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齐奥在次日的黎明前醒来——那一天是4月26日,星期日——随后朝大教堂的方向走去。周围很是冷清,只有几个前去做晨祷的修士和修女。他明白应该避免他人的注意,于是费力地爬到钟楼顶上,看着太阳升到城市上空。钟楼脚下的广场渐渐挤满了形形色色的市民,其中有陪着妻子的男人,也有人带着全家老幼,有商人,也有贵族,他们都想要参与这一天的重要仪式,因为公爵大人和他的弟弟——同时也是和他一同掌权的人——也将会出席。埃齐奥仔细打量着那些人,等他看到狐狸出现在大教堂前的台阶上时,便绕到塔楼边最不引人注目的位置,爬了下去,动作灵活得像只猴子。埃齐奥来到狐狸身边,一路上尽量低着头,融入人群,以其他人作为掩护。他为这次盛会穿上了最好的衣服,也没有携带明显的武器,尽管有许多男性市民——比如那些富有商人和银行家——在腰带上都配着仪式用剑。他忍不住寻找克里斯蒂娜的倩影,却一无所获。
“你来了,”狐狸对走来的埃齐奥说,“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在过道的第三排给你留了个位置。”就在他说话时,台阶上的人们让出一条路来,一队传令官把喇叭举到嘴边,吹响了礼乐。“他们要来了。”他补充道。
洛伦佐·德·美第奇和他妻子克拉丽丝率先现身,从洗礼堂那边走来。她抱着他们的大女儿卢克雷齐娅,五岁大的皮耶罗自豪地走在他父亲右边。在他们身后,保姆带着三岁大的玛塔莲娜走来,而洛伦佐本人则抱着白色缎子包裹的婴儿里奥。他们的身后是朱利亚诺和他身怀六甲的情妇菲欧蕾塔。他们经过时,广场上的人们毕恭毕敬地弯下腰。两位负责接待的牧师在大教堂门口迎接他们,埃齐奥惊恐地认出了那两人——是斯蒂法诺·达·巴科诺尼和那个来自沃尔泰拉的家伙,狐狸告诉过他,那人的全名是安东尼奥·马菲。
美第奇一家走进大教堂,那些牧师跟在他们身后,佛罗伦萨的市民们也按照地位高低依次进入。狐狸用手肘碰碰埃齐奥,随后又指了指。在人群中,他认出了伪装成助祭的弗朗西斯科·德·帕齐和他的同谋,贝尔纳多·巴隆切里。“去吧,”他急切地向埃齐奥低语,“跟紧他们。”
越来越多的人走进大教堂,直到里面再也容不下任何人,后来的那些只好站在教堂外。集结在此的人数足有万人,狐狸一辈子都没见过佛罗伦萨有比这更大的场面。他暗自祈祷埃齐奥能够成功。
教堂里的人群在闷热中安顿下来。埃齐奥没法像希望的那样接近弗朗西斯科那伙人,但他的双眼紧盯着他们,一面在心里计算他们开始攻击后,他要怎样才能赶过去。与此同时,佛罗伦萨的主教在高高的圣坛前站定,弥撒仪式就此开始。
就在主教为圣餐赐福的时候,埃齐奥发现弗朗西斯科和贝尔纳多互相使了个眼色。美第奇一家就坐在他们前方。与此同时,站在圣坛的下部台阶上,离洛伦佐和朱利亚诺最近的巴科诺尼和马菲开始鬼鬼祟祟地扫视周围。主教转身面对人群,高举黄金圣餐杯,开口道:
“基督之血……”
说时迟那时快。巴隆切里跳了起来,大喊道:“死吧,叛徒!”随后用一把匕首刺进了朱利亚诺的颈背。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洒在菲欧蕾塔身上,后者尖叫着跪倒在地。
“让我来解决那个杂种!”佛朗西斯科大喊着,用手肘推开巴隆切里,又把正以双手捂住伤口的朱利亚诺按倒在地。弗朗西斯科跪在朱利亚诺身边,匕首一次又一次地扎进他的身体,在疯狂中,他似乎没注意到那把武器也刺进了自己的大腿。在弗朗西斯科刺出第十九刀——也是最后一刀——之前很久,朱利亚诺就已死去。
与此同时,洛伦佐发出警告的呼喊,转身面对袭击他弟弟的人,而克拉丽丝和保姆们则拉着孩子和菲欧蕾塔躲到了安全的地方。周围一片混乱。洛伦佐本已放弃了等护卫赶来的想法——在教堂里的谋杀简直闻所未闻——但他们此时正奋力越过在恐慌中互相碰撞推搡、急于逃离这屠宰场的善男信女。闷热狭窄的环境让局面更加恶化。
只有圣坛前方的那一小块区域除外。主教和助祭们惊恐地站在那儿,动弹不得,但巴科诺尼和马菲看到洛伦佐背对着自己,于是抓住机会,从长袍下摸出匕首,朝他扑了过去。
