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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密欧与朗德罗

        宿舍是一栋红砖建筑,砖块紧密相连,接缝整齐。房子结构简单,方方正正,正门开在中间。当朗德罗推开暗淡的钢制大门时,内部气压发生变化,空气振动,发出粗哑的共鸣。一声低叹,米尔伯特·古德·罗德的鬼魂在叹息。浅色的油毡地板磨得发亮。傍晚的余晖照亮了中间的走廊,走廊一边是低年级男生,另一边是高年级男生,两边都是隔开的宽大宿舍区,像兵营一样。每间两张双层床,四个男生。盥洗室和浴室在走廊的中间;两侧是舍监的办公室,一面是玻璃墙,似乎时刻盯着孩子们。洗衣房在地下室,成排的洗衣机和烘干机突突响个不停。

        低年级男生的一翼有个女舍监,圆滚滚的身材,雀斑脸,剪着茶壶盖短发,白发浓密发亮。她向朗德罗说明了处罚制度,他的名字已经写进她办公桌上装订成册的表格里。如果他不洗漱,如果他尿床,如果他睡过头,如果他熄灯后喧哗,或者跟老师顶嘴,或者溜出学校,尤其是从学校逃跑,都会被记过。瑞尔奇克太太解释说,如果犯错太多,他就没有课间休息,也不能去镇上。要是他逃跑,那更糟,她告诉他。那样他的权利可能被剥夺。朗德罗早就听人说过,他们强迫男生穿绿色的耻辱衫,剃光他们的头发,强迫他们擦洗外面的走道。但大巴上有个男孩跟他说不会这样,另一所学校以前这么干过,可现在不这样了。瑞尔奇克太太还在说个不停:“逃跑很危险,两年前一个女生就是这么死的。”被大家称为“茶壶盖”的瑞尔奇克太太说,那个女生是被人扔进下水道的。“外面有坏人,所以千万别跑。”她说。她的声音不刻薄,也不和蔼,平平淡淡。她拍拍朗德罗的肩膀,说她看得出,朗德罗是个乖孩子,肯定不会逃跑的。

        每次她说到“逃跑”这两个字,朗德罗就觉得她好像是在说“逃犯”,这个词让他的心悬在半空。

        他拿着装有衣服和被褥的包裹,一个男舍监站在宿舍里,给男孩们示范怎么铺床叠被。他是个印第安人,模样像个大叔,但长着一双小眼睛,一张麻子脸,不苟言笑。男舍监把他铺好的铺盖撤走,要求所有男生照样整理好自己的床铺,有事就从宿舍里喊他。住同一间宿舍的男生开始动手把床单和毯子理好铺平。

        只有一个脸色苍白、弯腰弓背的男生没有照做。他坐在床边,低声咒骂:“去你的,匹茨。”他把铺盖踢到地上,拼命踩了几脚。那么,这人就是罗密欧了。他四五岁在保留地的路边流浪时被人发现,而发现他的地方恰好是朗德罗从小长大的地方。没人知道他父母是谁,但他显然是个印第安人。他被人烧伤过,打伤过,挨过饿,人人都以为他脑子不好使。可一把他送进寄宿学校,人们才发现他是个再聪明不过的孩子。他对人恶声恶气,假装是个厉害角色,而实际上虚张声势。他深深地眷恋着皮斯太太,在皮斯太太的课上很用功,希望引起皮斯太太的注意,把他带回家,收养他。那是他的目标,了不起的目标,但不是不可能,是吧?毕竟,他不再是一个尿床的小屁孩了。

        罗密欧睡觉不再尿床,因为他根本不再喝水。一天中他只有早上和中午各喝一杯水。他口渴吗?老天,当然渴。但在忍受着极度干渴的一个月里他不再尿床,很值得。过了午饭时间,他滴水不沾,哪怕他跑得头晕目眩,哪怕他嘴唇干裂,满嘴臭气熏天,只要不尿床就值得。

        他听到其他床铺的男生在说话。

        “你不能睡上铺,罗密欧,尿会滴下来。”

        但朗德罗看着罗密欧,露出真诚友好的微笑,嘴里说:“不会,他看上去很靠谱,我睡他下铺。”

        朗德罗把铺盖放在下铺的床上。

        一阵强烈的情感涌上罗密欧心头:他先是惊讶,转而喜悦,最后欣喜若狂,如果他知道该怎么形容的话。从没男孩为他挺身而出,从没人冲他笑,从没人跟他像哥们儿一样。他没有亲兄弟,没有堂兄弟,没有家人,只有一个关系说不清的姨妈养过他。这一刻的印象如此强烈,让他接连几天念念不忘。情况也越来越好,朗德罗从没动摇过。因为朗德罗说他可靠,罗密欧真的变得可靠起来。朗德罗的懒散随意和瘦高个儿特有的自信让他一下子显得很酷,而他的一举一动好像在表示跟他在一起的罗密欧向来也很酷。因为朗德罗,罗密欧站得更加挺直,身板更强壮,饭吃得更多,个头也长高了。他开始改成下午喝水,一直没再尿床。朗德罗是个射箭好手,每次都能命中靶心。罗密欧会心算。他俩渐渐出名,成为其他男生崇拜的对象。那年皮斯太太多次把他俩领回家,她小女儿名叫艾玛琳,似乎对他俩同样崇拜。朗德罗对艾玛琳视若无睹,可罗密欧却对她很好。罗密欧跟她坐在地板上,陪她玩积木、洋娃娃、动物,要是艾玛琳把最喜欢的绘本塞到他手里,他就给她讲绘本故事。皮斯太太笑着感谢他,说那本书已经讲了无数次,罗密欧不在乎。小女孩聚精会神地听他念的每一个字。他们渐渐长大,罗密欧对小女孩的爱慕也与日俱增,可女孩已把他忘在脑后了。

        皮斯太太家有个后院,院里一棵高高的树上垂着一根打结的绳子,两个男孩轮流抓住末端的绳结,他们互相帮忙旋紧绳子,然后荡出去,任凭绳子转着大圈松开来,一直玩到想吐。等胃里不难受了,他们就吃肉汤、烤面包和玉米圆面包。皮斯太太让他们读《哈迪男孩》,这是她专门从图书馆给他们借的,有时要求他俩大声朗读。罗密欧的阅读比朗德罗强,但他掩饰得很好。他听着朗德罗吃力地朗读,朗读时整个身体歪斜,好像读每个句子都是在爬陡坡。秋去冬来春又到,这对好朋友很知足。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接连两个夏天形影不离。但到了第三年,朗德罗开始说起自己的父母,他们从没到学校来看过他。秋天,他提到他们,冬天提到他们。到了来年春天,他开始说要去找到他们。

        “那是逃跑。”罗密欧说。

        “我知道。”朗德罗回答。

        就说那个女孩吧?她是爬到校车下面,挂在车底盘上从学校逃走的。等校车开到保留地,她从车底溜出来,跑回了家。她爸爸妈妈把她留在家里了,因为她会钻空子乱跑。他们害怕,要是把她送回学校,还不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来。

        熄灯后,男孩子们在双层床上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咕咕,低声说个不停。

        “我不知道,”朗德罗说,“你可能会掉下来,被车拖着走。”

        “被车碾得跟大笨狼怀尔一样扁。”

        “犯不着。”沙罗·圣克莱尔说。

        “你个头太大了,最好小个子。”

        “我行。”朗德罗说。这是他胃口增加、个头长高之前的事。

        “我也行。”罗密欧说。

        “不可能。”

        “能行。”

        “那我们得早点行动,校车一周后回来,别人不会带我们走的。”朗德罗说。

        “这儿的夏天还不算差。”罗密欧说。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要是他回到“家”却没人要怎么办?可要是这儿也没有朗德罗了,那生活简直无法想象。罗密欧清楚,他的命是怎么捡回来的;虽然记不得,但他知道,自己胳膊内侧的伤疤说明他遭受过难以形容的折磨。他不想离开学校,不想吊在校车底盘上逃走。

        “想想看,朗德罗。夏天我们去湖边游泳什么的?对吧?很开心啊。”

        “他们老盯着你看。”

        “那倒是。”罗密欧说。

        “你知道,”朗德罗说,“我讨厌他们盯着我。”

        就连罗密欧也知道匹茨看朗德罗不顺眼,会动手打他,所以他说的不仅仅是盯着他看。

        “明天操场见。”罗密欧看着朗德罗说道。

        “你觉得怎么样?”

