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看到木砧旁,正在准备死亡节,刽子手怀着希望,胸有成竹地用黑布把木砧蒙上,他给斧头换了一块好铁,看看它是否卡得牢靠。于果心平气和地看着死亡的来临。
——雅克·勒费弗尔:《巴里齐娜》
……当恶人在窥探我,主啊,您将让我落在他的手中?是他截住我向您走去的路。别惩罚我,我的罪过就是他的罪过。
致命的时刻到了。天边,太阳只剩下半个圆盘了。孟哥尔摩要塞的各道门都加了双岗;每道门前都有凶相毕露的哨兵默不做声地走来走去。要塞的各个阴暗塔楼本已异常骚动不安,更兼城里还传来喧嚣嘈杂。只听见各个院子里蒙着黑纱的鼓敲出瘆人的鼓点;矮塔楼上的那门炮间隔着打一发炮弹;主塔上的大钟缓缓地摇动,发出低沉悠远的声响,而港口深处,满载着人的渡船拥挤着划向可怕的孟哥尔摩岩石岛。
孟哥尔摩操练场上,在一方队士兵中间,立着一个蒙着黑布的断头台,急不可耐的人群在它周围越聚越多,密密匝匝。断头台上有一个人在踱步,穿着红哔叽衣服,时而倚在手里拿着的一把斧头上,时而动动木砧和阴森台阶上的木格踏板。断头台旁准备好一堆柴火,前边燃着几支松明火把。断头台和柴火堆之间,立了一根木桩,挂了一块牌子,写着:叛徒奥尔齐涅·盖尔登留……从操练场望去,可见施莱斯威格堡主塔上飘着一面大黑旗。
正在这时候,临刑的奥尔齐涅来到了审判庭里一直聚而未散的法官们面前。只有主教未在,因为他的辩护人的职能已经终止了。
总督之子穿了一身黑,脖子上戴着丹布罗格勋团的勋章链。他脸色苍白,但一脸自豪,因为在布道牧师亚大纳西·孟德尔回到他的牢房来之前,人们就已经来押他前往刑场了。
奥尔齐涅在心里已经完全牺牲了自己。然而,艾苔尔的丈夫仍旧带着几分苦涩地想念着生存,他也许宁愿另造一个不是坟墓的夜晚来做他的洞房花烛夜。他在牢房里祈祷过,梦想过。现在他已祈祷和梦想完毕,面对着现实,他感到自己获得了上帝和爱情所给予的力量,所以很坚强。
人群比这个临刑人更加激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出身的高贵、命运的悲惨激起了众人对他的羡慕和怜惜。人人都在观看他伏法,然而,却说不清他何罪之有。人的内心深处有着一种奇怪的情感在怂恿着他们去观看行刑,就像是去寻欢作乐一般。他们怀着一种可恶的急切心情,竭力想从将死之人扭曲了的面部捕捉到被毁灭者的思绪,仿佛值此严重时刻,上天或地狱会有某种启示出现在可怜人的眼睛里似的。他们好像要看看一个人没了希望时,笼罩在他头上的死神的翅膀投下的是什么阴影,看看这时候一个人还剩下些什么。这个人精力充沛、身强力壮;他活动着,呼吸着,还活着,但马上就要停止动弹,停止呼吸,停止生活;他周围挤满了同他一样的人,他并没损害过他们,他们都在为他抱屈鸣冤,但却没人来救他;这个并非老死病亡却要死去的可怜人,既屈服于一种物质的力量又受制于一种看不见的威力;这个生命,社会非但未能使之活下去,反而大张旗鼓地把它剥夺掉,还举行正式而威严的行刑仪式,这极大地震撼了人们的想象力。对于我们这些被判了死刑而又不定期缓期执行的人来说,这个明确知晓自己大限时刻的不幸之人使我们产生一种既奇特又痛苦的好奇心。
大家记得,奥尔齐涅在上断头台之前,先要被押到审判庭,褫夺掉他的头衔和荣誉。他刚来到时所引起的骚动刚刚平息,首席法官便让人送来联合王国的纹章登记册和丹布罗格勋章团章程。
于是,他让临刑人单腿跪下,又命观众保持秩序和肃静,然后打开丹布罗格骑士团章程,厉声念道:
承全能上帝的恩泽仁爱,丹麦-挪威国王、汪达尔-哥特人国王、施莱斯威格公爵、荷尔斯泰因公爵、斯托玛利亚公爵、狄特玛斯公爵、奥尔登堡伯爵、德尔门胡斯特伯爵克利斯蒂安诏示:
根据我国首相格里芬菲尔德伯爵(首席法官把这个名字念得极快,大家都没有听清楚)的建议,现重建我们卓越的祖先圣瓦尔德玛尔创立的丹布罗格皇家骑士团。
鉴于这可敬的骑士团乃是为了纪念上苍为降福于我国而赐的丹布罗格军旗,倘若该团骑士危害神圣国法教义及其荣誉而不受到惩处,则是对本团神圣规章之玷辱。
我们跪请上帝明鉴,本团骑士凡有以叛变不忠、出卖灵魂给魔鬼者,在法官公开审判过后,永远褫夺丹布罗格勋团骑士称号。
首席法官合起章程。
