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巧慧精心照顾下,精神虽还不济,身体却好了很多。承欢笑说要为我弹奏一曲新近练好的曲子,难得她肯静下心来学筝,又是为了让我开心,不愿扫她的兴,点头应好。她拖了我去厅堂,进去时十三正负手立于窗边,怔怔出神,眉梢眼角全是相思,唇角的淡淡笑意满是疲倦。站在屋中最明亮处的他,却浑身上下散发着无可言喻的孤寂冷清,似乎阳光到了他身边都自动回避。
十三猛地一侧头,相思立即掩去,疲倦立即消失,又是那个行事稳重的怡亲王了。他带着几分暖意笑问:“来了多久?”我道:“刚到。”我随意找了最近的椅子坐下,十三坐于侧旁,打量了我几眼问:“身子可好?”我点点头。他静默了会道:“身体最重要。”我强笑了笑,看向承欢。
承欢正在戴义甲,半天还没有缠好,我说:“过来。”她忙抓起义甲跑来,我替她细细缠好,她笑着跑回筝旁。十三笑说:“不知道你以后是更宠承欢,还是更宠承欢的小妹妹。”我侧头笑问:“你觉得是女孩?”
十三一呆,道:“我私心里希望是个女孩。”我道:“我也希望是个女孩子。”两人了然一笑,我正欲说话,瞥到胤禛缓步进来,忙收声扭过头。十三立即站起回身请安。巧慧和承欢都行礼问安。我也随着立起道:“皇上圣安!” 胤禛笑让大家座,说着自己坐在了十三身侧的椅子上。我站立未动道:“奴婢不敢!”胤禛盯着我未语,十三看看我又看看胤禛左右为难。承欢忽地大叫道:“姑姑,你要不要听承欢弹曲子了?”承欢带着几丝不安,大睁双眼看着我,我忙笑道:“听!”说着赶忙坐下,十三神色一松,也随着坐下。
承欢小脸紧绷,肃然端坐,右手微扬,左手轻压,灵动琴声在屋中响起,竟是《归去来》。
‘徵’音为主,旋律短暂离调,表现“舟遥遥以轻扬,风飘飘而吹衣。”旋律渐快,哀喜交杂“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
速度逐次加快,力度不断加强,情感越来越强烈,“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琴声在高潮突然切住,尾声缓缓流出,承欢双手轻按,全曲结束在‘宫’音。余音袅袅,耐人寻味。
我脑中依旧徘徊着“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觉今是而昨非,觉今是而昨非……”
胤禛叫道:“若曦!十三弟!”我这才回过神来,十三也是一脸茫然若失,遑遑之色。我和十三默然对视,两人眼中都是几分哀伤。胤禛又叫道:“若曦!十三弟!”十三忙立起道:“臣弟在!” 胤禛摆摆手示意他坐下,看着承欢问:“谁让你弹这首曲子的?”
承欢眼珠子骨碌一转,从我们脸上扫过,噘嘴道:“我自个挑的,这首好听。我弹的不好吗?”我道:“没有,弹的很好,就是太好了,我们才听入神了。”承欢将信将疑地看向十三问:“姑姑说的是真的吗?”十三缓缓一笑道:“你姑姑宠你,她眼中你什么都是好的。曲子意境幷未体现,不过难得你把指法练得那么纯熟,也就很好了。”承欢虽怕十三,却很是相信十三所说的话。听完满脸喜色地问胤禛:“皇伯伯不喜欢吗?” 胤禛微杂丝苦笑道:“喜欢!”承欢喜滋滋地凑到胤禛身旁,带着丝讨好说:“我听哥哥们说,皇伯伯很是喜欢田园之乐,这首曲子好似就讲这些的。”
我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噗哧’一声嘲笑了出来。十三低头肃容端坐。胤禛看到我笑,一下笑了起来,半搂着承欢喜道:“今日要好好赏你!”我忙敛了笑意,撇过头。
十三微坐了会,站起向胤禛行礼告退,牵了承欢的手向外行去,巧慧随后而出,我也立起向胤禛行礼告退。他立起道:“以后不用老是行礼,如今有了身子,凡事怎么便宜怎么来。”
我转身就走,他一把拽住我,我下狠劲甩了几下,却没有甩掉他的手,“放开我。” 胤禛把我拉进怀里,强揽着道:“十几天未见,再大的气也该消消了。你不愿见我,可孩子说不定还想着见阿玛呢!”
