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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已暗,街上大多店铺已经打烊,唯有棺材铺和墓碑铺子还开着,各在门口挂了一个红灯笼。微红的灯光,映照着隔壁高挑的纸幡、五颜六色的金山银山,并将对面随随便便用绳子捆在一起的童男童女白森森的脸照得泛出红光,显得尤为阴森,吓得公蛎连忙退到毕岸身后。

        阿隼道:“你们是死者的什么人?”

        那妇人泪流满脸,脸色憔悴,哭得说不出话来。公蛎倒认出她曾去流云飞渡买过胭脂水粉。旁边婆子抹着眼泪道:“她是小顺子的师娘桂家娘子。我是她家邻居刘大娘。”

        阿隼道:“小顺子家还有什么人吗?”

        刘大娘回道:“他是个孤儿,家在郊外,来这里做学徒不到一年,估计家里是没什么人了。”又嘟囔道:“这可是招了什么邪祟了?桂平刚去世,小顺子又没了。”

        公蛎几乎要脱口说出“桂平墓是空的”这句话,但还是生生咽了下去。

        阿隼道:“刘大娘你且在外面等一等,我有些话想问下桂家娘子。”

        公蛎见桂家娘子脚步虚浮,精神恍惚,心下不忍,忙扶了她,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大嫂节哀顺变。”

        她见了小裁缝的尸体,只是呆呆看着默默流泪,虽然不出声,却比放声大哭更让人难受,而且几次眩晕摇晃,若不是公蛎在后顶着,只怕要一头栽在地上。

        阿隼待她稍微平静了一些,道:“桂大嫂,我有几个问题问你,望你如实回答。”

        桂家娘子低声道:“是。”

        阿隼道:“你可曾见过这张画轴?”

        桂家娘子泪眼朦胧,看了一眼道:“这是我家相公祖传的画轴。他一直收着,从未挂出来,就在他……他走之前的一个月,忽然找出来挂在这里。”

        公蛎心想,如此年纪,丈夫去世,身后无子,唯一的徒弟又早夭,真是可怜。

        阿隼又道:“桂平当时挂这幅画轴时,可有什么异常?”

        桂家娘子眼露出迷茫之色,局促不安道:“听说杀害小顺子的凶手已经捉到了……这个……”

        阿隼道:“捉是捉了,证据却要补充。你只管回答便是。”

        桂家娘子畏惧阿隼,不敢多言,想了片刻,低声道:“我同他成亲十一年,他唯一这件东西是不准我碰的。”

        她顿了一顿,垂泪道:“在他去世前一段时间,很是烦躁,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晚上也不回去,只住在这里。我只当是小顺子学不会针法,惹他生气,也不敢多问。连着几晚,我实在放心不下,吃晚饭后便提了些茶水过来,走到门口,便听他在里面哭。

        “他哭得很是伤心,我进去了他都没发觉。他一边哭一边唱着古老的曲子,我虽然听不懂,但却能够感觉到悲壮和愤懑。但见我进来,他又若无其事,什么也不肯说。我看他情绪低落,也没敢追问,想着时日久了,慢慢了解不迟。”她掩面而泣,“谁知过了七日,他便去世了。”

        一直在旁边默然不语的毕岸忽然道:“关于他的祖上,你了解多少?”

        桂家娘子一连串说了这么多,精神委顿下来,无精打采道:“他只说祖籍巴蜀,来中原已经好多代,家族人丁不旺,祖上的事迹已经不记得了,只剩下这幅画轴。”

        阿隼道:“你们结婚多年,为什么没有孩子?”

