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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每个人,实际上都是泡着钻石和铅笔芯的一桶水

        白娘子的真名实姓,就是92种元素当中的一种

        罗纬芝跌跌撞撞地往回走,恍然间有个人和自己并排慢走。她用手背擦擦眼睑,看清是辛稻。

        辛稻的个子和罗纬芝差不多,这在男人中算矮的了。凡是矮小的男人,能在刀光剑影中升到高职,必有过人之处。辛稻面容沉稳,看不出太多的悲戚。

        罗纬芝不说话。这种时刻,她愿以沉默来祭奠。辛稻说:“总指挥其实还可以坚持一段时间。”

        罗纬芝注意到他的眉毛挑了一下,是左眉,这让他的脸显出了一种和哀痛不相符的超然。

        罗纬芝说:“你好像觉得是他把自己杀死的。”从这一刻,罗纬芝决定把夜晚袁再春的谈话永远保密。

        辛稻看出了她的不满,说:“罗博士,你和老人家的关系不一般。但你不应该要求别人和你一样。”

        罗纬芝说:“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辛稻说:“从你非同寻常的悲痛。”

        罗纬芝说:“所有的人都很悲痛。出师未捷身先死,总指挥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

        辛稻说:“他现在死了,是最好的。对不起,我该用牺牲这个词,但根本意思是一样的,你明白。”

        罗纬芝恼怒:“总指挥殉职,你却说这是最好的?!”

        辛稻说:“他保住了英名。这么大的一场灾难,总要有人出来负责。谁来负责,给人民一个交代,这是有讲究的。你和我这样的人,就是想负责,也轮不上,位卑言轻。用什么方式负责,也有讲究。病死了那么多人,怎么平息民怨?这里面有那么多的秘密,怎么办啊?一死了之。说多少道歉的话,也比不上死一个人,这个人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地死了。本来死就是最大的句号,现在变成了感叹号,这就更圆满了。”

        罗纬芝哑口无言。

        辛稻意味深长地说:“袁总指挥这一走,抗疫官场的生态地图,会发生很大变化,也许会关乎到你我。不信,你等着瞧吧。”

        这个看似寻常的小个子,拥有才华和智慧,在官场游刃有余地活着,你除了愤然地钦佩他,别无选择。

        罗纬芝走回207,以为一进了屋就会放声痛哭,但是,没有。她的眼泪停了,眼珠异乎寻常的干涩,好像两粒被抽打了很久的乒乓球。她透过窗户,看着林间的小径,这是他们昨天晚上告别的地方。那些话一定凝结在小草上的露珠里,还没有坠地,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没了。她生出强烈的虚无感。死亡是多么顽强的客人,它就谦虚地坐在每个人近旁,随时等着牵着你的手,领你出门。

        几天以后,袁再春的死因被确诊——心脏病突发,和花冠病毒感染没有关联。只有罗纬芝顽强地相信,这是一个自杀。当然了,袁再春没有用枪没有用药更没有用绳索,他是在睡梦中辞世的,甚至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他至死都是安静冷漠虔诚倨傲的。罗纬芝相信,身穿雪白工作衣的袁再春在死神面前,没有畏怯,是他优雅地邀请了死亡,主动停下了自己的脚步。世界卫生组织曾经说过,这世上有70%以上的人,会以攻击自己身体器官的方式,来消化情绪。袁再春为自己制定了一个主动的死亡,如此天衣无缝地流畅,完满而尊严。

        抗疫指挥部的工作不能有片刻停顿,很快委派了新的指挥官——谢耕农。他的指挥风格与袁再春明显不同,也许这正是上面对袁再春的评价。既然袁再春的方式不能有效地制止花冠病毒流行,那么换上不同风格的指挥官,会不会给抗疫带来转机?

