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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穿美国大陆

        1995年6月,为《森罗》杂志分两期写了这篇文章,收入书中时做了加工。同行者又是松村映三君。能够不屈不挠陪我如此长途跋涉的摄影师除他别无第二人。实际握着方向盘横穿大陆,就会明白美国这个国家真是大得不得了。地区不同,文化啦服装啦也随之哗哗作响地变得不同。另外令人感叹的一是汽油便宜,二是几乎没有收费公路,三是饮食和住宿设施无可救药地单调。若问是否还想横穿一次,我只能扭头沉思:这个嘛……

        

作为一种病的旅行,牛的价格,无聊的汽车旅馆



        很早以前我就想——准确地说是一直梦想——好好花时间驾车横穿美国大陆。问我去那里有什么目的我也没法回答,因为根本没有什么特殊目的,仅仅是一种愿望罢了:从大西洋岸边到太平洋岸边,翻山过河,把美国大陆一气划开!若明快断言“行为本身即是目的”,那倒是够潇洒的……

        不管怎样,这踏上漫长旅途的行为之中,毫无疑问含有某种不由分说——如果不能称之为发疯的话——的东西。说到底,何苦非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不可呢?花时间,费用也小瞧不得,又只落得个徒劳无益,甚至可能祸从天降。不,还是说“‘祸不从天降’偶尔也是有的”来得痛快。Scrabble Game的广告复印件上总是说“早知如此,在家里玩Scrabble好了!”漫画中也常常出现遭遇各种灾难的可怜的旅行者。每次看那广告,我都大大点头:是啊,正是。旅行就是灾难陈列窗。实际上也是在家里玩玩Scrabble什么的远为稳妥。我们对此心知肚明,然而还是要外出旅行,就好像被看不见的力量拉起衣袖,踉踉跄跄地给扯到悬崖边上,然后回到家里,坐在柔软而熟悉的沙发上,深感还是家里好。是这样的吧?

        不如说,这类似于一种病。我们(至少我)从书架上取出地图翻开,放在桌面上定定地注视。地图是个富有诱惑性的东西,上面铺展的是自己尚未去过的地方。它稳稳地、默默地而又挑衅性地冲着我们。闻所未闻的地名比肩接踵,涉所未涉的大河流淌不息,见所未见的高山连绵不断。不知何故,湖泊和海湾显得风情万种,连不三不四的沙漠看上去也那么浪漫,那么难得。

        盯视着地图上自己未曾到过的场所,一颗心就像听到女妖的歌声一样被迅速吸引了过去,胸口怦怦直跳,肾上腺素如饥饿的野狗一般沿着血管横冲直闯。我知道自己的皮肤寻求新风的吹拂。机会的气味犹如破城棰一般急剧地敲响门扇。我觉得一旦去到哪里,就会碰上足以使人生发生激烈摇晃的重大事件(其实那样的事只能发生在极为象征性的领域)。

        如此这般,我照例同搞摄影的松村映三君两个一起动身,踏上为时两个多星期的漫长的横穿美国之旅。路线不是有名的往南转的“Route 66”,而是半拉子内行人所钟情(具体如何不得而知)的北转路线。伊利诺伊州、威斯康星州、艾奥瓦州、明尼苏达州、南达科他州、爱达荷州、怀俄明州、犹他州……而且要充分投入时间,不走枯燥无味的州际高速公路,而以地方性的后方道路为主。

        不过,我自己的大众COLLARD用来长途旅行未免有点辛苦(屁股痛,行李放不多),决定租用沃尔沃850客货两用车。一开始也想租用传统型号的美制旅行车,但亲眼见到实物,却不由为其恐龙般的非现实体积所压倒,终究不战自退。想想那玩意停成一排都冒冷汗。老实说,沃尔沃虽然不能说多么富有刺激性,但车座状况极好,两个星期坐下来身体几乎不痛,腰有问题的人不妨一用。

        “那样的旅行无论如何也奉陪不起,我还是回东京落个轻闲算了。”我把这么表示的老婆从波士顿的罗甘机场送上飞往成田的飞机(想法相当明智),然后直接奔赴西海岸。我们的目的地是大约八千公里外的洛杉矶长滩。