牧师里少有技巧娴熟的杀手,而且无论他们相信自己的目的多么崇高,在洛伦佐甩开那两人之前,他们只给他留下了些皮肉伤,但在接下来的搏斗中,他们再次占了上风。此时弗朗西斯科带着自己造成的伤势一瘸一拐地走来,翻腾在心中的恨意为他提供了动力,他大声咒骂着,举起了匕首。在做出了那样的行径之后,巴科诺尼和马菲既愧疚又恐慌,转身朝后殿的方向跑去。但洛伦佐已经步履蹒跚,他的身上血如泉涌,右肩高处的一道割伤使得他连剑也举不起来了。
“你的时代结束了,洛伦佐!”弗朗西斯科尖叫道,“你们这可鄙的一家人会全部丧命在我的手里!”
“恶徒!”洛伦佐反驳道,“我现在就要你的命!”
“就凭你那条手臂?”弗朗西斯科嗤笑着,举高了匕首。
就在利刃落下的同时,一只有力的手捏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了它的动作,强迫他转过身来。弗朗西斯科发现自己正面对着另一名死敌。
“埃齐奥!”他咆哮道,“你!在这儿!”
“要死的是你,弗朗西斯科!”
人群渐渐散去,洛伦佐的护卫也随之接近。巴隆切里赶到弗朗西斯科的身边。“来吧,我们该走了。结束了!”他喊道。
“我要先解决这些狗崽子。”弗朗西斯科脸色苍白地说。他自己的伤口也在血流不止。
“不!我们必须撤退!”
弗朗西斯科神情愤怒,但同时也带上了妥协。“这事还没完。”他告诉埃齐奥。
“对,还没完。你走到哪儿都甩不掉我的,弗朗西斯科,直到我取走你的狗命为止。”
弗朗西斯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随后转过身,跟着早已消失在圣坛后面的巴隆切里走去。后殿那里有一扇通往教堂外的门。埃齐奥正准备追上去。
“等等!”嘶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让他们走吧。他们跑不远的。我需要你留下。我需要你的帮助。”
埃齐奥转过身,看到公爵正摊开四肢躺在地上,就在两张翻倒的椅子之间。在不远处,他的家人瑟缩成一团,哭泣不止,克拉丽丝神情惊恐,紧紧抱住她年纪最大的两个孩子。菲欧蕾塔麻木地看着朱利亚诺扭曲而残破的尸体。
洛伦佐的护卫们赶到了。“看好我的家人,”他告诉他们,“整个城市都会陷入骚动的。送他们去宫殿里,锁好宫门。”
他转身面对埃齐奥。“你救了我的命。”
“我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现在该让帕齐家付出代价了!”埃齐奥帮助洛伦佐起身,尽量轻柔地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他抬起头,看到主教和另外几位牧师也没了影子。在他身后,人们仍在推搡不止,只想经由朝西的正门离开大教堂。“我该去追弗朗西斯科了!”他说。
“不!”洛伦佐说,“我没法只凭自己逃到安全的地方去。你必须帮助我。带我去圣洛伦佐教堂。那儿有我的朋友。”
埃齐奥心急如焚,但他知道洛伦佐待他的家族不薄。他没法责怪他没能保护自己的家人,谁又能预料到如此突然的动作呢?现在洛伦佐还活着,但如果埃齐奥不尽快把他送去接受治疗,他也活不了多久。圣洛伦佐教堂就在洗礼堂的西北方,相距不远。
他撕下衬衣的布条,尽可能妥善地包好洛伦佐的伤口。然后他小心地扶着他站了起来。“左臂勾在我的肩上。很好。圣坛后面应该有一条离开的路……”
他们蹒跚着朝刺杀者们离开的方向走去,很快来到了一道敞开的门前,门口还留着血迹。毫无疑问,弗朗西斯科就是从这里离开的。他会不会正埋伏在路上?埃齐奥的右臂正扶着洛伦佐,没办法弹出他的腕刃,更别提战斗了。但他的左前臂上戴着那副金属护腕。
他们从大教堂的北墙走进广场,面前是一片混乱。埃齐奥停下脚步,用斗篷裹住洛伦佐的肩头权作伪装,随后两人沿着大教堂向西走去。在大教堂和洗礼堂之间的广场上,身着帕齐家和美第奇家服饰的人们正在短兵相接,他们全身贯注,完全没注意到悄然经过的埃齐奥和洛伦佐。等他们来到通往圣洛伦佐广场的那条街道时,有两个佩戴海豚与十字架纹章的男子挡在了他们面前。两人都佩着外观丑陋的弯刃大刀。
“停下!”守卫之一说,“你们要去哪儿?”
