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百面旗帜在勇敢的人头顶上飘动,血流成河,逃跑无望,只好等死。一帮撒克逊人可能称今夜为利剑的节日;老鹰叫着扑向猎物,它们的叫声犹如战场上的厮杀声,比婚庆喜宴的欢乐歌声反倒更加动听。
——沃尔特·斯科特:《伊凡奥埃》
我们不准备在这里描绘本已是乌合之众的起义队伍,在突然见到这该死的山谷里岩峰山洞里布满了意想不到的敌人时的那份混乱不堪了。很难分辨得出,受到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的队伍里发出的成千的人的阵阵喊叫是绝望、恐惧还是愤怒。皇家军队从四面八方钻了出来,向他们射来可怕的子弹,枪声越来越密集,起义者们在肯尼博尔那该死的枪打出来之后,未及射出第二枪,周围已是硝烟弥漫,火光冲天,窒息憋闷,只见死神在飞翔。他们相互间失去联络,只能看清自己,并隐约地瞥见远处模模糊糊地出现在岩前林边,像炉火中的鬼怪似的火枪兵、龙骑兵、枪骑兵。
这一帮人,在崎岖狭窄的小道上,零落散乱地拉得将近一英里长。道路一边是深涧激流,另一边是高高的岩壁,队伍很难收缩,宛如一条被人打断脊背的长蛇,一截截地散开,在吐出的白沫中蠕动,还想聚合在一起。
待惊魂甫定,一种绝处逢生的心情激发着这帮天生粗暴无畏的人。齐心合力,同心同德,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干挨打而无力抵御,便齐声怒吼。霎时间,吼声盖过了敌人胜利的欢呼。他们群龙无首,没有号令,几乎赤手空拳地冒着枪林弹雨,攀登悬崖绝壁,或用牙咬,或用手攥峭壁上的荆棘,挥动着铁锤和铁叉,令装备精良、军容整齐、占据有利地形、尚未损失一兵一卒的那帮士兵见了,不由自主地吓呆了。
有好多次,这帮凶蛮的人或踩着死尸堆,或踏着贴在岩壁充当人梯的同伴的肩头,攀到敌人盘踞的峰顶,但他们刚喊了一声“要自由!”刚举出斧子或多节的大棒,刚露出他们那气歪了的黑脸,便被推了下去,连带着他们抓住荆棘或突岩悬在空中的大胆同伴一起摔进深渊。
试图逃跑或抵抗的那些倒霉者的努力也白费了;隘道的所有出口全部被封死了;但凡可以接近的地方都有士兵把守。这些不幸的造反者中的大部分人在用岩石砸断了双刀斧或菜刀之后,嘴啃着路上的沙子咽了气。有些人抱住双臂,眼睛盯着地上,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来,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等着一粒子弹把他们射下激流。他们中的那些由哈凯特事先配备了劣质火枪的人,胡乱地冲着不断地向他们扫来密集弹雨的岩顶和洞穴回上几枪。在枪声大作之中,可以听见起义头领们的愤怒吼叫和军官们镇静的喝令声。吼声、叫声、枪声混成一片,只见一片血雾腾腾升起,在这屠宰场上空飘过,给山峦映上了一大片颤动着的亮光,而像敌人似的在这两支敌对的队伍中间流过的激流,翻着白沫,把落进其中的尸体卷带而去。
