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我脸上的眼泪,不是疼痛的眼泪;我身上的汗水,也不是劳累的汗水!这是从激动和兴奋的心里流出来的泪和汗呵!
“老师,我的腿已经不酸不疼了。阿伊古丽和次仁卓玛已经替我揉搓了半天了。她们看见我的脚抬得更高了,都高兴得不得了。她们刚走……“您若是一定还要替我揉搓,那就趁这个时候,让我对您讲讲我自己的故事吧!
“我生在青海海西州的格尔木县,是一个牧场的蒙族干部的女儿。父亲是转业军人。母亲也在牧场工作。他俩都被评为学习毛主席着作的积极分子。我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家庭里长大,就像是碧绿草原上,在光天化日之下欣欣向荣的一棵小树,知道的只是快乐和幸福。我从我的双目失明的祖母那里,听到过父亲的苦难家史:什么父亲给青海军阀马步芳家当长工,拚死拚活地干,还是吃不饱穿不暖呀;大叔叔被马拖死,二叔叔饿死呀。老祖母说到这里,总是涕泪交流。我想,老人们在一起,总爱谈着悲惨的往事,然后又喜笑颜开地感谢毛主席,感谢共产党,给了他们以幸福的生活。我想:
事情过去了,雨过天晴了,还总提它做什么呢?
“我十一岁的那年,妈妈带我去看电影,那天的影片是《白毛女》。从电影院出来,我只觉得妈妈拉着我的那双手,冰凉,震颤!我惊奇地抬头,看见妈妈的脸上挂满了泪珠。回到家来,她一语不发,轻轻地把门掩上,把我搂在身边,颤声地说:‘孩子,你看了汉族姑娘喜儿的悲惨故事吧?那就是妈妈小时候的经历呵!’说着她指着左手背上那一条很深的伤疤,说,‘你是在蜜水里长大的,妈妈从来不对你讲那些伤心的事情,今天,妈妈忍不住了!’这时,她哭了,我惊惶地上去紧紧地搂住她,又掏出手绢来,替她擦了眼泪。妈妈安静了下来,就慢慢地对我述说了她的故事:她从小就没有了父亲,我姥姥带着四个孩子,给牧主做工,根本没法子过活,我姥姥就把大儿子送给人家当养子,大女儿卖给一个牧主当奴隶,我的那个小姨,就在国民党军阀挑拨新疆和青海的少数民族互相残杀的时候,失散了。
最后只剩下我姥姥和妈妈两人,靠讨饭过活。不久,我姥姥连病带饿也死去了,妈妈只好单身独自替牧主放羊……在一个大风雷的傍晚,妈妈好不容易从漫荒野地里把几百只羊赶了回来,牧主数来数去,发现短了一只,他一边骂一边用鞭子抽我妈妈,还从火塘里抽出通红的火钳,朝妈妈头上打来,妈用手一挡,只听得哧喇一声,手上一大片皮肉被火钳夹走了,鲜血顺着手指一行一行地往下流!牧主还逼着妈妈在黑漫漫的风雪之夜,出去把那只羊找回来。这夜,妈妈咬着牙,怀着满腔的愤恨,直奔到昆仑山里……妈妈想宁可冻死饿死、让野兽咬死,再也不回到那人间的地狱里去了。以后的三年中,妈妈就过着像影片上汉族姑娘喜儿那样的悲惨生活,白天在山上奔走,夜晚在崖洞里栖身……说到这里,妈妈又哭了,说:
‘喜儿比我幸运,她还可以拿娘娘庙里的供品充饥,而我呢,吃的只是野果和砸碎了的兽骨,披的是死兽身上剥下来的皮毛呵!’就这样直到青海解放那一年,我的那个送给人当养子的舅舅,才领着人民解放军——其中也有我爸爸——从山洞里把她带了回来……这时,妈妈紧紧地搂着我说:‘孩子,咱们今天的幸福日子,都是党和毛主席给的,你可千万千万不能忘记呵!’“去年我被送到北京中央民族学院艺术系学习了。离家前夕,我的爸爸妈妈又再三嘱咐我,说:‘你能到北京毛主席身边学习,是我们政治上的光荣,生活上的幸福。这是党和毛主席给我们贫下中农子女上学的权利。你一定要听毛主席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从小就喜欢舞蹈,在学校里就参加了业余文艺宣传队。到了学院,我就报上了艺术系的舞蹈专业。上课以后,我渐渐感到舞蹈的基本功训练对我是十分吃力的。在一班十几个同学中,我的年纪是比较大的。在练基本功时,先练的是拔腿下腰,同学们都能扶着杆子,把腿抬得高高的,而我却怎么也抬不高;同学们都能把身体向后弯成柔美的弓形,而我呢,一滴一滴的汗珠砸在地板上,身子还是弯不下去!老师说我的力量还不够,规格还不好,还要在软度上多下功夫。
我从练功场出来,拖着酸痛的四肢,困顿地走回宿舍,越想越灰心。这正是人家说的,年纪大些了,骨头硬了,学舞蹈不行了,我还是改专业吧!
“我就这样有气无力地、毫无信心地练着基本功。老师和同学都替我着急。我的朝鲜族金老师再三地同我说,‘你感到吃力,主要是你顾虑太多,思想不集中。你应当配合自己的思想斗争来解放你的外形!人的骨头都是硬的,有谁的骨头生来就是软的呢?’我的维族同学阿伊古丽和藏族同学次仁卓玛,都自愿地和我结成互助组,帮助我练功。
“半个月以前,我们全班去看了舞剧《白毛女》。在观剧的几个小时之中,我感到了空前的情感上的激荡!几年前妈妈对我哭诉的往事,闪电般重现在我的眼前。那位扮演喜儿的演员,通过湛深健美的舞蹈艺术,以她的一仰首、一转身、一举足的文艺语言,深刻有力地表达出剧中人的痛苦与仇恨,快乐和幸福!我凝神地看着,先是悲愤得手足冰冷,终而兴奋得热血沸腾!从剧场出来,我挺一挺腰,长吁了一口气,伟大领袖毛主席对文艺工作者的庄严号召,在我的耳边震响了起来:‘革命的文艺,应当根据实际生活创造出各种各样的人物来,帮助群众推动历史的前进。’这时,我感到了身上担子的份量!金老师不是说过吗?我应当配合自己的思想斗争,来解放自己的外形。我一定要学好舞蹈艺术,用这有力的武器,来团结人民,教育人民,同心同德地同阶级敌人作斗争,来保卫党和毛主席为我们缔造的社会主义红色江山!
“我回到学院,就悄悄地一直走进练功场,在灯光下又练开了基本功。
“这半个月来,我进步得飞快,老师和同学们都惊奇欢喜得了不得!您看,我的脚抬得够高了吧?我的腰下得够低的吧?但是我一定还要勤学苦练下去!
“对,今晚上我不再练了,您放心走吧,谢谢您,老师,再见!”
(本篇最初发表于《天津文艺》197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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