        朗德罗点点头。

        罗密欧看出他眼睛深处的迟钝,这浑浑噩噩的人啊!唉,罗密欧不愿言语刻薄,但多年后特拉维斯神父打量面前垂头丧气的朗德罗时,说的话跟他一字不差。罗密欧只知道,当朗德罗眼里的光亮熄灭时,意味着他灵魂已经沉睡,什么危险的事都干得出。这让朗德罗看上去冷静至极,而罗密欧觉得毛骨悚然。

        周末,他们跟“茶壶盖”混得很好;她派他俩把一张破旧的踏脚凳送到木工课教室。校车正好停在那边,他们放下踏脚凳,悄悄溜到偏僻的角落里,然后爬到一辆校车旁边,滚到车底下。他们马上判断出可以挂在车底盘什么地方。

        “也许能行,”朗德罗说,“要是你真疯了,也许能撑几分钟,一连几小时肯定不行。”

        “不过,要是你知道掉下来会没命,也许能撑更久。”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罗密欧说。

        “难道你不信那个女孩真的逃走了?”朗德罗问。

        但朗德罗紧锣密鼓地策划,看样子这事是非干不可了。他一个劲儿想啊,说啊,说他们怎么用皮带或绳子把自己捆在车上,说他们可能会时冷时热,说他们无论如何都需要外套。

        这一天终于来了。罗密欧和朗德罗慢吞吞地混进回家的队伍,磨磨蹭蹭,排在最后。“茶壶盖”站在打开的车门旁,看着手里的名单。每个排队的学生都拿着一包衣服,罗密欧和朗德罗也带着包裹。挨到最后一刻,他俩躲起来,从车尾悄悄地绕过去,滚到汽车的阴影里,然后钻进汽车底盘下。底盘中央有根一英尺宽的大梁,他们可以吊在上面,大梁两侧有两个油底壳帮他们保持平衡。他俩把包裹放进油底壳,肚皮贴着大梁,双脚向上抬,脚踝绕在铁杠上,面对面,紧握住大梁。

        时间好像过去了千万年,校车猛然发动,颠簸着驶过小镇的街道。两个孩子感觉到变速器的咬合、变速和动力传输。当他们开上公路时,校车前后一晃,然后猛地用力,平稳地提到高速挡。

        在发动机的一片轰鸣声中,他俩仰着头,视线模糊,耳朵震得生疼。大大小小的石子不时迸射到他俩身上,像被大号铅弹击中一样疼。柏油路的裂缝吓得他俩从骨子里犯怵。肾上腺素飙升,梦魇似的恐惧折磨着他们。两个孩子肚皮贴着车杠,抬起双脚绕在大梁上,面对面,牢牢地钉在栖身处,吓得不敢动弹。

        疼痛逐渐侵入罗密欧的耳道,但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伸手去捂耳朵肯定会掉下去送命。疼痛越来越强烈,接着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炸开,噪声减弱了。两个孩子忍住不看身下的公路,可平滑刺眼的道路一片模糊,没有尽头,唯一能看的只有彼此的眼睛。

        朗德罗闭上眼睛,黑暗袭来,令他眩晕,他不得不睁开眼看着罗密欧,可罗密欧不喜欢人家看他,从不跟别人对视,除非老师用手固定住他的脑袋逼他那样做。朗德罗的家人之间不会互相盯着看,他们的朋友也不会这么做,这一点让白人老师抓狂。以前,印第安人很少直视别人。就算现在,这么做也让人难堪,显得不坦诚,而且咄咄逼人。但校车下面没别处可看,只能盯着彼此的眼睛。即使当两个孩子年老时回忆起整个过程,这种被迫的对视也许是其中最难受的一幕。

        罗密欧的鼠棕色短发贴在头上,瞳孔因为恐惧显得浑浊不清。朗德罗帅气的脸被风压得扁平,一头浓密的头发被吹到脑后。他的眼睛像猫眼似地眯成一条狭长的缝,但他看得清罗密欧风车似的虹膜上那淡棕色的斑点。是的,他能看清。他看了一英里又一英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无数分钟累积成一小时,漫长的一小时。他开始琢磨,罗密欧的眼睛大概是他在世上看到的最后一道风景吧,因为他俩的力气开始流失,抓不住大梁了。胳膊、双肩、腹部、大腿、小腿,虽然扣得很紧,但渐渐开始松弛无力,好像噪声正把他俩从栖身之处震下来。要不是他俩强壮,身体灵活,肌肉结实,能爬旗杆,翻栅栏,可以一只手臂抓着树枝吊在树上荡来荡去翻过栅栏,他俩早就没命了。要不是校车就在那时减速,开进休息站停下,他俩就没命了。

        他俩疼得说不了话。朗德罗好不容易吐出几个字,但两个人却发现耳朵听不到声音,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嘴巴一张一合。

        当肌肉恢复供血时,他们大叫着从大梁上滑下来,从车底往外看,他们看到“茶壶盖”那粗壮的奶油色大腿和司机的灰色长裤,还有其他孩子纤细的脚踝和移动的双脚。他俩趴在停车场的柏油路面上,等所有人去完洗手间回到车上。车门关上,司机发动校车,这时他俩马上从车下滚出来,躲到一个大垃圾箱后面。校车一开走,他俩就一瘸一拐地走进休息站外茂密的蓝叶云杉林。足足半小时,他俩疼得嘴里咬着小木棍,在树下不停地打滚。疼痛慢慢减轻,刚喘过气来,他俩就觉得又饥又渴,这才想起包裹还塞在校车底盘里,尤其心疼他们一点点攒起来藏在衣服里的面包。

        休息站里一个人影也没有,所以他俩离开灌木丛走了进去。他俩靠近水龙头喝过水,又撒了尿,想看看洗手间里有没有地方可以过夜,但里面无处可藏。罗密欧在垃圾里翻来翻去,找到一小块糖,上面的巧克力刚开始融化。他俩走出洗手间,注意到有辆车从公路上开下来。他俩从洗手间后面悄悄溜回灌木丛,重重地倒在树底下。小汽车里下来一家四口,白人,手里拿着两个棕色纸袋,两个孩子把纸袋放在野餐桌上,然后一家四口走进了洗手间。

        他们一消失,朗德罗就扑上去拿纸袋。罗密欧跑去看车里有没有别的食物,发现车钥匙还插在点火开关上。他冲朗德罗打了个手势,朗德罗轻快地走过来,滑进驾驶座,转动钥匙,发动汽车,好像他这一辈子都在干这种勾当。

        罗密欧和朗德罗离开公路,开到一条县公路上,大路很快变成了石子路,朗德罗一直向前开。他们吃掉三明治和魔鬼蛋,只剩下两个苹果,收好柠檬水瓶子、帽子和夹克,把车停到灌木丛间的小路上,又快步回到他们走过的火车轨道附近。他们开始踩着枕木向西走。天黑时分,他们找到一处防风林,穿上夹克,拿帽子当枕头。两个人把苹果吃了,柠檬水喝了三分之一。夜里驶过三趟火车,速度太快,他们没跳上去。早上他们继续往西走。

        “有件事我没搞懂,”罗密欧说,“而且希望永远不懂。”

        “唔。”朗德罗回应道。

        “‘茶壶盖’的发型是怎么理成那样的,是用跟她脑袋一样大的碗扣在上面理出来的,还是怎么弄的呢?”

