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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世纪(二)

        三层楼的箱子间里,电灯没装灯泡,全少奶奶掌着蜡烛,一手扶着箱子盖,紫微翻了些皮了出来,那商人看了道:“灰鼠不时新了,卖不出价。老太太要有灰背的拿出来,那倒可以卖几个钱了!”又道:“银鼠人家不大要。”霆谷在旁边伸手捏了捏,插上来便道:“这件有点发黄了,皮板子又脆。”看到一件貂皮袍子,商人又嫌“旧了,没有枪毛”。霆谷便附和道:“而且大毛貂现在也不时髦。”两人道:“就是呀。还有这件貂不能够反穿——开缝的,只能穿在里头,能反穿就值钱了。”他只肯出一万五,紫微嫌太少,他道:“这价钱出得不错了,拿家去还要刷油,还要好好收拾一下呢。不赚老太太多少钱!”霆谷道:“那是!他们拿去还要隔些日子才能够卖掉呢!现在这个钱,嗨嗨,搁些日子是推板不起的。”紫微赌气把貂皮收过了,拿出一件猞猁女袄。商人道:“这件皮子倒是好,可惜尺寸太小,卖不上价。”霆谷道:“那他这话倒也是不错!这样小的衣裳你叫他拿去卖给谁?”商人把它颠来倒去细看道:“皮子真是很好的,就是什么都不够做,配又不好配。”霆谷便埋怨起来:“从前时新小的,拼命要做得小,全给裁缝赚去了!我记得这件的皮统子本来是很大的!”

        紫微恨道:“你这不是岂有此理!我卖我的东西,要你说上这许多!人家压我的价钱,你还要帮腔!”霆谷道:“咦?咦?

        没看见你这么小气——也值得这么急扯白咧的!也不怕人见笑!真是的,我什么东西没见过!有好的也不会留到现在了!“

        紫微越发生气,全少奶奶也不便说什么,还是那商人两面说好话,再三劝住了,讲定了价钱成交。霆谷送了那商人下去,还一路说着:“就图你这个爽气!本来我们这儿也不是那些生意人家,只认得钱的。——真是,谁卖过东西!我不过是见得多了,有一句说一句……”商人连声答应道:“老太爷说的是。”

        紫微接过蜡烛,看着全少奶奶整理箱笼,一一锁好。烛光里,忽然摇摇晃晃有个高大的黑影落在朱漆描金箱子上,是仰彝。紫微不耐烦道:“别挡着人家的亮光呀——你几时上来的?”仰彝笼着手笑道:“我们老太爷真是越过越‘拨聋’了!”

        他看紫微面色铁青,便没有往下说。紫微取回钥匙,扣在肋下的钮绊上。仰彝连忙接过蜡台,一路照着母亲下楼。紫微忍不住又把刚才老夫妻的争吵说给他听,仰彝十分同情,跟到母亲卧房里,紫微开柜子收钱,他乘机问她要了五千块钱零花。他踅了出去,紫微正在那里锁柜子,姑奶奶伸头进来笑道:“我过年时候给妈送来的糖,可要拿点出来给湘亭他们尝尝。”又拨过头去,向外房的客人们笑道:“苏州带来的。我们老太太别的嗜好没有,闷来的时候就喜欢吃个零嘴。”紫微搬过床头前的一个洋铁罐子,装了些糖在一只茶碟子里,多抓了些“胶切片”,她不喜欢吃“胶切片”,只喜欢松子核桃糖。女儿和她相处三十多年,这一点就再也记不得!然而,想起她的时候给她带点糖来,她还是感激的,只是于感激之余稍稍有点悲哀。姑奶奶端了碟子出去,又指着几上的一盆红梅花向众人道:“这是我送老太太过生日的。我就知道老太太喜欢红梅花!我这个礼送得还不俗罢?”

        紫微一出来,霆谷便走开了,避到隔壁书房里去,高声叫老妈子生火炉。姑奶奶去打电话告诉家里她不回去吃饭了,听见她父亲的叫喊,便道:“不就要开饭了么,那边还生什么火炉?”仰彝笑道:“你不知道,又在那儿犯别扭呢。”紫微冷着脸,只是一言不发。沈太太道:“你们平常两间房里都有火么?这上头倒不省!”紫微叹了口气,道:“我们两个人不能蹲在一起的嗳!在一间房里共着个火,多说两句话,就要吵嘴!”沈太太,湘亭,湘亭大奶奶一齐笑了起来。紫微道:

        “真的,人家再不要好的,这些年下来,总是个伴。我们是,宁可一个人在一间房里守着个小煤炉——”她顿住了,带笑“唉”了一声,转口道:“要叫他们开饭了。”

        她向门口走去,恰巧潆珠进来了,潆珠低声道:“奶奶,给奶奶拜寿。”便磕下头去。紫微只顾往前走,嗔道:“就知道挡事!看你样子也像个大人——门板似的,在哪儿都挡事!”

        潆珠立起来,满脸通红,待要闪身出去,紫微又堵着门,在那里叫老妈子告诉全少奶奶马上开饭。潆珠今天到底下了决心和那男人断绝往来,心里乱糟糟的正不知是什么感觉,总仿佛她所做的事是不错的,可是痛苦的,家里人如果知道了应当给她一点奖励与支持,万万想不到会这样地对她。站在人前,一下子工夫,她脸上几次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她走了,湘亭夫妇也站起来要走,紫微又留他们吃饭,道:

        “也没什么吃的,真是便饭了。一个烧饭的她知道我们今天有客,有心拿乔,走了,所以是全少奶奶做饭。她一个人,也忙不出多少样数来。”小毛小姐道:“我们来的时候看见全表婶在厨房里。”紫微笑道:“我们少奶奶呀,但凡有一点点事,就忙得头不梳,脸不洗的,弄得不像样子。”仰彝笑道:“现在是不行了,从前我总说她是我所见过的最标准的一个美人。”大家都笑了起来,仰彝又道:“现在是不行了!看她在那儿洗碗,脸就跟墙一个颜色,手里那块抹布也是那个颜色。

        从前不是这样的。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舅舅家。妈,你还记得?“他的毛毛的大喉咙忽然变成小小的,恋恋的,他伛偻着,筒着手,袍褂里的身体也缩小了像个小孩,坐在那里,两脚从太高的椅子上挂下来。紫微道:”我哪还一个个的记得你们那些?“仰彝道:”那时候他们替我说的是他家的侄小姐,一捉堆几个女孩子在那里,叫我自己留心看。我说那个大扁脸的我不要!后来又说媒,这回就说的是她。我说:哦,就是那个小的;矮得很的嘛,拖着辫子多长的……“

