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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变形金刚《大黄蜂》第一节

第一节

        1941年5月的最后一天,丹麦西海岸莫兰德市的大街上出现了一辆奇怪的车子。

        那是一辆丹麦制造的光轮挎斗摩托车。在这里出现摩托车本身就是一件不寻常的事,因为除了医生和警察——当然还有占领这个国家的德国兵——之外,没人能搞得到汽油。这辆车的四缸汽油发动机被换成了一个废弃摩托艇的蒸汽发动机。挎斗里的座椅也被移走了,换成了锅炉、燃烧室和烟囱。因为这个发动机替代品动力太低,所以摩托车的最高时速也只能达到每小时22英里,开起来并没有平常那种呼啸而去的架势,只有温和的冒气声。不过,缓慢的速度和诡异的安静反倒让这车子增加了些庄重感。

        座椅上的高个子年轻人名叫哈罗德·奥鲁夫森,今年十八岁,皮肤白皙,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露出了高高的额头。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身穿校服的维京人。为了买这辆价值六百克朗的光轮,他攒了整整一年的钱。可就在他买下它的第二天,德国人就颁布了限油令。

        哈罗德当时气疯了。他们有什么权利这样做?但无论如何,他是个不喜欢抱怨而更喜欢行动的人。

        改装这辆车又花了他一年的时间。除了上学和准备大学入学考试之外,只要一有时间他就会捣鼓这架光轮摩托。就好比今天——他所在的寄宿学校正在放圣灵降临节假——在复习了一个上午的物理方程式以后,哈罗德利用下午的时间在车子的后轮上安了一个废弃割草机上的齿轮。现在,车子一切正常。他准备到酒吧去听听爵士乐,顺便看看能不能遇到什么女孩。

        哈罗德热爱爵士乐,那恐怕是除物理之外最让他感兴趣的东西了。当然,最棒的爵士乐手在美国,但就算是他们丹麦本土的模仿者也绝对是值得一听的。在莫兰德,你有时候就能听到相当好的爵士乐,或许因为那儿是国际港口,充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水手。

        但当哈罗德开到位于码头区中心的热度酒吧时,却发现那里居然门窗紧闭。

        这有点儿奇怪。现在是周六晚上八点钟,而这里又是全城最热闹的地段。酒吧都应该人满为患才对。

        他盯着那栋沉寂的建筑,一个过路人停下来看了看他的摩托车。“这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蒸汽发动的光轮。你知道这间酒吧是怎么回事吗?”

        “酒吧是我开的。这车用什么作燃料?”

        “只要是能够燃烧的东西就行了。我用的是泥炭。”他指了指车子的挎斗。

        “泥炭?”那男人笑了。

        “为什么关门了?”

        “纳粹关的。”

        哈罗德心中顿时一阵反感。“为什么?”

        “因为我雇了黑人乐手。”

        哈罗德从来没亲眼见过黑人乐手,但他听过他们的唱片,知道他们是最棒的。“纳粹是无知的蠢猪。”他生气地说。一个挺好的夜晚就这么毁了。

        酒吧的主人很快地扫视了一下四周,以确保没人听到哈罗德刚刚的话。虽然德军占领者对丹麦的管制还算宽松,但依然没什么人会公开得罪纳粹。还好,目所能及之处一个人都没有。他又把目光转回到那辆光轮上。“这样能开吗?”

        “当然能。”

        “谁帮你改装的?”