        首先从马萨诸塞州穿过纽约州,从尼亚加拉一带暂且进入加拿大(尼亚加拉那地方去多少次都让人心烦),造访家住多伦多的日本文学研究专家特德·格森。很久以前他就邀我前去,遂利用其好意顺路去了那里。特德本是美国人,因越南战争期间讨厌当兵而搬到加拿大,就势定居下来。他在距多伦多一小时远的一座山里拥有隐居用的小别墅,我们住了进去。深山老林,听说有河狸、豪猪、鹿、狼和浣熊等出没。喝着葡萄酒,听着鲍勃·迪伦的老唱片(唔,我们就属那一代),烤着大马哈鱼,吃着院子里摘来的芦笋,一个晚上说了很多很多话。还有……啊,不好写这个。

        再次从加拿大穿过国境,朝底特律驶去。接着经过衣阿华州、印第安纳州赶往芝加哥,一路上没什么有趣的事。老实说无聊至极,不过是看着前方踩加速器,眼望驶过的印象平淡的景色罢了。每天平均行程约五百公里,两人轮换驾驶,住进怎么看都看不出名堂的汽车旅馆,早上吃薄烤饼,中午吃汉堡包,天天如此,周而复始。变化的惟有汽车旅馆: I EStERN、tRAVELOG……

        不,准确说来也并非全都无聊。有一件事不能说是无聊,那就是车相当频繁地被警察拦住。其实我们开车并没有胡来(不错,在没人瞧见的亚利桑那沙漠正中,我们是听着埃尔顿·约翰的《英格兰制造》开出时速二百公里,但那终究是例外行为)。美国的高速公路只要不超过十五英里,一般不会被警察拦住。我们打算以十英里左右的速度跟在自然车流之中,不知何故却被拦住了。闪着红灯的警车尾随而来。

        “哦,怪事,我们不该被拦住的呀!”正困惑不解之间,警车“呜呜”响起警笛,命令我们靠路边停住。但警察并没有查验我们的驾驶证,只把脑袋探进来左看右看,也没撕下违章票:“往下注意别超速。”只拿了一张警告票。

        怪事!为什么单单总是我们被拦住呢?后来才弄明白,原来是由于我们开着其他州牌号的旅行车,后车窗贴着黑色遮光纸的缘故。加之松村君有外观上的问题:他晒得黑黑的,从远处看去活像西班牙血统。一句话,此乃毒品贩子的特征。所以警察一看见我们就警惕起来,命令停车以检查车厢里有没有可疑物,如此而已。

        但说实话,这很让人吃不消,因为随时随地有蒙面警车目光炯炯地监督我们。假如松村君的外观同米老鼠或辛迪·劳帕相似,我猜想不至于发生这样的问题。不用说,这不是他个人的责任。除了警车的问题,最初五天反正无聊得要死。

        旅行终于变得丰富多彩是在穿过芝加哥进入威斯康星州之后。不,“丰富多彩”这一说法也许并不正确。实不相瞒,那里压根儿没有什么多彩的要素。说得确切些,不如说我们周围的环境变得“愈发无聊”更为接近实况。不过,那种无聊是和此前那些地方给我们的无聊不同的全新品种的无聊,对我来说未尝不可称之为极有刺激性。痛快说来,从那一带开始,我们总算进入了美国中心地区(land)的中心()。

        首先,车内播放的音乐种类整个为之一变,乡村音乐台压倒性多了起来,不管怎么按车内音响装置的搜索键,爵士乐和说唱音乐(Rap Music)都听不到,于是我阴差阳错地对乡村音乐的流行状况熟悉起来。不客气地说,绝大多数不伦不类,惟独《得克萨斯龙卷风》这首流行歌曲还相当委婉动人(你是得克萨斯的龙卷风,我像一棵倒地的小草任你捉弄……)谁唱的不知道,但这首歌简直成了此次旅行的主题曲,在到达加利福尼亚州之前的路上不知听了多少次,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迈克尔·杰克逊的新歌之类仅仅播过一次……虽然也不是很想听。

        在汽车旅馆房间里打开电视,早间新闻报完O·J·辛普森的审判进展之后,竟让我没完没了地听起了“本日家畜价格”,一个年纪蛮大的新闻播音员以一本正经的神情淡淡地报价:某品种某岁的牛多少钱一头,某某品种的猪多少钱一头……一如纽约之播报交通信息,夏威夷之播报海浪情况。根据所念数字的不同,播音员或约略感动,或蹙起眉头。是啊,美国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国啊,我深切地感到。

        晚间打开电视,常常看到乡村舞蹈盛会,头戴牛仔帽、脚穿彩绘长靴的众多男子和头发如棉花糖一般蓬蓬松松的花哨姐妹们随着乡村音乐步伐整齐地跳得兴致勃勃。虽说并无特异之处,但一旦看开了头,往下肯定看得忘乎所以。怎么回事呢?不可思议。