“我得把这个人送到安全的地方。”埃齐奥说。
“你又是谁?”另一名守卫不快地说。他走上前来,看着洛伦佐的脸。神智有些模糊的洛伦佐转过脸去,但这个动作导致斗篷滑了下来,露出外衣上的美第奇纹章。
“啊哈,”另一个守卫转头对同伴说,“特扎格,看起来我们逮着了一条非常大的鱼!”
埃齐奥的大脑飞快运转。他不能放开流血不止的洛伦佐,但如果他不这么做,就没法使用武器。埃齐奥迅速抬起左脚,用力踢中了那守卫的屁股。他四仰八叉地倒了下去。几秒钟之后,他的同伴便冲了过来,举起了手里的弯刃大刀。刀刃砍下,而埃齐奥用他的腕甲挡开了这次攻击。与此同时,他挥舞左臂,甩开刀刃,又以连在金属护腕上的那把双刃匕首刺中了对方,只是力道不足以杀死那个人。这时候另一个守卫也站了起来,前来协助他的同伴,后者蹒跚后退,为自己没能砍断埃齐奥的手臂而吃惊。
埃齐奥用同样的方式挡下了第二把弯刃大刀,但这次他将腕甲贴着刀刃,向前滑到握柄处。他攥住对方的腕部,又快又重地一扭,让那人痛呼一声丢下了武器。埃齐奥飞快地弯下腰,几乎在刀子落地之前就握住了刀柄。在承受洛伦佐体重的同时使用左手相当困难,但他的猛力一挥还是几乎砍断了对手的脖子。另一个守卫再次朝他冲来,发出愤怒的吼叫。埃齐奥用那把大刀格挡,一时间和对方互有攻守。但那守卫仍旧未能发觉埃齐奥左臂上的金属腕甲,一次次地挥刀砍去。埃齐奥的手臂隐隐作痛,几乎立足不稳,但他找到了对手的空隙。那人的头盔有些松了,但仍旧毫无察觉地看向埃齐奥的手臂,准备再次攻向那里。埃齐奥的刀刃向上一挑,装作大失准头的样子,却成功挑落了那人的头盔。随后,在对手来得及反应之前,埃齐奥便将沉重的刀刃砍进了那人的颅骨,将其一分为二。刀子卡在了里面,埃齐奥也没力气将它拔出。那人在原地站定片刻,双眼惊讶地睁大,随后无力地倒进尘埃之中。埃齐奥迅速扫视周围,随后拖着洛伦佐走上了那条街。
“没多远了,阁下。”
他们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圣洛伦佐教堂,但教堂大门紧闭。埃齐奥回头张望,看到在街道的另一头,那些守卫的同伴已经发现了他们的尸体。他用力敲了敲门,门上的窥视孔打开了,露出一只眼睛和一部分写着怀疑的脸。
“洛伦佐受伤了,”埃齐奥喘着气说,“他们就要追过来了!开门!”
“我需要口令。”里面那人说,埃齐奥不知所措,但洛伦佐认出了那人的声音,于是奋力打起精神。
“安杰洛!”他大声说道,“是洛伦佐!快打开这扇该死的门!”
“以赫尔墨斯之名!”里面那人说,“我们还以为你死了!”他转过身,对另一个人喊道:“把门打开!而且要快!”