        花冠病毒已经肆虐几个月了,原以为到了夏天,炙热的阳光会把病毒杀死,或者像以前的埃博拉或SARS一样,莫名其妙地轰轰烈烈来,又莫名其妙地偃旗息鼓走。只是在这一来一走之间,顺手猎取了成百上千的性命。在很多文艺创作中,瘟疫都被描写成“斩立决”样式,充满了紧锣密鼓千奇百怪的特异事件,然后人类就胜利了,完事大吉,一了百了。真实不是这样的,花冠病毒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它们安营扎寨,细嚼慢咽地侵蚀着一条又一条的生命,像享受一客慢慢融化的冰淇淋。它把人精雕细刻地损坏掉,把城市变成粗粝的礁石。

        人们有限度地恢复了生活秩序,再这样下去,不要说被花冠病毒害死,就是孤独和寂寞,加之生活受限,人们也会被忧郁杀死。整个社会开始弥漫起生不如死的颓废意味,既然很可能在某一个瞬间,被不可知的花冠病毒顺手牵羊领走,何不趁着自己还能支配身体的机会,滥情放纵?

        杀人放火的治安险情开始不断出现,学校无法复课,制造业停滞。人员不得外出,死水一潭。人们产生了深刻的焦虑,离婚率大幅度上升。本来以为生死之交,应该相濡以沫。却不料很多夫妻因为无班可上,整天呆在家里,除了接受配给制的食品之外,就是连篇累牍地做爱,以麻醉自己的神经。这种单调的生活,日久生厌,很快滋生出熟悉的交恶,彼此口角增多,相互逆反,摩擦升级。办理结婚和离婚的比例倒置。大概很多人不愿意万一得了花冠病毒死了,还和自己不喜欢的人拴在一起。如果是得了其它的病,人们在病中很少会想到离婚,这正是需要亲人照料的关键时刻,怎么能自毁长城呢?疾病有的时候是粘合剂,会让一些貌合神离的夫妻,在危难中团结起来。但得了花冠病毒的感染则不同,根本不需要亲人照料,亲人也不可能去照料了。人们被医疗机构隔离开来,一切好像送上了机场的行李传送带。出路只有两个,要么生还,要么死别。人们被虚无统治着,精神垃圾越堆越高。同居乱情的人遍地皆是,在巨大的天灾面前,人们不把法律放在眼里了。再不控制住花冠病毒,精神将会发生全面陷落。花冠病毒在没有杀死人们的肉身之前,就把一些人的内环境摧毁了。

        所以,谢耕农不是医疗专家,而是社会学家。社会学和灾难学,在群体层面上和社会层面上深刻交叉。当然,他的副手叶逢驹还是医疗专家。抗疫要通过医学手段,但又不能仅仅是医学手段。

        谢耕农在抗疫指挥部发表了施政演说。

        “受命于危难之际,诚惶诚恐。希望我不会和前任一样,牺牲在我的岗位上,而是和你们,我的战友们,和全市的所有市民,我的父老兄弟们,一道走出这场灾难。我想问一下,灾害和灾难有什么不同?”

        谢耕农问道。

        会场还是那个会场,在袁再春惯常的位置上,站着另外一个人,再也看不到雪亮如银的白衣,这让大家精神恍惚。况且这样的问题,只能是自问自答。

        谢耕农也不难为大家。说下去:“灾害可以是天然的,也可以是人为的。灾难是指灾害发生之后,造成了更多的严重损害,成为苦难。比如天降暴雨,这就是灾害。水灾发生在没有人烟的地方,虽然洪水滔天,可能不称为是一个‘难’。但若是在人烟稠密的地方,水漫金山,那就是‘难’了。灾害主要说的是规模,灾难注重的是人间的真实后果。各位以为如何?”