        另外一点我不知道的,是这世上居然有乡村音乐专用MtV。从早到晚无休止地播放乡村音乐录像,甚是了得。

        车窗外见到的光景完完全全——或许堪称艺术性地——变得单调无聊起来。那里存在的仅仅是牧场、农场和时而闪出的招牌。无论何处、不管哪里、任你去哪,映入眼帘的只是牧场、农场和时而闪出的汽车旅馆招牌。此外几乎一无所见。

        道路笔直笔直,直得像托尔斯泰小说中正直的农夫灵魂,让人无法忍受。只要视力足够,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问题是看得再远也没有赏心悦目的景物,因为同样是农场、牧场和时而闪出的招牌。

        偶尔对面驶过的车大部分是家畜运输车或敞篷卡车。从波士顿来艾奥瓦所受到的文化冲击,老实说,我觉得比从东京来波士顿还大得多。在这样的地方天天看牛、日日听乡村音乐,即使不是弗朗西丝卡(艾奥瓦州麦迪逊镇上的那个人),恐怕也会对人生多少感到厌烦,我想。

        农舍的样式无论哪家都大同小异:正面有个大大的仓房,有个干饲料库,有长长的围栏。围栏里有许许多多牛。牛固然也是非常可爱的动物,但多看到底厌了。世间大多事物都有这种倾向——多看则厌——牛也不例外。不但看厌,久而久之,还对看牛这一行为实实在在地感到疲劳。想到世间何以必须有如此数不胜数的牛,不由变得心烦意乱。

        每天无论开车跑多远,这样的光景都无休无止无边无际,甚至叫我产生了无谓的错觉,以为看过的牛又跑到前头等我们了。

        居然来到了这样一个地方!说到底,以前我所看到的美国不过是这个国家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风景已然如此单调无聊,而一日三餐所去的餐馆和每晚所住的汽车旅馆,其无聊的完美程度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彼此之间在无个性这点上是那样相似,一来二去,哪个是哪个竟然几乎没了区别。

        选择汽车旅馆原理上很简单,实际做起来却异常困难。既然哪个都一样,那么选哪个岂不都无所谓?虽说心里这么想,但必须具体选择一家才行。所以一到黄昏时分,就以自暴自弃的心情全无根据地随便选一家出来:噢,这个可以吧!如此日复一日,自己身上原本应有的什么好什么不好的价值基准就逐渐摇摆模糊起来,不骗你。每当汽车旅馆这个图像浮上脑海,思维能力就差不多同时蒙上一层乳白色雾霭似的东西,我们被吞入状如特长管道的“持续性”之中。在那里,时间如金太郎饴糖一般流移,前后区别无从察觉。昨天与明天的边界无从分辨,日常与非日常的不同无从知晓,感动与不感动的分野无从判定。那里存在的,仅是电视与床与浴室之类符号而已。电视与床与浴室,电视与床与浴室、电视与床与浴室,如此循环不止,无休无止,人心任其慢慢蚕食。

        旅行期间我一直在写日记(无论怎样的旅行我都认真写日记,因为人的记忆——尤其我的记忆——根本靠不住),但关于美国中西部的汽车旅馆和餐馆到底半途而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东西可写。因此,现在翻看手册也找不出什么,几乎清一色是汽车旅馆名称和房费,没有所谓特征。就算有特征,其特征也没有特征含义。不具有特征含义的特征,类似排列无序的辞典,再打交道也无非浪费时间罢了,哪里也到达不了。

        但有一点,我们在经过一个个如此平庸的汽车旅馆的过程中,就美国的汽车旅馆获得了一个宝贵经验,那就是:别住带有温水游泳池的汽车旅馆。

        这是因为:第一,路边汽车旅馆的温水游泳池又小(十有八九)又脏,休想正常游泳。第二,由于建筑物中有温水游泳池(几乎都设在天井),整座建筑物潮乎乎的。总之,整个儿像一大桑拿馆,每每如此。我们给这类温水游泳池害得好苦,投住印第安纳州一个小镇的汽车旅馆时差不多彻夜未眠,难受得简直令人想起曼谷机场过境旅客休息室。诸位务必当心,千万别住带有温水游泳池的汽车旅馆。除此之外,关于汽车旅馆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关于餐馆也没有值得一提的。到底在那里吃了什么——为了维持生命肯定要吃什么——我几乎想不起来。一如不幸的幼儿时期的阴暗记忆被塞进意识壁橱的深处,而我又没心绪挖掘出来,全然没有。