        公蛎觉得这话唐突,忙朝阿隼打眼色。阿隼却固执己见,盯着桂家娘子的脸,坚持要她回答。

        桂家娘子的脸上泛起红晕,情绪激动起来,良久方道:“是他坚决不肯要……这行当虽然不怎么体面,但足够我们一家吃喝,家境也算殷实。我同他感情也好,只是对要孩子一事……”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坚决不肯要,不知从哪里得了些药粉,说吃了之后便不能生养。我问他原因,他说不喜欢孩子,可是,”她用力掐着手掌心,“他看到人家的孩子,明明喜欢得什么似的,眼里满满都是爱意……”

        公蛎见她五指雪白,保养良好,显然桂平对她颇为爱护。

        桂家娘子又抽泣起来,道:“我也曾以死相逼,可最后他痛不欲生的样子,比我更难过十倍百倍……孩子的事情就这么耽误下来了。”

        阿隼道:“听说桂平是无疾而终,那在他去世之前,可有受伤或者生病吗?”

        桂家娘子道:“生病却没有,不过……”她迟疑了一阵,道:“有一次我来送饭,见他手臂上有乌青的瘢痕。我问他是不是碰在哪里了,他却说我眼花,手臂上的青斑是不小心在纸扎店弄上的颜料。”

        阿隼逼问道:“之后呢?”

        桂家娘子呜咽道:“之后……之后他仍不肯家住去,也借口忙不怎么见我。可是那天,他突然回家了,带了我爱吃的糕点酒食,他拉着我的手,同我说了好多,还说他要是死了一定不要穿寿衣,就穿自己的衣服,舒舒服服的;还告诉我家里的银两放在哪里,这里还有多少银钱……

        “我觉得不吉利,像是交代后事一般,便堵着他的嘴不肯让他多说。他却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但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的开心中带着无尽的凄凉。可我当时以为自己多心,便一同开心,像个傻子一样。

        “那晚我喝了酒,迷迷糊糊睡了,听见他说要洗个澡,干干净净地走,我扯着他的衣袖说不许走,就在家里睡。他说好,陪我一起睡,但洗了澡后却换上了他最喜欢的衣服……”

        看她哭得那么伤心,公蛎自然也猜到了结局:第二天早上,等她醒来,桂平已经死了。

        但桂平是真的死了之后被人盗了尸体,还是根本就是个障眼法,偷偷做了衣冠冢呢?

        毕岸拿起那个灯盏,道:“这个东西,你可认得?”

        桂家娘子抬头望了一眼,道:“认得,几天前从一个破箱子中翻出来的,我看没什么用处,就给了小顺子,拿来铺子里用。”

        看来桂家娘子不知道任何内情。

        毕岸摆弄着小灯盏,看似随意道:“桂平身后事,是谁打理的?”

        桂家娘子低声道:“小顺子和对面纸扎店老伯。”

        阿隼道:“桂平做殡葬业多年,怎么不给自己准备个像样的墓碑?”

        阿隼定是看到了桂平墓前那个简易的木牌。公蛎心中一喜,心想王瓴瓦一事总算没自己什么事儿了。

        桂家娘子哽咽道:“我也是这么想,不说用最好的,至少要立个差不多的墓碑。可小顺子拿出了他的遗嘱,上面白纸黑字交待,一定不许立碑。还是我心里过意不去,才立了块简单的木牌子。”

        毕岸道:“遗嘱上还有什么内容?”

        桂家娘子眼泪朦胧,良久方道:“他嘱咐我要好好过日子,要小顺子孝敬我。”

        阿隼道:“娘子能否将遗嘱借我等一看?”

        桂家娘子抹了眼泪,摇摇头道:“其实也没什么内容。涉及身后事的,只有两个,一是他早早挑好了一副棺木,连钉子都备得齐整,二是不立墓碑,交代小顺子葬礼不要大操大办,就叫几个街坊,挑块不起眼的地方下葬就是。”

        阿隼不要用强,见没什么问的了,道:“桂大嫂累了,先回去吧。小顺子遇害一事,官府定会严办,给你一个交代。”

        桂家娘子却踌躇起来,道:“你刚才……刚才问了我好多关于我家相公的事儿,可是他去世有什么蹊跷?”