        紫微笑道:“那时候倒是,很有几个人家要想把女儿给你呢!”她别过头来向沈太太道:“小时候很聪明的嗳!先生一直夸他,说他做文章口气大,兄弟里就他像外公。都说他聪明,相貌好。不知道怎么的……变得这样了嘛!”仰彝只是微笑,茶晶眼镜没有表情,脸上其他部分惟有凄凉的谦虚。紫微道:“大起来反而倒……一点也不怎么了嘛!一个个都变得……”她望着他,不认得他了。她依旧蹙着眉头无可奈何地微笑着,一双眼睛却渐渐生冷起来。

        湘亭夫妇要走,辞别了紫微,又到书房去向霆谷告辞。霆谷的火炉还没生起来,一肚子没好气,搓着手说:“这会子更冷了!你们还要走回去啊?……这一向也没什么新闻!”

        姑奶奶把两个孩子叫沈太太送了回去,她自己打过电话,问知家里没什么要紧事,她预备吃了晚饭回家。开出饭来,圆台面上铺了红桌布,挨挨挤挤一桌人,潆珠脸色灰白,也坐在下首,夹在弟妹中间。她很快就吃完了,她临走把她的凳子拖开了,让别人坐得舒服些,大家把椅子稍微挪了一挪,就又没有一点空隙。家族之中仿佛就没有过她这样的一个人。

        姑奶奶吃了饭便走了,怕迟了要关电灯。全少奶奶正在收拾碗盏,仰彝还坐在那里,帮着她把剩菜拨拨好,拨拨又吃一口,又用筷子掏掏。只他夫妇两个在起坐间里,紫微却走了进来,向全少奶奶道:“姑奶奶看见我们厨房里的煤球,多虽不多,还是搬到楼上来的好,说现在值钱得很哩!让人拿掉点也没有数。我看就堆在你们房里好了。今天就搬。”全少奶奶答应着,紫微在圆桌面旁边站了一会,两手扶着椅背,又道:“我听姑奶奶说,潆珠有了朋友了,在一个店里认识的。”

        她看她儿媳两个都吃了一惊似的,便道:“你不要当我喜欢管你们的事——我真怕管!你们匡家的事,管得我伤伤够够了!

        能够装不知道我就装不知道了,这姑奶奶偏要来告诉我!告诉了我,我再不问,回头出了什么乱子,人家说起来还是怪到我身上,不该像你们一样的糊涂。“全少奶奶定了定神,道:

        “是本来就要告诉妈的,先没打听仔细,现在知道了,原来大家都是认得的,潆芬有个同学的哥哥,跟那人同过学。是还靠得住的!那人家里倒是很好,父亲做生意做得很大的,人是没有什么好看,本来也不是图他好看——潆珠这一点倒是很有主见的。”她急于洗刷一切,急得眼睛都直了。她一张小方脸,是苍白的,突出的大眼睛,还要白,仿佛只看见眼白。

        紫微道:“唔。本来你们也想得很周到的,还要问我做什么?——仰彝自然也赞成的了。”仰彝笑道:“我,我不管。现在世界文明了,我们做老子的还管得了呀?……这种人也真奇怪,看见了就会做朋友的!”全少奶奶嫌他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怕老太太生气,忙道:“这个人倒是说了许多回了,要到我们这儿来拜望,见见上人。因为还没同妈说过,我说等等罢——”仰彝笑道:“还是不要人家上门来的好,把人都吓坏了!”紫微道:“本来也不必了,又不图人家的人才,已经打听明白了嘛,人家有钱。阔女婿也是你们的,上了当也是你们的女儿——我随你们去怄!”

        紫微进房去了,全少奶奶慢慢地把红桌布掀了过来,卷作一卷,低声道:“说明白了也好……”仰彝把桌上的潮手巾把子拿起来擦嘴又擤鼻子,笑道:“我家这个大女儿小时候算命倒是说她比哪个都强,就是胆子大,别看她不声不响的,胆子泼得很!现在这文明世界,倒许好!”

        全少奶奶自己又发了会愣,把东西都丢在桌上,径自上三层楼来。女孩子的房里,潆华坐在床上,泡脚上的冻疮,脚盆里一盆温热的紫色药水,发出淡淡的腥气,她低着头看书,膝上摊着本小说,灯不甚亮,她把脸栖在书上。潆芬坐在靠窗的方桌前,潆珠站着,挨着对过的一张床,把一双脚跪在床上,拿着件大衣,在下摆上摸摸捏捏,把头伸到破了的里子里。她母亲便问:“做什么?”潆珠微笑道:“里头有个铜板。”

        潆芬笑道:“一个铜板现在好值许多钱呢!”潆华头也不抬,道:

        “这天真冷,刚刚还滚烫的,一下子就冷了!”潆芬道:“外头还要冷呢,你看窗子上的汽汗水!”她在玻璃窗上轻轻一抹,又把身子往下一伏,向外张看,道:“可是有月亮?好像看见金黄的,一晃。”全少奶奶在床沿坐下,望着潆珠,潆珠被她母亲一看,越发地心不在焉,寻找铜板,手指从大衣袋的破洞里钻了出来。全少奶奶道:“尽掏它做什么?你看,给你越挣越破了……奶奶知道你的事了,姑妈去告诉的。后来问到我,我就说:大家都是认得的;确实知道是很好的人家,潆珠她倒是很明白的,也不是挑他好看——说穿了就没有事了。

        奶奶是那个脾气,过过就好了。“潆珠把大衣向床上一丢,她顺势扑倒在床,哭了起来。虽然极力地把脸压在大衣上,压在那肮脏的、薄薄的白色小床上,她大声的呜咽还是震动了这间房,使人听了很受刺激,寒冷赤裸,像一块揭了皮的红鲜鲜的肌肉。妹妹们一时寂静无声,全少奶奶道:”你疯了?

        哭什么?你这孩子的脾气越来越大了,奶奶今天说了你两句,自己的奶奶,有什么难为情的?今天她是同爷爷吵了嘴,气出在你身上,算你倒霉。快不要哭了,哭出病来了!你这样难过,是你自己吃亏噢!“潆珠还是大哭,全少奶奶渐渐的也没有话了,只坐在床边,坐在那里仿佛便是安慰。

        忽然之间电灯灭了。潆华在黑暗里仿佛睡醒似地,声音从远处来,惺忪烦恼地叫道:“真难过!我一本书正看完!”潆芬道:“看完了倒不好?你情愿看了一半?”潆华道:“不是嗳,你不知道,书里两个人,一个女的死了,男的也离开北京,火车出了西直门,又在那儿下着雨……书一完,电灯又黑了,就好像这世界也完了……真难过!”