        “她的头发是一天之内从棕色变成白色的。”朗德罗说。

        “她的头发浓密发亮,真是难得。”

        罗密欧不相信一日白头的故事,但他还是问朗德罗怎么回事。

        “我听人说,她从餐厅后面出去,看到了在学校郊游时淹死的米尔伯特·古德·罗德。罗德还是他淹死时的模样,当时罗德质问她,为什么看到他沉到水里却没赶紧救他,水都没不过她的小腹。人人都说,她是被寄生了”。

        “吓呆了。”罗密欧小声纠正。

        “她尖叫,喊来了杰林斯奇先生,杰林斯奇先生跳进水里。艾敏也跳进水里,淌水过去,所有水性好的孩子都跳进水里,其余的大人也纷纷跳了进去。可直到后来他们才找到罗德,他们都说是水蝮蛇搞的鬼。”

        罗密欧什么也没说,但他有时对朗德罗感到奇怪。有些孩子听路易斯安那州来的老师说过水蝮蛇有致命的剧毒。有个孩子瞎编,说那是条由水凝成的蝮蛇,会缠在你的脚上,把你往水下拉。罗密欧知道,那是一条普通的蛇,而米尔伯特是因为不会游泳才淹死的。朗德罗确实很冷静,但说什么寄生生物?水蝮蛇?这些口误让罗密欧觉得难受。不只难受,而且让他伤脑筋。

        “火车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一直跑下去,永远不停啊,”罗密欧抱怨着,“附近一定有个火车停靠的大谷仓。”

        他们发现好几英里外有个农场。地平线上看得到方方正正的绿色树篱,周围是毫无遮挡的平坦土地。太阳低低地挂在天边,他们的柠檬水快喝光了,小心地你看我,我看你。但朗德罗还是把最后一口留给罗密欧,不情愿地说,喝掉吧,转头看向别处。除了吃铁轨旁高高的野草那多汁的嫩茎,他们几小时没吃过东西了。

        “也许我们天黑时能走到那儿。”罗密欧说。

        “那儿肯定有看门狗。”朗德罗回答。

        但他们还是去了。

        他们躲在由常绿植物和老丁香树组成的一排高大的防护林后面,注视着那栋房子。那房子有两层,漆成白色,一楼四周的木头装饰着扇形边,四根朴实无华的立柱撑起庄重简朴的前廊。后面的房间里亮着灯。纱门咯吱作响,开了一条缝,又啪的一声自动关上。一条黑色老狗的口鼻处的毛因为年老已发白,动作僵硬,蹒跚着走进院子,它后面跟着一个高瘦的老太太。她身穿泛白的裙子和松垮垮的黑色男式毛衣,脚穿羊皮拖鞋。两个孩子注意到老太太穿着羊皮拖鞋,因为她当时正好从修剪好的草坪边缘走过,经过他们身边。那条狗落在后面,停在他俩面前,鼻子嗅着,眼睛蒙着一层白翳,浑浊不清。

        “佩奇乖宝,到这儿来。”老太太喊。

        那条狗在他们面前又逗留了一会儿,似乎觉得他们不会伤人,机械地迈着步子,艰难地朝主人走去。老太太和狗继续绕着院子散步,他们转了十圈,一次比一次走得慢,所以在头晕目眩的朗德罗看来,老太太和狗好像在捕捉树叶间漏下的斜阳,带在身上保存,与一波又一波的黑暗搏斗。终于,天黑透了,老太太和狗几乎看不到了。他们每次经过时,那条狗都会停下来打量两个孩子,然后再追上老太太。最后一圈时,两个孩子听到老太太和狗拖着脚步走到他们跟前。这次,那条狗停下不走了,老太太黑色的身影赫然立在他们面前。

        “你们饿了吧?”她问,“我准备了晚饭。”

        他们没敢接话。

        她走开了。过了一会儿,两个孩子窸窸窣窣地从草丛里钻出来,跟着她来到门前。老太太走进门,他们站在门口没动。

        “进来吧。”她喊道,她的声音很特别,带着一丝犹豫,好像不相信真的看到了两个孩子。

        他们走进厨房,看到灯光下的老太太,吓得不禁后退。她让人一见难忘:身材瘦长,高得出奇,被太阳晒得厉害,脸上好像合上的折扇似的,布满竖纹,一团浓密的白发像座小山头似地斜立在额前,两侧的头发用发夹固定在耳后,耳朵就露了出来,薄饼似的耳朵下垂,好像烤了一辈子,又薄又脆。她老得不成人样,死气沉沉。可怕的是,她那泛着奶白色的蓝色瞳仁变浅,跟眼白融为一色,像刚从坟墓里钻出来的死人一样庄严肃穆。这老太太不只是长相奇特,她家厨房里还有部电话。她是多久之前给警长打的电话呢?两个孩子紧张不安,吓得拔腿就要跑。

        “嗨,你们穿着新衣服啊!”老太太忽然微笑着说,她微笑时露出牙齿,说话声音温和,好像跟他们认识似的。

        两个孩子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又脏又旧的衣服。

        她转身去看那开着门的冰箱,把包着锡纸的盘子碟子拿出来,转身递给走上前的两个孩子。

        “放到烤箱里去。”她说。

        朗德罗打开干净的烤瓷烤箱,他和罗密欧把盘子一个个放进烤盘,烤箱里还是冷冰冰的。朗德罗仔细看了看烤箱上的旋钮,转动旋钮,让烤箱开始工作。旋钮上的最高温度是华氏五百度,他选择了华氏四百二十五度。

        “好了,”老太太搓着双手说,“还有什么吃的呢?”

        她打开橱柜,拿出一盒苏打饼干和一罐沙丁鱼罐头,放在餐桌上。桌上早已放着一个盛有冰茶的大水壶,冰凉的外壁上凝结着水珠。

        “拿几个玻璃杯。”

        她朝碗碟沥干架挥挥手,坐在椅子上。那条狗从角落的织毯上站起来,走过来,在她脚边躺下。两个孩子大口喝茶时,她拉起沙丁鱼罐头的拉环,往里一压,然后往上推到一半的位置。

        “餐叉呢?”她冲水槽左边的抽屉点点头,朗德罗把餐叉拿到餐桌上,罗密欧找对了橱柜,从里面拿来三个边缘画有长裙贵妇和高帽绅士的黄色大盘子。老太太从罐头盒里叉起一片沙丁鱼,压碎,涂到饼干上。她朝两个孩子点点头,示意他们照着做。刚开始,食物卡在嗓子眼,吞不下去,可他俩的手好像不由自主地去抓饼干,一块接一块。他们把所有的沙丁鱼都填进肚子,只留了一块给老太太。她一直在微笑地注视着他们,露出没有光泽的碎牙。

        “你们吃吧,我吃够了。”她说。两个孩子把最后一块平分了。

        “我先生不在了,”她告诉他俩,“因为心脏问题走的。我的心脏很好,不过就算它罢工,我也不在乎。你的爸爸妈妈好吗?”她问朗德罗。“他们挖好地窖了吗?”

