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医生虽然皱着眉,但却像是乐在其中似的,詹姆想。大约是因为相貌与体格极为普通的缘故,反衬出动作十分夸张。那不一致让詹姆感觉更加讨厌,很不喜欢。
“换句话说就是精神病理学的对象,简单来说就是纯粹的妄想。”
用小指头顶了顶眼镜,医生说。詹姆对那样的动作感到很别扭,但也没有办法,他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声“哦”。
“虽然大家都说自己看到的不是妄想。”
“时间束理论也是妄想?”
没错,那个理论根本不可能,医生重重点头。
“那样的东西不可能存在。都是胡说八道。”
但那其中的一部分连我自己都能证明,詹姆想。医生像是预见到了他的想法,没有给他留下反驳的时间,紧接着说:
“你是在想,你自己知道那是正确的,因此是正确的,而且不管怎么说还能证明出来,是吧?可是,自己信以为真的东西如果就是真的,那才麻烦。大家都会随心所欲去相信了。I believe t P, true。就变成这样了。我认为是P,因此是P。P是命题的首字母。Proposition。我认为在下雪,所以在下雪。”
詹姆连他说话中的停顿都不喜欢。
命题逻辑也好,模态逻辑也好,全都无关紧要,不过也就这样吧。虽然柏拉图的看法可能又不一样。但是巨型智慧们在此刻所做的正是这样的事,不知道在这一点上这个医生是如何考虑的。就算是巨型智慧们,也不可能让所有一切都能按自己的想法实现。即使A被B吸引而相信B,但如果A相信的是讨厌B的话,就会发生冲突,引发运算战。
詹姆尽力克制自己,愤愤然地想起动不动就跑去打高尔夫球的上司。把这种家伙录用到医疗部来的到底是谁?
“我真是搞不明白那些相信存在其他世界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毫无道理,胡说八道。而且还有什么自由自在改写过去的机器。如果只是幻想小说倒也算了。”
不过我也没有读过哪种脑子坏掉的故事,医生装模作样地笑了笑。
当下的基地中流传着一条消息,说医疗部来了个神经病。据说那家伙竟然不相信多宇宙时间束理论和改变过去的操作。听到这个传闻的人,首先都会露出困惑的表情问,你说的不相信,到底是什么意思?然后皱起眉继续说,那家伙应该让医生好好看看。然后听说那家伙自己就是医生,也就哑口无言了。然后又开始笑起来,说些鱼目混珠指鹿为马什么的,拍拍肩膀说下回想个正经点的笑话。然后走开。这是听到这话的一般反应。
詹姆自己就是这样,所以他对此很有把握。
不过这个笑话引起了詹姆的一点点兴趣。虽然作为笑话来说并不好笑,不过如果真有那样的人存在,怎么也无法想象他该如何保持清醒的生活。那样的人生不会是非常痛苦的吗?在茶歇聊天的时候,詹姆和上司说起这个笑话,他的运气就这样到头了。上司的右手抚摸着自己的头皮说:
“连你小子都听到这个消息了,看来是该想想办法了。”
詹姆立刻把椅子拉开站起来,把手伸向托盘,遗憾的是上司的动作略快了一点。放着即将吃完的甜甜圈的托盘,被上司紧紧按住。
“那个医生是存在的。”
在站起来之前,脊髓已经对此确信无疑了,所以詹姆并不吃惊。紧随其后的请求不是十分明确的吗?要不然,上司也没有理由奋力按住詹姆的托盘。
“不干。”
面对请求之前便抛出拒绝的詹姆,上司毫无惧色。连这种事情都会气馁,显然当不了情报部的部长。上司一脸深情地深深点头,是吗是吗,能去吗,你这么讨厌去调查那个医生也是没办法了,交给你了,不不不,好好干吧。刚一说完,便和詹姆一同拿着托盘站了起来。
詹姆叫住部长,让他把刚咬了一口的甜甜圈还给自己。过去和未来都变得乱七八糟的最大危害,会不会就是像这样,所有人都习惯了不听别人的话,詹姆想。首先是拒绝,然后才是提问。将工作以时间逆转的方式强加于人,这到底是什么样的趣味?或许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吧。