        

镇名韦尔卡姆,西部唐人街,犹太人



        美国有各种各样离奇古怪的镇名。明尼苏达州有个名叫“韦尔卡姆(ELE)”的镇。我和松村君在空荡荡平展展、除了牛几乎别无所见的中西部持续不断地向西行驶,有些累了,瞧见招牌便情不自禁地一晃儿驶下高速公路,心想到了镇上说不定会碰上什么好事、见到什么有趣的东西。镇的入口处竖着一块简易招牌:“ELE 人口790人。”我们大致从镇的这头开到那头(入口处稍往前一点点就是那头),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中西部乡间小镇,除了镇名,其他谈不上有什么特征。进了镇也没有人围上来呜呜哇哇口称“欢迎”,没有满面笑容的妇人向远方来客献上一杯冰红茶。相反,一辆似乎怀疑我们来历的警车尾随了好一阵子,让人不是滋味。哼,真想说一句这算哪家子ELE……算啦。

        这里的男人全都不约而同地头戴帽子。帽子不是斯泰特逊就是拖拉机厂的棒球样式。走路不戴帽子的人基本上没看见。黑人也几乎(或者不如说一个也)没见到。吸烟的人多。没怎么见到无咖啡因咖啡,没有人看布莱特·伊斯顿·埃利斯的书,没有温顿·马尔萨利斯的粉丝(大概),没有酥壳蛋糕(Quiche)。不知为何,海象一般肥胖的人比比皆是。有的餐馆要啤酒时,杯里却有橄榄——到底什么缘故呢?生来想像力匮乏的我想像不出。

        听说在韦尔卡姆前面的南达科他州,一座深山小镇里有往日的唐人街遗址,遂去那里看了看。搞摄影的松村君是满世界专门拍摄唐人街的真正的“唐人街专家”,既然有唐人街,那非去一趟不可。

        这座小镇名叫戴德伍德(DEADOOD),金矿所在地,威尔德·比尔·希柯科曾在那儿的酒馆被枪杀,多少有点名气,如今作为赌场还算相当兴旺。一言以蔽之,就是把拉斯维加斯极度缩小,从中抽去豪华和时髦,再把天气恶狠狠弄坏的地方。主干道两旁一家挨一家全是赌场,大肚子的赌迷们小心翼翼地抱着装有硬币的塑料碗,面对自动赌博机“哗哗啦啦”摇个不停。我对赌博没兴趣,几乎所有赌场都过门不入,只参加了地下唐人街观光团。说是参加,其实团员只我和松村君,并无别人。大家都忙着赌博,没有谁突发奇想去南达科他州深山老林湿乎乎的洞穴里参观往日唐人街遗址(其心情不是不能理解)。入口有一个脸色阴沉沉的神经质年轻人值班,看样子真是无聊到了极点。

        听说淘金热淘出了新的城镇,中国人从洛杉矶冒着印第安人的袭击,在马车的一路摇晃下远远赶到南达科他州的深山老林。没有一技之长的穷中国打工者只要听说有工作,即使万里之遥也不在话下。可是,为什么中国人在镇子下面挖出规模和迷宫一般大的东西呢?其缘由至今也不清楚。一种说法是中国人受镇上白人的欺侮,半夜不敢在地面走动(当时西部兵荒马乱)。另一种说法相反,是中国人为躲避白人世界、钻入自己的空间单独居住而建造了秘密地下家园。的确,地下通道中连吸鸦片和赌博用的小屋都准备好了。我一向对地下世界小有兴趣,看得津津有味。不过我想,大家动手挖洞,在一座镇子下面建造仅仅属于自己的“别镇”——当时中国人的想法和能量到底匪夷所思。

        顺便说一句。在爱达荷州,我们同样为了寻找往日的唐人街而去了一座叫沃伦的镇。这里是地地道道的深山中的深山,路也没铺沥青。从一般公路进入沙土路,花了两个小时才好歹开到这里。风景诚然十分优美,但最近似乎发生过一次很大的山火,树林烧得一片狼籍。西部大多数的金矿镇如今都成了g toown。这是因为,这里仍有二十来人在有气无力地继续淘金。为此有一家以这些人为对象的小沙龙般的酒吧,此外别无店铺。生活物资由直升机运来。住在这座镇里,好像一下子进入了被历史潮流遗忘的场所。我走进镇上的酒吧,喝着百威生啤,吃着香菇汉堡包。女服务生虽不特别冷酷,但感觉上仿佛在说吃完赶快走吧。看情形不像是外国人受欢迎的地方。