        朗德罗看着罗密欧,眉毛往上一挑。

        “他们挖地窖?”罗密欧问。

        老太太点点头。

        “对,你们冬天的食物就是这么保存的,我们教他们的。冬天对印第安人很残酷。我先生说,他们一个接一个都快死绝了。每天都有人死去。所以见到你们我很高兴,很高兴你们一路撑到这儿。你们的家人是印第安人中的好人。我先生总说,他们讲义气时,就是你最好的朋友。坏印第安人会偷光你的东西,印第安人喝醉酒就变坏。你俩一向都是乖孩子,好孩子。”

        电话响了,把他们三个吓了一跳。老太太舔舔嘴唇,站起身接电话。那是部黑色的挂壁式电话,拨号盘的数字都磨得看不清了。她紧握着听筒,放到她的大耳朵边。

        “我很好。”她说。她盯着方方正正的电话,好像打电话的人躲在电话里。

        “还没吃饭。”她说,脸上犹豫不决,似乎对方问的问题很刁钻。“是的,烤箱的火关了,”她顺从地回答,“我会把它拿出来的。好,好。我饿了。”

        她脸上掠过一丝狡黠,转过身朝两个孩子眨了眨眼。“比哪一次都饿。”

        “好的,晚安。”

        她挂了电话,发出一声嗯哼。各种食物加热后的味道渐渐充满厨房,但她没觉察。她又在餐桌旁坐下来,皱着眉头看着空中。

        “要把食物拿出来吗?”罗密欧问。

        老太太的嘴巴无声地嚅动了一下,接着她惊醒过来。

        “孩子们,把饭菜拿出来好吗?我们开吃了。”

        土豆泥,肉汁,奶油玉米,奶油菠菜,青豆胡萝卜鸡肉饼,用玉米味调料烤了,味道倒不错。两个孩子把一块汤汁浓稠的猪排分着吃了。玉米面包、软软的黄油胡萝卜、奶酪通心粉、鲜肉通心粉、金枪鱼通心粉、一块厚厚的蘑菇烤牛排,还有更多的肉汁,统统吃光了。有些东西吃起来味道奇特,但热乎乎的,口感还不错。厨房台面上有个圆鼓鼓的苹果派,盖着餐巾,渗出了黏稠的甜苹果汁,还没切开。

        老太太放松下来,靠在椅子上,惊奇地注视着两个孩子吃啊吃啊吃个不停。

        “你们真是好胃口,一向都这么能吃。”她自言自语。

        他们把东西吃光,向后靠在椅背上,撑得犯困。这时她说:“我们只要把盘子和餐叉洗一下就行。”塞尔说把这些浸在水里,反正他还要重洗。“那么,我说,孩子们,你们得回去找你们的家人了。你们可以把剩下的东西,把这些都带走,你们的兄弟姐妹说不定喜欢呢。我不需要这些。你们的妈妈总是忙着给一大家子做饭。那么,你们是要走了吧?”

        “我俩……我俩不能回家,”罗密欧说,“我们今晚能留在这儿吗?跟您一起住?”

        老太太看看这个孩子,又看看那个。

        “你们以前从没这么干过。”

        “天有点黑。”朗德罗鼓起勇气说。

        老太太笑出了声。“你们的爸爸说印第安人夜里也能看见东西,不过也许你们还没学会,当然可以。帮我一个忙,上楼到那个有绿色床罩的大房间去睡吧,尽管把床弄乱点儿,早上起来不用整理。我喜欢夜里在这儿开着收音机听音乐,我喜欢在沙发上听着音乐打盹。这个沙发很舒服,可塞尔老是检查我有没有到床上睡,说我背疼。不听他的。去吧,去吧!”她笑嘻嘻地发出嘘声,把他俩赶到楼上。

        “这下够塞尔跑一阵了。”她说。她打开收音机,转动旋钮,找到类似华尔兹的舒缓音乐。她关上灯,在沙发垫上躺下。

        两个孩子一路劳顿,吃饱喝足后一觉睡到早晨,听到楼下的说话声才醒来,是一个年轻男子刺耳又暴躁的声音。他脚上厚重的鞋子踢踏作响,他们听到他的脚步四处走动,说话声越来越小,但一直没停。老太太的声音不高,带着安抚的意味,跟她昨天晚上接电话时的语气一样。他们听不清老太太在说什么。

        他们听到年轻男子一会儿进厨房,一会儿从厨房出来,同样的话翻来覆去说个不停。“你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我过来清理你冰箱里的存货,你吃不了那么多!”

        年轻人一定是翻检过垃圾了。

        “你没把吃的扔在垃圾桶里,除非你扔到树林里了。”

        老太太回答了一句。

        “好,好!你不会那么干!妈妈,你又在沙发上过夜了?哎,是不是?是不是啊?我跟你说过别在这儿睡,是吧?你想背疼得动不了,逼我拖你去看脊椎指压治疗师吗?我很忙。你别装作没听到,别转过头不理我。”

        她肯定承认在沙发上睡了一宿,因为那个年轻人——她的儿子——数落她数落得更凶了,两个孩子听得目瞪口呆。虽然他俩听过大人吵架,但老太太的儿子对着她连讽带刺,完全颠覆了母子间的辈分和礼数。

        “那好,”儿子语气尖酸刻薄,“好,那我还得感谢你这么坦白。好,那我也不用上楼整理房间了。”

        这说明老太太记得他俩在卧室里。

        她又说了几句,最后肯定让儿子相信了。

        “也许我记错了,我想的比实际的多。唔。那我把这一袋食物都留给你,别一下子全吃光了,嗯?这是你这个星期的食物,冰箱里原来还有剩下的。嗨,可这个苹果派。妈妈,别跟我撒谎了!千万千万别再跟我撒谎了!你做得了这一堆乱七八糟的派,可你从来吃不了那么多!”

        他们听到她提高嗓门说道:“是我亲手把苹果从我自己的树上摘下来的!是我自己炖好,冰冻好的,难道我做个苹果派都不行吗?”

        然后是儿子的质疑:“苹果派怎么只剩下两块!到底怎么回事?你有客人?”

        老太太肯定是编了个老狗吃苹果派的故事,因为她儿子接着说:“它吐了?吐在房子里了?”