        “您的意思是灾害比灾难要轻一些?或者反过来说,就是灾难比灾害更重?”有人答话。袁再春素来开门见山刺刀见红,和现任指挥云山雾罩的风格真是不一样。

        “可以这样说吧。”谢耕农很高兴有人回应。

        “但这有什么用呢?花冠病毒,不管说它是灾害也好,说它是灾难也好,总之它杀人无数,我们要抖擞起百倍千倍的精神来应对。这里面既有天灾又有人祸。区分这些,现在并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救人!”那人突然变的激昂。

        谢耕农面不改色,用手一指说:“我看你就是个典型,实在太紧张了。紧张很大程度是通过想象来营造的。你们天天接触死亡,积攒了大量的负面情绪体验,导致焦虑恐慌,每天都在想着又死了多少人,又疑似多少人……焉能不传布给民众?所以,我们这个办公例会,要一改唯医学至上的氛围。从今天起,以后每3天报一次死亡数字,用不着一天一报。这么大一个燕市,这么严重的一场瘟疫,就像战火纷飞,不必在多死或是少死几个人上面斤斤计较。我们最需重视的是民众情绪。要力求让这种情绪转化成正向的想象和体验。政府信息极为重要,比如政府又有了什么新的防范措施,领导人到医院和大学的视察和讲话,治愈病人的新闻发布会,治疗条件改善与环境好转等等。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些报道和告知,要力图正性。每天都要有新的引导,积聚民众的注意力,不断坚定信心,让人民群众安心。为此,上级批准辛稻同志为抗疫副总指挥兼任抗疫宣传部长。至于在医疗上,袁再春同志所开创的一系列应对措施,应该说还是成功的,没有大的改变,由叶逢春同志主抓……”

        谢耕农上任后,发现了特采团这个不伦不类的小队伍,实感忙上添乱。他对孟敬廉团长说:“你们前一段做了很好的工作,但也就到此为止吧。如果人们都死了,就没有人再来看你们的报告。如果最后大家都挺过来了。也没有人看你们的作品。咱们是一个健忘的民族,不愿意记住苦难。请劳苦功高的各位打道回府,怎么样?”

        孟敬廉也觉得抗疫斗争旷日持久,该记录的都差不多了,团员们思乡心切,情绪日渐波动。毕竟离开家很长时间了,能有一个台阶,妥善收尾,未尝不是好事。就坡下驴,同意撤离。

        别人都比较简单,唯有郝辙在A区,撤出后的隔离时间更长。大家也顾不上他了,总结之后,经过相应的消防措施,并被再次要求对所知情况高度保密,写了承诺书之后,终于从王府离开。

        尽管罗纬芝曾得到已故指挥袁再春的特别关照,走出王府的机会多一些,但临时外出的感觉,和今日这种彻底离开的轻松,还是大不相同。重新走在城市街道上,呼吸着虽然不清新,但由于非常时期上街的车辆大幅度减少,仍然洁净了不少的空气,百感交集。她回头望了望王府,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重返这里。今日离开的罗纬芝,和那个当日进来的罗纬芝,已经有了很大不同。她经过了恐惧与重生,把罗纬芝的躯壳留在这里,带走一个新的灵魂。

        回到家里,老妈自是万分高兴。唐百草说:“咦!姐,你回来了,他还会来吗?”

        这一次轮到罗纬芝装聋作哑,问:“谁呀?”

        唐百草一甩头说:“李元呗。”

        罗纬芝砸着嘴问:“他这些日子经常来吗?”

        唐百草说:“可不。为了等你的电话,他早早就过来。可只要打完了电话,立马就走。所以,你电话来得越晚,他呆的时间就越长。”

        罗纬芝看百草发痴的样子,就说:“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那样我就会夜里子时打电话,让你们也多聊会儿。”

        百草忙着撇清,说:“主要是奶奶爱和他聊天。我搭不上多少话。”

        罗纬芝说:“他今后来不来,我也不知道。过去是因为工作上的事儿,现在,我离开了抗疫指挥部,工作基本上就结束了。所以啊,以后你若是想见到李元,估计得单独约会了。”

        百草说:“恐怕人家看不上咱。约了也不会。”

        罗纬芝说:“你可以试一试。不试,如何知道?”