行动,或者不如说是屠杀一开始,损失最为惨重的是正直而冒失的肯尼博尔指挥的科拉山民。我们记得,他们是造反者队伍的先锋队,深入隘道尽头的那座松树林里。倒霉的肯尼博尔刚举起火枪,魔术般的一下子布满敌人射手的这座树林中的敌军使用交叉火力把他们封锁住了,而孟哥尔摩团的一个整营组成三角形,从一个宛如瞭望台的高耸岩石上,向他们疯狂扫射。那瞭望台由几大块倾斜的岩石笼罩,居高临下。在这极其危急的形势之下,惊慌失措的肯尼博尔抬头向那神秘的巨人望去,盼着能有像冰岛凶汉那样的超然能力前来相救。但他并没有看见那了不起的恶魔突然张开巨大的双翼,飞到他们头上,向火枪手们喷出火焰和霹雳,没有看见他转瞬之间长高长大,直入云霄,把一座山推倒,压在敌军身上,或者是用脚跺出个深渊,把埋伏的那营敌兵统统埋葬。那个大名鼎鼎的冰岛凶汉和他一样,第一批火枪子弹扫来,便赶忙退却,表情几乎惊恐不安地跑到他的面前,问他要一支短枪,说是这种时候,他的斧头同老太婆的纺锤一样的不中用。
肯尼博尔十分惊讶,但仍旧轻信不疑,把自己的火枪战战兢兢地给了巨人,几乎忘了害怕射到身边的密集的枪弹。他始终盼望出现奇迹,还等着看到自己那把致命的火枪能在冰岛凶汉手中变得如大炮一样粗,或者变成一条带翼的龙,从眼睛、鼻子、嘴里往出喷火。可是根本没有。可怜的猎手看见那恶魔同自己一样往枪里上普通的火药和铅弹,同自己一样端枪瞄准,随便放了一枪,还没有自己瞄得准哩,他简直惊得目瞪口呆了,他又气又惊地看着那恶魔重复了好几次这机械的动作,终于明白不能幻想出现奇迹了,只好想着如何用常人的办法使自己及同伴摆脱所处的危险境地。他可怜的老伙计盖登留·斯泰培身中无数子弹,已经倒在了自己的身边;被团团包围、无处可逃的所有山民,吓得失魂落魄,挤成一团,哭天抢地,都没想到去抵抗。肯尼博尔清楚明白地看到这么挤在一起,成了敌人的好靶子,一排子弹过来,便夺走了他二十来个伙伴的性命。他喝令不幸的伙伴们散开,钻进路边的矮树丛中去,那儿要算是黑柱山谷最宽阔的地方;他命令他们藏在荆棘丛中,尽可能地回击那营士兵的越来越具杀伤力的射击。山民们因为都是猎手,大部分人都有武器,因此便服服帖帖地在执行头儿的命令,要是形势没有这么危急,他们也许不会这么乖乖地听他的话。因为人在面对危险时,一般都不知所措,总是比较甘愿听从沉着镇静、主动为大家出谋划策的人的指挥。
可是,这个明智的措施远没有使他们转败为胜,连使他们得救都没有。倒下不能战斗的山民比站着的要多,而且,尽管他们的头儿和巨人以身作则、鼓舞士气,但其中有好多人仍旧拄着无用的火枪或躺在受伤者的身旁,横下一条心来等死,不愿还击。人们也许会奇怪,这些人在冰雪之中追踪凶猛的野兽,成天面对死亡,都习以为常,怎么一下子全泄了气?不过,大家可别弄错了,在常人的心里,勇敢是视情况而定的。有的人能笑对枪林弹雨,但却害怕黑暗或深渊;有的人可以每天与野兽搏斗,可以纵身越过深涧,可是见了枪炮就跑。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大无畏只不过是一种习惯,而且,尽管不再害怕这样或那样的死亡,但并不因此就不怕死了。