        塞尔迈着沉重的步子四处查看,寻找狗的呕吐物。不过,黑狗显然老得爬不动楼梯了,因为塞尔没有上楼看。他很快就离开了,他是开着一辆闪亮的大型白色皮卡走的。两个孩子从窗台上探出头,偷偷往外看,注视着老太太的儿子驶过整片农场,留下一片尘土。

        他们来到楼下。老太太站在窗边,注视着儿子消失的地方。她转过身,孩子们明白她脸上挂着愤怒和屈辱:她不得不对好心的儿子感恩戴德,因为他掌握着她的命运。她儿子指着她的鼻子说那样做都是为了她好。他俩说不清那种感觉,但有生之年那对他俩的影响不可小觑。他们了解老太太,就像她觉得认识他俩一样。他们三个人站在客厅里,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老太太好像有点撑不住了,她颤抖着把一只手放在胸口。

        “很高兴看到你们两个孩子。”她说,突然泪水盈眶。她大笑,很开心。他们俩看得出她很害怕,害怕儿子发现她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你们又饿了吧?”她咧着嘴一笑,露出了牙齿。

        “哦,远处那片地很好。我们的地从魔鬼湖算起,土质适合种庄稼。草地上的斜坡不陡,地势平坦,随便翻翻就能种东西。十五英尺以下就有地下水,我们挖了口井,水很纯净。我先生是1912年直接从你们的爸爸妈妈手里买的这片地,那时他们该交土地税了,可手里没钱。那年,所有的白人农民用低价把印第安人手里的地全买走了。你们都搬到你们的祖父那儿去了,可是那儿的农场很贫瘠。你们也许记得,你们的妈妈那时候都很漂亮,编着印第安发辫,她不知道怎么来到我家,讨要一点食物,就像你们俩一样,我总会给她点东西,旧外套、裙子、毯子、用来缝被子的旧衣物,连针线我也送给她。我爱你们的族人。他们打到什么猎物也会给我送点来。他们死得那么突然,一下子消失了,灾难接二连三,他们都病倒了。”

        “孩子,你们俩要去哪儿呢?”她挺直身体,眯着眼睛,吃力而专注地看着他俩。“你们要去哪儿呢?”

        两个孩子顿了顿,吸了口气,她焦急地盯着他俩。

        “我们去寄宿学校。”他们说。

        “哦,是啊,”她说,“你们当然得上学,是托顿堡寄宿学校吧。他们能让你们吃饱吗?”

        托顿堡寄宿学校很多年前已经关闭了。

        虽然再多他们也吃得下,但学校的食物够填饱肚子,这是罗密欧喜欢学校的一个原因。不,食物不是朗德罗逃离学校的原因;他逃走,更多是因为那儿陌生的规矩让他窒息,因为深爱朗德罗的祖父母可能已离开人世,还因为朗德罗不愿改变自己,这一点他也在老太太脸上看到了。朗德罗想起,每当他做出印第安人特有的举动时,“茶壶盖”总会微笑,好像在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朗德罗对事情的另一面也深有同感,比如老太太的儿子如何对待她,老太太对选择哪种现实有多无奈。

        “您给我们吃得很好。”朗德罗说。

        老太太望着他俩,严肃的面孔满是皱纹,双眼就像死人的眼睛。

        “你们想要什么吗?拿走吧。”她挥着手四处乱指,“趁他还没动手,不论什么全拿走吧。他想把这儿卖了,把土地、房子和养活我们的一切都卖了。你们两个孩子一向这么乖巧,这么安静,见人就低头躲开,就像你们现在这样。”她先后对罗密欧和朗德罗说:“你们拿走,全都拿走吧。”

        几罐水、钱、几包食物。罗密欧和朗德罗步行回到铁轨附近,继续往西走。四十年来,铁路一直在运送一英里长的装满液压油的铁罐车厢,而这些车厢不会中途停车,除非爆炸,或者到达港口。不过,在两个孩子逃跑的途中,偶尔有运货的火车到小镇谷仓来拉装有谷物的车厢。他俩沿铁轨走着,经过成百上千亩刚抽穗的小麦和玉米地时才意识到,初夏时节货车不会到谷仓来装货。

        他们在一棵看上去挺顺眼的棉白杨树旁停下脚步,坐在地上,往肚子里塞满煮鸡蛋、三明治、奶酪和腌菜。老太太还从藏着成卷纸币的袜子里拿钱送给他俩。她还想把她丈夫的手表、镶着白色宝石的戒指、用黄色宝石做的手镯和她提到的古董钟送给他俩。朗德罗本来想收下,但罗密欧礼貌地谢绝了。

        “伙计,你刚才脑子没毛病吧?”他们吃东西时,罗密欧对朗德罗说,“要是警察查到我们带着那个老太太的东西,肯定会把我们送进大牢。”

        朗德罗耸耸肩:“我们把钱数一数吧。”

        纸币卷最外面是十元的纸币,里面是二十元的,还有几张百元大钞,这让他俩吃了一惊。

        “哦,不,不,不,”罗密欧说,“我打赌,塞尔知道这些钱。他肯定会让警察追我们的。”

        朗德罗看呆了,他数了好几遍。一千多美元哪。

        两个孩子小心翼翼地把钱分成两份。他们抠起鞋子的内垫,把面值二十和一百的大钞放在里面。两人分别留了七十美元在外面,放在口袋里,然后继续走啊走,压平了鞋底塞着的钱。他们一直走到一个小镇。小镇规模不小,有个本杰明·富兰克林廉价商店。他们走进店里,女店员一直跟着他们转来转去;他们已经习惯了。这个举动对朗德罗没有影响,但罗密欧拿出一张十元的纸币冲她傲慢地挥了挥。朗德罗买了黑色欧亚甘草棒,罗密欧则买了红车轮糖果。他们付过钱,沿着人行道一直走到小镇尽头,又折回来,朗德罗拿着甘草棒假装吸烟。到了小镇的西面,他们经过一家小咖啡馆,上面有“大巴”的标记。朗德罗不敢去买车票。另外,他俩还在争论去哪儿好。回家吧?不回家。

        “我们该去明尼阿波利斯找份工作。”朗德罗说,因为他听别人这么说过。

        罗密欧瞪着朗德罗。

        “没人会雇我们,”他说,“我们这个年纪本该上学。要是给警察看到,还会把我们抓起来。”

        朗德罗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是怎么混到现在的?他搞不懂。但朗德罗喋喋不休,翻来覆去地讲明尼阿波利斯和工作的事,逼得罗密欧不得不同意。他们买了车票,票价高得离谱,这让罗密欧百分之百肯定他们做的这一切简直愚蠢到家。他们登上大巴时,罗密欧问道:“我们到底要干什么?先前为了不上大巴差点把命丢了。”

        可大巴轰鸣着离开车站,这下他们必须待在车上了。至少座位很舒服,还能向后倾斜。他们的肚子也是饱饱的。他俩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得昏天黑地。途中休息吃午饭时,他俩醒过来,买了汤,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朗德罗看罗密欧没几口就把汤灌进肚里,心想,罗密欧真像黄鼠狼,楔形长脸,两只眼紧靠在一起,还有那贪婪的下巴颏儿。这念头已在他脑子里转了不知多少遍。

        北达科他州一望无垠,接着是绵延起伏的明尼苏达州农场。他们安静下来,美丽的土地和整洁的砖石建筑的小镇把他们迷住了。接着,朗德罗在空荡荡的公路上看到了她。他拽着罗密欧,拉着他凑到车窗边。一个女人从应急车道朝他们走过来,朗德罗远远就看到了她,那时她还是个小点,但有点熟悉。等她走得近了,他意识到,那人是“茶壶盖”,一头白色短发也同样醒目。他们弯下腰,等大巴从她身边疾驶而过。朗德罗爬到车后部,想看看她有没有认出他俩。他头上顶着车后座的坐垫,踉踉跄跄,撞到两个大人。“茶壶盖”在远处,可她在奔跑。朗德罗认为,她肯定是在追他俩。他知道她跑不快,他亲眼见“茶壶盖”追过一个叫阿尔坦的男生。虽然她跑得慢,可跑得很稳,而且从来不停。阿尔坦围着她绕着圈子跑,可最后还是被她逮住了。因为她比阿尔坦的耐力好,决不放弃,决不退缩。

        他和罗密欧坐回原位时,他浑身都在颤抖。当朗德罗把刚才的一幕告诉罗密欧时,罗密欧将手放在朗德罗的胳膊上,说那不是“茶壶盖”。

        “长得像‘茶壶盖’的白种女人有很多很多,难道你没注意到?”