        “我自己。”

        那人眼中的好奇一下子转变成了钦佩。“聪明。”

        “谢谢。”哈罗德打开了向发动机输送蒸汽的阀门,“真遗憾你的酒吧关了。”

        “我希望几个星期之内他们能批准我开门。可是我必须要保证只雇用白人乐手。”

        “没有黑人的爵士乐?”哈罗德生气地摇了摇头,“这就好比是禁止餐厅雇法国厨师。”他的脚松开了刹车,摩托车缓缓地开动了。

        他想了一下是不是要去市中心,看看在广场旁边的咖啡馆或是酒吧里能不能撞到自己认识的朋友,可爵士吧的事让他突然没了兴致,无心再逗留了。他决定回港口去。

        哈罗德的父亲是桑德岛上的牧师——那是个离岸只有几英里的小岛。往返于桑德的渡船已经靠了岸。他直接把车开了上去。船上挤满了乘客,大部分他都认识:一群渔民刚刚看过一场足球赛,之后又喝了几杯;两个戴着帽子和手套的富家女人牵着小马,还提着一堆购物袋;另有一家五口人刚去城里串了亲戚;还有一对他并不认识的情侣可能是要去岛上的一家高级酒店吃晚餐。他的摩托车几乎引起了每个人的注意,他不得不再解释一遍蒸汽发动机的工作原理。

        在船开动前的最后一分钟,一辆德国制造的福特小轿车开上了船。哈罗德知道,这是阿克塞尔·弗莱明的车。阿克塞尔·弗莱明是岛上那间酒店的主人。弗莱明家和哈罗德家是宿敌。无论是阿克塞尔·弗莱明还是奥鲁夫森牧师都认为自己才是岛上当仁不让的领导者。两位家长之间的对立情绪波及了整个两个家庭的关系。哈罗德不知道弗莱明从哪里弄来了汽油。或许金钱真是万能的。

        海上的浪很大。厚厚的乌云盖住了西边的天空。暴雨要来了,不过渔民倒是说他们应该赶得及在下雨前到家。哈罗德拿出了那份在城里人家塞给他的报纸。报纸叫《事实》,免费派发,是一份对抗占领国的非法出版物。丹麦警察并没想打压这份报纸的流通,而德国人也没把它当成什么大事,在哥本哈根,人们可以在火车或是公车上公开阅读它。不过这儿的人比较谨慎,哈罗德把报纸的标题部分折了起来。今天的消息中有一份关于黄油短缺的报道。丹麦每年都会生产上百万磅的黄油,但现在几乎全部的黄油都会被运去德国,而丹麦人自己却吃不到。这样的消息永远都不可能出现在那些会被审查的合法刊物中。

        那个熟悉的岛屿越来越近了。桑德是一座十二英里长、一英里宽的小岛,岛的两端各有一个村庄。渔民的村舍、教堂及里面的工作人员都生活在岛南端年代较久的村子里,另外,这边还有一间荒废了多年的航海学校,德国人占领这里之后,把这间学校变成了他们的军事基地。酒店和大些的房子都坐落在北端。岛的中间覆盖着沙丘与灌木丛,还有一小片树林,没有山川,海边则是一片十英里长的美丽海滩。

        船在岛北边靠岸时,有几滴雨落在了哈罗德身上。酒店的马车在那里等待着富贵的客人们。渔民中一个人的妻子驾了马车来接他们。哈罗德决定穿过厚厚的沙滩骑回家——事实上在那儿曾经进行过赛车的速度测试。

        在从码头到酒店的途中,他的车子没蒸汽了。

        他一直用油箱当水箱,可现在他才意识到,这个水箱恐怕小了点儿。他真应该配一个五加仑的油桶放在挎斗里。眼下他必须要找些水来,否则是回不了家了。

        不幸的是,他目所能及的唯一住户就是阿克塞尔·弗莱明的宅子。虽然长年不和,但奥鲁夫森家和弗莱明家倒并没有糟糕到完全不讲话的程度:弗莱明一家人依然会每周日到教堂做礼拜,并且还会坐在第一排。事实上,阿克塞尔还是教堂的执事。但无论如何,哈罗德依然不想向弗莱明家求助。他考虑着要不要推着车走上个四五百米到下一户人家去讨些水,可转念一想这好像太蠢了。他叹了口气,把车停在了路边。

        哈罗德没有敲前门,而是绕到了房子侧面的马厩前。有个男仆正在那儿帮他的主人泊车。“嗨,冈纳,”哈罗德招呼道,“我能要点儿水吗?”