窥视孔关上了,然后是拉动插销的响声。与此同时,正沿着街道接近的帕齐家守卫跑了起来。一扇沉重的门板骤然打开,等埃齐奥和洛伦佐进去以后,又同样迅速地关上,负责看门的那人又将插销插了回去。门外传来可怕的打斗声。埃齐奥发现自己正看着一双冷静的绿色眸子,那是个彬彬有礼的男人,外表大概二十三四岁。
“安杰洛·波利齐亚诺,”那人介绍自己说,“我派了一些人从后门绕出去,截住了帕齐家的那些鼠辈。他们没法再给我们添麻烦了。”
“我是埃齐奥·奥迪托雷。”
“啊——洛伦佐说起过你,”他欲言又止,“有些事还是回头再说吧。我们先扶他到躺椅上去,察看一下伤势。”
“他现在安全了。”埃齐奥说着,搀扶着洛伦佐走向两名随从,他们小心翼翼地把他送到了靠着教堂北墙的那张长椅上。
“我们会为他包扎止血,等他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们就把他送回他的宫殿去。别担心,埃齐奥,他现在真的安全了,我们也不会忘记你所做的一切。”
但埃齐奥想着的却是弗朗西斯科·德·帕齐。那家伙恐怕早就用这些时间溜之大吉了。“我该走了。”他说。
“等等!”洛伦佐喊道。埃齐奥对波利齐亚诺点点头,随后走了过去,跪在洛伦佐身边。
“我欠您一命,先生,”洛伦佐说,“我不知道您为何帮助我,也不知道您如何是得知这桩阴谋的,就连我的探子都不知情。”他顿了顿,痛得眯起了眼睛——随从之一正在处理他的肩伤。“您是什么人?”等到痛楚稍减,他才续道。
“他是埃齐奥·奥迪托雷。”波利齐亚诺说着走上前,一只手按上埃齐奥的肩头。
“埃齐奥!”洛伦佐感动地看着他,“你父亲是个伟大的人,也是我的好友。他是我最有力的盟友之一。他明白何谓荣誉和忠诚,也从不将他自己的利益置于佛罗伦萨的利益之前。但……”他顿了顿,露出微笑,“阿尔贝蒂死的时候,我也在场。那是你吗?”
“对。”
“你的复仇迅速而又正当。如你所见,我就没那么成功了。不过现在,在自负与野心的驱使下,帕齐家终于自取灭亡了。我祈祷……”
前去对付帕齐家追兵的美第奇护卫之一匆忙走上前来,脸上满是血迹和汗水。
“什么事?”波利齐亚诺问。
“坏消息,阁下。帕齐家集结了大军,正在猛攻维奇奥宫。我们支撑不了多久了。”
波利齐亚诺脸色发白。“这的确是个坏消息。如果他们夺下宫殿,就会杀死抓到的每一个我方的支持者,而且等他们掌控大权——”
“如果他们掌控大权,”洛伦佐说,“我的幸存就毫无意义了。我们就会全部死去。”他试图起身,却又躺倒回去,发出痛苦的呻吟。“安杰洛!你必须带上我们这儿的兵力,去——”
“不!我不能离开您身边。我们必须尽快把您送去美第奇宫。到了那儿以后,我们就能重整旗鼓,开始反击。”
“我去吧,”埃齐奥说,“反正我和弗朗西斯科先生还有些未了的恩怨。”
洛伦佐看着他。“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我得有始有终才行,阁下。而且安杰洛说得对,他有更重要的职责在身,那就是把您安全送回宫殿去。”
“阁下,”美第奇家的信使插嘴道,“我这儿还有些消息。我看到弗朗西斯科·德·帕齐带领了一支部队前往维奇奥宫的后部。他想要攻打防守部队的死角。”
波利齐亚诺看着埃齐奥。“去吧。挑选些武器,再带一部分兵力,然后尽快赶去。这个人会陪你一同前往,为你充当向导。他会告诉你离开这座教堂最安全的途径。从这里,只需要十分钟就能赶到维奇奥宫。”
埃齐奥鞠了一躬,转身要走。
“佛罗伦萨永远不会忘记你为它所做的一切,”洛伦佐说,“愿上帝与你同在。”
大部分教堂的钟声都已敲响,与刺耳的金铁交击声、呼喊声、呻吟声交织为一。城市陷入混乱,街上的货车被人放火点燃,来自双方阵营的小队士兵来来往往,或是相互厮杀。无论是广场还是路面上,到处都尸横遍野,但周围的喧闹让乌不敢落下用餐,只能在屋顶用它们漆黑的眸子打量着。
维奇奥宫的西门敞开着,打斗声从宫内的庭院里传来。埃齐奥让他身后为数不多的士兵停下脚步,叫住了一位正带着另一支小队冲向宫殿的美第奇军官。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帕齐家突破了后方,接着从宫里打开了大门。不过我们在宫里的兵力正在抵挡他们。他们还没能越过庭院。运气好的话,我们或许可以来个前后夹击!”
