚又回到家里这一点也很像,从旁支持父亲的画业,这一点也是一样。
“她果然也有恋父情结吧。”津田良平暗想,他把阿荣视为恋父情结的典型。拥有如此伟大的父亲,任谁都会这样吧。周围没有比父亲更优秀的存在,跟自己同年龄的男人,根本不够看的,自然也无法爱名义上的丈夫。
而执印岐逸郎的成功,远远超过当时的葛饰北斋。虽然因为年岁已高,创作数量大减,但作品的市场价,仍然在日本数一数二,收入也是北斋所不能比拟的。就算摩衣子对岐逸郎抱着和阿荣相同的感情,这也不奇怪。
“执印老先生对北斋怎么看?”
“谁知道,几乎没有听他提起过。”摩衣子连连摇头,“要说受到影响,宇佐美他们应该也借鉴了北斋……画风有相似只是偶然吧。”
“所谓天才都是相像的吗?”
摩衣子暧昧一笑。岐逸郎是受北斋影响,这话津田良平说得轻巧,但是,做女儿的毕竟不高兴,自己的父亲被这样评论吧。
“你对家父的作品,看得很仔细呢,真叫人高兴,下回来我家里玩儿吧。”
摩衣子结束对话,起身回到北斋的手绘跟前。现在没有团体游客,能好好地鉴赏一番了。
“你喜欢哪种作品?”摩衣子在美人画前面问道。
“总之,我不太会欣赏美人画,感觉跟北斋的豪放印象不搭调。我想象不出来,他是带着什么心情创作的……”
“我想也是。一说北斋,多半都想到他的风景画。不过,他的美人画也不错呢,细身段很能体现女性的气质,我还蛮喜欢的。”
“所以说费诺罗萨,也被这一时期的北斋折服吧。”津田良平低声说。
“是吗?”摩衣子睁大眼睛,抬头望着。
“嗯。您看落款是宗理对吧?这是北斋离开浮世绘,转投光琳派时使用的画号。费诺罗萨在后来举办的北斋展览会上,放出了相当数量的宗理时代的手绘,看他的解说,简直对他就是盛赞,根本没有办法想象,这人在仅仅十年之前,还把北斋批判为低俗。话不能说死,但是,他最初看到的作品,应该大多是北斋接近晚年的创作吧。虽然也是很有实力的……”
津田良平找出好几幅诸如“八十七岁卍笔”这样写明创作年龄的晚年作品,指给摩衣子看。
“如您所见,确实都很有水准。可是,总感觉画的乱糟糟的,颜色也用得太鲜艳了吧?和宗理时代沉稳的色调截然不同,就跟拽着青春不放的老人,总穿鲜艳衣服是一个道理。这一时期的作品,被费诺罗萨批评为‘上色肮脏刺目’,也是有道理的。”
“确实,被你一说还真是。宗理时期的作品,很少使用原色,画面感觉很沉静。”
“费诺罗萨酷爱狩野派的作品,就连在日本出生的儿子,都起名叫作Kanou。所以,当他邂逅宗理时期的作品时,肯定大受冲击,不敢相信:北斋竟然还有这种创作吧。”津田良平苦笑着,指着画作品头论足,“这是解释他对北斋态度,一百八十度大变的唯一理由。现在,北斋被奉为风景画第一人,从差别最大的部分,也就是以宗理时代的作品为窗口,费诺罗萨终于开始理解北斋。这样解释应该不会错。”
“因为都是本画一脉?”
“其实您不也是这样吗?看惯了令尊的作品,就会自然而然地,接受宗理时期的北斋。他晚年的创作,确实很有魄力,可是,总有些汉人绘画的感觉。相比来说,还是宗理时期使刖了典型的日本画画法。”
“的确是啊,得到费诺罗萨的认同,这也是当然。”摩衣子无奈地点了点头。
“所以,有大量落款为‘宗理’的手绘被运到美国,很多美国人一看宗理的画号,就知道这是葛饰北斋。在日本,北斋的名字实在太响亮,完全把宗理遮住了,不少人就算相当喜欢浮世绘,也只认得北斋这个画号。”
“难以置信,美国人反而更熟悉宗理的名字啊。”
“就证明费诺罗萨的个人偏好,扩散到了整个国家。”津田良平苦笑着摇头说,“说宗理比北斋还出名,是有些夸张了……不过,也差不了多少。”
摩衣子连连点头,再次将视线投向署名“宗理”的美人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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