        那人很是友善。“随便拿,”他说,“院子里有个水龙头。”

        哈罗德在水龙头旁找了一个木桶,接好水拎回路旁,倒进车子的水箱里。看来他成功地避开了弗莱明家的人。可是当他回去还木桶的时候,彼得·弗莱明出现了。

        彼得是阿克塞尔的儿子,今年三十岁,高大挺拔,身穿米灰色粗花呢套装。在两家闹翻之前,他和哈罗德的哥哥亚恩是最好的朋友,这两个人十几岁的时候都是有名的少女杀手:亚恩靠的是自己带些邪气的魅力;彼得则是凭自己成熟稳重的气质。彼得平时住在哥本哈根,哈罗德猜他今天应该是回家来度周末的。

        彼得手上拿着一份《事实》。他抬起头来看到了哈罗德。“你在这儿干什么?”他问。

        “嗨,彼得,我来要点儿水。”

        “我猜这报纸是你的吧?”

        哈罗德摸了摸口袋,心中一惊。他一定是在刚刚接水的时候不小心把报纸掉在地上了。彼得已经得到了答案。“显然是了,”他说,“你知道这会让你坐牢吗?”

        这并非仅仅是吓唬他:彼得是个警察。哈罗德说:“城里每个人都在看。”他尽可能想显得大胆些,可事实上他确实有点儿害怕:彼得性格残忍,他完全有可能逮捕他。

        “这里不是哥本哈根。”彼得一字一顿地说。

        哈罗德明白,彼得愿意抓住每一个侮辱奥鲁夫森家的机会。但他这次却有点儿犹豫。哈罗德知道原因。“你要是为了这么一件半个城的人都在做的事而逮捕一个桑德岛上的学生,恐怕别人都会把你当成傻瓜,尤其如果大家知道你和我父亲不和,你的脸上恐怕也不会好看。”

        让哈罗德受辱的欲望和怕被他人耻笑的担忧,显然让彼得矛盾不已。“没人有在资格犯法。”他说。

        “谁的法律?我们的,还是德国人的?”

        “法律就是法律。”

        哈罗德感到更自信了。彼得如果想要逮捕他,就不会跟他这样吵下去了。“你这么说就是因为你爸爸在酒店里招待纳粹。”

        这一招直击重点。弗莱明家的酒店是德国军官的至爱,他们可比丹麦人阔气多了。彼得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那也好过你老子在教堂里煽动民心。”他回击道。这也是事实:牧师一直在宣传反对纳粹的理念,他的宗旨是“耶稣是犹太人”。彼得继续道:“他知道如果人们闹起来,会引来多少麻烦吗?”

        “我相信他知道。基督教的创立者本身恐怕也是个爱找麻烦的人。”

        “别跟我谈什么宗教。我管的是地上的秩序。”

        “什么狗屁秩序,我们已经被占领了!”哈罗德整晚的抑郁情绪在此刻终于爆发了,“纳粹有什么权利告诉我们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们应该把他们踢出我们的国家!”

        “你不应该恨德国人——他们是我们的朋友。”彼得自以为是的语气让哈罗德更生气了。

        “我不恨德国人,你这个蠢蛋。我的表亲就是德国人。”二十年代的时候,牧师的妹妹遇到了一个从汉堡到这里来旅行的年轻有为的牙医,后来便嫁给了他。他们的女儿莫妮卡是哈罗德吻过的第一个女孩。“纳粹对他们比对我们还糟百倍。”哈罗德又加了一句。乔基姆叔叔是犹太人,虽然他已经受了洗,还是教会的长老,但纳粹却命令他只能给犹太人看病,这等于是毁了他的工作。一年前,他因为“囤积金子”而被逮捕,后来被送去了位于德国达豪一个巴伐利亚村庄中的特殊监狱,某个集中营。