“有弗朗西斯科·德·帕齐的消息吗?”
“他和他的手下正在把守宫殿的后门。如果我们能拿下那里,就能把敌人彻底困住了。”
埃齐奥转身看着他的手下。“我们出发!”他大喊道。
他们快步穿过广场,沿着宫殿北墙外的小巷前进——很久以前,那个截然不同的埃齐奥就是从这里爬到了父亲牢房的窗边——随后向右转去,很快便与宫殿后门由弗朗西斯科率领的帕齐家部队遭遇。
对方立刻摆出了迎战的架势,接着弗朗西斯科认出了埃齐奥,于是大吼道:“又是你!你怎么还没死?你杀了我的儿子!”
“是他想杀我!”
“杀了他!现在就杀了他!”
双方立刻展开了激战,他们在狂怒中几乎不顾一切地厮杀,因为帕齐家的部队非常清楚这条退路的重要性。冰冷的怒火在埃齐奥的心中燃烧,他杀出一条血路,朝着背靠着宫门的弗朗西斯科前进。埃齐奥拿来的那把美第奇家的长剑平衡性良好,剑身更以托莱多钢制成,但他并不熟悉这种武器,因此用起来稍有些不趁手。与他交手的那些人大多只是重伤,并没有丢掉性命,而这点弗朗西斯科也看在眼里。
“你以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剑客了,是吧,孩子?你连一剑毙命都办不到。让我来演示给你看吧。”
他们立刻冲向彼此,交击的剑刃上迸出火花,但弗朗西斯科不像埃齐奥有那么多闪躲腾挪的空间,而且他比埃齐奥年长二十岁,体力也开始不支,尽管他今天实际动手的次数比他的对手要少。
“卫兵!”他最后大吼道,“来我身边!”
但他的手下早就在美第奇家的猛攻面前节节败退。他和埃齐奥的周围一时间空了出来。弗朗西斯科绝望地扫视周围,想要寻找退路,但他想要后退,就只有穿过宫殿本身一途。他推开身后的门,爬上一段通往内部护墙上方的石头阶梯。埃齐奥意识到,美第奇家的大多数守卫都在专心抵御从正门攻来的敌人,多半没有充足的兵力掩护后方。埃齐奥紧跟在他身后,来到了宫殿三楼。
这儿的房间空无一人,因为宫殿里的每一个人——除了五六个见到他们就逃之夭夭的书记员以外——都在庭院里奋力抵挡帕齐家的攻击。弗朗西斯科和埃齐奥一路穿过墙上贴着金箔、高大宽敞的大厅,最后来到一座俯瞰领主广场的阳台上。打斗声从下方传来,弗朗西斯科绝望地呼喊着救兵,但没有人能听到,而他也退无可退了。
“拿起武器,跟我好好打一场,”埃齐奥说,“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
“该死的!”
埃齐奥挥剑砍去,在他的左臂上留下了一道伤口。“来吧,弗朗西斯科,你害死我父亲时的勇气哪去了?你刺死朱利亚诺时的勇气哪去了?”