        回到家里,按说是熟悉的环境,妈妈又在身边,罗纬芝应该非常安心才对。但是,不。王府的生活已经改变了她的生活节奏,没有了袁再春,没有了每天的死亡数字,没有了内部食堂的食谱,罗纬芝怅然若失。

        李元很快打了电话来,请她吃饭,为她接风。

        街上有些耐不住寂寞的餐馆,已经悄悄开始了营业。因为全面实行配给,餐馆所用原材料都是通过各种关系,从外地偷运进来的,价格不菲。加之为了害怕交叉感染,饭店每天接待的客人很有限,常常只配一桌,更显珍贵。罗纬芝赴约走进一家很有特色的小餐厅,基本上没看到其它客人。

        李元所订包间,面朝大街,可以看到冷落街景。

        李元起葡萄酒杯,说:“为姐姐接风。祝贺您九死一生得胜归来。”

        罗纬芝说:“这要谢谢白娘子!没有你们所赐的仙药,我就要到酒窖那里去品尝葡萄酒了。”

        两人碰杯,铿锵作响,一饮而尽。

        李元感叹道:“我们在察看您的血液标本时,能够想象出您所经历的苦难。那是一场多么严重的感染!”

        罗纬芝惊奇:“这你们也能看得出来?”

        李元说:“不要小看我们,积累多年,有很好的设备和技术。”

        罗纬芝很想打开心中疑团,抓住机会追问:“你们倒底是谁?”

        李元不动声色地回答:“一批民间的医生。”

        罗纬芝说:“我单听说有民间工艺美术大师,有民间曲艺大师,还有民间厨师什么的,医生的所谓民间,是否就意味着没有行医执照?”

        李元说:“很深刻吗,一语中的。我们的确是没有执照。但这不妨碍我们医好病,比如您自己就是例子。要知道,这世界上的第一个医生,一定是没有执照的。”

        罗纬芝说:“你这个看法我真是万分赞同。我在吃白娘子之前……”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大笑起来,说:“多吓人呀,吃白娘子——好像我是妖怪似的。你能告诉我白娘子的真实名称吗?”

        李元说:“当然可以。”

        罗纬芝说:“请讲。”她直觉到终于触摸到了重大秘密的核心。

        李元一板一眼地说:“白娘子的真实名称叫白素贞。”

        罗纬芝咂巴着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要保密。”

        李元说:“把白娘子全面用于临床,我们还有极为漫长的道路。在这之前,我们只能继续称呼它为白娘子,恳请原谅。”

        罗纬芝说:“能理解,我今后不问你了。好吧,接着说。在吃白娘子之前,我已经吃了很多西药,但是,药石罔效。我当时以为我就要死了,我收到了身体发出的确定无疑的死亡信号。我相信那些死于花冠病毒的人,都经历过了这过程。从这种病毒一侵入人体,病人就滋生强烈的绝望。这是一种身体从未识别过的东西,非常恐惧,更增添了这种无助感。”

        李元说:“这是机体免疫系统的集体失语。它们迷茫混乱了。”

        罗纬芝说:“但白娘子一进去就不一样。马上感觉援军到了,天降奇兵。”

        李元含笑不语。

        罗纬芝有点奇怪,说:“我说的这么热火朝天的,你怎么好像无动于衷?”

        李元说:“这些感觉对你来讲,肯定很稀奇。但对我们来说,司空见惯了。”

        罗纬芝问:“你们是谁?”

        李元说:“我和我的导师,还有我的同伴们,师兄弟们。注意啊,没有师姐妹。”

        罗纬芝嗔怪道:“谁管你有没有师姐妹!”心里倒很受用。又说:“一群没有执照的医生吗?”

        李元说:“可以这么讲。对于治病来说,执照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疗效。如果没有白娘子,就是把一卡车执照都摆在你面前,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去。当然了,我没有丝毫贬低医疗执照的意思。只不过,凡事皆有例外,我们是另辟蹊径。”

        罗纬芝很好奇:“你们蹊径的核心内容是什么呢?”