        酒吧里卖一种“白猫头鹰例行射击运动会”t恤,当然这是针对鼓吹保护白猫头鹰的环保主义者的嘲讽。笑话的品位固然不太高,但终究是笑话。顺便提一句,我们的沃尔沃新车同这地方根本不协调,沃伦镇人只乘卡车,别说沃尔沃,乘别的汽车的人也一个也没见到。

        在淘金热时代,这里也有很多中国人赶来,挖金子、耕田种菜。他们住过的房子和用过的餐具现在还好端端留在那里。此镇(不如说是村落)有个农业局的小小农业站,一个往墙上涂漆的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向我们热情介绍了沃伦镇的由来。按唐人街研究专家松村君的说法,在这样偏僻的地方,中国黑社会也曾伸手进来,在为同胞介绍工作的同时通过赌博和鸦片把他们的钱卷走。卖淫过去好像也很盛行,有种种关于美貌中国姑娘的传说留下来。不过在农业站领到的正经资料里,关于赌博和卖淫只字未提。

        不可思议的是,沃伦镇一带的石头全都闪闪发光,一派炫目,流经小镇的小河河底也金光灿然。拾起石头一看,原来有一层薄薄的金箔像青苔一样紧紧附在表面。起初以为没准这就是真正的金子,很卖力气地拾了一堆,继而心想这里不是传说中的Zipangu,不可能遍地落满黄金,自觉傻气,遂作罢。想必是只发光而别无太大价值的矿石。不过,在这往日的金矿小镇里,目睹着脚下沙石被太阳照得金光闪闪,还是觉得像被狐仙迷住了似的。风景相当奇妙。虽说不是汉弗莱·鲍嘉主演的电影《黄金》,但黄金这东西或许真有一种令人心荡神迷的魔力。

        翻过落基山脉,从爱达荷州一进犹他州,西海岸即在眼前。在犹他州,住在过去的塔夫茨大学同事查尔斯·井上先生(研究泉镜花)的父母的花园里,因为查尔斯总是劝我去犹他州看看,说犹他州是个极好的地方。查尔斯的父亲是第二代日裔,战争期间因reolcation,从加利福尼亚送进了怀俄明州的收容所,战争结束后也没返回故乡加利福尼亚,而在相邻的犹他州定居下来,靠着白手起家,如今在一个叫加尼逊的小镇郊外拥有七百五十英亩农园,子女都是医生、律师和大学教授等专业人士。他们全是摩门教的信徒,不饮酒,不喝咖啡,由于曾来日本传教,日语非常好。他们的孩子到了一定年龄,也无一例外地在布里加姆·扬大学接受训练,然后作为传教士前往日本。

        战后为什么没有返回加利福尼亚州而改信摩门教呢——这样的例子少而又少——关于这点我到底没问,想必老人在收容所期间想了很多很多。住在旁边的老人的儿子、医生德怀特(和我同年)说:“日本人在战争期间受了很多迫害,而摩门教徒在美国历史上也一直受迫害,这里面大概有相通之处吧。哪一方都是以勤劳为美德的规规矩矩的老实人。啊,倒也不是说所有人都那样……”

        把摩托雪橇装进卡车,和德怀特一家去山上玩雪时(附近山顶6月也有雪),我问他:“对您来说,世上最最宝贵的是什么呢?”“家庭。”德怀特说,“没有比家庭更宝贵的,那是一切的基础。”卡车的仪表板上很自豪地摆着竞选高中学生会主席的英俊的儿子的照片。儿子高中毕业就将去日本传教。

        不过,在犹他州不能喝酒让人很不习惯。全州所有人都滴酒不沾,无一例外,连咖啡也几乎不喝。我脑子里想两三天不喝酒又有什么呢,但真的不喝又有些想喝。人之常情。白天一般都很热,所以傍晚来临时很想“咕嘟咕嘟”喝一杯啤酒,然而无论去哪里都很难要到啤酒。镇上连酒馆也没有,旅馆里基本上不供应酒,于是只能大口小口地喝冰红茶。