        房间里静默了一会,潆珠的抽噎也停了。全少奶奶自言自语道:“还要把煤球搬上来。”她高声叫老妈子。老妈子擎着个小油灯上楼来,全少奶奶便和她一同下去,来到厨房里。

        全少奶奶监督着老妈子把桌肚底下堆着的煤球一一挪到蒲包里,油灯低低地放在凳上,灯光倒着照上来,桌上的瓶瓶罐罐都成了下巴滚圆的,显得肥胖可爱。一只新的砂锅,还没用过的,灯光照着,玉也似的淡黄白色,全少奶奶不由得用一只手指轻轻摸了一摸,冰凉之中也有一种温和、松松的质地。地下酱黄的大水缸盖着木头盖;两只洋铁筒叠在一起做成个小风炉。泥灶里的火早已熄去,灶头还熏着一壶水,半开的水,发出极细微的嘘嘘,像一个伤风的人的睡眠,余外都是黑暗。全少奶奶在这里怨天怨地做了许多年了。这些年来,就这厨房是真的,污秽,受气是真的,此外都是些空话,她公公的夸大,她丈夫的风趣幽默,不好笑的笑话,她不懂得,也不信任。然而现在,她女儿终身有靠了,静安寺路上一爿店,这是真的。全少奶奶看着这厨房也心安了。

        玻璃窗上映出油灯的一撮小黄火,远远地另有一点光,她还当是外面哪家独独有电灯,然而仔细一看,还是这小火苗的复影。除了这厨房就是厨房,更没有别的世界。

        楼上潆珠在黑暗中告诉两个妹妹,今天店里怎么来了个女人,怎样哭,怎样闹,说她是同毛耀球同居的。潆珠道:

        “我还没同妈说呢,妈一定要生气,要大反对了。好在我也决定了——这不行,弄了这样一个女人在里头,怎么可以!”潆芬潆华都是极其兴奋,同声问道:“这女人什么样子?好看么?”

        潆珠放出客观、洒脱的神气,微笑答道:“还好……”想了一想,又补上一句道:“嗳,相当漂亮的呵!”她真心卫护那女人,她对于整个的恋爱事件是自卫的态度。

        她又说道:“今天我本来打电话给他的,预备跟他明说,叫他以后不要来找我了。电话没打通。后来咖啡馆里我也没去。不过以后要是再看见了他——哼!你放心,他不会没有话说的!我都知道他要讲些什么!还不是说:他同这女人的事,还是从前,他还没碰见我的时候。现在当然都两样罗!从前他不过是可怜她,那时候他太年轻了,一时糊涂。现在断虽断了,还是缠绕不清,都是因为没有正式结婚的缘故,离起来反而难……哼,他那张嘴还不会说么?”就这样说着,她已经一半原谅了他。同时她相信,他可以说得更婉转,更叫人相信。

        果然。

        现在他们不能在药房里会面了,可是她还是让他每天送她回去。关于从前那个女人,家里她母亲她妹妹都代她瞒着。

        于是他们继续做朋友,虽然又是从头来过——潆珠对他冷淡了许多。

        礼拜天,他又约她看电影。因为那天刚巧下雨,潆珠很高兴她有机会穿她的雨衣,便答应了。米色的斗篷,红蓝格子嵌线,连着风兜,遮盖了里面的深蓝布罩袍,泛了花白的;还有她的卷发,太长太直了,梢上太干,根上又太湿。风帽的阴影深深护着她的脸,她觉得她是西洋电影里的人,有着悲剧的眼睛,喜剧的嘴,幽幽地微笑着,不大说话。

        天还是冷,可是这冷也变成缠绵的了,已经是春寒。不是整大块的冷,却是点点滴滴,丝丝缕缕的。从电影院出来,他们在咖啡馆里坐了一会,潆珠喝了一杯可可,没吃什么东西,夸那儿的音乐真好。毛耀球说他家里有很好的留声机片子,邀她去坐一会。她本来说改天去听,出了咖啡馆,却又不愿回家,说不去不去,还是去了。

        到了他房间里,老妈子送上茶来,耀球帮着她卸下雨衣,拿自己的大手绢子擦了擦上面的水。潆珠也用手帕来揩揩她的脸。她的鬓脚原是很长,潮手绢子一抹,丝丝的两缕鬓发粘贴在双腮,弯弯的一直到底,越发勾出了一个肉嘟嘟的鹅蛋脸。她靠着小圆台坐着,一手支着头,留声机就放在桌上,非常响亮地唱起了《蓝色的多瑙河》。耀球问她:“可嫌吵?”

        潆珠笑着摇头,道:“我听无线电也是这样,喜欢坐得越近越好,人家总笑我,说我恨不得坐到无线电里头去!”坐得近,就仿佛身入其中。华尔滋的调子,摇摆着出来了,震震的大声,惊心动魄,几乎不能忍受的,感情上的蹂躏。尤其是现在,黄昏的房间,渐渐暗了下来,唱片的华美里有一点凄凉,像是酒阑人散了。潆珠在电影里看见过的,宴会之后,满地绊的彩纸条与砸碎的玻璃杯,然而到后来,也想不起这些了。

        嘹亮无比的音乐只是回旋,回旋如意,有一种黑暗的热闹,简直不像人间。潆珠怕了起来,她盯眼望着耀球的脸,使她自己放心,在灰色的余光里,已经看不大清楚了。耀球也看着她,微笑着,有他自己的心思。潆珠喜欢他这时候的脸,灰苍苍的,又是非常熟悉的。

        她向他说:“几点钟了?不早了罢?”他听不见,凑过来问:“唔?”随即把一只手掌搁在她大腿上。她一怔,她极力要做得大方,矫枉过正了,半天也没有表示,假装不觉得。后来他慢慢地摩着她的腿,虽然隔了棉衣,她也紧张起来。她站起来,还是很自然的,说了一句:“听完了这张要走了。”拢拢头发,向穿衣镜里窥探了一下,耀球也立起来,替她开灯。

        灯光照到镜子里,照见她的脸。因为早先吃喝过,嘴上红腻的胭脂蚀掉一块,只剩下一个圈圈,像给人吮过的,别有一种诱惑性。

        耀球道:“反面的很好呢,听了那个再走。”音乐完了,他扳了扳,止住了唱片。忽然他走过来,抱住了她,吻她了。潆珠一只手抵住他肩膀,本能地抗拒着,虽然她并没有抗拒的意思。他搂得更紧些,他仿佛上上下下有许多手,潆珠觉得有点不对,这回她真地挣扎了,抽脱手来,打了他一个嘴巴子。她自己也像挨了个嘴巴似的,热辣辣的,发了昏,开门往下跑,一直跑出去。在夜晚的街上急急走着,心里渐渐明白过来,还是大义凛然地,浑身炽热,走了好一段路,方才感到点点滴滴丝丝缕缕的寒冷。雨还在下。她把雨衣丢在他那儿了。

        姑奶奶有一天到匡家来——差不多一个月之后了——和老太太说了许多话,老太太听了正生气呢,仰彝推门进来,紫微见他穿着马裤呢中装大衣,便问:“你这个时候到哪儿去?”