        “那些人是自找麻烦,”彼得世故地说,“你父亲就不该让自己的妹妹嫁给犹太人。”他把报纸扔到了地上,走开了。

        哈罗德怒不可遏。他弯腰捡起了报纸,对着彼得的背影说道:“你的口气活像个纳粹。”

        彼得没理他,打开厨房门走了进去。

        哈罗德感到自己输掉了这一仗,这实在令人愤怒,彼得刚刚的话完全令人无法容忍。

        雨越下越大。哈罗德回到车子旁才发现,锅炉下面的火灭了。

        他试着重新打火。他把《事实》团成一团,想用它点火,他口袋里还有一盒没有淋湿的火柴,可是他没带下午点火时用的风箱。他在雨里对着那个锅炉研究了二十多分钟,结果还是以失败告终。他只能走回家了。

        他竖起了风衣的领子。

        他把车子推到了半里地之外的酒店,找了一个小停车场,把车留在了那里,然后便朝着海滩走去。夏至刚过去三周时间,斯堪的纳维亚的天色应该到十一点才会入夜,但今晚乌云密布,雨水阻挡了他的视线。哈罗德沿着小沙丘的边缘朝前走,用脚试探着路面,右耳边回荡着一阵阵海浪声。他就算是游回家恐怕和现在也差不多了。

        他本来体质极好,就像只灵缇一样结实,但这样在雨中走了两个小时之后,他感到又累又冷,狼狈不堪。眼前是德国人建的新基地。这个位置其实离他家只有几百码的距离了,但如果沿着基地的边缘走,就要绕上两英里的路。

        如果是退潮的时候,他可以继续沿着沙滩往前走,虽然基地外的沙滩地区也是禁止进入的,但在这种天气里,守卫应该注意不到他。可现在正赶上涨潮,围网插到了水里。他想了一下是否要游过去,又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和渔村里的每个人一样,哈罗德对大海有着天生的敬畏,况且以他现在的体力在雨天里游泳,实在有些冒险。

        但他至少有力气翻过围网。

        雨小了,月亮从云层间探出了一个小角,偶尔洒下些光。哈罗德看到眼前的铁丝网栅栏大概有六英尺高,上面还竖着两排钢尖。虽然看上去吓人,但只要有力气也有决心,就不成问题。离这里五十码开外的网边有一片灌木。从那里翻进去应该最容易。

        哈罗德了解围网另一边的情况。去年夏天,他曾经在那里边工作过。那时候他完全没想到这儿会变成一个军事基地。当时的建筑商是一家哥本哈根的公司,他们告诉大家这里将建成一个海岸警卫站。如果说出实话,他们恐怕很难招到工作人员——首先哈罗德就不可能为德国人工作。可大楼建好了,围网围好了,丹麦人却被遣散了,德国人进入基地开始安装设备。不过哈罗德至少知道建筑物的布局。废弃了的航海学校被粉刷一新,基地的两端建起了两座新楼。好在所有的建筑都在远离沙滩的一侧,这样哈罗德穿过基地的时候不用冒险靠近它们。而且基地里有很多灌木,方便他藏身。只要小心躲开守卫巡逻就行了。

        他走到那片灌木旁,爬上了铁丝网,小心跨过上面的钢尖,轻身一跃,落在了另一边的灌木丛中。他环视四周,昏暗的天色中只见树影绰绰,雨雾里连建筑物的轮廓都看不到,只听到楼那边传来断断续续的音乐和偶尔响起的笑声。这是周六的晚上,士兵们可能想趁长官在阿克塞尔·弗莱明的酒店寻欢作乐的时候,自己也小酌上两杯。

        在若隐若现的月光中,他谨慎而迅速地直接横穿基地,身子尽可能地紧贴着灌木丛,用右边的海浪声和左边的音乐声来确认前行的方向。他经过了一栋很高的建筑物,昏暗中,他认出那应该就是探照灯灯塔。一旦发生紧急情况,整个区域都会瞬间灯火通明,不过通常这里都是一片黑暗。