        李元突然把话题岔开说:“如果我看得不错,您的左手中指上戴着的这枚戒指,是一枚钻戒。”

        罗纬芝说:“的确是钻石。”

        李元说:“这证明您未婚待嫁。”

        罗纬芝一箭双雕地反问:“这和您有什么关系呢?”她当然很希望李元说:“这和我有关系了。如果您的钻戒戴在无名指上,我不就没有机会了吗!”

        没想到李元完全不解风情,回答:“您不是问我核心内容吗?咱们就从钻石讲起好了。”

        李元说着,拿起了刚才服务生点菜时遗落的一支铅笔,问:“你当年的化学成绩若何?”

        罗纬芝见话题不是自己希望的方向,不觉沮丧,说:“一般般。怎么又扯到化学上了?”

        “因为人本身就是一个化学工厂,一根大试管。”李元笑嘻嘻地说。他笑的时候,原本就很俊美的嘴型,格外引人遐想。

        服务生前来询问要喝何种饮料。罗纬芝问:“有鲜榨的果汁吗?西柚或是澳洲的奇异果?”

        服务生低头顺目回答:“没有。进口早已停了。没有西柚,没有新西兰的猕猴桃。”

        罗纬芝说:“我单知道出口停了,怎么进口也停了?”

        服务生答:“这很简单啊,因为没有船肯到中国来。我们出不去,人家也不敢来。”

        罗纬芝愣怔,想了一下,主要是周围温雅的环境,让她一时间忘记了瘟疫的酷烈。她感到自己的要求奢侈而不合情理,不好意思说:“那我要矿泉水。”

        “对不起小姐。没有矿泉水。运输很紧张,矿泉水都是配给,早已断货了。”服务生的头垂得更低了,好像那是他的过错。

        罗纬芝退而求其次:“那你们有什么水呢?白开水有吧?”

        “蒸馏水。我们有蒸馏水。很纯净,自家利用冷凝设备制作的。”

        “好,蒸馏水吧。”罗纬芝答。

        还没等服务生询问,李元微笑着回答:“一样。蒸馏水。”

        过了一会儿,两杯像水晶一样纯净的蒸馏水,斟在郁金香状的葡萄酒杯中被端了上来。

        “对不起,这种杯子原来不是用于盛水的,但本店现在只有这种杯子了。不好意思,请多包涵。”难得有客人来,服务生一边饶舌,一边上菜。

        两人又一次以水相碰,互道了平安和感谢。李元摇晃着酒杯中的清水说:“你知道它们是什么?”

        罗纬芝说:“刚才不是说的明明白白了——水。”

        李元说:“你能说出水的化学分子式吗?”

        罗纬芝又可气又好笑道:“我虽然谦虚地说过化学一般,但水的分子式总不会忘记,h2O!”

        李元用手指轻敲桌子道:“很好。我再问你,咱们刚才把h2O喝下去,你说这h2O跑到哪里去了?”

        罗纬芝说:“这难不住我。不就是水吗?h2O就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就像红楼梦里说的,女人都是水做的,其实男人也是水做的。谁也离不开水。”

        李元说:“不错,女人是h2O做的,男人也是h2O做的。”

        罗纬芝大笑起来,人们在自己喜爱的人面前,反应总是趋向于过度,不是太拘谨,就是太夸张。罗纬芝力戒自己保持正常,然而有时候还是越界。她说:“这个说法听起来让人别扭,理论上可以成立。”

        李元说:“当然人不仅仅是水。刚才咱们还说到了你的钻戒和服务生留下来的铅笔。你知道它们两个有什么不同吗?”

