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直到把自己的每一分力气都跑光了、跑净了,这才停下来休息。一路上仍然是芮秋在领路,使我们避开了许多陷阱。但是我们根本没有目的地,只要远离那座黑暗的山峰,远离克洛诺斯的咆哮就好。
我们在一个潮湿的白石洞内歇脚。尽管身后的追杀声已经消失,但我仍感到一种迫在眉睫的危险。我的脑海里不停地出现着那双金眼睛,那种四肢逐渐变成石头般僵硬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记忆犹新。
芮秋抚着胸,大口喘气说:“我跑不动了。”
安娜贝丝哭了一路,坐下来后便把头埋进双膝之间,通道内回荡着她的啜泣声。尼克和我并肩而坐。他把剑搁在地上,颤悠悠地长吸了口气。
他说:“真是一塌糊涂。”我觉得他这句话总结得很好。
“你救了大家的命。”我说。
尼克抹去脸上的尘土。“是这两个女孩儿硬把我拽过去的。她们在这一点上倒是出奇地一致,都认为如果不去帮帮你,事情就会被你搞得一团糟。”
“她们还真是看得起我啊。”我拿起手电筒往石洞内照了照,凝露如同小雨般从石钟乳上滴下,“尼克……你,呃,把自己暴露了。”
“什么意思?”
“还记得刚才你变出的那块石头?那一招实在是厉害。即使克洛诺斯以前不知道你的身份,现在他也会知道你是地狱之子。”
尼克眉头一皱,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知道他虽然表面上若无其事,但其实是在掩饰内心的恐惧。
安娜贝丝抬起头,两眼哭得红红的,问:“卢克……卢克怎么了?他们对他做了什么?”
我把自己看到的金棺内的那一幕,以及伊桑起誓之后,克洛诺斯的最后一份灵魂碎片进入到卢克体内等等情形都告诉了她。
“不,”安娜贝丝说,“这不可能是真的。他不会……”
“他把自己全都献给了克洛诺斯。”我说,“很遗憾,安娜贝丝。但卢克的确死了。”
“他没死!”安娜贝丝固执地说,“芮秋打中他的时候你也看到了。”
我点点头,佩服地看着芮秋。“你竟然用一把塑料梳子打中了威名赫赫的克洛诺斯。”
芮秋不好意思地说:“我当时手上只有那把梳子,于是就扔出去了。”
“但是你们都看见了。”安娜贝丝坚持说,“当梳子打中他的时候,他发蒙了。那一刻他显然恢复了神志。”
我说:“这么说来,可能克洛诺斯并没有完全占领住他的身体吧。但这并不表明卢克能掌控自己的身体呀。”
“你巴不得他变得邪恶,对吧?”安娜贝丝大叫,“波西,你根本不了解他。我了解他!”
“你这是怎么了?”我生气地说,“为什么总是为他开脱呢?”
芮秋说:“嗨,你们两个都消停会儿吧。”
安娜贝丝的矛头立刻对准了她。“少管闲事,凡人女孩儿!如果不是你……”
也不知她想说什么,反正她忽然就说不下去了,把头重新埋在两个膝盖之间,悲伤地哭泣起来。我想去安慰她,却不知该怎么做,脑子里都变成了一盆糨糊,似乎克洛诺斯的时间停滞术已经影响到了我的脑子。适才发生的一切令我感到目不暇接。克洛诺斯复活了,而且找回了他的武器。世界的灭亡或许近在眼前。
“我们不能停留太久。”尼克说,“他会派魔兽追杀我们的。”
所有人都累得有些虚脱了,但尼克说得没错。于是我强撑着站起身后去扶芮秋。
“在古堡里,你干得非常漂亮。”我称赞她说。
她勉强地笑了一下。“是吗?呃,我生怕你死了呢。”她的脸突然红了一下,“我是说……只是因为,呃,你还欠了我很多人情债没有还呢。如果你死了,我找谁讨要去?”