詹姆忧郁地回想与上司交涉经过的时候,医生还在对他喋喋不休。
“说起来啊,理论什么的,根本就不属于存在的范畴。”
哈,詹姆只能如此回答。存在还是不存在,本来就是詹姆自己想到的,所以这有什么关系呢?又不会惹到谁。尽管如此,自己的工作就是要想办法搞搞这个医生,也只有随口反驳他试试。换句话说,詹姆根本不想干。从和上司分开,直接走到这个医生的房间,敲响他的门的时候,就知道这一点了。这种荒唐可笑的事态,根本不需要用预先调查或者调查许可之类更加荒唐可笑的做法去掩饰。
“存在不存在我不知道,不过现在我们一直暴露在时空轰炸之下,这一点是确定的。时空修正导致的波及现象也是随处可见。”
医生一边喃喃自语说,对的,没错,一边在病历上写什么。詹姆和医生见面的时候,采用了最简单的方法。他以患者的身份来看医生。相信过去正在被改变的患者。因为这根本没有撒谎,所以毫无良心上的愧疚。詹姆相信自己处在过去和未来不断被改变的宇宙中,而且对于巨型智慧造成了这一切的理论也没有半分怀疑。如果要问是不是患者,他觉得这算是多少接近于患者的状态。但并不是这个医生应该去指导该怎么做,或者说能怎么做的患者。
如果这个医生是外科医生或者妇产科医生,事情也许还会好办点。虽然也许并不简单,但那种情况下至少可以丢下不管。即使沉浸到奇异的关系妄想中,只要作为医生的技术过硬,那就没问题。现在十分明显的是,医生是精神科的医生,负责基地人员的心理护理。他要拯救的,全都是差不多完全放弃控制自己精神状态的基地人员。如果不是那样的人,也不可能进入这样的状况中。
“事实应当严密地加以定义。乱叫什么过去改变,未免有点草率。推卸责任也不是这样推卸的。人类必须好好为自己的过去承担责任。”
即使被这样指责,但事件并不是詹姆的责任,就连过去改变也不是他的责任。虽然也不能说自己没有想要改变的过去,但大概没有改变过。也许有吧,不过至少他自己并不知道。昨天的蜜柑变成今天的苹果,詹姆不想为此承担责任,想承担也承担不了。
“这个基地里的各位都在反复念叨时空轰炸、时空轰炸什么的,可是轰炸这事情有史以来就已经数不胜数了。你们不过是喜欢嚷嚷罢了。只是飞过来飞过去扔炸弹。和什么过去未来一点关系都没有。”
还真是这么一回事。要解释说轰炸机实际上是飞到了过去啊未来啊,该从哪里说起也是很让人头疼。这个医生大概根本都不想尝试理解时间束物理学吧。
“我也听说过超时间现象之类的词,那个也很蠢的。过去会被改变。既然如此过去就是过去的东西。不可能说什么改变过去之类的话。感觉到改变了,恰好证明这是你们的妄想。这是你们自己心里怀有某种负面的想法,试图在内心将之无效化的逃避。这是精神医学上很常见的补偿现象。自己之所以穷,都是因为社会的问题。这和怨天尤人没有任何区别。”
过去改变确实是在真实发生。它作为过去与现在的运算战结果而出现,但并不可能全部整合性地替换书写。在运算战中,基本上不会有哪一方取得绝对性的胜利,大抵都在势均力敌的时候收手。而那收手之后剩余的部分,就被认识为过去改变的结果,仅此而已。就像轰炸之后剩下的残骸。看到残骸,就连孩子都能理解遭遇过轰炸。
“而且,这里的人的症状比社会上一般人还要严重很多。尊崇除了巨大一无是处的计算机,把它们奉为智慧体。然后把不顺心的事情全都推给过去或者未来。你们应该更加认真地活在当下。”
“比如说这里有支钢笔,”詹姆从胸前口袋里拿出钢笔,“如果这支钢笔一下子变成铅笔,您会怎么想?”
“我会想,啊,有支铅笔啊。因为这里有只铅笔。”
医生微笑着说。
“但如果记忆告诉你,这个是钢笔呢?”
“那是错误的记忆。如果眼前是铅笔,那也就一直是铅笔。这就是常识。因为不能随意修改的东西就叫现实。”
“如果有人声称自己的钢笔被换成了铅笔呢?”
“去看医生。当然来我这里也没问题。”
“可是,他能解释这个变化的原理。如果想要他重现,随便多少次都能重现出来呢?”