        罗纬芝说:“当然知道,它们之间最大的不同是颜色。好的钻石是高度透明的,好的铅笔有黝黑发亮的芯。最重要的不同呢,是价格。钻石要几万块钱,铅笔只需要几块钱,便宜的只要几毛钱。”

        李元开心道:“说得虽然面面俱到,却不是正确答案。起码钻石和铅笔芯之间最重要的不是价格。价格是人为定出来的,在没有货币之前,钻石是无价的。而且中国人原来并不怎么欣赏钻石,咱们喜欢的是玉和翡翠。所以,价格并不是它们之间的最大差异。至于你说的颜色吗,倒是可以算一小条,不过也不是最根本的差异。”

        罗纬芝一拍脑门,说:“喔,想起来了。它们之间最大的差异是硬度。钻石的硬度是10,是这个世界上天然物质中最硬的东西了。至于石墨,很软。”罗纬芝说着,把那支笔的芯掐了一下,也许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说法,素手下得狠了一点,铅笔芯断了,一个小黑疙瘩在洁白的桌布上打了几个滚儿。

        “石墨的硬度是1。”李元补充。

        “你看看,这下我说到点子上了吧。一个是10,最硬。一个是1,最软。差异忒大,这下对了吧?”罗纬芝小得意。

        李元说:“这一条,沾点边,的确是钻石和石墨的差异,算你说得靠谱。但是,这只是它们外在表现的不同,最重要的差异在于其内部结构。”

        罗纬芝笑着说:“小弟,你打算把咱们今天的晚餐,改成一堂化学课吗?”

        李元并不觉得好笑,严肃地说:“如果我不把这个问题谈明白,你就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罗纬芝一看主题宏大,在柔软的椅子上挺了挺腰板,好像小学生上课似的坐直了身体,说:“洗耳恭听。”

        李元说:“为了说明它们之间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咱们还要先说说它们最大的相同点是什么。”

        话说到这份上,罗纬芝基本上已经被搞晕了,只得恭恭敬敬地说:“您——请讲。”

        讲到了自己的专业,李元拉开了话匣子:“钻石和石墨之间最大的相同点,就是都为晶态单质碳。用通俗点的话来说,它们的基本结构组成都是碳原子,它们是嫡亲的兄弟。”

        罗纬芝把自己的钻戒脱了下来,和那个墨色小疙瘩摆放在一起,自言自语地说:“喔,亲兄弟今日得见了,握个手。”

        李元不理她的嘻皮笑脸,继续说下去:“组分都是碳原子,这就是最大的相同。而最大的不同,在于结构。钻石是个商品名,是指打磨之后的金刚石。我还是更习惯用金刚石这个本名,有一种力量感。好,咱们继续说下去。碳原子一般是四价的,这就需要4个单电子,但是其基态只有2个单电子,所以成键时要进行杂化。4个电子被充分利用,平均分布在4个轨道里,等性杂化。这种结构完全对称,非常稳定。金刚石中所有碳原子,都是以这种杂化方式成键,晶体结构排列。这种网状结构,最终形成了一种硬度极大的固体。金刚石的熔点超过3500℃,相当于某些恒星表面温度。”

        罗纬芝惊奇地听着,几乎完全不懂。人们对于自己不懂的东西,就怀有了崇高的敬意。她赶紧把郁金香型的水杯,推到李元面前,说:“您先喝点h2O吧,润润喉咙,请接着说。”

        李元没有喝水,继续说下去:“石墨,就是制作铅笔芯的材料,碳原子以平面层状结构键合在一起,每个碳都是三角形配位,可以看作是无限个苯环合起来。当所有的碳原子都处于一个大的共轭体系中,层与层之间的键合就比较脆弱,容易被滑动而分开。所以,钻石和石墨,虽是亲兄弟,又彼此绝然不同。它们互为同素异形体。”

        罗纬芝充满困惑地看着李元,觉得自己在这样的学问面前,无地自容无比愚蠢。

        李元接着说:“除了金刚石和石墨之外,碳原子是占生物体干重比例最多的一种元素。我说的是干重,也就是说,在你刚才所讲的男人女人是水做的命题之外,如果把我们都脱了水,那么构成我们身体最主要的因素,就是碳。”

        罗纬芝大惊失色,愕然道:“你的意思——我们都是金刚石和石墨做成的吗?”