        突然左边传来一阵响动,哈罗德一惊,马上弯下身去,心跳倏然加速。他朝那几栋楼的方向望去。一扇门开了,一个士兵出来了,快步跑到另一幢楼前,打开门走了进去。

        哈罗德的心跳逐渐平静了下来。

        经过一片针叶林后,他顺着下坡走到了一片凹地中间。在黑暗中,一个巨大的家伙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看不清它的具体形状,但在他印象里,这个位置之前绝对没有这样的东西。再走近一点儿,他看到了一堵和他差不多高的环形水泥墙,墙头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发出了低沉的嗡嘤声,听上去像是电动机的声音。

        这家伙一定是丹麦人撤走之后,由德国人建的。可之前怎么没看到呢?他转念一想:有这么多的灌木遮挡在中间,而且这装置又建在低洼处,恐怕站在任何位置都很难注意得到——或许也只有从隔离区外的沙滩上才可能看见,而那里又是禁区。

        他抬起头来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儿,可雨水却打在了他的脸上,迷住了他的眼睛。但他实在是太好奇了,不甘心就这么离开。恰好现在有点月光。他眯着眼睛再次抬起了头。环形的围墙上方是一张大铁丝网,就像是一个超大的床垫。整个装置仿佛是游乐场中的旋转木马,几秒钟就能转一圈。

        哈罗德惊呆了。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机器,这可激起了他工程师的好奇心。它是干什么的呢?为什么会旋转呢?单凭它发出的声音很难做出判断——那只是推动整个装置运作的马达声。这肯定不是枪,至少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枪,因为没有枪筒。它很可能和无线电有关。

        不远的地方有人咳嗽了几声。

        哈罗德本能地用双手抓住墙头,撑了上去,然后马上趴低了身子。他在窄窄的墙头上等了片刻。这样太容易暴露了。想到这儿,他一跃而下,跳到了围墙的里面。他担心自己的脚会碰到那个旋转的机器。但无论如何,总该有一条道可以让工程人员走到这个装置的核心区域。他蹑手蹑脚地试探着,终于踏在了水泥地上。马达声更大了,他闻到了机油的味道,简直连舌尖都感到了静电。

        刚刚是谁在咳嗽?可能是路过的警卫。风雨声太大,哈罗德没能听见脚步声。也正是因为有风雨声,才盖住了他翻墙时的动静。但那个警卫会看到他吗?

        他紧贴着那堵墙,急促地喘着气,想象着手电筒照到他身上那一刻。他不知道如果被抓到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德国人在村里还算是友好的,很少有德国兵会摆出一副征服者的姿态来,相反,他们甚至会因为自己入侵者的地位而感到有些尴尬。他们可能会将他交给丹麦警方。他不知道会由哪个部门来接手这样的案件。如果彼得·弗莱明负责当地的事务,那他一定会让哈罗德死得很惨,好在他在哥本哈根当差。事实上,哈罗德最怕的不是警察局的惩罚,而是父亲的怒火。他仿佛已经听到牧师充满挖苦的责问:“你翻到围网里面去了?你闯进了秘密军事基地?在夜里?就为了能少走点路?就因为在下雨?”

        但没有手电筒照到他。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盯着眼前那个在黑暗中运转的机器。金属网下面的边沿上好像连接着沉重的缆线,缆线的另一端消失在了远处的夜色中。这应该就是他们发送或是传输无线电信号的方法了。

        几分钟过去了,守卫看来是走远了。哈罗德再次回到了墙头上,希望能再看看清楚。装置的远端,好像还有两个深色的物体,个头要比这个大家伙小一点,而且没有旋转。哈罗德想,这三台机器应该是一体的。他四周望了望,发现并没有警卫的影子,便趁机跳到墙外,接着往前走。