我在安娜贝丝身旁跪下,道歉说:“嗨,对不起。我们得赶路了。”
“我知道。”她说,“我……我没事。”
尽管她一点都不像“没事”的样子,但还是勉强站了起来。四人摇摇晃晃地又开始在迷宫里转悠了。
“回纽约去吧。”我说,“芮秋,你能……”
我顿时惊呆了。只见前方不远处,手电筒的光束照在地上的一团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红色布帛上。那是一顶长檐帽,格洛弗时常戴在头上的那一顶。
我颤抖着双手捡起那顶长檐帽。看样子它被一个粘满泥巴的大脚踩过了。有过今天的经历后,我实在不忍想象同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格洛弗的身上。
接着,我注意到地面上大小两种脚印。大的像是泰森留下的,而小的则是蹄印,两种脚印都朝左方去了。
我说:“我们跟着脚印走。他们去了那个方向,想必时间不长。”
“混血营的事怎么办?”尼克说,“时间来不及了。”
“我们必须要找到他们。”安娜贝丝坚持说,“他们是我们的朋友。”
她拿起格洛弗那顶脏兮兮的帽子,当先领路。
我一边跟着,一边为最坏的结果作好心理准备。这条路非常难行,有时会突然折转向下,而且地面上长满了滑溜的苔藓。这一路,想要正常行走简直是奢望,我们只能向前滑着走,稍不留神还要摔跤。
滑下了一个大坡之后,我们终于来到了一个大石窟前,地面上冒出许多巨大的石笋。一条地下河流从石窟中央穿越,泰森正坐在河岸边,格洛弗躺在地上,头枕着泰森的大腿,两眼紧闭,全身一动不动。
“泰森!”我惊喜地叫道。
“波西!快来!”
谢天谢地,我们跑过去发现其实格洛弗并没有死,但他颤抖得厉害,一副快要冻死的样子。
“怎么回事?”我问。
“一言难尽。”泰森喃喃说,“大蛇,大狗,还有剑客。可是……我们越往这边逃,格洛弗就表现得越兴奋。然后我们就来到了这间石窟,他突然便昏倒了。”
我问:“他说了什么没有?”
“他说:‘我们就要到了。’说完,他的头磕在了石头上。”
我俯身跪在格洛弗旁边。上次在新墨西哥的时候,由于感觉到了潘神的存在,他也是这样不省人事,我打着手电筒往石窟内照了一圈。只见窟内的尽头有一个通向另一个石洞的出口,出口两边竖立着两根如同钻石般晶莹剔透的水晶石柱。而在出口的另一头……
“格洛弗,”我说,“快醒醒。”
“咯咯咯咯。”
安娜贝丝从河里掬了一捧冰冷的河水淋在他的脸上。
“阿嚏!”他缓缓睁开眼睛,“波西?安娜贝丝?这是……”
“放心吧。”我说,“你刚才兴奋得晕过去了。”
“我……我想起来了,是潘神。”
“是啊。”我说,“出口的那一头有股强大的威压。”
我向泰森和格洛弗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芮秋。听到泰森称赞芮秋的美丽,安娜贝丝气得鼻子都歪了。
“正事要紧。”我说,“格洛弗,我扶着你走。”
安娜贝丝和我将他搀扶起来,几个人一起横渡地下河。河水及腰,水流很急促。我运用意念将河水分开以保持身体干燥,但却抵挡不住寒冷的渗透,好像走在雪堆中一般。
“我觉得这里是卡尔巴斯德石窟群。”安娜贝丝牙齿咯咯作响,“或许是还没有被开发出来的区域。”
“你怎么知道?”
她说:“卡尔巴斯德位于新墨西哥州。这也能解释去年冬天的事。”
我点点头。我们去年经过墨西哥州的时候,格洛弗感觉到了潘神的存在,当时便兴奋得昏了过去。
从河里出来继续往前走,随着水晶石柱在视野中逐渐放大,我开始感觉到从入口的另一端辐射过来的神力。我曾经和诸神有过接触,但这一次的感受截然不同。我就像刚从一个好觉中醒过来似的精神头十足。那股子劲好像电视里播放的那种植物快速生长的镜头一般。四周并没有地下常有的潮湿味,而是弥漫着树木的清新和花朵的芳香。
格洛弗兴奋得喃喃自语,我也激动得说不出话,就连尼克也不吭一声。刚一走进那间石洞,安娜贝丝就惊呼道:“哇,哇噢!”