        朗德罗平静下来,但他还是控制不住那个奇怪的念头:“茶壶盖”是一个幽灵、一种力量,或者一种自然元素,是寄宿学校释放出来追捕他们的,永不停歇。

        汽车把他们带到了明尼阿波利斯。

        他们上车时,司机问他俩谁在明尼阿波利斯接他们,他俩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爸爸妈妈?还是亲戚?”他问。他俩点点头,松了口气。眼下,他俩正要从司机身边走过,却被他拦住了。

        “在这儿等一会儿。”他说,“我陪你们去找家里人吧。好吗,孩子们?”

        他俩再次点点头。当司机走下踏板去开行李厢的门时,他俩悄悄地溜下大巴,进入车站。他俩混进一群人里,随着人群打量着另一群人;那群人被一根绳子拦在走道一边。两个孩子弯腰从绳子底下钻过去,冲过玻璃门,接着来到外面的大街上。

        噪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催着他俩一路向前走。罗密欧仔细观察金属标示牌,沿着第一大道往前走,他俩一辈只见过几次红绿灯。现在到处都是。他俩模仿其他人,在公共饮水处喝了水,看看橱窗里的东西或饭店外面镶着边框的菜单。他俩一路走着,似乎很清楚要去哪儿。在街角的一家小店里,他俩买了汽水和奶油爆米花。冷不防地,他们来到城市中心大道的尽头,那儿耸立着一栋玫红色的砖头建筑,上面挂的牌子上写着伯曼巴克斯金大厦。铺着碎石的停车场,链条围栏,斑驳的墙壁。停车场另一侧是一丛杂草、灌木和纤细的树木。

        他俩走进草丛,一条斜路通向低处一条宽阔的河流,他俩沿着河岸,走到支撑大桥的混凝土桥墩处。在那儿的灌木丛里,他俩看到有人露宿后留下的痕迹:几块浮木围着熄灭的灰烬摆成一圈,还有熏黑的石头和塞在木板下面的毯子、两个凹陷的大纸箱和装着空瓶空罐的袋子,污迹斑斑的地垫铺在平整的地面上。他俩喝了橘子味的苏打水,吃了爆米花,又把瓶子放到空瓶堆里,把硬纸板箱撕成碎片往河里扔,然后注视着纸片打着旋儿向东漂流。天渐渐黑了。

        “我们上去吧。”朗德罗说。

        他俩仰起头,打量着上面的铁架子,水泥桩饱受侵蚀,里面的钢筋已锈迹斑斑,突出部分挺长,足够做把手和脚踏。朗德罗从木板底下抽出一条毯子搭在肩上,往上爬,毯子散发着腐臭和小便的味道。罗密欧也抖开一条,但那股强烈的刺激性气味让他喘不过气来,所以他扔下没拿。混凝土排桩顶部的空间容得下他俩,但顶部一侧垂直向下延伸到河边。架起木栈桥和铁轨的铁梁与他俩的脑袋之间有四英尺的距离。火车会从他俩一侧经过,声音很响,但那时他们已领教过校车发动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火车经过时,他俩同时醒来,不安地扭动身体。随后,他俩一时睡不着,就竖起耳朵倾听。没有车辆的噪声,没有城市的喧嚣,一切都归于沉寂。四周悄无声息,他俩听见河水不停地翻滚,奔到一处急滩、大坝或者瀑布。他俩再次沉沉入睡。黎明前的一刻,晨曦刚刚露头,罗密欧听到下面有人说话。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头戳戳朗德罗,因为朗德罗睡醒时会翻身滚动。他俩从睡觉的小窝边上探出头,想听清下面的人在说什么。

        “大满贯。”一个男人说。

        “还真是。”

        “八块钱,伙计。九块。”

        “这酒看上去不错,不错。”

        “哼,可不像你嘴里灌的臭气。”一个女人说。

        “像红湖印第安人的神药。”

        “像奥吉布瓦臭鼬油膏。”那女人又说。

        “你喜欢得要命。”

        “我不喜欢,可说不定打个滚,滚得全身都是油膏。”

        “哦哦哦哦,冷静,女人。”

        下面的人开始放声大笑,笑个不停,喘着粗气,直到喘不过气来。肯定是那个女人不知道干了什么事。接下来的一周,他俩搞清楚了:只有黎明前这特别的一小时,他们能听清宿营的人说话。城市还在沉睡,空中一片沉闷。水汽蒸发形成薄雾,把下面的声音送到他俩耳边。其他时候只听到忽高忽低的交谈声,还夹杂着肆无忌惮的大笑。还有一次,有一阵尖叫和大喊,听起来好像是一场斗殴,最终无果而终。因为那群人一直是五个,有时六个,他们把毯子或者箱子当床,睡在上面,藏在草丛里。大多是印第安人。

        罗密欧和朗德罗的习惯恰好与营地里那群邋里邋遢的人相反。天大亮后一小时,那群流浪汉还睡得人事不知,他俩就爬了下去,从篝火旁沉睡的人身边绕过去,有时顺手拿点食物,偷走装面包的袋子。还有一次,他俩偷了一罐已经打开的烘豆子。他俩沿着河边狭窄的小道,一直走到另一个营地附近,可能是他俩所在的营地的死对头,也许那次争斗就是因为这个营地。两个孩子在靠近这个营地之前就拐到河岸上,他俩从河岸走到大街上,扶着低矮的栏杆走过那座快要拆除的老桥。桥的另一侧是个居民区,有人送牛奶到这儿,他俩时不时能顺手拿走一瓶。商店开门时,他俩就买一条面包和一磅香肠,到公园里、小巷或破旧教堂能晒到太阳的台阶上把面包和香肠分成两份,吃得一干二净。这种早餐他俩永远吃不腻。

        附近有三家电影院,走路就能到。每天下午他俩都要看一场电影,散场后把没吃完的爆米花收集到一块儿,储存在座位旁边,留着看下一场电影时吃。有时,电影特别好看,他俩就藏在出口处的帘子后面,等夜场上映。他俩看过《大脚兽》《猫儿历险记》《失陷猩球》《国际机场》《议院阴影》《大力神在纽约》《擒贼擒王》《铁血战士》(看了六场,深受触动)、《小巨人》(看了八场,深受触动)和《蓝衣士兵》(深受触动,但被要求中途离场。这部电影儿童不宜,因为其中有个镜头是一个女人面对一个印第安人的断肢失声痛哭,那不堪入目的场景让他俩挥之不去)。