        毕岸和颜悦色道:“桂大嫂不要多心,我们办案,不过是多问一嘴,多了解些情况。”

        桂家娘子唔了一声,伸手将小顺子的眼睛合上,泪水又扑簌簌地掉了下来,低声道:“小顺子,你也是个没福气的……”几个捕快进来,将小顺子的尸首抬走。

        桂家娘子哭得不能自持。公蛎扶她在一张圆凳上坐下,道:“桂大嫂也不要太伤心,以后的日子还要过呢。”

        桂家娘子哭了一阵,道:“谢谢你。”勉强起身,扶着墙走到门口,忽然又折身回来。

        毕岸道:“大嫂还有何事?”

        桂家娘子脸色蜡黄,道:“我想起一个事来。我家相公在去世前一个多月,曾同一人吵架。不过这事儿却是听小顺子说的。

        “小顺子说,那日午后,店里来个老者,一见我家相公便情绪激动,冲他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小顺子担心闹事,本来要守着的,谁知相公却说是同族的熟人,让他出去买些绣线。就这样支开了小顺子。”

        毕岸眼神一闪,道:“那人说了什么话?”

        桂家娘子无精打采道:“小顺子不过听了几句,他说那人身体精壮,样子有五六十岁,一上来便骂相公,说他有违祖训,独自躲着享清福,还说什么桂氏家门不幸,出了懦夫。小顺子回来时,刚好见他捧着一个小包裹,同老者解释,老者不听,怒气冲冲地走了。”

        阿隼急切地追问道:“后来呢?”

        桂家娘子道:“他见小顺子回来,便没事人一样把包裹收起来了。过了一天,我听了此事,便问他来的是谁,他却矢口否认,说是那人精神有问题,认错了人。”停了一停,又道:“我从未听他说过在洛阳城中还有家族亲人,所以便信了他的话。但从哪之后,他便郁郁寡欢,经常心事重重。哦对了,没多久,他便挂起了画轴,常常对着画轴发愣。”

        公蛎忽然想起寿衣店挂着的大红敛服,插嘴道:“桂大嫂,我有一次经过,曾见这里挂了一件大红色的敛服,上面绣着骷髅和蝙蝠,你知道有这么一件东西吗?”

        桂家娘子疲惫不堪,道:“这个么,便是小顺子说的包裹里装的东西。相公说这里阴气重,总不肯我来店里帮忙,所以这件东西我竟然不知道。他去世之后,我收拾他的遗物,在他床褥之内发现了那件衣服。喏,就在那里。”她朝床铺一指,“我想着,他若是真在洛阳城中有族人,说不定见了这件敛服,会来找我。所以我叫小顺子挂起来,看有没人问询。”

        公蛎朝外堂挂着的成品寿衣张望,道:“我听小顺子说已经卖了。”

        桂家娘子一愣,道:“没有吧,要是卖了,小顺子一定会告诉我。我病得七荤八素的,自他去世之后,这是第二次来铺子里。”

        这下轮到公蛎发怔了。那日小顺子明明说自己走了不久红敛衣便以五百文的价格售出了,桂家娘子竟然不知道。

        想起那日看到了敛服做工精细,针法讲究,忍不住又道:“我看你家相公手艺极好,干吗要从事这行当?”又忙解释:“我不是说这行当不好。只是他这么好的手艺,要给活人做衣服,那还不天天顾客盈门?”

        桂家娘子低头道:“这个么,街坊邻居好多人这么劝说,我也曾问过相公,他却道,他不喜欢人多,还是做寿衣好。我自然随他。”

        两下无话,公蛎阿隼送了桂家娘子出去。刘大娘在门口正同看守的捕快拉扯闲话:“别看这家店小,可有名着呢。王太守的爹、李御史的老娘去世,还有章大将军的爱妾死了,都是来这里定的全套寿衣。还有那个谁……”她正扳着手指一个个算,见桂家娘子出来,忙过来搀扶。

        阿隼道:“桂大嫂,门口凉爽,你先坐下缓口气,我问刘大娘几句话。”

        刘大娘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跟着来到内堂。阿隼道:“大娘是个热心肠的人。依你看,桂平对他家娘子怎么样?”