“托尔维克男爵、丹布罗格勋团骑士奥尔齐涅·盖尔登留,您已经知道自己犯有叛国罪。根据此罪,您将被斩首,尸身将被焚烧,骨灰将被抛撒……叛徒奥尔齐涅·盖尔登留,您已经知道自己不配待在丹布罗格骑士团了。请您忍受住羞辱,我将代表国王公开褫夺您的封号。”
首席法官把手伸向骑士团章程,正准备对平静镇定、纹丝不动的奥尔齐涅宣读命定的词句时,审判席右侧的一道侧门打开了。一位教会执事出现了,宣布特隆赫姆州尊敬的主教驾到。
确实是他。他急匆匆地走进大厅,身边有一教士搀扶着他。
“且慢!首席法官大人,”他以一种与他年岁不相称的洪亮声音喊道,“且慢!……感谢上苍!我来得及时。”
听众们注意力更加集中,知道出现什么新的情况了。
首席法官没好气地转向主教说:
“请大人允许我提请您注意,您已经不必来这儿了。法庭就要褫夺死刑犯的头衔,他马上就要伏法了。”
“此人在主的面前是纯洁的,您不许碰他。该犯是冤枉的。”
除了首席法和机要秘书的恐惧叫声之外,没有什么可以与听众中响起的一片惊呼相比拟。
“是的,颤抖吧,各位法官!”首席法官尚未恢复镇静,主教又继续说,“颤抖吧!因为你们正要使无辜者的血白流。”
当首席法官的激动平息时,奥尔齐涅已惊诧地站了起来。尊贵的年轻人生怕自己那慷慨的诡计被戳穿了,生怕已经发现了舒玛赫的罪证。
“主教大人,”首席法官说,“在本案中,罪责被推来推去,罪犯似乎逍遥法外。您别相信什么无用的表面现象。如果说奥尔齐涅·盖尔登留清白无辜的话,那罪犯又是谁呢?”
“阁下马上就会知道,”主教回答之后,向法庭指指他身后的一个仆人拿着的一只铁盒,“各位尊贵的大人,你们胡乱地作了判决。这只盒子里装着将驱散迷雾的神奇之光。”
首席法官、机要秘书和奥尔齐涅一看见那只神秘的盒子,似乎同时感到震惊。主教继续说道:
“各位尊贵的法官,请听我说。今天,当我回到自己的宅第,因昨晚太累准备休息一下,并准备为临刑犯们祈祷时,有人给我送来这只密封的铁盒。据说是斯普拉德盖斯特的看守今天早晨送到我的宅第,让转交给我的,硬说是里面一定装有什么撒旦的秘密,因为他是在从斯帕博湖捞上来的亵渎犯本尼纽斯·斯皮亚古德瑞尸体上发现的。”
奥尔齐涅注意力更加集中。听众们也全都鸦雀无声。首席法官和秘书像两个死刑犯似的垂下了头,仿佛他俩都忘掉了自己的奸诈和胆量。恶人的一生中是有失去力量的时刻的。
“在祝福了这只盒子之后,”主教继续说,“我们敲开了封印,如同我们仍能看见的那样,上面刻有格里芬菲尔德被废去的纹章。我们在盒子里的确发现了一个撒旦的秘密。各位尊敬的大人,你们自己去判断吧。请你们先全神贯注地听我说下去,因为这关系到那些人流血的事,而主很看重每一滴血的分量的。”
于是,他打开那神秘的盒子,从中取出一份文件,背面写着下列证词:
我,布拉克斯·昆比苏苏姆大夫,在这临终时刻,我宣布将这份文件交给前格里芬菲尔德伯爵在哥本哈根的诉讼代理人狄斯波尔森上尉,该文件全部出自首相阿勒菲尔德伯爵的仆人图里亚夫·穆斯孟德之手。该上尉可随时使用此文件……我祈求上帝饶恕我的罪孽。
机要秘书抽搐似的颤抖着。他想说话但又说不出话来。这时,主教把文件交给脸色苍白、惶恐不安的首席法官。
“这写的是什么呀?”首席法官展开文件嚷道,“‘呈尊贵的阿勒菲尔德伯爵一阅,关于以法律手段除掉舒玛赫之办法……’我发誓,尊敬的主教……”
文件从首席法官手中掉了下去。
“念呀,念呀,大人,”主教继续说,“我并不怀疑您那卑鄙的仆人滥用了您的名义,正如他滥用了不幸的舒玛赫的名义一样。您只要看一看,您对您倒台的前任所怀有的刻骨仇恨产生了什么后果。您的一位属下以您的名义阴谋策划了舒玛赫的倒台,无疑是希望向阁下您邀功请赏。”
了解铁盒里全部内容的主教的这番话向首席法官表明自己的怀疑并不是针对他的,这使他镇定了些。奥尔齐涅心里也踏实了。他开始隐约发现艾苔尔的父亲的冤情和他本人的冤屈将同时得到昭雪。他对这古怪的命运感到极大的惊讶,是它促使他为了这只盒子而去追踪一名可怕的强盗的,而这只盒子却带在他的老向导本尼纽斯·斯皮亚古德瑞的身上,以至于它就在他的身边,可他却在到处寻它。他也在思考着这一些事情的严重教训:这一件件事情使他因这命定的盒子而险些送命,又因这盒子而挽回了性命。