        仰彝道:“我去看电影去。”姑奶奶道:“这个天去看电影?刚刚我来的时候是雨夹雪。”仰彝道:“不下了,地下都干了。”

        他向紫微摊出一只手,笑着咕哝了一句道:“妈给我四百块钱。”紫微嘴里蝎蝎整整发出轻细的诧异之声,道:“怎么倒又……怎么上回才……”然而他多高多高站在她跟前,伸出了手,这么大的一个儿子了,实在难为情,只得从身边把钱摸了出来。仰彝这姊姊向来是看不起他的,他偏不肯在姊姊面前替母亲争口气!紫微就恨他这一点,此刻她连带地也恨起女儿来。姑奶奶可是完全不觉得,粉光脂艳坐在那里,笑嘻嘻和仰彝说道:“嗳,我问你!可是有这个话,你们大小姐跟她那男朋友还在那儿来往,据说有一次到他家去,这人不规矩起来,她吓得跑了出来,把雨衣丢在人家里,后来又打发了弟弟妹妹一趟两趟去拿回来——可是有这样的事?”仰彝道:“你听哪个说的?”姑奶奶道:“还不是他们小孩子们讲出来的。——真是的,你也不管管!”仰彝道:“我家这些女儿们,我说话她还听?反而生疏了!其实还是她们娘说——娘说也不行,她们自己主意大着呢!在我们这家里,反正弄不好的了!”

        就在那天傍晚,潆珠叫潆芬陪了她去找毛耀球,讨回她的衣裳。明知这一去,是会破坏了最后那一幕的空气。她与他认识以来,还是末了那一趟她的举止最为漂亮,久后思想起来,值得骄傲与悲哀。

        到了那里,问毛先生可在家,娘姨说她上去看看。然后把她们请上楼去。毛耀球迎出房来,笑道:“哦,匡小姐!好吗?怎么样,这一向好吗?常常出去玩吗?”他满脸浮光,笑声很不愉快,潆珠知道他对她倒是没有什么企图了,大约人家也没有看得那么严重。潆珠在楼梯口立住了脚,板着脸道:

        “毛先生,我有一件雨衣忘了在你们这儿了。”他道:“我还当你不来了呢!当然,现在一件雨衣是很值儿个钱的——不过当然,你也不在乎此……”潆珠道:“请你给我拿了走。”耀球道:“是了,是了。前两趟你叫人来取,我又没见过你家里的人,我知道他是谁?以后你要是自己再来,叫我拿什么给你呢?所以还是要你自己来一趟。怎么,不坐一会儿么?”潆珠接过雨衣便走,妹妹跟在后面,走到马路上,经过耀球商行,橱窗里上下通明点满了灯,各式各样,红黄纱罩垂着排帘、宫廷描花八角油纸罩,乳黄爪棱玻璃球,静悄悄的只见灯不见人,像是富贵人家的大除夕,人都到外面祭天地去了。

        这样的世界真好,可是潆珠的命里没有它,现在她看了也不怎么难过了。她和妹妹一路走着,两人都不说,脚下踩着滑塌塌灰黑的冰碴子,早上的雨雪结了冰,现在又微微地下起来了。快到家,遇见个挑担子的唱着“臭……干!”卖臭干总是黄昏时分,听到了总觉得是个亲热的老苍头的声音。潆珠想起来,妹妹帮着跑腿,应当请请她了,便买了臭豆腐干,篾绳子穿着一半,两人一路走一路吃,又回到小女孩子的时代,全然没有一点少女的风度。油滴滴的又滴着辣椒酱,吃下去,也把心口暖和暖和,可是潆珠滚烫地吃下去,她的心不知道在哪里。

        全少奶奶见潆珠手上搭着雨衣,忙问:“拿到了?”潆珠点头。全少奶奶望望她,转过来问潆芬:“没说什么?”潆芬道:“没说什么。”全少奶奶向潆珠道:“奶奶问起你呢,我就说:刚才叫买面包,我让她去买了,你快拿了送上去罢。”把一只罗宋面包递到她手里。潆珠上楼,走到楼梯口,用手帕子揩了揩嘴,又是油,又是胭脂,她要洗一洗,看浴室里没有人,她进去把灯开了。脸盆里泡着脏手绢子,不便使用,浴缸的边沿却搁着个小洋瓷面盆,里面浅浅的有些冷水。她把面包小心安放在壁镜前面的玻璃板上。镜上密密布满了雪白的小圆点子,那是她祖父刷牙,溅上去的。她祖父虽不洋化,因为他们是最先讲求洋务的世家,有些地方他还是很道地,这些年来都用的是李士德宁牌子的牙膏,虽然一齐都刷到镜子上去了。这间浴室,潆珠很少进来,但还是从小熟悉的。灯光下,一切都发出清冷的腥气。抽水马桶座上的棕漆片片剥落,漏出木底。潆珠弯腰凑到小盆边,掬水擦洗嘴唇,用了肥皂,又当心地把肥皂上的红痕洗去。在冷风里吃了油汪汪的东西,一弯腰胸头难过起来,就像小时候吃坏了要生病的感觉,反倒有一种平安。马桶箱上搁着个把镜,面朝上映着灯,墙上照出一片淡白的圆光。

        忽然她听见隔壁她母亲与祖母在那儿说话——也不知母亲是几时进来的。母亲道:“今天她自己去拿了来了。叫潆芬陪了去的。拿了来了。没怎么样。她一本正经的,人家也不敢怎么样嗳!”祖母道:“都是她自己跟你说的,你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样!”母亲辩道:“不然我也不信她的,潆珠这些事还算明白的——先不晓得嗳!不都是认识的吗?以为那人是有来头的。不过总算还好,没上他的当。”祖母道:“不是吗,我说的——我早讲的吗!”母亲道:“不是嗳,先没看出来!”