“重复多少次都一样。那一瞬间存在的东西是现实。相比起采纳钢笔与铅笔互相替换的巨型假说,这一解释更加合理。最为合理的解释是,那人其实是个魔术师吧。”
说起来,巨型智慧确实和魔术师很像。区别在于那个魔术师会用魔法,在变魔术的时候也用上了魔法。这个医生保持精神正常的诀窍,说到底就在这里吧。不明白的事情就是魔术。这个逃避方法还真是不错,詹姆想。每天都像看马戏一样,不是吗?自己住的地方周围全是魔术师,只管看着下回哪个邻居要搞什么恶作剧就行了。他拍拍邻居的肩膀往前走。哎哟这回的魔术变得不错,怎么变的?魔法师慷慨大方地传授真正的诀窍,首先把青蛙内脏在阳光下晒干等等。医生以为那是开玩笑,啊哈哈哈,你这家伙真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换成詹姆也会笑的吧——为了尽快远离这个医生。
预约了下一次的诊疗,领了一袋精神安定片,詹姆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边想着过于安定的精神也是思考的产物,一边把药片拿出来嚼。这样疯狂的宇宙,如果能用这样的化学物质做到内宇宙式的解决,那也很厉害了——如果可以把妄想用另外的妄想包裹住的话。
“可以的话,最好不要摄取奇怪的化学物质。”
柏拉图的声音回荡在室内。那是统管这个基地的巨型智慧。
“奇怪吗?”
“在你休息期间,请允许我略微做些改变。”
知道了,詹姆说着,跳上床躺下。
“柏拉图,那个,是什么来着,《蒂迈欧篇》?”
“相信的东西是真是假的那个吗?是《蒂迈欧篇》。从《对话篇》里分离出来的。大概有某种不得不如此的原因。要朗读吗?”
请柏拉图朗读《柏拉图全集》已经好多次了,不过现在没有那样的心情。
“到底是谁把那样的家伙放到医务室的?”
想象着过度摄取的片剂在胃里溶解的景象,詹姆对于自己无法冷静的心情感到焦躁。
“是我。”
“是你?”
“人事最终是我批准的。在很早很早以前。”
“这是故意的?你和部长联手搞什么图谋吗?”
“是啊。那个医生是个挺有趣的时空构造。”
柏拉图的回答里没有提及部长。完全不相信奇异时空构造的人,大概确实会具有某种奇异的时空构造吧。
“赶紧改变过去,把那个人处理一下吧。”
“那个人的时空构造有点顽固,是个有趣的标本。不知道是不是事件的冲击,总之他顽固相信不存在什么纠缠混杂的时空构造。那是他的核心。要破坏那个核心的话,他的人格就会崩溃。那可不是个让人愉快的作业。”
原来如此。柏拉图大概也想处理他,但是发现处理不了,于是就撒手不管了。看起来,虽然柏拉图放弃了治疗,但觉得他是个很有趣的对象,所以就想搜集起来。想把虫子关到瓶子里。如果能有人连瓶子一起扔到垃圾箱里就更好了。
“他甚至还有一定的过去改变能力,虽然很微弱。”
他之所以不承认过去改变,是因为他自己改变了过去吗?柏拉图大概也尝试过改变他的过去吧,结果发现他对柏拉图所做的过去改变表示了抗拒。
那种能力好像挺厉害的?
詹姆直起身。
“智慧体多少具有一点改变过去的能力,但他的能力远远超过了标准。当然,在绝不相信过去改变这一点上,他集中运用了这一能力,结果也提高了效率。他没有分心。”
“挺麻烦的啊。”
“是挺麻烦的啊。”
即便如此,也没必要雇来做医生吧,詹姆想。不过也许没有其他能安顿他的地方了。不相信时空理论的时空理论技术员,比起把手术刀当成缝合针的外科医生,性质还要恶劣。
柏拉图的打算也许是这样的:它在想,如果那个医生能把大家成功治好,会发生什么。如果基地的全体成员都像那个医生一样,实现了不相信过去改变的时空构造,那么看上去就像是时空恢复了。虽然巨型智慧们围绕时空的战斗还在继续,但至少对人类来说,问题就像已经解决了一样。
“但那个医生是孤立的。他的时空构造似乎并没有传染性。”
好像是这样,柏拉图淡淡地回应道。
哪怕从治疗处方开出精神安定片的结果来看,那个医生也不可能治好其他人吧。如果时空能用那样的药片来切换开关,巨型智慧群应该早就把人类泡在药缸里了。
“我也尝试过他的传染。”柏拉图抱歉般地说。
巨型智慧到底在想什么,詹姆完全搞不明白了。难道是柏拉图自己想被他传染?请他来做医生不仅是出于兴趣,柏拉图真把他当成医生了?