首席法官恢复了镇静,以与全体听众共有的那明显的愤怒念起一份长文;穆斯孟德在文中详细阐明了我们在这个故事中所看到的那个卑鄙的计谋。机要秘书有好几次想站起来为自己辩护,但每一次都被听众的吼声逼坐下去。最后,这篇恶心的长文在一片愤怒的议论声中念完了。
“卫兵,把这个人抓起来!”首席法官指着机要秘书说。
那恶徒浑身乏力、一言不发地从座位上走下来,在众人的一片斥责声中坐在了可耻的被告席上。
“各位法官大人,”主教说,“颤抖吧,高兴吧。在场的我们这位可敬的教友、我们皇城各监狱的布道牧师亚大纳西·孟德尔马上要告诉你们的事情,将进一步证实刚刚启迪了你们良知的这一真相。”
陪着主教的果然是亚大纳西·孟德尔。他向主教和审判席鞠了一躬,在首席法官的示意下,说了下面这段话:
“我要说的全都是实情。如果在这里说出一句别有用心的话来,愿上苍惩罚我!……今天早上,根据我在总督公子的牢房里所看到的,我就在寻思,这个年轻人根本没有罪,尽管各位大人根据他的交代作出了死刑判决。就在几小时之前,我奉命去给那个可怜的山民做了临终祷告;他就是在你们面前被残酷杀害,也是被各位尊敬的大人当成冰岛凶汉判了死刑的那个山民。这个临终之人对我说:我根本就不是冰岛凶汉;我冒充此人遭到了报应。付给我钱让我装扮这一角色的是首相府的机要秘书,他叫穆斯孟德,他冒名哈凯特策动了整个起义。我认为他是这一切的唯一的罪人。但愿我能拯救无辜,又不致使罪人流血!”
他说完之后,又向主教和各位法官鞠了一躬。
“阁下都看到了,”主教对首席法官说,“我的一位当事人曾指出那个哈凯特同您的机要秘书十分相像,他说的一点儿也没有错。”
“图里亚夫·穆斯孟德,”首席法官审讯新被告说,“您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穆斯孟德朝他主人望去,吓了后者一大跳。他立即恢复了自信,沉默片刻之后,回答说:
“没有,大人。”
首席法官有气无力地说:
“那么您承认犯了所指控的罪了?您承认策划了一个既反对国家又反对一个名叫舒玛赫的人的阴谋了?”
“是的,大人!”穆斯孟德回答。
主教起身说道:
“首席法官大人,为了使此案不留任何疑点,请阁下审问被告是否有同谋。”
“同谋!”穆斯孟德重复一句。
他似乎思考了片刻。首席法官脸上流露出一种极大的不安。
“没有,主教大人!”他终于说道。
首席法官放心地看了他一眼,二人目光正好相遇。
“没有,我根本没有同谋,”穆斯孟德更加用力地说,“我策划全部阴谋是出于对我的主人的爱戴,他不知道我这么干是为了搞掉他的仇敌舒玛赫。”
被告和首席法官的目光再次相遇。
“阁下应该感到,”主教说,“既然穆斯孟德根本就没有同谋,那奥尔齐涅·盖尔登留男爵就不可能有罪。”
“如果他没有罪的话,尊敬的主教,那他怎么会承认自己有罪呢?”
“首席法官大人,那个山民明知要掉脑袋,为何一口咬定自己是呢?只有上帝知道人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奥尔齐涅说话了:
“各位法官大人,现在真正的罪犯已经暴露,我可以说出实情了。是的,我故意承认自己有罪,为的是搭救前首相舒玛赫,因为他一死,他女儿就会孤独无助了。”
首席法官咬紧嘴唇。
“我请求法庭,”主教说,“宣布我的当事人奥尔齐涅无罪。”
首席法官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在高级民事代表的要求下,检查完了那只可怕的盒子。里面只装有舒玛赫的封号和头衔证件,还有几封这位孟哥尔摩的囚徒写给狄斯波尔森上尉的信,他在信中诉苦,但信中并无罪证,只有阿勒菲尔德首相才会感到害怕。
法官们很快便退庭了,经过简短的讨论之后,当操练场上好奇的观众们在急不可耐地等着看总督之子伏法,刽子手在断头台上漫不经心地踱来踱去时,首席法官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宣读对图里亚夫·穆斯孟德的死刑判决,并为奥尔齐涅·盖尔登留恢复名誉,归还他所有的荣誉、封号和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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