“给我滚远点儿,你这魔鬼的孽种!”弗朗西斯科猛冲过来,但他已经很疲劳了,挥臂的动作也大过了头。他步履蹒跚,失去了平衡,而埃齐奥迅速闪到一旁,抬起脚来,重重地踩住了弗朗西斯科的剑,让对手的身体也随之倒地。
没等弗朗西斯科恢复过来,埃齐奥就踩在他的手上,强迫他放开剑柄,又攥住他的肩膀,强迫他翻过身来。弗朗西斯科挣扎着起身,而埃齐奥狠狠踢中了他的脸。弗朗西斯科翻起白眼,渐渐失去了意识。埃齐奥跪在地上,开始搜弗朗西斯科的身,他脱下这个老人的护甲和束腰外衣,露出下面那具苍白而结实的身体。但他找不到任何文件,也看不到什么重要的物件。只有钱包里的一把金币。
埃齐奥丢开他的剑,弹出腕刃。他把手臂伸到弗朗西斯科的脖子下面,把他拉了起来,两人几乎脸贴着脸。
弗朗西斯科睁开眼睛。他的眼里满是惊恐与畏惧。“放过我吧!”他用嘶哑的嗓音说。
在那一刻,下方的庭院里传来胜利的欢呼。埃齐奥听着那些人兴奋的呼喊,意识到帕齐家已被击溃。“放过你?”他说,“我还不如放过一头恶狼。”
“不!”弗朗西斯科尖叫道,“求求你!”
“这一刀是为了我父亲,”埃齐奥刺中了他的腹部,“这一刀是为了费德里克,”他又刺出一刀,“这一刀是为了彼得鲁乔,这一刀是为了朱利亚诺!”
鲜血自弗朗西斯科的伤口喷出,泼溅在埃齐奥的脸上。这时埃齐奥想起了马里奥的那句话:“别成为他那样的人。”他放开了匕首,坐回自己的脚踝上。弗朗西斯科眼中的光芒开始黯淡。他低声说着什么。埃齐奥俯身去听。
“牧师……牧师……发发慈悲,给我找个牧师来吧。”
埃齐奥的怒火退去,此时不禁为自己的暴行而震惊。这样的行为违反了信条。“没时间了,”他说,“我会为你做弥撒的。”
弗朗西斯科的喉咙里嘎嘎作响。接着他的四肢开始僵硬和颤抖,逐渐跨入死亡的疆域,他的头颅向后仰去,嘴巴张开,和所有人终需面对的那位不可战胜的敌人进行着绝望的战斗。接着他瘫倒在地,像一只掏空的口袋,变得苍白而了无生气。
“安息吧。”埃齐奥喃喃道。
这时广场那边又传来一阵呼喊。在广场的西南角,有五六十人飞奔而来,为首的是个埃齐奥熟悉的人——那是弗朗西斯科的叔叔,雅各布!他们高举着帕齐家的旗帜。
“自由!自由!人民与自由!”他们的口中呼喊着这句话。与此同时,美第奇家族的士兵冲出宫殿,前往迎敌,但他们早已疲倦不堪,而且埃齐奥看得出他们寡不敌众。
他转身面对那具尸体。“噢,弗朗西斯科,”他说,“我想我找到了让你偿还罪行的方法。”他迅速把手伸到尸体的肩膀下,将其抬起——它轻得出奇——随后带到阳台边。在那儿,他找到了一条用来悬挂旗帜的绳索,将它系在那生机全无的脖子上。他迅速将另一头捆在坚固的石柱上,随后用上了全部的力气将尸体抬起,抛出阳台外。绳索发出啪的声音,随即绷紧。弗朗西斯科无力的身体悬挂在那儿,脚趾对着楼下的地面。
埃齐奥藏身在石柱后面。“雅各布!”他以雷霆般的嗓音大喊道,“雅各布·德·帕齐!瞧啊!你们的首领已死!你们的气数已尽!”