        因为他俩心痒得非要看这部电影不可,就溜进《蓝衣士兵》的放映现场。他们等着看那个出现残臂的镜头时,一个迟到的女人走进来,在他们前几排的一个位子坐下,她浅色的头发蓬松地绕着脑袋一圈。他俩一下瘫坐在椅子上,从前排座椅后背的缝隙偷偷朝前看。她突然转过身,牙齿在黑暗中闪闪放光。她的茶壶盖脑袋发出淡淡的光,向上升起,似乎与身体脱离了。她的手举高。他俩猜她要从座位上朝他俩爬过来。但另一个人走过来,坐在她身旁,她转回身面对着屏幕,她没看到两个孩子,他俩一路爬出放映室。罗密欧的裤子尿湿了一点,而朗德罗情况更糟,想要吐。

        “看到了吧。”朗德罗说。

        “我知道,”罗密欧说,“不过,你还是打起精神来。那个人看上去像‘茶壶盖’,但绝对不可能是她本人,兄弟,绝对不可能。”

        可他俩还是很茫然,无精打采地一路溜达,回到河边,不小心走进了营地,恰好闯到那群常住户中间。他俩偷这群人的东西,躲他们躲了快两个星期了,这下还是没躲开。

        一个男人夹住朗德罗的脑袋,这男人浑身气味难闻,朗德罗真吐了,所以那个男人把他放开了。

        一个长着乱蓬蓬的长头发的女人抓住罗密欧的脚踝,把他拉倒在地。

        一个戴着太阳镜的男人发话了。

        “坐。”他说道。

        他拿靠在肩上的白色长竹竿敲敲地面,指了指熄灭的火堆四周被踩踏过的草地。

        有人踢了朗德罗一脚,他瘫坐在地。

        罗密欧挣脱那个女人,也坐下来。

        “谜案破了,”太阳眼镜说,他放声笑起来。“你们两个兔崽子不懂行吧?不知道不该来偷祖师爷的东西吧?我们可都是神偷,瞎了眼都能手到擒来?懂不懂,瞎了眼都行!”

        其他人也放声大笑,笑起来就像已经听过这笑话。两个孩子从没见过拿着白色竹竿的瞎子,所以没听懂这个笑话。

        “现在招吧,”太阳眼镜命令道,“说,你们是来干吗的?”

        “我们是来看亲戚的。”罗密欧说道。

        这话让那个臭气熏天的家伙觉得超级搞笑。他大声笑时,两个孩子看到他嘴巴里有一前一后两套牙齿,他满嘴牙齿,好像很难张嘴说话。他小心翼翼地合上嘴巴。虽然又紧张又害怕,朗德罗忍不住盯着他的嘴巴,期待他什么时候再张开嘴。

        “你们是偷偷溜出来的吧?”太阳眼镜一语道破。

        “是的。”朗德罗承认。

        “你们到这儿有段时间了。我们知道东西丢了,可我们还以为是那一伙白人流浪汉干的。你们是从寄宿学校跑出来的?”

        “是的。”

        太阳眼镜点点头,然后摘下眼镜,揉揉像蓝色牵牛花一般的蓝眼睛,然后又戴上眼镜。他身上其他部位都像印第安人,所以那双眼睛令人惊异,特别漂亮。他瘦得像根竹竿,是个蓝眼睛印第安人,有一副功夫好汉的小胡子。

        “好,酷毙了!”他说道。

        “你们住下吧。”那个臭气熏天的镶牙男人说道,刚才就是他把朗德罗夹住的。他用野草点着火,然后加入小树枝,接着放上大树枝,火立刻熊熊燃烧,发出令人惬意的噼啪声。他把一圈石头推过去围住火堆,然后放上木块,不厌其烦地调整木头的位置。这时,那个头发乱蓬蓬的女人用一把短柄螺丝刀,费力地撬一听摩尔牌十号牛肉罐头。她使劲往罐头盖上捅,一遍又一遍,打算把捅的小孔连起来,再把罐头盖撬开。等那个女人把罐头撬开一半,两个孩子给太阳镜讲完他们的经历,柴火已烧成灰烬。另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两个袋子,悄无声息地走进营地。她个头矮小,像只鸟,一副苦相,脸上长满了痤疮。还有个孔武有力的印第安人,身穿沾满油渍的牛仔服,一直一言不发,脸好像是被人揍扁的。

        这个男人突然开口说话了,声音像锉刀刮过一样粗哑难听,他亮出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刃猎刀。

        “是你们两个小浑蛋偷了我的毛毯?”

        罗密欧和朗德罗一下坐到地上,他俩吓了一跳,像牵线木偶似地瘫在那里。朗德罗抽抽搭搭,而罗密欧则无助地轻轻发出烦人的声音。

        那个男人用刀修着手指甲说:“非把他俩宰了不可。”

        其他人都笑出声来,但没有恶意。

        “闭嘴吧,你这家伙,”那个头发蓬乱的女人说,“他俩还是孩子。他们睡在那儿。”她朝上面的铁路桥努努嘴。“那儿不安全,”她唠叨着,“应该有人照看才行。”

        那个脸像被踩扁的壮汉收起猎刀。“小兔崽子,对不起,吓坏了吧?”他问道,“明天我给你们弄个结实的纸箱,你俩睡这儿。”

        那个头发乱蓬蓬的女人一直在用树枝搅拌炖牛肉,这会儿把树枝扔进草丛,从衬衫里取出几个小家伙什儿,把牛肉浓汤舀到几个放过派还留着硬屑的旧锡盘里,递给两个孩子。

        “吃完马上把勺子还给我,听到没?”

        两个孩子点点头,埋头吃起来,眼泪滴进牛肉汤里。

        那天晚上他们爬上去,到桥桩那儿睡觉。也许是因为牛肉汤,也许是因为那个人的蓝眼睛,或者电影里的断臂,朗德罗夜里拼命踢打号叫,半夜里惊醒了罗密欧。朗德罗从桥桩上往下滚时人还没醒,罗密欧一把抓住他的两只胳膊,朗德罗这才突然醒过来。天上挂着一轮月亮,他们凝视着彼此的眼睛,就像当初藏在校车底盘下一样。

        “我抓着你呢。”罗密欧说。

        朗德罗发出一声绝望的大叫。

        “绝对不用怕。”罗密欧说着,身体又向桥柱边缘滑下去一点。

        他觉得内心平静而强大,充满爱的力量,那一刻将留在他的记忆深处,那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做英雄。罗密欧用力把脚踩进混凝土的缝隙里,凭借意志力让胳膊不再颤抖。但朗德罗比罗密欧重,每当朗德罗甩腿寻找落脚点,罗密欧就朝边缘靠近一点。最后,朗德罗拼命一甩,身体恢复了平衡。可这么做的同时他把罗密欧甩过头顶,甩到空中。朗德罗拼命想抓住什么,但身体却往后倒下去。他们本来有可能重重地落水,淌着水上岸或淹死,或者撞到桥柱底部送命,结果摔在杂草丛生的地上。罗密欧止住了朗德罗下落的势头,痛得尖叫起来,朗德罗却当即昏了过去。早上苏醒时,朗德罗头很疼,他从一片帆布里爬出来找他的朋友罗密欧。罗密欧裹在一个袋子里,躺在熄灭的火堆旁,像死了一样。头发乱蓬蓬的女人从草丛里走过来,往罗密欧嘴里灌了点威士忌,又碾碎一个药片,把药末加到一点肉汤里,笨拙地喂罗密欧吃下去。罗密欧立刻安静下来,看上去又像死人一样。

        “他怎么了?”朗德罗轻轻地碰了碰那个扎紧的袋子,开口问道。

        “我们找到他时就这样了。”

        那女人喝得醉醺醺的,她想拍拍罗密欧长满头发的脑袋,却老是拍不准。

        我们不知道怎么办,就用袋子把他裹起来了,他老念叨他的胳膊和腿。朗德罗小心翼翼地把袋子从罗密欧的腿上往下拉,没有血,但哪怕穿着裤子,他的腿看上去还是很不对劲儿。他的胳膊也扭曲变形了,鞋子也不在脚上。

        “我们带他去看医生吧。”朗德罗说,他坐立不安。

        可罗密欧猛地一抬头,尖叫着“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吓得朗德罗像只螃蟹似地爬着往后退。

        “你说得对,她来了!”

