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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比爱情更疼

        无比地,我想找个人说话,倾诉自己,如许的纷乱积压在心里,我需要找双耳朵倾倒自己。

        给粟米打电话,很快,她驾着车子来了,在楼下喊:万禧,下来吧。

        粟米趴在方向盘上,很疲惫的样子。

        我上车,已是夜幕降临时分,繁星点点,挂在高天,车子驶上环胶州湾公路时,海腥味浓郁地飘过来,一路上,我慢慢说下午的事情,倾诉让我逐渐变得平静。

        粟米一直在听,不发表任何见解,如同发生的,都在预料之中。

        我说:粟米,你在听?

        她望着前方:我已经听过一遍了。

        我看她,她说:你回头。

        我回过头,后面跟着一辆车子,是罗念庄的,徐徐地跟在后面。

        这个可怜的孩子去找我了。

        苍白拥挤了脑袋,慢慢的,我的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好好待他吧。

        粟米冷冷一笑:他在我的房间里呆了一个黄昏,但没有脱衣服。

        车子保持着稳定的速度,和罗念庄的车子保持着不弃不离的距离。

        我的手搭在方向盘上:让我开一会车子。

        你连左右都分不清,真的想开吗?

        我点了一下头。

        粟米停车,不远的地方,罗念庄的车子也停下来,他的脑袋望着我们的方向,有一些质疑。

        我坐在驾驶座上,粟米指挥我怎么样打方向盘怎样踩离合器,车子从最初的歪歪扭扭逐渐平稳下来。

        我咯咯地笑,踩着油门飞奔而去,我要把罗念庄甩在远远的地方,只要他在,我的心就疼得不象样。

        呼啦啦的风掠过我们的头发,它们像疯狂跳舞的海藻,纷纷扬扬在脸上。

        夜阑宁静的公路,车子稀少,只有两辆小小的车子梭子一样劈开浓浓的夜色。

        这样的心情适合这样的疯狂,我哏哏地笑:粟米,原来开车是很简单的。

        粟米拨开在脸上狂舞的头发:在方向盘上挂块肉,狗都会开。

        我们都是心里藏着绝望的人,冒险的刺激让我们笑成一团。

        车子撞上了什么,砰的一声,是西瓜落地的声音,我呆了一下看看粟米,粟米的脑袋探出车窗,然后,她喃喃的声音飘回来:万禧,我们撞人了………………

        车子猛然停下,在车内,我们面面相觑,逐渐苍白空洞了眼神。

        我和粟米,几乎是颤抖着下车,像两个在灾难中老人相互搀扶着走过去,有辆摩托车倒在路边,撞碎的车灯以及装饰面板,还有尚在散发着腥味的血迹,凌乱地碎了一路,一个男人趴在路基上,粟米小心地走过去,用手试探了一下鼻息,烫着一样,她的手缩回来,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喃喃着:粟米,我杀人了?

        粟米眼神空洞,我从未见过她有这样的表情,是极度的惊恐。

        罗念庄的车子飞一样来了,粟米拉起我的手,高跟鞋哒哒地敲击着路面,在寂寞的夜里,响得清脆,像有人在追着,让我们的恐慌加剧,我们跑得更快。

        像我们每一个遭遇恐慌的片刻,逃是我们的第一反应,我们总是想逃,逃到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

        冲上车,粟米把着方向盘,车子箭一样冲进夜色里,不知究竟跑了多远,泪水纵横了我们的脸。我们口袋里的手机,此起彼伏地更替响着,谁都没有接。

        车子缓缓停下来,粟米趴在方向盘上,在疯狂的穿越里,她逐渐镇定,停车,下车,点上香烟,站在路边,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

        两支香烟在我们唇间燃烧完毕,我说:粟米怎么办?

        粟米轻轻一笑:我们回去吧。

        作为一个驾驶者,她比我更明白驾车肇事然后逃逸的结果,更何况,我是无证驾车。

        后面已经没有了罗念庄的车子,我们依着车子,默默地看着远方,心里装满苍凉,青青的植物在黑夜里呼吸,散发着清冽的甘香,我眼前不停地闪着一张布满血迹的脸。

        粟米点上一支香烟,在缓缓地调转车头,手指在方向盘上温柔的抚摩:或许,我再也不能开它了。

        我说:粟米,对不起,但愿不会连累你。

        粟米扬起头,栗色的长发,呼啦啦飞舞在夜色里:万禧,是我撞的人啊。

        我说:粟米……

        她不理我,车子稳稳地在夜色里滑行,我抓着她的手:粟米,你什么意思?