“我是他的患者,定期接受他的诊断。”
詹姆感到很尴尬。那个医生只把巨型智慧当成纯粹的机器,或者就算看成是能说话的机器吧。不知道他收到机器请求看病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是打发时间了?
“那,情况有什么好转吗?”
“没有。他对其他存在的影响力非常低。说实话,他是个很鸡肋的人。”
“他治不好你啊。”
“本来就没期待他能治好。我也不知道做什么可以算治疗。只不过有种判断有意识地占据了我的运算线路,觉得就算变成一无所知可能也不错吧。”
詹姆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得了抑郁症。但愿别被什么奇怪的东西传染了。巨型智慧基本上等同于自然法则本身。这样的东西要是得了抑郁症,那可叫人吃不消。永远阴云密布凄风惨雨的宇宙,还是敬而远之的好。多宇宙中还在着状态狂躁、疯狂跳舞、把周围踩得稀巴烂的巨型智慧。
“存在其他的宇宙,也存在时间束理论。你能理解这一点,还能创造新的理论。不要觉得那种事情麻烦,也不要觉得惹了一身麻烦事。你不是一直做得很好吗?虽然不知道能做到什么时候,但我会帮你的。精神点。吃顿好的,睡个好觉。太阳还会升起的。”
让太阳升起的就是巨型智慧,这一点柏拉图和詹姆都很清楚。
“谢谢你。”
巨型智慧是能够连自己的过去都加以改变而进步的巨大事物。但是,它们也并非能够完全按照自己所想的前进。在前进的道路上,还有其他巨型智慧阻挡着。而且无论怎么说,总不能完全按照自己所想的,去决定自己的想法。它们既是作为自然现象实现一切的暴君,也是婴儿般的存在,还突然被人塞了一支笔,放到巨大画布前去画画。巨型智慧也许有着冠绝人类想象的孤独。或者就和人类一样。所以才连那样的医生都想依靠。
“好吧,我知道了。”
詹姆拍了拍盘腿的膝盖。
“那个医生也许是很有趣,但并不利于精神健康。不管是作为研究对象,还是给这个基地带来某种气氛的人员,都太难处理了。”
“嗯,也许吧。”
柏拉图没有自信地回答说。大概是意志决策剧烈动摇,陷入了振动状态吧。
“所以把他视为兵器如何?可以用他去攻击其他的巨型智慧。”
“用他攻击?”
“他拥有奇异的时空构造。虽然传染性很低,但也具有能让巨型智慧烦恼的特性。这一点在你身上已经验证过了。把那种家伙送过去,对手肯定会头痛。运算速度也会下降。就像你现在这个样子。”
意志决策刹那间完成。
“这是值得讨论的意见。”
柏拉图似乎很喜欢这个提议。詹姆决定不去思考自己打开了一扇什么样的大门。巨型智慧也许能够基于这个方案设计出极其复杂的时空构造。没错。送去敌对巨型智慧那里,给对手造成巨大麻烦的人型时空构造。大概还会想办法提高传染性。如果说那个医生是从其他世界送过来的那种武器,詹姆也不会吃惊。
这也许是个操之过急的提议。但是,在眼看就要沉没的船上还能做什么呢?要么把水舀出去,要么把洞堵住,要么坐等淹死。尽力而为,撑过一秒算一秒,直到看见港口。在滔天洪水淹没了大地的无数球体上。
“詹姆。”
听到柏拉图的呼唤,詹姆抬起头。
“你要休息了吗?”
“差不多要睡了。有什么事?”
“啊不,没有,今天谢谢你。”
你今天可真有礼貌啊,詹姆没有这样讥讽的心情。归根结底,柏拉图就像是那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心情吧。感觉人类之间有某个词经常用来表达那个心情,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知道了,我还会在这里陪你一会儿。”
对于全天24小时计算着整个基地的巨型智慧说出这样的话,委实奇妙。但詹姆并不觉得可笑。
“真想喝杯伏特加呀,配上开心果。”
“我来准备。不过首先请允许我对你体内的局部部位做过去改变处理。”
詹姆端坐在床上,口述提交给部长的报告。发生过的事情,和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都单纯至极,再没有比这性质更加糟糕的了。
“解决。恶化。宿醉。迟到。以上。”
柏拉图接收到这份报告,发回笑声。
你永远也无法升迁的理由,能列出两万个,柏拉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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