石壁上嵌满了闪光的水晶,红色、绿色和蓝色。在这五颜六色的光彩之中,美丽的植物欣欣向荣,硕大的兰花、星样的花朵、橙色和紫色的浆果吊在葡萄藤上。地面上长着柔软的青草。天花板的高度堪比大教堂,星光璀璨如同银河。石洞中央摆着一张罗马风格的U形大床,整个床体都镀成金色。许多不同寻常的动物俯卧在大床周围,有渡渡鸟、有几分像狼几分像虎的猛兽、有超大型荷兰猪,而在床后,竟然还有一头长毛猛犸象。
一个老半羊人正躺在床上,眼睛如天空般湛蓝,身上的卷毛和山羊胡洁白如雪,就连腿上的羊毛也已霜华斑斑。他的两只羊角尤其巨大,角体光洁弯曲,呈棕褐色。长着这样大的羊角,他可不能像格洛弗那样戴一顶高帽就能遮挡过去。他的脖子上戴了一串芦笛。
格洛弗跪在床前行礼:“潘神大人!”
神灵温和地笑了笑,眼神中透出掩饰不住的悲伤。“格洛弗,我亲爱的、勇敢的半羊人。我一直在等你,等很久啦。”
“我……我迷路了。”格洛弗满怀歉意地说。
潘神笑了。那笑声如同一股春天的暖风,令整个石洞内都焕发出生机。那只虎狼兽叹了口气,将头枕在神灵的膝盖上。渡渡鸟轻柔地啄在神灵的蹄子上,从鸟喙的后部发出奇怪的声音。我发誓它绝对是在哼歌曲,而且是《世界真小》这首歌。
潘神形容憔悴,身影不住地波动,似乎他的身体并不是真实的,而是幻影迷雾。
我看见朋友们都一脸惶恐地跪在床边,于是我也跪下,然后说了一句蠢话:“你的这只渡渡鸟会哼歌曲呀。”
神灵高兴地说:“是啊,它叫迪迪。是我的小女演员。”
渡渡鸟迪迪有些生气地啄了下潘神的膝盖,然后哼起一首听起来像葬礼挽歌的曲调。
“这里是最美丽的地方!”安娜贝丝说,“任何的建筑都没法同这里相提并论。”
潘神说:“很高兴你喜欢这里,亲爱的。这里是仅存的几块绿地中的一块。只怕我的领地都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吧,绿地被大片地砍伐,物种在成批地灭绝。只有在这里,生命才不会受到干扰……但也持续不了多久。”
格洛弗说:“主啊,请您和我一起回去吧!否则我口说无凭,元老会不会相信的!看到您的归来,他们一定欣喜若狂!您能拯救自然!”
潘神伸手在格洛弗的头发上揉了揉,说:“你还年轻,格洛弗。你生性善良、真诚,我没有选错半羊人。”
“你选我?”格洛弗说,“我……我听不明白。”
潘神的影像摇曳不定,忽然化为青烟。那只巨型荷兰猪拱到床下,发出可怕的尖叫。猛犸象紧张地呜呜低吟。迪迪则吓得把头埋在翅膀下。过了好一会儿,潘神的影像才又清晰起来。
“我已经沉睡了无数个年代。”潘神凄凉地说,“在梦里,一切都是黑色的。中间我虽醒过几次,但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此时看来,只怕是大限将至啊。”
“什么?”格洛弗惊呼道,“不!你不是好好的吗?”
潘神说:“我的半羊人啊,早在两千年前我就努力把这个情况告诉给世人了。我曾对一个住在以弗所,名叫拉萨斯的半羊人谈起过,并且叮嘱他把这个消息透露出去,而他也照做了。”
格洛弗说:“但那都是鬼话!”