        罗密欧紧咬着牙,眼里闪着神秘的光芒。

        “她在追我们,我已经看到她了。”

        “谁?”

        “‘茶壶盖’,伙计!”罗密欧低声吼道。

        “看到了吧?”头发乱蓬蓬的那个女人也后退了一步,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我们能怎么办呢?”她晃着手里的威士忌酒瓶。

        “桑尼知道哪儿能弄到这玩意儿,我们就把他留在这儿,喝点酒止痛就行,嗯?等他慢慢好吧,我们不想把警察引来。”

        朗德罗爬到罗密欧身旁,摸摸他苍白的脸。罗密欧的皮肤冰冷、潮湿,硬得跟石头一样。朗德罗等待着,眼睁睁看着罗密欧吸了一口气,接着又一口。朗德罗双眼刺痛,他心里一清二楚,罗密欧是为了救他才变成这样的。朋友因为他身受重伤,朗德罗突然深感内疚,一时无法承受。

        “我要想办法把你拉到医院去,你在这儿等着。”他说完跑开了,满心想的都是朋友的痛苦。

        朗德罗冲上河堤,在两人坠落的地方停下来,从草丛里一把抓起罗密欧的鞋子,然后慌慌张张地飞奔过桥。接着,他放慢脚步,把钱从罗密欧鞋底的最里层抠出来,放进自己的鞋子,在两人熟悉的几个小区里漫无目的地闲逛。他走了几小时,四处找警察,疲惫不堪,连警车停在他面前都没发觉,也没发觉随之出现的警察,直到他走近一个男人,被对方一把抓住。朗德罗能感觉到对方擅长抓捕,这下他逃不掉了,反倒放松下来。他张口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把罗密欧和流浪者营地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警察,说他需要帮助,他的朋友好像死过去了。

        警察小心地安排朗德罗坐进警车后座,后排的硬塑料座位周围装着厚重的网状防护栏,这种防护网后来换成了有机玻璃防护栏,这个变化朗德罗有朝一日也会知道。警车上配有一套带手持麦克风的无线电通信设备,警察打开无线电,问了几个问题,把消息传递出去。然后他们开车往回走,来到河堤上,一辆救护车已停在那儿,接着又来了一辆警车。朗德罗坐在巡逻警车里,其他人沿着河堤一路下去。过了一会儿,警察都回来了。

        “他们跑了。”一个警官说。

        朗德罗手忙脚乱地从车里爬出来,跑到树林里,穿过松垮的栅栏,东躲西藏地穿过一条小巷,穿过一条大街。跑过一个停车场时,他被一个警官拦住,警官试图让朗德罗安静。

        “你们得找到他!”

        朗德罗大喊大叫,又哭又闹,低声呻吟,最后安静下来。他们开车把他带到辖区总部,给了他一杯水和一份三明治,让他坐在椅子上。他在那儿坐了一天,接着又过了半天。虽然等得不耐烦,可他见到“茶壶盖”本人走进警察局时,还是爬了起来,脖子后面的汗毛吓得竖了起来,胃里的三明治像要吐出来似的。他知道自己想得没错,“茶壶盖”远远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她甚至有超能力。

        那次之后很久,朗德罗再次发现自己想得没错:“茶壶盖”是寄宿学校的幽灵。她用意很好,目的是帮助他做个好孩子,可要做的是白种人的小孩。

        朗德罗恳求警察可怜可怜他时,她说从学校逃出来的孩子都这副模样。她在几份文件上签了字。一个警察陪他走到车旁,他发现匹茨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警察把朗德罗安顿在后座上,说一切都会好的。朗德罗呆呆地坐着,连“茶壶盖”从餐馆给他买的午饭都吃不下,哪怕她催着他吃,说他瘦了。

        他们回程的路走了快一半,匹茨说了句什么,“茶壶盖”把车停到路边。匹茨打开后门,把朗德罗拽下车,推着他走下那条沟,又从沟的另一侧往上爬进一片树林。

        “快去。”他说。

        朗德罗不敢动,他听到匹茨拉开裤子拉链,过了一会儿,一股热乎乎的小便喷到朗德罗背后的裤腿上。

        “这是惩罚你,因为你把罗密欧弄丢了,他是个好孩子。”匹茨说。

        朗德罗飞快地跑下那条沟,回到车上。他们走了一会儿,匹茨低声对“茶壶盖”说了几句。“茶壶盖”摇摇长满蓬松白发的头,说那样不好,说他不该说那种话。

        切!朗德罗尿裤子了!

        亨内平县医疗中心的急诊医生认为罗密欧的胳膊能接好,但腿得切掉。他使罗密欧的病情稳定下来,把他送进手术室,那儿的外科医生迈瑞尔·布尔曾研究过传染性疾病,治疗腿部感染时更加保守。他发现,罗密欧是美国土著人,他知道罗密欧的祖先属于有特殊能力的美国十大印第安部落之一,具有超自然的免疫力、自愈能力,在上千种瘟疫中得以幸存。

        “我相信这孩子,”布尔医生果断地说,“虽然我还没见过哪个孩子比他更瘦,闻起来更臭,也许他还是最丑的,而且他的情况糟糕透顶,可他的祖先在瘟疫中都活下来了,他也有耗子的那股韧劲儿。”

        这话不是侮辱罗密欧。迈瑞尔了解耗子,对医用耗子和野生耗子都很了解。战争刚结束时,年幼的他从波兰坐船一路来投奔美国的亲戚。他崇拜耗子,欣赏它们的狡诈和坚韧。

        “这场手术要花很长时间,”他在护士们帮着做术前准备时说道,“我要挽救那条可怜的腿。”

        布尔医生长着一双洞悉一切的棕色眼睛,眼神极其和善。连续两个月,每隔一天,罗密欧早上都会等他来。布尔医生会走进房间,停下脚步,带着轻微的口音问:“今天那条可怜的腿怎样了?”医生用那双完美的手体贴地解开绷带,检查一下罗密欧露在石膏外面的腿和胳膊,甚至会凑上去闻一闻。

        “等拆下石膏,你身体的一侧会跟婴儿一样虚弱无力。”布尔医生提醒说。

        “我浑身疼,疼得厉害,”罗密欧说,“我的鞋在哪儿?”

        “别担心你的鞋了。”布尔说,这是他第一百次用极其和蔼的口气跟他说这句话。

        他给罗密欧开的药片药效不是最强的,直到多年后,罗密欧才尝到头发蓬松的女人曾经喂给他的那种药。当他吃到那种药时,他似乎再次感觉到别人对他的善意,仅有的一次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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