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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冰心十首《童年》记一件最难忘的事情

记一件最难忘的事情

        今天,王老师给我们出了一个作文题目,是《记一件最难忘的事情》。同学们看了题目,都扶着头思索起来。我呢,不用多想!有一件最难忘的事情,两个月来,一直在我脑子里萦回着。在晚上没有睡着以前,或是早晨刚醒来以后,这件事就像一幅画似的,极其清晰生动地展开在我的眼前。我仿佛觉得我鼻子里吸进的空气,还是那样地寒冷而清新,我头上的月光,还是那样清澈而明亮,爸爸握着我的那只手,还是那样地滚热,妈妈落在我脸上的眼泪,还是那样地冰凉!我常常对爸爸妈妈说:“我总也忘不了那天夜里的事情……”妈妈就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说,“孩子,你能永远记住这一件事,就好!”

        这是一件什么事呢,就是两个月以前,一月十三日的夜里,爸爸妈妈带着我,到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前,向周爷爷——我们敬爱的周总理表示悼念和宣誓的事情。

        这话还得从一九七六年一月九日的早晨说起——这天早晨,我像平常一样,是六点钟醒来的,我正在揉着眼睛,忽然听见妈妈在她床上哭,哭得很伤心。爸爸坐在床边,低着头叹气。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赶紧披上棉袄,跑到妈妈床边去,爸爸把我推到妈妈身边,我抱着妈妈的头,拉开蒙在她脸上的手绢,问:“妈妈,你怎么啦?”这时,妈妈忍不住大哭了起来,哽咽着说:“孩子,周爷爷,我们敬爱的周总理逝世了!”

        说起来,我的名字“张宇”,还和敬爱的周总理有很深的关系呢!一九六六年的八月,就在妈妈生我的那一天——那是“文化大革命”的初期,这天上午,我爸爸把妈妈送进了产院,他自己就骑车到他工作的西郊那所大学里去了。正赶上敬爱的周总理来主持这所大学的万人大会。这时正下着滂沱大雨,周总理就站在大雨之中,向几万群众恳挚而坚定地反复说明不要把斗争的矛头指向群众。这时群众的兴奋激动达到了极点,纷纷表示,总理这样地支持我们,我们一定要按照总理的教导去做!

        会散了,爸爸带着万分兴奋的心情,也没有穿着雨衣,就在大雨中骑车到了产院。这时,住在我们对门的李奶奶,正抱着生下不久的我,坐在妈妈的床边。爸爸笑着用冰凉的手指,捅了我的脸一下,就水淋淋地坐到床边的一张矮凳子上,兴奋地对妈妈和李奶奶讲了今天万人大会的情况,和周总理对群众的讲话。爸爸说:“我站得离总理这么近,还是生平第一次呢!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这时,李奶奶听着忽然笑着说:“这个男娃还没有名字呢,就叫他‘张雨’吧,来纪念你这一个难忘的日子”。妈妈也点头笑了。爸爸想了一想,笑着说,“我听说总理还有一个名字,在日本留学时用的,叫‘翔宇’,‘宇’和‘雨’同音,这孩子就叫‘张宇’吧。”

        今天,在总理逝世的噩耗传来的日子里,我们谁也没有吃早饭。这一天,是我出生以来最难受的一天,我走到哪里,看的都是通红的眼睛,听的都是呜咽的哭声。王老师,对门的李奶奶,电车上的售票员阿姨,乘车的解放军叔叔,还有送报的邮递员叔叔,都是眼里满是眼泪,脸上还带着愤怒的样子。我感到,周爷爷逝世了。一切都改变了!数九的寒天也更加寒冷了,天阴阴的,刮着很大的北风!我感到难受得喘不过气来,我就握起拳头,打着自己的胸膛,希望呼吸可以通畅一点!