我推了推他,未推动,他道:“如今已有身孕,得赶紧册封你了。和你商量下你想要什么名号。”我身子一僵,停止了挣扎,默然半晌后道:“我不想要什么封号。”他柔声说:“你有身孕的事,现在就几个人知道,连承欢我都仔细吩咐过不许对任何人说。可再过一个月,身子就渐显了。你不想做我的妃子,可孩子总要有阿玛的。难道你舍得让孩子被人暗地里嘲笑吗?”
我脱口而出道:“你让我出宫吧!我们在宫外,自然不会有人笑她的。” 胤禛脸色一白,双臂用力,让我紧紧贴着他道:“若曦,我不会让你和孩子离开我的。你想都不要想。”
我头被他摁在肩膀上,胤禛低低问:“你现在对我只有恨了吗?”我听他语气流露着前所未有的凄伤,心中疼痛,泪顺着脸颊滑落到他衣上,“我多希望我只是恨你,可我不是。甚至我想恨你,可却总是恨不起来。我只是怕这个皇宫,怕那个皇帝,他会那么心狠,狠得让人惧怕。”
胤禛扶起我抽了绢子帮我擦泪,一面道:“不要哭了,有了身子的人哭对孩子不好。若曦,我是你的胤禛,可我也是这紫禁城、整个大清的皇帝,很多事情我有自己的无奈。”
我摇摇头,推开他手道:“很多事情的确是无奈,可也许换一个人他就会有不同的做法,你却总是选择最极端的手段,最后伤人伤己?为什么?为什么恨要如此强烈?”他静默无语,我轻叹口气,转身离开。
巧慧坐于炕上低头剪着衣服,我在一旁歪靠着看了半晌道:“你从哪里找了这许多半新不旧的小孩衣衫。太糟蹋东西了,把好好的衣服剪成一块块。”巧慧手下未停,笑说:“是特意请高公公帮忙寻的。整整一百家身体康健的孩子穿过的衣服。给小格格做一件‘百家衣’。”
我摇头笑了笑,巧慧道:“小姐没有听过‘穿了百家衣,能活七十七。’吗?我特意嘱咐了多寻那些姓“刘”、“陈”、“程”的人家,借“留”、“沉”、“成”的吉利多多护佑小格格。”巧慧拿起件宝蓝衣衫一面剪着一面说:“ 小人儿最易受惊,“蓝”谐音“拦”,可以拦住不干净的东西。”
我凝视着低头忙碌的巧慧,若曦的额娘是因为生若曦落了病而去,姐姐因为惊伤过度不仅孩子没了,自己也落了病根。而巧慧眼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恐惧已在她心上有了深深的烙印,她把对姐姐那个孩子的爱和害怕都一股脑地倾注到我孩子身上,借助这种方法挡住自己的担心。本欲让她不要费这些无用功,可明白了她的心思,觉得还是由她去忙吧!