        刘大娘本来正紧张,眼睛滴溜溜乱转,听了此话大松一口气,一拍大腿道:“唉哟,这桂平不仅手艺出名,疼老婆更出名咧。可着这整个立德坊,谁能比得上桂平?对老婆那是捧着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日三餐送到手上,赚的钱也不心疼,可着劲儿给老婆花,附近的婆娘羡慕得脸都绿呢。”

        公蛎好奇道:“那他们怎么不要个孩子?”

        刘大娘精神奕奕,凑近了低声道:“我也这么劝过桂平。可你们猜桂平怎么说?他说,有了孩子会累着他娘子,再说了,要有了孩子,他的疼爱就要分一半给孩子,这样娘子会伤心的。啧啧,我老婆子一辈子没见过这么疼老婆的。不过,”她口风一转,“也许是桂平……那方面不行呢。”她嘿嘿地笑了起来。

        毕岸道:“刘大娘,你觉得他们夫妇跟别人有什么不同?”

        刘大娘道:“刚才说的不要孩子算是一条。另外么,”她探头往桂家娘子坐的方向张望了一下,“桂平最喜欢说什么‘把每个日子都当最后一天过’,你听听,多不吉利,这可不四十五不到呢,就去世了!”

        毕岸道:“他娘子看着倒年轻。”

        刘大娘道:“他比他娘子大十一二岁呢。我搬到立德坊时,桂平就在这里开寿衣铺子,长得一表人才,手艺又好,二十七八岁了还孤身一人,也不成个家。那年大饥荒,他家娘子还是个黄毛丫头,逃荒来到城里,他给了一碗饭吃,她便在这里不走了,死活要嫁给他。据说当年桂平坚决不同意,赶了她好多次,不过经不住她哭哭啼啼、死缠烂打,还是成了亲。当时人都说,强扭的瓜不甜,只怕以后有她的苦头吃。谁知道成亲以后,桂平待她那叫一个好,养得白白胖胖的,可比以前出脱得漂亮多了。可是如今……唉,可怜桂家娘子,这福气到头了。”刘大娘言语之中有些嫉妒,甚至带着点小小的如释重负,倒好像人家对老婆好给她造成压力了一般。

        公蛎忍不住道:“以后桂家娘子要劳烦刘大娘多加照顾。”

        刘大娘本正抹着眼泪,听了公蛎的话,认真抬头打量了公蛎,忽然道:“这位公子不是官爷吧?”

        公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道:“什么?”

        刘大娘谄笑道:“我看人准得很,公子同这两位官爷的气质大不相同,定然也是个疼老婆的。”

        公蛎见阿隼毕岸不再问话,便说道:“好了,大娘请回吧。”

        刘大娘踮着脚尖,一边小心地跳过地面的血污,一边道:“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桂家娘子性子温顺懂事,不管谁娶了去,都是他的福气——这位公子,你婚配了没?”

        桂平才死了一个月,这刘大娘便张罗着给桂家娘子找婆家了。公蛎又好气又好笑,道:“这个不劳大娘挂怀。”

        刘大娘出了内堂,将公蛎拉过一边,正儿八经道:“我看你们三个中,就数你和善脾气好,应该对桂家娘子的路数。你莫看桂家娘子是二婚,可模样儿人品都不错,配你绰绰有余……”

        这哪儿跟哪儿呢。公蛎哭笑不得,心想若说女人心思难猜,这中老年女人更是个神奇的存在,热心善良,圆滑俗气,有时候让人厌烦,有时又极其可爱——尤其以李婆婆和今晚的刘大娘为最。

        风吹过五颜六色的纸幡,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桂家娘子的呜咽声和刘大娘的低声安慰声一起在街上回荡,显得尤为凄惨诡异。公蛎站在门口看着,莫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连忙退回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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