        话说回来吧,这一天,爸爸匆匆地骑上车,到他工作的那所大学去了。妈妈也匆匆地到她工作的纸花厂去上班去了,她吩咐我把煤添上把火盖上,上学时别忘了锁门。

        我背上书包,锁上门,一回身正碰见对门的李奶奶拎着菜篮和小彤姐姐一同出来,她们的眼睛也是通红的。小彤姐姐拉着我的手,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李奶奶一边走着,一边像说给我们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说:“我也七十八岁了,日子都像这样活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让我死了,给周总理他老人家补上几年寿,就是大家的造化了!”说着就慢慢地一个人往副食品商店的方向走去。她从来就不是这样走不动路的样子,我们站着望着她的背影,呆了半天。我和小彤姐姐到了学校。今天校园里静极了,听不见一点奔走欢笑的声音!我进到课堂,同学们已都来了,三三五五地伏在书桌上,悄悄地谈着话。我一坐下,他们就纷纷地轻轻地对我说:“张宇,你知道吧?周总理逝世了!”这时王老师进来了,我们赶紧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王老师用含泪的爱抚的目光望着我们,仿佛是表扬我们今天的课堂秩序很好。她没有开口。我想,她若是开口,她一定会在我们面前哭出来……晚上,爸爸从西郊回来了,脸色阴沉得可怕。这时妈妈正从墙上把我们全家合影的像片取了下来,换上了周爷爷的像片,又拿出三条黑纱,给她自己和我都戴上了,又递一条给爸爸。爸爸苦笑着说:“我也只能在家里戴,在我们大学里是不许戴的。”妈妈看着爸爸大声说:“为什么?谁不许戴?要我是你,我就戴着去!”爸爸望着妈妈,半天没有说话。妈妈叹了一口气,就拿起剪子来做白花。

        屋里空气沉闷得难受,我就跑到对门小彤姐姐家去。李伯伯已从厂里回来了,他气腾腾地正和李奶奶说些什么。他们家里的墙上,已经挂上了一张很大的周爷爷的像片,像片上还搭着打着花结的黑纱带。小彤姐姐从厨房里招手叫我,说:“小宇,你也带了黑纱了,白花做了没有?”我说:“妈妈正在做呢……爸爸说他们大学里不准他们戴,你说奇怪不奇怪?”小彤姐姐低声说:“你没看见我爸爸生气吗?他们厂里不让工人开追悼会,也说是上头不许,他们正在抗议呢!”她说着就叫:“爸爸、奶奶吃饭啦,都来吧。”小彤姐姐十岁就没有妈妈,是跟奶奶长大的。我妈妈总夸她能干,学习,家务,样样来得。

        一月十日这一天,妈妈是半夜两点钟才回来的,妈妈说她和她们纸花厂的工人阿姨们,都是一边扎着花圈和纸花,一边流着眼泪,所有的纸花,几乎都被泪水浇了一遍。后来妈妈提议说:今天是大家向周总理遗体告别的日子,让我们都到北京医院去吧。过了今天就再也看不见周总理的慈容了。她们下了班,连饭也没有吃,就赶去了。可是北京医院门前的路灯下,已经站满了要求最后看一次周总理面容的人们,治丧委员会的工作人员也正在向大家婉转地劝阻,要求的人和劝阻的人,都哭成一片……最后妈妈说:“我们明天再去试试吧!”

        一月十一日中午,我们匆匆地吃过午饭,爸爸、妈妈带着我;李奶奶、李伯伯带着小彤姐姐就到劳动人民文化宫门前去了。我抬头一看,从北京饭店到天安门前的金水桥一直下去,这十里长的长安街,望不到头地肃立着好几层的人墙!

        这密密层层的几十万人砌成的人墙,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凛冽的北风之中,几十万双酸酸的眼睛,一齐对着南面有市委大楼的那条直街凝望……时间过的真慢呀,背后的北风呼呼地吹着,我冷得缩起了脖子,妈妈从后面给我把棉猴的帽子戴上去。李奶奶站得腿酸了,就跑到人墙后面的槐树边靠一会,但不久她又赶紧回来站着。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我正在轻轻地跺着我的冻麻了的双脚,忽然觉得妈妈在捏着我的肩头。抬头一看,周爷爷的灵车过来了!在几辆轿车缓缓开过之后,一辆四周挂着黑黄两色挂幛,上面放着一朵极大的黑花的大灵车缓缓地开过来了!这时,仿佛有一“声”无声的号令似的,这几道望不见边的几层人墙,男、女、老、幼,一时都挺直身子,摘下了帽子和头巾——我也连忙把头上的棉帽子推到后边去——几十万人都忍不住哭出声来,但也都顾不得去擦脸上的冰冷的泪水,只怕在擦眼泪的几秒钟之间,就把能看到周爷爷的灵车的最后的最宝贵的时间错过了。虽然灵车是开得很慢很慢的,但这时也已经开过了金水桥。呵!我想跟着灵车跑去,哪怕是跑到天边呢!妈妈在后面轻轻地把我按住了。但是我听见人墙后面的人行道上,有许多人在追着灵车跑……黑夜笼罩下来了,北风吹得更响了。大家还含泪望着灵车西去的方向,静静地站着,舍不得离开……我们到家的时候,清冷的半圆的月亮,已经挂在没有叶子的树梢。我们和李奶奶一家人,都没有说话,各自回到自己的家里去,胡乱地热了一点饭,吃了就睡了。