承欢从外面一蹦三跳地进来,踢掉鞋子就蹿上了炕,巧慧嚷着:“好格格,你慢着点,把我布块都打乱了。”承欢笑嘻嘻地靠在我身边问:“给弟弟做衣服吗?”我笑点点头。
承欢看着巧慧手中色彩斑斓的布块,来了兴致,欲凑上去看。我拖住她道:“安静呆会,我有话要问你。”说完叫了声巧慧,对她打了个眼色。巧慧忙放下剪子,下炕到帘外守着。
“你前两日弹的曲子是谁帮你选的?”承欢侧头满脸疑惑地说:“就是我自个选的呀!”我戳了下她额头道:“你撒谎的本事都是我教的,还在我面前装神弄鬼?”她‘哈哈’笑了起来,“我就是看能不能骗过姑姑,能骗过姑姑,那就谁都能骗了。”
我笑说:“你可别忘了,我给你说过的最紧要一句话,越是从不骗人的人到真正骗人时才能撒出弥天大谎。假话说多了,再会做戏,也没人信的。你现在也就是借着年龄小,人家都上了你天真烂漫的当。再说,我只是让你去哄皇后和贵妃开心,可没让你招摇撞骗。”承欢嘻嘻笑道:“我知道的,我很少说谎的。”
我问:“究竟怎么回事?”承欢道:“服侍我的小宫女芮儿帮我选的。她说除了姑姑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她肯定会死的。”我蹙眉道:“你怎由着身边宫女摆布呢?难道我以前的道理都给你白讲了?”承欢道:“芮儿向我保证这首曲子姑姑一定爱听。而且绝不会怪我。”我问:“她还说什么了?”承欢道:“她说如果姑姑问起,就说‘只要愿意割舍,二七必如所愿。’”
我似乎有一点理解胤禛对太监宫女为何如此严苛。在这样的清理整治重刑下,承欢身边都还有他们的人,对胤禛而言,这些都是潜在的危险,不采用非常手段,也许的确难以镇慑众人。皇宫本就是残酷的地方,一旦搅进了权利之争就更是血淋淋,历朝历代都类似,幷非只有胤禛如此。可想到玉檀,却心伤不已,事不关己,理智都能明白,可牵涉我的亲人时,却还是难以接受。
我出了好一会子神,盯着承欢严肃地说:“记住了,这件事情从没有发生过,从没有!”承欢肃容点点头。我想了会道:“寻个错处把芮儿打发了,贬去做粗活,扫地洗衣都可以。”承欢问:“为何?我很喜欢她。”我道:“正因为喜欢,才要如此。没有利用价值,她就能安安稳稳熬到出宫。”承欢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半晌后,心才慢慢静下来,扬声叫了巧慧进来。巧慧继续做衣服,承欢在一旁也寻了把剪刀,铰来铰去的净给巧慧捣乱,巧慧又气又笑,把自个剪好的赶紧都藏了起来,又赶着把未铰的衣服都收拢,压在自己身旁不许承欢乱动。我看着她俩抢来抢去的,在一旁只顾着笑看热闹。我手轻摸着好似还没有任何变化的腹部,内心深处开始企盼着一个小女孩的诞生,以后我们就这样热热闹闹地过日子。
高无庸在帘外叫道:“姑姑!”巧慧立即下炕,立在炕边,我坐直了身子道:“进来吧!”高无庸进来先向承欢请安,又给我行礼,然后双手捧着张单子道:“这是皇上命奴才拿给姑姑的。”我淡淡问:“什么事情?”高无庸回道:“奴才不知!”
我蹙眉看着他不动,巧慧拿过塞到我手中,高无庸感激地看了巧慧一眼,向承欢和我行礼告退。巧慧踢了鞋,又上了炕,一面道:“不管什么事情,看完再说。再说了,不管他再疼你宠你,也还是皇上,小姐怎么能当着下人就驳皇上的面子呢?”我默了会,自嘲道:“你说的对,我其实还是依仗着他的宠爱。”
说完,摊开手中的单子看起来,刚瞟了一眼,就立即扔到桌上。巧慧问:“什么事情?”我淡淡道:“皇上拟的几个封号,让我选一个。”巧慧静了会道:“小姐,这事拖不得的……”我打断了巧慧,对承欢道:“你这么喜欢玩针线,回头找人教你女红。”正低头缝布块的承欢摇头道:“才不要学呢!玩是一回事,把它当功课做又是另一回事。”
巧慧在一旁欲言又止了半晌,看我只是和承欢说话,轻叹口气,拿起针线依旧开始缝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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