        祖母道:“都糊涂到一窠子里去了!仰彝也是的,看他那样子,还稀奇不了呢,这样的糊涂老子,生出的小孩子还有明白的?

        我又要说了:都是他们匡家的坏种!“静了一会,她母亲再开口,依然是那淡淡的,笔直的小喉咙,小洋铁管子似的,说:

        “还亏她自己有数嗳,不然也跟着坏了!……这人也还是存着心,所以弟弟妹妹去拿就拿不来。她有数嗳,所以叫妹妹一块儿去。”因又感慨起来,道:“这人看上去很好的吗!怎么知道呢?”

        她一味地护短,祖母这回真的气上来了,半晌不做声,忽然说道:“——你看这小孩子糊涂不糊涂:她在外头还讲我都是同意的!今天姑奶奶问,我说哪有的事。我哪还敢多说一句话,我晓得这班人的脾气嗳,弄得不好就往你身上推。都是一样的脾气——是他们匡家的坏种嗳!我真是——怕了!而且‘一代管一代’,本来也是你们自己的事。”全少奶奶早听出来了,老太太嘴里说潆珠,说仰彝,其实连媳妇也怪在内。

        老太太时常在人前提到仰彝,总是说:“小时候也还不是这样的,后来一成了家就没长进了。有个明白点的人劝劝他,也还不至于这样。”诸如此类的话,吹进全少奶奶耳朵里,初时她也气过,也哭过,现在她也学得不去理会了。平常她像个焦忧的小母鸡,东瞧西看,这里啄啄,那里啄啄,顾不周全;现在不能想象一只小母鸡也会变成讽刺含蓄的,两眼空空站在那里,至多卖个耳朵听听,等婆婆的口气稍微有个停顿,她马上走了出去。像今天,婆婆才住口,她立刻接上去就说:

        “哦,面包买了来了,我去拿进来。”说的完全是不相干的,特意地表示她心不在焉。

        正待往外走,潆珠却从那一边的浴室里推门进来了。老太太房里单点了只台灯,潆珠手里拿了只面包过来,觉得路很长,也很暗,台灯的电线,悠悠拖过地板的正中,她小心地跨过了。她把面包放到老太太身边的茶几上,茶几上台灯的光忽地照亮了潆珠的脸,潆珠的唇膏没洗干净,抹了开来,整个的脸的下半部又从鼻子底下起,都是红的,看了使人大大惊惶。老太太怔了一怔,厉声道:“看你弄得这个样子!还不快去把脸洗洗!”潆珠不懂这话,她站在那里站了一会,忽然她兜头夹脸针扎似地,火了起来,满眼掉泪,泼泼洒洒。这样也不对,那样也不对;书也不给她念完,闲在家里又是她的不是,出去做事又要说,有了朋友又要说,朋友不正当,她正当,凛然地和他绝交,还要怎么样呢?她叫了起来:“你要我怎么样呢?你要我怎么样呢?”一面说,一面顿脚。她祖母她母亲一时都愣住了,反倒呵叱不出。全少奶奶道:“奶奶又没说你什么!真的这丫头发了疯了!”慌忙把她往外推,推了出去。

        紫微一个人坐着,无缘无故地却是很震动。她孙女儿的样子久久在眼前——下半个脸通红的,满是胭脂,鼻子,嘴,蔓延到下巴,令人骇笑,又觉得可怜的一副脸相。就是这样地,这一代的女孩子使用了她们的美丽——过一日,算一日。

        紫微年轻时候的照片,放大,挂在床头的,虽然天黑了,因为实在熟悉的缘故,还看得很清楚。长方的黑框,纸托,照片的四角阴阴的,渐渐淡入,蛋形的开朗里现出个鹅蛋脸,元宝领,多宝串。提到了过去的装扮,紫微总是谦虚得很,微笑着,用抱歉的口吻说:“从前都兴的些老古董嗳!”——从前时新的不是些老古董又是什么呢?这一点她没想到。对于现在的时装,紫微绝对不像一般老太太的深恶痛嫉。她永远是虚心接受的,虽然和自己无关了,在一边看着,总觉得一切都很应当。本来她自己青春年少时节的那些穿戴,与她也就是不相干的。她美她的。这些披披挂挂尽管来来去去,她并没有一点留念之情。然而其实,她的美不过是从前的华丽的时代的反映,铮亮的红木家具里照出来的一个脸庞,有一种秘密的,紫黝黝的艳光。红木家具一旦搬开了,脸还是这个脸,方圆的额角,鼻子长长的,笔直下坠,乌浓的长眉毛,半月形的呆呆的大眼睛,双眼皮,文细的红嘴,下巴缩着点——还是这个脸,可是里面仿佛一无所有了。

        当然她不知道这些。在一切都没有了之后,早已没有了,她还自己伤嗟着,觉得今年不如去年了,觉得头发染与不染有很大的分别,觉得早上起来梳妆前后有很大的分别。明知道分别绝对没有哪个会注意到,自己已经老了还注意到这些,也很难为情的,因此只能暗暗地伤嗟着。孙女们背地里都说:

        “你不知道我们奶奶,要漂亮得很呢!”因为在一个钱紧的人家,稍微到理发店去两趟(为染头发),大家就很觉得。儿孙满堂,吃她的用她的,比较还是爷爷得人心。爷爷一样的被赡养,还可以发脾气,就不是为大家出气,也是痛快的。紫微听见隔壁房里报纸一张张不耐烦的赶咐。霆谷在那里看报。

        几种报都是桠送的,要退报贩不准退,再叽咕也没有用。每天都是一样的新闻登在两样的报上——也真是个寂寞的世界呀!

        窗外的雪像是又在下。仰彝去看电影了。想起了仰彝就皱起了眉……又下雪了。黄昏的窗里望出去,对街的屋顶上积起了淡黄的雪。紫微想起她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无忧无虑就是快乐罢?一直她住在天津衙门里,到十六岁为止没出过大门一步。渐渐长高,只觉得巍巍的门槛台阶桌子椅子都矮了下去。八岁的时候,姊妹回娘家,姊夫留着两撇胡子,远远望上去,很害怕的。她连姊姊也不认识了,仿佛更高大,也更远了。而且房间里有那么许多人。紫微把团扇遮着脸,别过头去,旁边人都笑了起来:“哟!见了姊夫,都知道怕丑罗!”