        月亮又藏到了乌云后面。在黑暗中哈罗德撞到了一堵木墙。他又惊又怕,低声骂了一句。定下神之后,他意识到这应该是之前那座航海学校的船库。船库早就废弃了,德国人也没重修,显然它对他们没什么用处。哈罗德在那儿停了片刻,想听一听有没有什么响动,却只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决定继续赶路。

        很快地,他来到了围网的另一端,翻过铁丝网,直接朝家走去。

        路上,他经过了父亲的教堂。灯光从那排小方窗中透过来。这个时间怎么还会有人?他走到窗前朝里面看了看。

        教堂的形状狭长,屋顶低矮。在特殊的日子里,这座教堂可以容纳岛上的四百多个居民,不过也只能装这么多了。成排的座椅对面是一个木制的读经台。这里没有祭坛。墙上除了挂着一些镶了木框的经文之外,什么都没有。

        丹麦人对宗教并没有那么教条化,大部分的国民都信奉福音派教义。可到了大约一百年前,桑德岛上的渔民开始转向一些更为严苛的信条。最近三十年来,哈罗德的父亲一直用自己清教徒式的生活作范本,尽己所能地用每周的布道督促人们恪守自己的信仰。在那双充满神圣之光的蓝眼睛的注视下,每个旧习难改的人恐怕都难以遁形。不过牧师的信仰虽是坚若磐石,但他的儿子却并不是信徒。哈罗德在家的时候虽会去教堂帮忙——主要是怕伤父亲的心——但心里却存着异议。他对宗教本身的概念还不清楚,不过至少他知道自己并不相信有一个所谓的上帝,会定下那么琐碎的规则和那些报复性的惩罚手段。

        他趴在窗户上往里看的时候,听到教堂里面传出了音乐声。他的哥哥亚恩正坐在钢琴前,弹奏着一曲轻柔的爵士乐。哈罗德很开心。亚恩休假回家了。亚恩诙谐风趣,有他在,家里会增添很多乐趣。

        哈罗德走了进去。亚恩没有回头,然而原来的爵士乐却不落痕迹地转成了一首圣歌。哈罗德笑了。一定是亚恩听到了门响,以为是他们的父亲进来了,就转了调。牧师不喜欢爵士乐,所以当然不会允许他们在教堂里弹奏。“是我。”哈罗德说。

        亚恩转过头来。他穿着一身棕色的军装。亚恩长哈罗德十岁,现在正在陆军航空兵部队教授飞行课程,他所在的飞行学校离哥本哈根不远。德国人禁止了丹麦的一切军事行动,因此飞机大部分时间都停在地面上。不过飞行教官依然可以驾驶滑翔机授课。

        “我用余光瞥了一眼,以为你是老爸呢。”亚恩满眼喜悦地把哈罗德上下打量了一番,“你真是越来越像他了。”

        “是说我会秃顶吗?”

        “很有可能。”

        “你呢?”

        “我估计不会。我像妈妈。”

        这倒是真的。亚恩遗传了母亲的黑头发和棕眼睛;哈罗德则更俊秀些,继承了父亲那双让信众无限敬畏的蓝眼睛。另外,哈罗德和父亲都出奇的高,把五英尺九英寸高的亚恩比成了个小矮人。

        “我有首曲子给你听听。”哈罗德说。亚恩从琴凳上站起身来,把位置让给了哈罗德。“这是我从学校的同学那里听来的。你知道麦兹·柯克吗?”

        “我同事保罗的表弟。”

        “对。他发现了一个美国的钢琴家,叫克莱伦斯·佩恩托普·史密斯。”哈罗德突然犹豫了一下,“爸爸现在在干什么?”