        在靠近亚利桑那州的锡达城投宿汽车旅馆,服务台里坐着两个黑西装白衬衣黑领带极有摩门教传教士意味的青年,我虽然心想恐怕不行,但口渴得厉害,慎重地问哪里有能喝啤酒的餐馆。毕竟快到州境了,难免有侥幸心理。两个青年皱起眉头,客气地(但不无冷漠地)答道:“噢,对不起,您二位还在犹他州。”意思仿佛是:既然那么想喝啤酒,就去亚利桑那州喝个够好了!如果可能,作为我何尝不想那样,问题是到州境还要两个小时,而我不想再开什么车了。天热得要死,我们累得要死,累得像死狗,像一段木头。

        出门问了很多很多人,听说镇郊有“类似”酒吧的场所。实际去那里一看,实在不成样子,再渴也没心情进门。以前在费城偏僻的乡间,我也到过同样有宗教性质的镇,进过外观同样阴沉的酒馆,因此十分清楚,那种地方肯定像《铁面具》中出现的地牢一样阴暗,感觉湿漉漉粗拉拉的,就像周围的破烂东西统统随风聚到了一处。进这样的地方喝啤酒,根本喝不出滋味。

        只好死心塌地,吃了一顿没有酒精陪伴的味同嚼蜡的晚饭。之后在车里翻了个底朝天,翻出一罐几天前在加油站买下来以后扔在那里的如马尿一般温吞吞的百威,用旅馆里的冰块冰了,两人各分一半,一小口一小口喝了。尽管不解馋,但的确是最高享受。

        犹他州风光秀美,地方特色也令人兴味盎然,不过说实话,进入亚利桑那州荒凉沙漠正中一座荒凉小镇,在第一眼看到的酒吧里要了冰镇百威啤酒“咕嘟咕嘟”大喝特喝的时候,我们还是舒了口长气。这个该遭天罚的世界上的无可回避的现实已经一点一点渗入我的体内,真真的,酷酷的。唔,人世就该是这个样子,我想。

        过了亚利桑那州(就我们实际路过的部分来说,除了仙人掌和加油站,没什么值得一提的),驶入内华达州,即将到达赌城拉斯韦加斯。我这人向来对赌博没有兴趣,不过既然来一次有名的拉斯维加斯,日暮以后还是穿上茄克去赌了一回。买了牌,这里那里转动赌盘,随心所欲地把筹码放在上面,或许该说是Beginner''s luck,居然碰巧凑到了一百七十美元筹码。心中大喜,用赢来的钱一气买了许多旧唱片。拉斯韦加斯找起来也有几家旧唱片店,有的店里可以发现非常有趣的东西。

        话又说回来,到底怎样性格的人会专门跑到欢乐之都拉斯韦加斯,在一股霉味的旧唱片店里一个劲儿找来找去呢?恐怕也只有因赢了一百七十美元而乐颠颠地径自离开赌盘那样的性格谦恭(或者说穷惯了)的人吧。

        再说搞摄影的松村君,他比我厉害,在自动赌博机那里赢了满满两手的筹码,结果紧张得肚子急剧作痛,回房间大泻一通,泻罢面容憔悴地折回来说:“呃,看来我不是适合赌博的啊!”估计是那样,全然不适合赌博。这么着,两人在拉斯维加斯既未穷困潦倒,又未一夜暴富,仅仅旧唱片又多些罢了。不过,时至如今,吉米·史密斯的密纹唱片再多又能怎么样呢?

        离开内华达州,终于进入我们旅行的最后一站加利福尼亚州。除了仙人掌一无所见的沙漠在四周无限铺陈开去,笔直笔直的高速公路在沙漠正中尽情伸展。只是,此前几乎没有车辆对面驶过的空空荡荡的州际高速公路忽然拥挤起来,颇像平日的东名高速公路。爬完漫长的坡路,过得山顶,远方一个奇妙的白色巨块清晰可见,犹如失去归宿的魂灵。形状扁平扁平的,看上去像是能够直接放在盘子上,用刀一切两半。想了一会儿,终于明白原来那就是作为洛杉矶名胜的烟雾。

        这很有些让人莫名其妙。看不见大都市的剪影,看不见太平洋湛蓝的海面,又不是作为什么特殊的东西出来迎接我们,只不过是让人翻过山顶瞧见远处有白色烟雾时心想“原来那就是洛杉矶”罢了,其中没有“啊,我们终于横穿美国大陆到达西海岸了”那样发自内心的激动——虽然也不是反高潮。

        类似感慨的心情,是在我们下了坡驶上洛杉矶郊外六车道的快车道,整个被那烟雾吞没的时候蓦然产生的:“啧啧,这可真是个大国,旅程真够长的了!”虽然这么说未免煞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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