肯尼博尔置身一大堆垂死的兄弟之间,自己也开始沮丧绝望,尽管他只不过左胳膊受了点儿轻伤,而且还看见那恶魔巨人仍在一个劲儿沉着地放着他的枪。突然间,他隐约看到居高临下的那要命的一营士兵中,一阵大乱,那肯定不是他的山民们的那极其薄弱的火力造成的损失所引起的。他听见一声声惨叫、垂死士兵的咒骂和吓坏了的说话声从得胜的士兵队伍中传来。很快,射击稀疏了,硝烟散去,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大块大块的花岗岩从俯临孟哥尔摩火枪手所盘踞的高处的岩石上滚下来,砸在火枪手们的身上。这些巨石以飞快的速度砸了下来,互相碰撞着,发出巨响,碎片落在士兵群中,引起大乱。士兵们抱头鼠窜,蹦下高处,四处奔逃。
一见这意外的救援,肯尼博尔扭过头去……可巨人仍旧在那儿!他呆住了,因为他原以为冰岛凶汉终于飞升而去,盘旋在那块巨岩之上,居高临下地消灭敌人。他抬眼向着巨石滚落的峰顶望去,但什么也没看见。他认为不可能有一部分起义者爬到了那个要塞位置,因为看不见刀光剑影,也听不见有胜利的欢呼。
这时候,高处的枪声已完全停息。由于浓密的树木遮挡,已看不见想必是聚集在高岩底下躲藏起来的残兵败将了。狙击手的枪声也变得稀疏了。肯尼博尔是个机智的头领,他利用了这个天赐良机,鼓舞同伴们的士气,让他们借着映照着这场大屠杀的那点儿暗红色光亮,看看高地上那继续滚落的大石头中堆积着的尸体。于是,山民们在敌人的呻吟声中发出了自己的胜利欢呼。他们重新整好队伍,尽管仍有散兵游勇从荆棘丛中向他们射击,但他们仿佛重新鼓足了勇气,决心从这死亡谷里突围出去。
重新整好的队伍就要出发了。肯尼博尔在“要自由!要自由!不要监护权!”的一片吼声之中,正在用他的号角发出命令,这时,前面突然传来冲锋的鼓角,得到增援的高地上的那个营的残余士兵,从短枪射程内的一条路的拐角冲了出来,在山民们面前摆开了阵势,梭镖和刺刀林立,阵后排着一队队的士兵,不计其数,望不到底。敌军如此出其不意地来到肯尼博尔的队伍前面,停止了前进,好像在指挥他们的那个人挥动着一面小白旗,由一名号手陪同,向山民们走过来。
这支队伍的突然出现丝毫没有使肯尼博尔惊慌失措。在危急关头,有时是不可能惊奇和害怕的。科拉山的老狐狸一听见鼓角声响,便立即命令同伴们停止前进。在敌军排头兵一字排开时,他命令大家枪上膛,两人一排,以减少敌军火力的杀伤面。他本人立于队前,站在巨人身旁。在战斗激烈时,他同巨人几乎开始变得热络了。他已经敢于看对方的眼睛,发现它们并不完全像铁匠炉火那么亮,而且他那所谓的钩爪也不像人们所说的与常人的指甲大不一样。
当肯尼博尔看见皇家火枪手的指挥官投降似的向他走过来时,狙击手们的枪声也完全停止了,只是他们的喊声还在四面回荡,说明林中尚有伏兵,于是他便暂时停止自卫的准备。
这时候,举着白旗的军官已经到了两军中间,停了下来,陪同他的号手吹了三声警告号。于是,那军官便扯起嗓门喊了起来,尽管他们身后的山谷中喊杀声连天,但山民仍能清晰地听见军官的喊话。
“我以国王的名义宣布,凡是放下武器并交出其头目以接受陛下最高审判的反叛者,将得到赦免!”
谈判军官话音刚落,附近树丛中便响了一枪。军官中弹,摇晃了几下,举着旗帜走了几步,摔倒下去喊道:“背叛!”