        越这么说,越不好意思把扇子拿开。姊夫给她取了个典雅的绰号,现在她卡片的下端还印着呢。

        从前的事很少记得细节了,都是整大块大块,灰鼠鼠的。

        说起来:就是这样的——还不就是这样的么?八岁进书房,交了十二岁就不上学了,然而每天还是有很多的功课,写小楷,描花样,诸般细活。一天到晚不给你空下来,防着你胡思乱想。出了嫁的姐姐算是有文才的,紫微提起来总需要微笑着为自己辩护:“她喜欢写呀画的,我不喜欢弄那些,我喜欢做针线。”其实她到底喜欢什么,也说不上来,就记得常常溜到花园里一座洋楼上,洋楼是个二层楼,重阳节,阖家上去登高,平时也可以赏玩风景,可以看到衙门外的操场,在那儿操兵。大太阳底下,微微听见他们的吆喝,兵丁当胸的大圆“勇”字,红缨白凉帽,军官穿马褂,戴圆眼镜,这些她倒不甚清楚,总之,是在那儿操兵。很奇异的许多男子,生在世上就为了操兵。

        八国联军那年,她十六岁,父亲和兄长们都出差在外,父亲的老姨太太带了她逃往南方。一路上看见的,还是一个灰灰的世界,和那操场一样,不过拉长了,成为颠簸的窄长条,在轿子骡车前面展开,一路看见许多人逃难的逃难,开客店的开客店,都是一心一意的。她们投奔了常熟的一个亲戚。一直等到了常熟,老姨太太方才告诉她,父亲早先丢下话来,遇有乱事,避难的路上如果碰到了兵匪,近边总有河,或有井,第一先把小姐推下水去,然后可以自尽。无论如何先把小姐结果了,“不能让她活着丢我的人!”父亲这么说了。怕她年纪小小不懂事,自己不去寻死,可是遇到该死的时候她也会死的。唉唉,几十年来的天下大事,真是哪一样她没经过呀!

        拳匪之乱,相府的繁华,清朝的亡,军阀起了倒了,一直到现在,钱不值钱了,家家户户难过日子,空前的苦厄……她记录时间像个时辰钟,人走的路它也一样走过,可是到底与人不同,它是个钟。滴答滴答,该打的时候它也当当打起来,应当几下是几下。

        义和团的事情过了,三哥把她们从常熟接了回来,这以后,父亲虽然没有告老,也不大出去问事了,长驻在天津衙门里。戚宝彝一生做人,极其认真。他唯一的一个姨太太,丫头收房的,还特意拣了个丑的,表示他不好色。紫微的母亲是续弦,死了之后他就没有再娶。亲近些的女人,美丽的,使他动感情的,就只有两个女儿罢?晚年只有紫微一个在身边,每天要她陪着吃午饭,晚上心开,教她读,圈点《纲鉴》。他吃晚饭,总要喝酒的,女儿一边陪着,也要喝个半杯。

        大红细金花的“汤杯”,高高的,圆筒式,里面嵌着小酒盏。

        老爹爹读书,在堂屋里,屋顶高深,总觉得天寒如冰,紫微脸上暖烘烘的,坐在清冷的大屋子中间,就像坐在水里,稍微动一动就怕有很大的响声。桌上铺着软漆布,耀眼的绿的蓝的图案。每人面前一碗茶,白铜托子,白茶盅上描着轻淡的藕荷蝴蝶。旁边的茶几上有一盆梅花正在开,香得云雾沌沌,因为开得烂漫,红得从心里发了白。老爹爹坐在那里像一座山,品蓝摹本缎袍上面,反穿海虎皮马褂,阔大臃肿,肩膀都圆了。他把自己铺排在太师椅上,脚踏棉靴,八字式搁着。疏疏垂着白胡须,因为年老的缘故,脸架子显得迷糊了,反倒柔软起来,有女子的温柔。剃得光光的,没有一点毫发的红油脸上,应当可以闻得见薰薰的油气,他吐痰,咳嗽,把人呼来叱去惯了,嘴里不停地哼儿哈儿的。说话之间“什娘的!”不离口,可是同女儿没什么可说的,和她只有讲书。

        她也用心听着,可是因为她是个女儿的缘故,她知道她就跟不上也没关系。他偶然也朝她看这么一眼,眼看他最小的一个女儿也长大了,一枝花似的,心里很高兴。他的一生是拥挤的,如同乡下人的年画,绣像人物扮演故事,有一点空的地方都给填上了花,一朵一朵临空的金圈红梅。他是个多事的人,他喜欢在他身上感到生命的重压,可是到底有七十多岁了,太疲倦的时候,就连接受感情也是吃力的。所以他对紫微也没有期望——她是不能爱,只能够被爱的,而且只能被爱到一个程度。然而他也很满足。是应当有这样一个如花的女儿点缀晚景,有在那里就是了。

        老爹爹在家几年,边疆上一旦有了变故,朝廷又要他出山,风急火急把他叫了去。紫微那时候二十二岁。那年秋天,父亲打电报回来,家里的电报向来是由她翻译的,上房只有小姐一个知书识字。这次的电文开头很突兀:“匡令有子年十六……”紫微晓得有个匡知县是父亲的得意门生,这神气像是要给谁提亲,不会是给她,年纪相差得太远了。然而再译下去,是一个“紫”字。她连忙把电报一撂,说:“这个我不会翻。”走到自己房里去,关了门,相府千金是不作兴有那些小家气的矫羞的,因此她只是很落寞,不闻不问。其实也用不着装,天生的她越是有一点激动,越是一片白茫茫,从太阳穴,从鼻梁以上——简直是顶着一块空白走来走去。

        电报拿到外头帐房里,师爷们译了,方知究竟。这匡知县,老爹爹一直夸他为人厚道难得,又可惜他一生不得意,听说他有个独养儿子在家乡读书,也并没有见过一面,就想起来要结这门亲。紫微再也不能懂得,老爹爹这样的钟爱她,到临了怎么这样草草的把她许了人——她一辈子也想不通。但是她这世界里的事向来是自管自发生的,她一直到老也没有表示意见的习惯。追叙起来,不过拿她姐姐也嫁得不好这件事来安慰自己。姊妹两个容貌虽好,外面人都知道他们家出名的疙瘩,戚宝彝名高望重,做了亲戚,枉教人说高攀,子弟将来出道,反倒要避嫌疑,耽误了前程。万一说亲不成,那倒又不好了。因此上门做媒的并不甚多。姐姐出嫁也已经二十几了,从前那算是非常晚的了。嫁了做填房,虽然夫妻间很好,男人年纪大她许多,而且又是宦途潦倒的,所以紫微常常拿自己和她相比,觉得自己不见得不如她。