        粟米不理我:万禧,这件事放在我身上,最多是驾车肇事,最多罚款而已,而你就不同了,是无照驾车,你懂吗?罪过可能要大一些。

        我说:粟米,你疯了,我不会领你的情更不会感激你。

        粟米裂嘴,无所谓地笑:如果只为换取你的感激,我未必会这样。

        远远的,有警车在呼啸,我们回到事发地点,路面上的狼籍已是不见,除了零丁几点摩托车的碎屑,只有隐约的血腥味杂空气里飘荡,我和粟米对望一下,她拍拍我的手:我们回来晚了。

        我们驾车回家,忐忑的心,一直在疯狂旋转,这个罪过是我的,我不能让粟米承担。

        粟米跟着我回家,我说服粟米回去,想在她离开的瞬间拨打报警电话,粟米好象看穿了我所有的心思,执拗着不肯走,随后,罗念庄也来了,他默默地看着我们两个人在为谁去坦诚事故而争论不休。

        粟米在不停的安慰我:傻孩子,你是吓坏了,这是简单的事情,你想得太严重了。

        我不相信,事情的结果真的会如她所描述的那般轻描淡写,转过来,我问罗念庄:你知道结果会怎么样么?

        罗念庄看着粟米,迟迟地不肯说话。

        粟米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罗念庄艰难地垂下头去。

        我哭了,然后,我开始和粟米吵,我们吵得青筋暴起,谁都不肯妥协,罗念庄站在一边,一副不知该怎么说的样子。

        最后,我和粟米终于达成协议,明天一早,我们一起去交通大队报案。

        我们的争吵平息了,整整一夜,我们开着灯,三个人对望,我担心明天一早粟米变卦,我说:罗念庄,如果你爱我,明天就要为我做证,你知道车子是我开的,我不愿意一辈子活在愧疚里。

        罗念庄说了好吧。

        我们沉默,明天即将出现的场景在心里打斗。

        天亮了时,我们一起去兰桂坊吃早茶,安静优雅的环境里,粟米不时吃吃地笑,指着我肃穆的样子说:就这点小事,就吓成这个样子。

        我和粟米一起笑,我们都是的,习惯了用笑遮掩内心的苍凉。

        罗念庄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一直望着我们,言语总停留在欲言又止的边缘。

        粟米抢着埋单,被罗念庄一把抓住了手腕,粟米摆摆手,笑一下:好吧,不淹没你的绅士风度了。

        粟米掏了一下手袋,嘟哝说:奇怪,车钥匙呢?折身朝外面的桌子边走,我一直看着她,忽然感觉粟米并不是回去找东西,因为在临近桌子的边缘,她并没放慢脚步,致命的预感击中了我,几乎是声泪俱下,我喊:粟米!

        在优雅的兰桂坊,所有正安静地享受早茶的人被我的喊声惊动了目光,他们的眼睛齐刷刷撒泼在我身上,三三两两的服务生正推着车子在餐桌间回旋,我的喊声没有阻止粟米,她以更快的速度冲出了兰桂坊富丽堂皇的大门。

        我拨开服务生的车子,身后响起了稀哩哗啦盘盏落地声。

        我冲出去时,粟米已经在发动车子,我发疯一样拍打着车窗,隔着玻璃,她轻笑如风:这么点小事,我自己去行了。

        车子轰鸣片刻,绝尘而去,望着她的车子,靠着兰桂坊的墙,我缓慢地滑下来,依着墙蹲下来,我开始绝望地哭泣。

        我折回去找罗念庄,他呆呆地站在吧台边,听兰桂坊的老板一样一样地结算我摔坏的东西。我泪流满面地望着他,罗念庄对望片刻,飞快抽出一些钞票拍在桌子上。

        我拽过他:快,带我去交通大队。

        一路上,罗念庄一声不吭,我握着他把着方向盘的手。

        2

        我们去得晚了,粟米已经带到询问室。我找到交警负责人,问昨天晚上的事故。

        没有我们想象的简单也没有我们想象得严重,当事人没有死只是昏迷而已,而作为肇事逃逸的后果,我们承担的不仅是民事赔偿,还有刑事责任,我呆呆地看着罗念庄:你早就知道后果是不是?

        罗念庄低着头,他不看我。

        我拽着处理事故的负责人:粟米呢?

        他指了看守室,粟米坐着一张坚硬而没有温度的板凳,抽着烟,冲我勾勾小指头,无所谓的笑。

        我对处理事故交警说:不是她撞的人,是我。

        那个人瞪着吃惊的眼睛,粟米被重新带出来,她指着我说:万禧呀,我抢了你的男人,怎么你要跟我抢坐牢呢?算了吧,你还是找点有意思的再跟我抢吧。

        几乎是央求,我拽着交警的手:真的是我,因为我没有驾照,一定纠缠着要开她的车玩,才撞到了别人。

        交警左右为难:你们两个究竟谁说的是真的?

        我和粟米异口同声说:我。

        交警莫名其妙地摆摆手:我处理交通事故也有些年头了,还从没见过抢着承担责任的。

        粟米得意地一笑:万禧,你要帮我就想别的招数吧,没事的,我的小武不会因为这个不要我了。

        又转过去对交警说:你们可以考察一下我的方向盘,上面绝对没有她的指纹,还有,她是个连左右都不分的人,开车?别开玩笑了。

        我想起了粟米的一个举止,在回出事地点的路上,她的手缓缓地抹过了方向盘,她早就想好了也做好了承担后果的程序。

        我拉过罗念庄:你看见了,昨天晚上是我开车的,对不对?