谁也不知道这致命的一枪是谁放的。
“背叛!懦夫!”火枪兵营的人气得发抖,怒吼道。
接着,一排密集的火枪子弹向山民们射来。
“背叛!”山民们看见自己的兄弟倒在身边,也吼叫起来。
随即,众枪齐鸣,回击了皇家士兵的突然开火。
“朝他们打,伙伴们!射死这帮懦夫!杀死他们!”火枪兵营的军官们怒吼着。
“杀死他们!杀死他们!”山民们也在喊。
于是,双方的斗士们举着刀,几乎在不幸的军官的尸体上肉搏开来,可怕的兵器击打声和喊杀声连成一片。
双方混战起来。起义头领、皇家军官、士兵、山民,全都混杂交织在一起,撕扯着,搂抱着,宛如两群饿虎相遇在旷野蛮荒之中。长梭镖、短刺刀、长矛施展不开,只有大刀和斧头在人头上闪动着,而且,有好多肉搏在一起的交战者其他武器用不上,只好用匕首捅、牙齿咬。
山民和火枪手个个都义愤填膺,怒不可遏,人人嘴里都在喊“背叛!报仇!”混战残酷凶恶,人人心里都想着宁死也要让不认识的敌人送命,他们冷漠地踏着伤者和死者的躯体冲呀杀呀,踩得垂死者一时苏醒过来,用牙齿咬踩他的人。
就在这时候,一个矮人怪笑着、高兴地吼叫着冲入屠杀场。起先,好几个交战者透过硝烟和血雾,看见他那身兽皮衣,还以为他是一头猛兽哩。谁都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站在哪一边,因为他的斧子不认人,既砍起义者的头,也剖士兵的腹。不过,他好像更喜欢杀孟哥尔摩的火枪手。他锐不可当,像幽灵似的在混战中左冲右突。鲜血淋漓的斧子抡圆了,断肢碎骨,血肉横飞。他像大家一样吼叫着“报仇!”还说着一些古怪的话语,其中常夹带着吉尔的名字。这个可怕的陌生人在屠杀场里就像是过节一样。
他那双凶光毕露的眼睛盯住的一个山民,跑去跪倒在肯尼博尔曾寄予厚望但却大为失望的巨人面前,呼喊着:
“冰岛凶汉,救救我!”
“冰岛凶汉!”矮人重复着。
矮人朝巨人走过去说:
“你是冰岛凶汉?”
巨人没有回答,举起了铁斧。矮人向后一闪,铁斧落下,正砍在向巨人求救的那个可怜人的脑壳上。
陌生人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英戈尔夫作证!我还以为冰岛凶汉身手不凡哩。”
“冰岛凶汉正是这样在救求他的人的!”巨人说。
“你说得对。”
两个凶神恶煞便大战起来。铁斧和石斧相遇,砰的一声,斧刃崩碎,火星四溅。没了武器的矮人迅如闪电地抄起一个垂死者丢在地上的沉甸甸的狼牙棒,躲过弯腰想抓住他胳膊的巨人,双手握棒,猛地朝着巨大对手的阔脑门砸去。
巨人“啊”地叫了一声,倒下了。得胜的矮人好不欢喜,用脚踩着他说:
“那个名字分量太重,你担当不起。”
他随即得意扬扬地舞动着狼牙棒,去寻找其他的受害者了。
巨人并没有死,那猛地一击把他打蒙了,几乎不省人事。现在,他开始在睁开眼睛,微微地动弹几下。这时,一名火枪手在混乱之中发现了他,吼叫着向他扑过去。
“冰岛凶汉抓住了!胜利了!”
“冰岛凶汉抓住了!”众人以胜利或忧伤的声气重复着。
矮人不见了。
山民们寡不敌众,早被打垮了,因为森林中的狙击手,以及陆陆续续地从山谷里赶来的枪骑兵和龙骑兵在与孟哥尔摩火枪手会合。山谷里,主要的起义头领都已投降,厮杀早已停止。正直的肯尼博尔战斗一开始便受了伤,已经被俘了。冰岛凶汉也被俘获,这一下,山民们的勇气便荡然无存了。他们放下了武器。
晨曦映照着尚半隐在黑暗之中的高山雪峰的尖顶时,黑柱山谷中只剩下死一般的宁静。那份寂静十分瘆人,清晨的微风吹过,传出几声微弱的呻吟,天空中,黑压压的一群群乌鸦,从四面八方飞来这惨不忍睹的山谷。几个可怜的牧羊人,黎明时走过岩边时,吓得连忙逃回自己的小屋,硬说是在黑柱山谷里看见一个人面兽坐在死人堆里在喝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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