        戚宝彝在马关议和,刺客一枪打过来,伤了面颊。有这等样事,对方也着了慌,看在他份上,和倒是议成了。老爹爹回朝,把血污的小褂子进呈御览,无非是想他们夸一声好,慰问两句,不料老太后只淡淡地笑了一笑,说:“倒亏你,还给留着呢!”这些都是家里的二爷们在外头听人说,辗转传进来的,不见得是实情。紫微只晓得老爹爹回家不久就得了病,发烧发得人糊涂了的时候,还连连地伏在枕上叩头,嘴里喃喃奏道:“臣……臣……”他日挂肚肠夜挂心的,都是些大事;像他自己的女儿,再疼些,真到了要紧关头,还是不算什么的。然而他为他们扒心扒肝尽忠的那些人,他们对不起他。紫微站在许多哭泣的人中间,忍不住也心酸落泪,一阵阵的气往上堵。他们对不起他,连她自己,本来在婚事上是受了屈的,也像是对不住他——真的,真的,从心里起的对不住他呀!

        穿了父亲一年的孝,她嫁到镇江去——公公在镇江做官,公公对她父亲是感恩知己的,因此特别的尊重她,把她只当师妹看待。恩师的女儿,又是这样美的,这样的美色照耀了他们的家,像神仙下降了。紫微也想着,父亲生前与公公的交情不比寻常,自己一过去就立志要做贤人做出名声来。公公面前她格外尽心。公公是节俭惯了的,老年人总有点馋,他却舍不得吃。紫微便拿出私房钱来给老太爷添菜,鸡鸭时鲜,变着花样。闲常陪着他说起文靖公的旧事,文靖公也是最克己的,就喜欢吃一样香椿炒蛋,偶尔听到新上市的香椿的价钱,还吓了一跳,叫以后不要买了。后来还是管家的想办法哄他是自己园里种的,方才肯吃。饭后他总要“走趟子”,在长廊上来回几十遍,活血。很会保养的哟。最后得了病,总是因为高年的人,受伤之后又受了点气。怎样调治的,她和兄弟们怎样的轮流服侍,这样说着,说着,紫微也觉得父亲是个最伟大的人,她自己在他的一生也占着重要的位置,好像她也活过了,想起来像梦。和公公谈到父亲,就有这种如梦的惆怅,渐渐瞌睡上来了。可是常常这梦就做不成,因为她和她丈夫的关系,一开头就那么急人,仿佛是白夏布帐子里点着蜡烛拍蚊子,烦恼得恍恍惚惚,如果有哭泣,也是呵欠一个接一个迸出来的眼泪。

        结婚第二天,新娘送茶的时候,公公就说了:“他比你小,凡事要你开导他。”紫微在他家,并没有人们意想中的相府千金的架子,她是相信“大做小,万事了”的——其实她做大也不会,做小也不会。可是她的确很辛苦地做小伏低过。还没满月,有一天,她到一个姨娘的院子里,特意去敷衍着说了会子话,没晓得霆谷和她是闹过意见的。回到新房里,霆谷就发脾气,把陪嫁的金水烟筒银水烟筒一顿都拆了,踏踏扁,掼到院子里去。告到他父亲面前去,至多不过一顿打,平常依旧是天高皇帝远,他只是坐没有坐相,吃没有吃相,在身旁又怄气,不在身边又担心。有一次他爬到房顶上去,摇摇摆摆行走,怎么叫他也不下来。紫微气得好像天也矮了下来了,纳不下一口闷气,这回真的去告诉,公公罚他跪下了。

        紫微正待回避,公公又吩咐“你不要走”,叫霆谷向她赔礼。

        拗了半天,他作了个揖,紫微立在一边,把头别了过去,自己觉得很难堪,过了一会,趁不留心还是溜了。他跪了大半天,以后有两个月没同她说话。

        连她陪嫁的丫头婆子们也不给她个安静。一直跟着她,都觉得这小姐是最好伺候的,她兼有里迎春的懦弱与惜春的冷淡。到了婆家,情形比较复杂了,不免要代她生气,赌气,出主意,又多出许多事来。这样乱糟糟地,她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有一年回娘家,两个孩子都带着,雇了民船清早动身,从大厅前上轿。行李照例是看都看不见,从一个偏门搬运出去的,从家里带了去送人的肴肉巧果糖食,都是老妈子们妥为包扎,盖了油纸,少奶奶并不过目的,奶娘抱了孩子在身后跟着,一个老妈子略微擎起了胳膊,紫微把一只手轻轻搭在她手背上,借她一点力,款款走出来。公公送她,一直送出大厅,霆谷与家下众人少不得也簇拥着一同出来了。院子里分两边种着两棵大榆树,初春,新生了叶子,天色寒冷洁白,像瓷,不吃墨的。小翠叶子点上去,凝聚着老是不干。公公交了春略有点咳嗽,因此还穿了皮马褂。他逗着孙子,临上轿还要抱一抱,孙子却哭了起来。他笑道:

        “一定是我这袖子卷着,毛茸茸的,吓了他了!”把袖口放了下来,孩子还是大哭,不肯给他抱,他怀里掏出一只金壳“问表”,那是用不着开开来看,只消一掀,就会叮叮报起时刻的。放在小孩耳边给他听,小孩只是哭个不停。清晨的大院子里,哭声显得很小,钟表的叮叮也是极小的。没敲完,婆子们就催她上轿走了,因为小孩哭得老太爷不得下台了。

        小孩子坐在她怀里,她没有把脸去餇他稀湿的脸,因为她脸上白气氤氲搽了粉。早上就着酱瓜油酥豆吃的粥,小口小口吃的,筷子赶着粥面的温吞的膜,嘴里还留着粥味。孩子渐渐不哭了,她这才想起来,怕不是好兆头,这些事小孩子最灵的。果然,回娘家不到半个月,接到电报说老太爷病重。马上叫船回来,男孩子在船上又哭了一夜,一夜没给她们睡好,到镇江,老太爷头天晚上已经过去了。