        “写明天的布道词。”

        “太好了。”他们家离这儿有五十码,应该听不到琴声,而且牧师没理由中断自己的写作,跑到这里来遛一圈,尤其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哈罗德开始弹《佩恩托普的布基伍基》,教堂里顿时充满了属于美国南部的性感旋律。他是一个热情的演奏者,母亲总说他的手太重了。坐着弹琴实在不够畅快。他索性站起来,把琴凳踢到了钢琴下面,弯下身子站着弹了起来。虽然这种姿势更容易弹错音,但对于这令人着迷的韵律来说,音符的对错已经无所谓了。结尾时,他果断而高调地奏出了最后的和弦,然后用英语说道:“这就是我所说的!”和佩恩托普在唱片中的语气一模一样。

        亚恩哈哈大笑。“不赖嘛!”

        “你应该听听原声。”

        “到外面来站会儿吧,我想抽根烟。”

        哈罗德直起了身子。“爸看到会气死的。”

        “我二十八岁了,”亚恩说,“我可不是听爸爸话的小毛头。”

        “我同意——可他呢?”

        “你怕他吗?”

        “当然。妈都怕他。岛上没人不怕他——也包括你。”

        亚恩咧嘴笑了。“好吧,可能有一点点。”

        他们兄弟二人站在教堂的门外,雨水打在门廊上。不远处牧师家的轮廓隐约可见。厨房门上那扇菱形窗户后面透出了昏黄的灯光。亚恩拿出了一根香烟。

        “有赫米娅的消息吗?”哈罗德问道。这个英国女人是亚恩的未婚妻,可自从德国攻占了丹麦之后,亚恩已经有一年时间没收到她的任何音信了。

        亚恩摇了摇头。“我想给她写信。我找到了英国使馆在哥德堡的地址。”丹麦人可以向中立国瑞典寄信,“我在信封上只写了那里的地址,但没写英国使馆。我以为自己挺聪明,可显然审查员也没那么笨。信被退回了我上司那儿。他告诉我如果我再这么干,就得上军事法庭。”

        哈罗德很喜欢赫米娅。亚恩曾经和一些金发美女交往过,她们却都胸大无脑。赫米娅很不同,她聪明又有胆识。第一次见她时会觉得她有点可怕:头发眉毛都像墨一样黑,说话也直率得过火。但她像对待一个男子汉一样对待哈罗德,而不是只把他当成是某人的小弟弟。当然,她穿着泳衣的时候简直性感极了。“你还想娶她吗?”

        “上帝,当然——如果她还活着。她可能已经死在伦敦的哪次轰炸中了。”

        “你一定很难受,什么消息都得不到。”

        亚恩点了点头,然后说:“你呢?有什么新行动吗?”

        哈罗德耸了耸肩:“和我同龄的女孩子都不喜欢小男生。”他的语气听上去很轻松,可其实他是在掩盖内心深处的伤感。他已经被拒绝了好几次了。

        “我猜她们更希望找个能在她们身上花钱的人。”

        “没错。可比我小的女生……我复活节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女孩,叫布丽吉特·克劳森。”

        “克劳森?莫兰德的那个造船商?”

        “对。她挺漂亮,但才十六岁。而且和她聊天很没意思。”

        “他们家信天主教。老爸不会同意的。所以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我知道。”哈罗德皱了皱眉,“他真是个怪人。复活节的时候他还讲到了宽容。”

        “他要是宽容,弗拉德公爵弗拉德公爵(Vlad the Impaler),吸血鬼德古拉的原型,以残忍著称。都能算是宽容了。”亚恩扔掉了手中没吸完的香烟,“走吧,去和那个老暴君聊一聊。”

        “等等……”

        “怎么了?”

        “部队里面怎么样了?”

        “糟透了。我们连自己的国家都保卫不了。而且大部分时间我都不能飞。”

        “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谁知道?可能永远都要这样了。纳粹走到哪儿都能打胜仗。除了英国,已经没有国家在抵抗了。而且现在英国也是命悬一线。”

        哈罗德压低了声音,虽然旁边一个人都没有:“哥本哈根应该会有抵抗行动吧?”

        亚恩耸了耸肩。“就算我知道有,也不能告诉你,对吧?”哈罗德还没来得及接话,亚恩就踏进了雨雾里,向远处那一点光亮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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