潘神说:“那是因为你们不愿意去相信。你们这些可爱、固执的半羊人拒绝接受我死亡的事实。对此我感到十分欣慰,但你们这么做只不过是将无可避免的结局稍稍延后而已。你们在徒劳地延我痛苦的死亡过程,令我在黑暗的梦中多受折磨。这一切必须结束。”
“不要啊!”格洛弗声音颤抖地说。
“亲爱的格洛弗,”潘神说,“你必须接受事实。你的伙伴尼克明白我说的话。”
尼克缓缓点头。“他的确快死了。其实认真说起来,他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现在的他只不过更像是意念罢了。”
格洛弗说:“但神灵是不灭的。”
潘神说:“如果神灵所代表的事物消亡,神灵的祭祀宗庙被拆除,他们的力量源泉就会枯竭,最终神灵也会灭亡。亲爱的格洛弗,绿地已经四分五裂,而且被蚕食殆尽,对此即使是神灵也束手无策。这也是我要你帮我捎信的原因所在。你必须回到元老会,把我死亡的消息告诉给半羊人、树精等自然精灵们。让他们不要再将时间和精力无休止地用来寻找我了。你们必须自力更生,自我拯救。你们每一个都必须……”
他停下来,皱眉看着又开始哼唱的渡渡鸟。
“迪迪,你在干什么?”潘神问,“你又在唱Kumbaya这首歌了?”
迪迪抬起头,无辜地眨眨黄眼睛。
潘神叹了口气。“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点愤世嫉俗。可是,亲爱的格洛弗,你们一定要奉行我的嘱托呀。”
“但……不!”格洛弗泣不成声。
潘神说:“坚强起来。你已经找到我了,下一步你要做的就是让我得到解脱。你必须传承我的精神。这种精神无法再依靠神灵来传承,而是要依靠你们大家的力量。”
潘神纯净的蓝眼睛看着我,我意识到他方才说的可不仅是半羊人。他说的“大家”也指混血和人类。
“波西·杰克逊,”潘神说,“我知道你今天看到了什么。我知道你心存怀疑。不过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你将变得无所畏惧。”
他转头对安娜贝丝说:“雅典娜之女,你的机会即将到来。届时,你将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但是那种作用可能与你原先想象的不同。”
接着,他又看着泰森。“独眼巨人大师,不要绝望。多数的英雄都不符合我们的期望。但是你,泰森……你的名字将在独眼巨人中间流传千古。至于你,芮秋·戴尔小姐……”
芮秋听到自己的名字后身体抖了一下。她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向后退缩,但潘神只是笑了笑,抬起手做了一个祝福的手势。
“我知道你觉得自己无法补偿,”他说,“但其实你和你父亲一样都很重要。”
“我……”一滴眼泪顺着芮秋的脸颊流下。
潘神说:“我知道你现在不相信我的话。不过只要肯耐心寻找,机会总要来的。”
最后,他转头对格洛弗慈祥地说:“我亲爱的半羊人啊,你会把我的消息传递出去吗?”
“我……我不能。”
“你行的。”潘神说,“你是最强壮、最勇敢的半羊人。你的心充满真诚。你对我的信仰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来得坚定,因此你一定都够把我的消息传播于世,因此你必须令我获得解脱。”
“可是我不想啊。”
潘神说:“我知道。但是你知道‘潘’这个词的最初来历吗?它意味着原始、朴素。但是经历了多年的演变后,它的意思变为了‘全部’。所以,自然精神必须要由全部的生命来共同传播。你必须告诉遇见的每一个生灵:如果你想要找到潘神,那么就传承潘神的精神吧。重新创造自然世界,一点一滴地积累,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着手。你们不能坐享其成,不能空等神灵的恩赐。”
格洛弗抹去眼泪,缓缓站起来。“为了寻找到您,我用去了一生的时间。如今……我要让你获得解脱。”
潘神微笑说:“谢谢你,亲爱的半羊人。我把最后的祝福送给你们。”
他合上双眼,身体渐渐融入了迷雾,而白色的迷雾又变成了数股能量。这种能量完全不同于克洛诺斯那种可怕的能量。潘神的能量弥散在整个石窟内,然后分注进我们的嘴里。不过我感觉格洛弗得到的能量最多。四壁上的水晶黯然失色。动物们哀伤地看着我们。只听迪迪叹了口气,它们都变成了白色,然后成为齑粉。葡萄藤也枯萎了。眨眼间,原本生机盎然的石窟内只剩下了一张孤零零的大床。
我打开手电筒。
格洛弗深吸了口气。
“你……你没事吧?”我问他。
悲伤令他显得有些苍老。他从安娜贝丝手中取过帽子,轻轻弹去上面的泥土,然后神情坚毅地将它戴在头上。
“我们现在该走了。”他说,“我要告诉大家,伟大的潘神已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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