        这下子不好了——她知道是不好了。霆谷还在七里就往外跑,学着嫖赌。亡人交在她手里的世界,一盆水似的泼翻在地,掳掇不起来。同娘家的哥哥们商量着,京里给他弄了个小官做,指望他换了个地方到北方,北京又有些亲戚在那里照管弹压着他,然而也不中用,他更是名正言顺地日夜在外应酬联络了。紫微给他还了几次债,结果还是逼他辞了官,搬到上海来。霆谷对她,也未尝不怕。虽然嫌她年纪大,像个老姐姐似的,都说她是个美人,他也没法嫌她。因为有点怕,他倒是一直没有讨姨太太。这一点倒是……

        她当家,经手卖田卖房子,买卖股票外汇,过日子情形同亲戚人家比起来,总也不至于太差。从前的照片里都拍着有:花园草地上,小孩蹒跚走着,戴着虎头锦帽;落日的光,眯了眼睛;后面看得见秋千架的一角,老妈子高高的一边站着,被切去半边脸。紫微呢,她也打牌应酬,酒席吃到后来,传递着蛋形的大银粉盒,女人一个个挨次的往脸上拍粉,红粉扑子微带潮湿……

        这也就是人生一世呵!她对着灯,半个脸阴着,面前的一只玻璃瓶里插着过年时候留下来的几枝洋红果子,大棵的,灯光照着,一半红,一半阴黑……从前有一个时期,春柳社的文明戏正走红,她倒是个戏迷呢,珠光宝气,粉装玉琢的,天天坐在包厢里,招得亲戚里许多人都在背后说她了。说她,当然她也生气的。那时候的奶奶太太的确有同戏子偷情的,茶房传书递简,番菜馆会面,借小房子,倒贴,可是这种事她是没有的。因为家里一直怄气,她那时候还生了肺病,相当厉害的,可是为了心里不快乐而生了肺痨死了,这样的事也是没有的。拖下去,拖下去,她的病也不大发了,活到很大的年纪了,现在。

        她喜欢看戏,戏里尽是些悲欢离合,大哭了,自杀了,为父报仇,又是爱上了,一定要娶,一定要嫁……她看着很稀奇,就像人家看那些稀奇的背胸相连的孪生子,“人面蟹”,“空中飞人”,“美女箱遁”,吃火,吞刀的表演。

        现在的话剧她也看,可是好的少。文明戏没有了之后,张恨水的小说每一本她都看了。小说里有恋爱,哭泣,真的人生里是没有的。现在这班女孩子,像她家里这几个,就只会一年年长大,歪歪斜斜地长大。怀春,祸害,祸害,给她添出许多事来。像书里的恋爱,悲伤,是只有书里有的呀!

        楼下的一架旧的小风琴,不知哪个用一只手指弹着。《阳关三叠》的调子,一个字一个字试着,不大像。古琴的曲子搬到嘶嘶的小风琴上,本来就有点茫然——不知是哪个小孩子在那儿弹。

        她想找本书看看,站起来,向书架走去,缠过的一双脚,脚套里絮着棉花,慢慢迈着八字步,不然就像是没有脚了,只是远远地底下有点不如意。脚套这样东西,从前是她的一个外甥媳妇做得最好,现在已经死了。辈份太大,亲戚里头要想交个朋友都难,轻易找上门去,不但自己降了身份,而且明知人家需要特别招待的,也要体念人家,不能给人太多的麻烦。看两本小说都没处借。这里一部,一部《落霞孤鹜》,不全了的,还有头本的,有的是买的,有的还是孙女们从老同学那里借来的。虽然匡家的三代之间有点隔阂,这些书大概是给拖到浴室里,辗转地给老太太拣了来了。她翻了翻,都是看过了多少遍的。她又往那边的一堆里去找,那都是仰彝小时的教科书,里面有一本《天方夜谭》,买了来和西文的对比着读的。她扑了扑灰,拿在手中观看。几个儿子里,当时她对他抱着最大的希望,因为正是那时候,她对丈夫完全地绝望了。仰彝倒是一直很安顿地在她身边,没有钱,也没法作乱,现在燕子窠也不去了,赌台也许久不去了。仰彝其实还算好的,再有个明白点的媳妇劝劝他,又还要好些。偏又是这样的一个糊涂虫——养下的孩子还有个明白的?都糊涂到一家去了!

        楼下的风琴忽然又弹起来了,《阳关三叠》,还是那一句。

        是哪个小孩子——一直坐在那里么?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寂静中,听见隔壁房里霆谷筒上了铜笔套,把毛笔放到笔架上。

        霆谷是最不喜欢读书写字的人,现在也被逼着加入遗老群中,研究起碑帖来了。

        老妈子进来叫吃晚饭。上房的一桌饭向来是老太爷老太太带着全少爷先吃,吃过了,全少奶奶和小孩子们再坐上来吃。今天因为仰彝去看电影还没回来,只有老夫妇两个,荤菜就有一样汤,霆谷还在里面捞了鱼丸子出来喂猫。紫微也不朝他看,免得烦气。过到现在这样的日子,好不容易苦度光阴,得保身家性命,单是活着就是桩大事,几乎是个壮举,可是紫微这里就只一些疙里疙瘩的小噜苏。

        吃完饭,她到浴室里去了一趟,回到房中,把书架上那本《天方夜谭》顺手拿了。再走过去,脚底下一绊,台灯的扑落褪了出来。她是养成了习惯,决不会蹲下身来自己插上扑落的,宁可特为出去一趟把佣人喊进来。走到外边房里,外面正在吃饭,坐了一桌子的人,仰彝大约才回来,一手扶着筷子,一手擎着说明书在看,只管把饭碗放在桌上,却把头极力地低下去,嘴凑着碗边连汤带饭往里划,吃了一脸。墨晶眼镜闪着小雨点,马裤呢大衣的肩上也有斑斑的雨雪,可见外面还在那儿下个不停。全少奶奶喂着孩子,几个大的儿女坐得笔直的,板着脸扒饭,黑沉沉罩着年轻人特有的一种严肃。潆珠脸上,胭脂的痕迹洗去了,可是用肥皂擦得太厉害,口鼻的四周还是隐隐的一大圈红。灯光下看着,恍惚得很,紫微简直不认识他们。都是她肚里出来的呀!

        老妈子进房点上了台灯,又送了杯茶进来。紫微坐下来了,把书掀开。发黄的纸上,密排的大号铅字,句句加圈,文言的童话,没有多大意思,一翻翻到中间,说到一个渔人,海里捞到一只瓶,打开了塞子,里面冒出一股烟,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出不完的烟,整个的天都黑了,他害怕起来了。紫微对书坐着,大概有很久罢,伸手她去拿茶,有盖的玻璃杯里的茶已经是冰冷的。

        (一九四五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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