        第二天傍晚,妈妈在做饭,我在做作业的时候,爸爸从西郊回来了,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只有饭锅盖大小的白纸花圈来,放在桌上,就走到厨房里去。我看见这个小小的花圈上,却系着一条很宽的白纸条,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我跑过来看,只记得上面写着:

        校内扎呵!……把我们全部的爱,全部的恨,全部的怀念,全部的愤怒之情,都扎在这个小小的花圈上了。敬爱的周总理,您是能够理解我们的。……大学工农兵学员我还要细看的时候,爸爸和妈妈端着饭菜进来了。妈妈说:“孩子,吃过饭就睡觉吧……”我说:“太早,我睡不着。”

        爸爸说:“你会睡着的。你要是睡着了,今天夜里,我们就带你到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前面去……”

        我赶紧扒拉完一碗饭,一头钻进被窝里……正睡得香甜,忽然觉得有人推我,一睁眼,爸爸妈妈已经穿好了棉大衣,站在我的床前了。从窗外射进的水银般的月光,照得他们大衣襟上戴的那朵白花,特别地灿白晃眼!爸爸手里还提着那个小小的花圈。我赶紧穿好衣服,披上棉猴。妈妈还把我的棉猴领子翻了上去。当我们走出门来的时候,对门的李奶奶、李伯伯也拉着小彤姐姐出来了。走出街门,清冷明亮的路灯下,空空落落地没有一个行人。爸爸妈妈在两边紧紧拉着我的戴着手套的手,走得飞快。我们走到天安门广场的边上,嗬!真是花山人海,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伟大壮丽的场面!月光下,广场中间、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四周已经摆满了密密层层的大大小小的花圈,上面都挂着白色的纸条,纸条上都写着大大小小的字。这些花圈把几层的汉白玉栏杆都遮住了!爸爸走过去,把手里提着的那个小小的花圈,端端正正地放在两个大花圈的中间,他摘下了帽子,我们一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默默地站了一会。我抬起头来,李奶奶他们已经往前走了,我们跟着长龙般的前进的队伍,向着纪念碑南面走去。前进队伍两旁,排列着几里长的无声的雄厚的人墙,在凝冷的北风里,森严地相对屹立着,目送着一队队的送花圈的人们,在整齐的脚步声中,缓缓地走过。

        月光下,站着的走着的千千万万的人,脸上都闪烁着晶莹的泪光……我们走到纪念碑的南面,抬头望着碑上周爷爷写的金光闪闪的大字,就在队伍中间,朝北站住了。妈妈解开了头巾,爸爸摘下了帽子,一同举起握着的拳头,向敬爱的周爷爷宣誓。北风吹得千千万万的花圈哗哗地响。

        在许许多多的宣誓声中,我也听不见爸爸妈妈说些什么,我就自己把棉帽子往后一推,举起手来。我轻轻地说:“敬爱的周爷爷,我向您庄严地宣誓,我决心一辈子学您的榜样,做一个无私无畏的人,我永远做您的好孩子。”我一边想,一边说着,说到这里,我也忍不住哭了。妈妈低下头来看着我,用她手里的湿透了的手绢,擦了擦我的脸,拉起我的手,我们一同向纪念碑南面的小松树边走去。

        这两行小松树简直成了花树了,每条枝上都挂满了灿白的纸花。我们三个人也都把衣襟上的白花摘了下来,系在尽底下的枝上。人流像后浪推着前浪,把我们推到纪念碑的东面。

        向北转去,从广场的西面,滚滚的人流,还在循着我们来时的方向,向南走去……天上仍是水银般的晶莹的月光,地上是夜行军般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北风在无数的花圈上,给我们弹奏着悲壮的军乐……我们恋恋不舍地走出了广场,迎着朔风,回到了家里。当我们上床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三点钟了!