他看到下方的雅各布抬起头来,浑身颤抖。在他身后,他的手下也犹豫起来。美第奇的部队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随后在欢呼声中向前攻去。但帕齐家早已溃不成军,开始各自逃命。
几天的时间里,一切就都结束了。帕齐家在佛罗伦萨的势力不复存在。他们的财物和地产遭到查没,他们的纹章被人撕下,放在地上践踏。尽管洛伦佐希望他们表现出宽容,但佛罗伦萨的暴民们还是寻获并杀死了所有帕齐家的支持者,尽管有一些重要人物侥幸逃脱。只有一名被捕的帕齐家成员得到了宽大处理——那是教皇的侄子拉法埃莱·利拉奥,洛伦佐认为他太过天真轻信,不可能参与任何严重的罪行。不过公爵的大部分顾问都认为,洛伦佐做出这样的决定更多是出于仁慈,而非政治手腕。
西斯笃四世仍然大为震怒,宣布停止佛罗伦萨的教权,但他本就没什么影响力,佛罗伦萨人对此不屑一顾。
至于埃齐奥,他是首先被公爵接见的几人之一。他发现洛伦佐站在俯瞰亚诺河的阳台上,看着河面。洛伦佐的伤口还缠着绷带,但身体已经恢复了不少,脸上的苍白也不见了。他自豪地挺直背脊,看起来丝毫无愧于佛罗伦萨人给他的那个外号——“华丽公爵”。
互相问候之后,洛伦佐指了指河水。“你知道吗,埃齐奥,我六岁大的时候,掉进过亚诺河。我发现自己漂向黑暗之中,认定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向终结。但我却在母亲的哭泣声中醒来。她的身边站着个浑身湿透,面带微笑的陌生人。她对我解释说,那个人救了我的命。那个陌生人的姓氏是奥迪托雷。这就是我们两家交好的开端。”他转过身,严肃地看着埃齐奥,“很抱歉,我没能救下你的亲人。”
埃齐奥一时间无言以对。在冰冷的政治世界里,对和错的界限往往是模糊的,他知道那个世界的存在,却拒绝去承认。“我知道,如果你有能力救下他们,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他说。
“至少你的家族宅邸还处在这座城市的保护之下。我让你的旧管家安妮塔去打理宅邸,还配备了仆人和守卫,开销由我承担。无论发生什么,只要你想回去,它就永远等待着你。”
“您真是太慷慨了,阁下。”埃齐奥顿了顿。他想起了克里斯蒂娜。也许现在还来得及说服她解除婚约并嫁给她,帮助他复兴奥迪托雷家族?但这短短的两年已经让他面目全非,而且他又有了一项职责——对刺客组织的职责。
“我们取得了一场伟大的胜利,”他最后说,“但战争尚未结束。我们的许多敌人都逃脱了。”
“佛罗伦萨的安全已经得到确保。西斯笃四世想要说服那不勒斯和我们为敌,但我已经劝说费迪南多别这么做,博洛尼亚和米兰也一样。”
埃齐奥无法将他真正的胜利与公爵分享,因为他不太确定洛伦佐是否了解刺客组织的秘密。“为了进一步的安全考虑,”他说,“我需要您允许我去追捕雅各布·德·帕齐。”
阴云掠过洛伦佐的面庞。“那个懦夫!”他愤怒地说,“我们刚想去抓他,他就逃得不见踪影了。”
“有关于他去向的消息吗?”
洛伦佐摇摇头。“没有。他们藏得很好。我的探子们回报说,巴隆切里也许正在返回君士坦丁堡的路上,但其他人……”
埃齐奥说:“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他语气中的坚定让洛伦佐明白,触怒这个人将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怎么可能忘记谋害我兄弟的那些人?如果你找到了他们,我这辈子都会欠你的人情。他们是牧师安东尼奥·马菲和斯蒂法诺·达·巴科诺尼。还有我提到过的贝尔纳多·巴隆切里。以及另一个人,他并未直接参与谋杀,却是我们敌人的强大盟友。他是比萨的大主教弗朗西斯科·萨尔维亚蒂——他也是利拉奥家族的成员,教皇的另一条走狗。我宽恕了他的堂弟。我可不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但有时候,我也会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不太明智。”
“我有张名单。”埃齐奥说,“我会把他们的名字加上去。”他转身准备离开。
“你现在要去哪儿?”洛伦佐问。
“回我在蒙特里久尼的叔叔马里奥那里。那儿是我的大本营。”
“愿上帝与你同在,吾友埃齐奥。我这儿有些东西,你或许有兴趣在离开前看一看……”洛伦佐打开腰带上的一只皮革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牛皮纸。还没等他展开那张纸,埃齐奥就猜到了那是什么。
“我记得几年前跟你父亲聊过古代文献的事,”洛伦佐平静地说,“我们都对此很有兴趣。我知道他还翻译过其中一些。这是给你的——我是在弗朗西斯科·德·帕齐家的文件里找到的,既然他已经用不上了,我想你或许会喜欢——这让我想起了你的父亲。或许你可以把它加入他的……收藏里?”