        看到罗纬芝吓得这个样,李元朗声大笑,说:“碳的存在形式是多种多样的,除了咱们刚才说的金刚石、石墨之外,它还构成了复杂的有机化合物,比如咱们现在吃的就是碳水化合物。”李元说着,用筷子夹起一块鱼肉,塞进嘴巴,口齿不清地说:“比如动植物有机体,这块鱼肉最主要的成分,就是有机的碳水化合物。”

        当出现有机化合物这个名词之后,罗纬芝多少有了一点安全感。毕竟这词是个半熟脸,不像共轭体系什么的,根本不知乃何方神圣。她说:“慢着点,小心叫碳原子卡着!”

        李元意犹未尽,说:“由于碳原子形成的键都比较稳定,于是有机化合物中碳的个数、排列以及取代基的种类、位置都具有高度的随意性,因此造成了地球上有机物数量极其繁多。这就是大千世界的由来。”

        到这会子,罗纬芝总算明白了李元一番高论的苦心,做恍然大悟状,说:“哦,我明白了。说到底,这世界上的万物,如果是湿的呢,就主要由氢和氧构成的。如果晒干了呢,主要就是碳构成的。像咱们现在这样不干不湿的呢,就是由氢、氧还有碳共建的。”

        李元又抓起一块饼,说:“你这个概括虽然很粗糙,大体上还说得过去。生命就是由各式各样的元素构成的。人类是元素的集合物,元素是组成世界和人体的最基本物质。”

        罗纬芝觉得这番谈话也忒学术了,这样边谈边吃,胃都得痉挛着下垂。她想调整一下气氛,说笑道:“听你这么讲,咱们每个人实际上就是泡着钻石和铅笔芯的一桶水。”

        罗纬芝以为李元听到这个比喻会笑,没想到李元很认真地说:“并不是这样简单。人体还有六种金属元素。它们是钙、镁、磷、钾、钠、硫,属于宏量元素。”

        罗纬芝说:“在我的记忆中,这几种元素是白色的居多吧,怎么成了‘红亮’?”

        李元赶紧说:“差了,是宏大的宏,数量的量。是说这几种元素在人体内的含量比较丰富。除此以外,还有微量元素,都要平衡地加入到人体这桶水当中。就像碳原子采用了最优化的排列,能成为无坚不摧的钻石,人体各种元素都平衡,这个人就健康,创造力勃发。如果不平衡,一个人就会生病,起码是亚健康。就成了人中的铅笔芯。遇到压力,很容易折断。”李元说着,把那个小黑疙瘩轻轻地弹到地上,省得染脏了桌布。

        饭菜都已变冷,李元的脸上却充满了年轻人才有的那种润泽,毛细血管在青春而富有弹性的皮肤之下扩张,温热的血液快速流动,面庞显出网状红晕。

        罗纬芝说:“谢谢你给我上了一堂人体元素的课,让我茅塞顿开。从此我看人就不是人了,是无数种化学元素的混合之物。”

        李元纠正她说:“不是无数种。世界万物是由为数不多的物质组合构成的,自然界赏赐给我们的元素一共只有92种,它们是构成世界的字母表。你知道26个英文字母,既可以生成骂人的脏话和狗屁不通的句子,也能构成莎士比亚伟大的文学作品。为数不多的元素,就像绘画中的三原色,可以组成大西洋的礁石,也可以组成咱们刚才喝下去的那杯水。可以是蟑螂,也可以是原子弹。窗外天空咱们可以看见的这些几万光年之外的星星,是元素,刚才飞驰而过的救护车也是元素。”

        罗纬芝说:“谢谢你的元素启蒙。可是,你谆谆告诫我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不是为了把我培养成一个中学化学老师吧?”

        李元非常郑重地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白娘子的真名实姓吗?它就是这92种元素当中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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