        这以后的几天,大家都是无精打采地,又仿佛都憋着一肚子气,我走到哪里,就难受到哪里……周爷爷呵,我们不能没有您呵!

        十七日的晚上,刚吃过晚饭,我就想睡觉了。爸爸坐在火炉边,翻着报纸,对妈妈说:

        “国外悼念总理的消息和报道,比我们自己报纸上的还多呢,为什么我们就听不见我们自己的声音?!”妈妈摇了摇头,又低下头去,去补我的破手套。一般总是妈妈的话多,这些日子妈妈却也是沉闷得可怕。我刚坐到床边去,脱下棉鞋,小彤姐姐推门进来了,说:“昨天晚上,电视上就放映过悼念周总理的纪录片了,今天晚上还有,奶奶说请大叔大婶和小宇都过去呢。”我巴不得一声,穿起鞋就走,爸爸妈妈也走了过来。

        李奶奶已在电视机前摆下了几张小凳子,我们都坐下了。

        李伯伯却自己坐在里屋灯下看书,也不理睬我们。纪录片开映了,荧光屏上闪现出“中国人民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杰出的共产主义战士周恩来同志永垂不朽!”的横幅大字……人们对总理遗体告别的镜头出现了,我们都屏住了呼吸!敬爱的周爷爷安静地仰卧在一面大幅的党旗之下,脚边也放着一个小小的花圈……这时李奶奶用手捏着妈妈的肩头,哽咽着说:“他大婶,你看,总理多瘦呵,他为我们这些人操碎了心呵!”妈妈含着泪注视着荧光屏,没有回答。这时我们看见我们敬爱的朱总司令进来了,有两个人扶着,我实在描写不出他老人家脸上的悲痛神情!他举起手来,向他的几十年生死与共的老战友,行了个极其严肃的军礼。这时候,我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我们正看到一个个的国家领导人走上来向周爷爷遗体告别的时候,李伯伯忽然气冲冲地从里屋出来,把电视“啪”的一声关上了!我正要问为什么,爸爸妈妈都向我摇头。小彤姐姐没有说话。李奶奶站了起来,叹了一口气说:

        “你们年轻人,也别太灰心丧气了,别忘了,周总理逝世了,毛主席还健在,但愿他老人家健康长寿……”她一面回头对小彤姐姐说:“你们小孩子先睡觉去吧!”

        我慢慢地回到家里,无聊地开了灯,在铺床的时候,回头看见桌上爸爸的笔记本摊开着,上面短短地写着几行字,仿佛是诗,我走过去看时,上面写着: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毛主席于无声处听惊雷。——鲁迅春天还会遥远吗?——雪莱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呢?鲁迅,我知道是谁,就是毛主席称赞的那位中国文化新军的最伟大最英勇的旗手。王老师给我们讲过他写的《一件小事》,我自己还看过他写的《阿Q正传》。可是那个雪莱又是什么人呢?

        我脱了衣服,躺了下去,捻灭了床边的灯……好亮的月光呵!这月光一直照到我的床上,照到床边墙上挂的毛主席和周爷爷的大像上!我望着这两张挂像,想起在这几天之中,妈妈、爸爸、王老师、李伯伯还有许多叔叔阿姨们对我讲的许许多多关于周爷爷这一辈子干革命的故事,他在天津、在日本、在法国、在南昌、在长征途中、在延安、在重庆一直到他在北京……我自己在报纸上和电视上就看见过他老人家许多许多次,他老人家的可敬可爱的形象,将永远嵌在我的心头,将永远指导着鼓舞着我前进……我想着想着,发现我的枕头已经湿了,我用手背擦干了眼泪,翻了个身,我又想起李奶奶讲的:“别忘了,毛主他老人家还健在……但愿他老人家健康长寿!”我又抬头望了望月光中的毛主席和周爷爷的挂像,我就得了安慰似的闭上了眼睛。

        月光还是照在我的脸上,我闭着眼睛,眼前也还是光亮的!

        睡吧,我要在光明中睡去,我要梦见一个光辉灿烂的明天!

        1976年3月10日张宇(本篇最初发表于《儿童文学丛刊》第二期,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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