“我由衷地感谢您,阁下。”
“我也觉得你会的,”洛伦佐说着,语气让埃齐奥不禁怀疑他究竟知道了多少,“希望它能帮得上你。”
在收拾行李,准备出发之前,埃齐奥带着洛伦佐给他的那张古籍书页,匆忙赶到了他的朋友莱昂纳多·达·芬奇那儿。尽管上个星期发生了那样的动乱,莱昂纳多的工作室却运作如常。
“看到你平安无事真让我高兴,埃齐奥。”莱昂纳多问候道。
“看起来你也没受什么伤。”埃齐奥答道。
“我告诉过你了——他们没来打扰我。他们肯定是觉得我要么是太过疯狂,要么就是太过危险!还是来喝点酒吧,我这儿应该还有些蛋糕,如果还没坏掉的话——我的管家太没用了——然后你再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我要离开佛罗伦萨了。”
“这么快?可他们告诉我,你是当下的英雄!为什么不留下来好好享受呢?”
“我没时间。”
“还有敌人要追赶,是吗?”
“你怎么知道的?”
莱昂纳多笑了。“多谢你来向我道别。”他说。
“在我离开之前,”埃齐奥说,“我为你带来了另一张古籍书页。”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我能看看吗?”
“当然可以。”
莱昂纳多仔细地打量着那张纸。“我渐渐摸到窍门了,”他说,“我还是不清楚这本古籍的真正主旨,不过我对上面的文字倒是越来越熟悉了。看起来像是对另一把武器的描述。”他站起身,将一叠看起来颇为脆弱的古籍放到桌上。“让我看看……我得说,无论写下这些文字的人是谁,他的想法肯定大大超前了自己的时代。光是这种结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随后陷入了沉思。“噢!我明白了!埃齐奥,这是另一把武器的设计图——需要的话,它可以替代你手臂上的那把武器的剑身。”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件武器相当可怕——它的中间是空心的,看到了吗?通过藏在剑刃里的那根导管,使用者可以将毒液注入受害者的体内。真正的一剑毙命!这东西能让你名副其实地所向披靡!”
“你能做出来吗?”
“要求还跟上次一样?”
“当然。”
“好!这次我有多长时间?”
“到本周结束为止?我还有些准备要做,而且……我还有个人要去见面……以及道别。不过我需要尽快离开。”
“时间可真够赶的。不过我上次制作时的工具都还留着,我的助手也会帮忙,所以应该没问题吧。”
埃齐奥用这段时间去处理他在佛罗伦萨的事务,收拾好行囊,又让人带了封信去蒙特里久尼。他将那件事一再推迟,但他知道自己非做不可。最后,在预定出发的前一天晚上,他走到卡尔弗齐家的宅邸前。他的双脚沉重得就像铅。
但他来到那里,才发现屋子里看不到灯光,而且门窗紧闭。他知道自己在外人眼中肯定像是个疯子,但他还是爬上了克里斯蒂娜的阳台,却发现她的窗户也紧紧关着。阳台花盆里的旱金莲已经枯死。他疲惫地爬了下来,感到自己的心沉甸甸的。他恍惚地站在大门前,不知道站了多久,但肯定有人看到了他,因为旁边的二楼终于打开了一扇窗户,有个女人探出头来。
“要知道,他们已经走了。卡尔弗齐先生看到情形不对,就带着家人搬去了卢卡——就是他女儿未婚夫的故乡。”
“卢卡?”
“对。我听说他们两家关系很好。”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不清楚,”那女人看着他,“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我想没有。”埃齐奥说。
那天晚上,他不断地梦见克里斯蒂娜,以及弗朗西斯科惨死的情景。
早晨的天空阴云密布,却很是符合埃齐奥的心境。他去了莱昂纳多的工作室,为自己选在今天离开佛罗伦萨而庆幸。新的剑身准备就绪,以哑光灰色的金属制成,十分牢固,剑刃之锋利,足以将落在上面的丝绸手帕切成两半。剑尖上的孔洞也非常细小。
“毒液贮藏在握柄里,你只需要舒展手臂的肌肉,碰触内侧的按钮,就能注入毒液。小心点,它是很灵敏的。”
“我该用什么样的毒?”
“我替你加进去的是毒芹萃取物,毒性相当强,不过等用完以后,你可以随便找个医师去要。”
“找医师要毒药?”
“只要浓度够高,能治病的那些药物也能致命。”
埃齐奥悲伤地点点头。“我又欠了你一份人情。”
“这是你的古籍书页。你非得这么快离开吗?”
“佛罗伦萨安全了——暂时安全了。可我还有工作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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