        从早晨到现在,罗念庄一直低垂着头。

        粟米笑:罗念庄,昨天夜里,你看见我坐在驾驶座位上的吧?

        罗念庄没看粟米也没看我,轻微地点了点头。交警一挥手: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没时间陪你们玩这些小孩子的把戏。

        他转身让人带走了粟米,我一字一顿:罗——念——庄!

        罗念庄一直垂着头,他的样子让我感觉,如果能够,他会在这片刻把脑袋藏进身体,望着他萧条的背影,我的心稀哩哗啦碎掉了,我知道罗念庄是爱我的,他宁肯被我看低也不肯让我承担这个后果,人生之中谁又能不自私?罗念庄不是完美的上帝,更不是纯净的天使,只是,他不知道,爱我,用这个方式爱我,他错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找不到罗念庄,去他家,隔着门,罗念庄的母亲一脸冰寒,她的表情告诉我,她对于我这个叫万禧的女子很是厌倦,或许她以为我在追着罗念庄索要爱情,我隐忍了所有的屈辱,我说:我找罗念庄。

        她的漠然地看了我一眼:念庄不在家。啪地合上坚硬的门,她无比地讨厌我这个明了她所有前尘后世的女子。

        我知道,即使罗念庄在,她亦会阻拦他出来见我,即或罗念庄真的不在家,等他回来,她也不会告诉罗念庄,我曾经来过。

        接下来的日子,我在四处奔波,却改变不了粟米想要的结果。

        我知道粟米想用这种隐忍的方式,补平内心的愧疚,她认为我向往的最最纯净的爱情,毁灭在她的手里。

        而我更相信的,已是宿命。

        案子很快就判下来了,在法官眼里这是最简单明了的案子。

        我阻止不了宣判的开始与结束。

        3

        审理案子那天,偌大的法庭肃穆而冰冷,粟米淡定地站在被告人的位置上,不时回头看我一眼,旁听席上坐着孤零零的我自己,致命的孤独感一波又一波地袭过来,没有什么比看见锃亮而冰凉的手铐套在粟米细腻白皙的腕上更让我疼。

        整个听审过程,我的泪水没有停过,粟米模糊在视线里,除了必要的回答,粟米始终没有为自己分辨过一句。

        除了民事赔偿,因交通事故后肇事逃逸,粟米被判入狱半年。

        在两个法警的中间,粟米栗色的头发显得凌乱,走过我身边时,我轻轻喊了粟米,努力穿过泪水试图看清她的脸,却不能够,泪水擦不净。

        粟米笑了一下:亲爱的,罗念庄爱你,好好珍惜吧,一生里,遇到一次真爱,不容易。

        错过我的身边,她单薄的身影擦肩而过,那一刻,我看见了她的单薄,在偌大的法庭里,像透明如翼的纸。

        从法院出来,我仰头看天空,泪水苦涩,像极此刻感受到的人生。

        法院门口大台阶上,坐着萎靡的罗念庄,他是在的,只是没有勇气进去,他绵软地看着我,一些乞求一些原谅,我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缓慢走过他的身边。

        他跟在身后,走过一个路口时突兀说万禧。

        我回头看他,面无表情,一直面无表情,如同走在街上被陌生人的喊声惊动,回首来,他的面目却是陌生,我不需要做什么表情。

        用沉默表达蔑视,是我的习惯。

        夏天的青岛,法梧桐张扬着手掌一样的叶子,枝叶间夹杂着蝉鸣,这个夏天,我不知道自己是被爱情抛弃还是我抛弃了爱情,或许这是上帝的安排,他要我看见女子之间的真挚,和在一些看似美好的人的心中,一样的,隐藏着人性中凡俗的自私。

        最后的漠然眼神,对罗念庄,有足够的杀伤力,他没再来找我,也没有电话。

        4

        夜里的寂寥里,我会梳理一些往事,从童年到少年,到去年的夏天到现在的夏天。

        爱极了这个叫粟米的女子,想她想到不能自抑时,我会跑去看她,带着她最喜欢的一种香烟,隔着粗壮的铁栏杆看她,她的头发长出了很多,栗色的头发间杂着刚刚生出来的黑发,还有她苍白的脸,使得她看起来是从未有过的凌乱,我捏着她的手,只能流泪却说不出话,她会点上一支香烟说:傻妞,哭什么哭,我很好。

        我说:粟米,我想你。

        粟米哏哏乐:想我做什么?想我快点出去,睡你喜欢的男人?

        只要你愿意……

        她歪一下凌乱的脑袋:罗念庄呢。

        我说:不提他了。

        粟米黯然:他爱你,爱到可以让你恨让你瞧不起。

        粟米,你这样做是不是想成全我们?

        她认真地盯着我,拿手在我脸前晃啊晃的:你傻呀,你看你,有好好的工作,有一个这般爱着你的男子,你能保证你承担后果这一切不被丢弃?你丢不起,而你看我,没有工作没有爱情,无可丢弃。

        再者,我一直想尝试一下坐牢的感觉,想知道小武在里面过得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在这里,我常常想起他,不然我都快把他忘记了。

        她说的,我不相信是真的,只是在宽慰我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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