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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步步莲花by一片清歌第三章 流泪的泰姬陵

第三章 流泪的泰姬陵

        次日一早,我们来到举世闻名的泰姬陵。

        对于现代的中国年轻人来说,对印度皇帝最熟悉的就莫过于阿育王与沙贾汗了,前者是因为那部宝莱坞大片,后者便是因为泰姬陵——或者说,是由于“爱情的力量”。

        沙贾汗是莫卧尔王朝的第五代帝王,在他还只是一个15岁的王子时,已经娶了蒙泰姬玛哈尔为妃。他对她宠爱有加,并在登基后立她为后,称她为“宫中翘楚”。后宫佳丽三千,但是据皇室记载,沙贾汗几乎把所有的夜晚都用来陪伴皇后,这简直是超越了印度人可以想象的浓烈爱情。他一生征战不休,但在战争的间歇,他会第一时间回到皇后身边,陪她喝酒、抽鸦片、观看歌舞,享受最奢靡最慵懒的婚姻生活。似乎只有同蒙泰姬在一起,他才觉得真正得到了休息,才对自己的征战成绩真正感到自豪。

        蒙泰姬宫殿里收藏的首饰、香水、来自世界各地的礼物,足可以买下一座岛屿。而她回报丈夫的,便是无尽的痴情与无怨的生育——她为他先后生下了十三个子女,并在第十四次生产时难产而死。

        那一天是1631年6月7日,这是一个和湿婆流泪同样重要悲戚的大日子,沙贾汗在这一天心痛神伤,感觉生命的一部分也随着心爱的皇后离去了。他在服丧期间,下令宫中不许佩戴首饰,不许用香水,哀伤使他很快地苍老。两个月的服丧结束后,他下了一个决定:要建造一座世界上最美丽的陵墓来安葬蒙泰姬,以永恒的建筑来祭奠永恒的爱情。之后,他耗尽心力物力国力,亲自设计主持,用了整整22年,终于建成这座举世无双的宏伟皇陵,成为世界建筑史上的奇迹。

        整座围墙由大理石与红砂岩建成,进入前要搜身,不许带包,不许带电池,手机要关机,可以带照相机但不可以带摄像机,要脱鞋或是套上鞋套。

        在换鞋套的时候,我看到那红白相间的宏伟门楼前,有个盘腿而坐的巫师在吹笛,穿黄色衬衫白色裤子,戴着红色的包头。

        我数了一下,地上的乐器共有九件,形状相似而大小不一,两头长中间圆,有点像我国云南的葫芦丝。他身前的竹篓里,正有一条蛇扁着脑袋探头而上,随着音乐扭来扭去。当蛇头转向我的方向时,我与它冷漠地对视,却不能辨清它究竟有没有留意我。

        蛇的眼神毒辣而空旷,看得久了,会叫人不寒而栗。这次我抢在小辛之前抛了张纸币在巫师的地毯上,却只匆匆拍了一张照片就离开了,因为不清楚多少数目合适,怕他会继续追着我要——有一条蛇作帮凶,要多少小费都是理直气壮的吧?

        泰姬陵的视觉设计是建筑史上的一项典范,从围墙大门外遥望泰姬陵,会觉得很壮观雄伟;但是越走近大门,望过去泰姬陵会变得越袖珍,端庄地镶嵌在大门中央;但是一步踏进门来,迎面见到月光般美丽出尘的泰姬陵远远伫立于湖水那端,却又是精美壮观的了。

        我忍不住“哗”地一声,几乎屏息。明媚的晨光下,那半圆型的陵墓在彼岸泛着珠贝的柔光,美得触目惊心。庄严,静穆,圣洁,忧伤,母仪天下……

        语言在这样的绝美前会变得乏力。或者,惟有印度诗人泰戈尔的那首,才可以形容其万一:

        “沙贾汗,你听任皇权消失,却希望使一滴珍珠的泪永恒。岁月无情,它毫不怜悯人的心灵,它嘲笑心灵因不肯忘却而徒劳挣扎。沙贾汗,你用美来抗争,给无形的死神戴上永不凋谢的王冠。静夜无声,你在情人耳边倾诉的悄悄私语已经镌刻在永恒沉默的白石上。尽管帝国皇权已经化为齑粉,历史已经湮没无闻,而那白色的大理石却依然向满天繁星叹息说:‘我记得!’‘我记得!’——然而生命却忘记了。生命必须奔赴死神的征召,轻装启程,把所有记忆都留在孤独凄凉的美的象征里。”

        “一滴永恒的珍珠泪”,再也没有比这更特别更形象的比喻了。

        穿过鲜花夹道的水廊,来在泰姬陵前拾级而上。我轻轻地抚摸着那细腻光润的大理石基座,几乎忍不住要跪下来膜拜它。虽然我不是教徒,但即使要我一步一跪地拜进陵中,也是甘愿的,为了它超乎想象的魅惑之美。

        整座陵墓都用德干高原的洁白大理石筑成,镶嵌着珠宝与半宝。坐在陵墓的台基上,手指顺着细美的花纹轻轻勾勒,明知道大理石是最坚硬的,但是它的光泽如此温润,宛如孩童面颊,手指触摸上去有种令人悸动的清凉,充满怜惜。

        凭栏眺望倒映在池水中的泰姬陵,以及周边四座完全对称的精美门楼与清真寺。想象着22年中沙贾汗亲自监督泰姬陵一斧一凿日渐成型的感伤与欣慰,还有陵墓峻工之日那喟然喜悦的泪水,我忍不住也要垂下泪来——他对得起泰姬了,对得起泰姬为他生育的十四个孩子。

        然而他的儿子却对不起他。

        奥伦泽布是沙贾汗的第三个儿子,因为想当皇帝,也因为不满父亲为了建造泰姬陵而耗尽国力,生怕等他继位后已经留不下什么,于是杀死了自己的两个哥哥,囚禁了父亲,竟然夺王位而继之。

        杀兄夺嫡的故事在中国历史上并不罕见,早在唐王李世民时期已经上演过类似的闹剧。还有一代暴君秦始皇,当年为了修建万里长城不知累死多少人,才有孟姜女哭倒长城的凄婉传说。然而今天,沧海桑田,孟姜女何在?秦始皇何在?万里长城却是永远不倒的。秦嬴政的功过也正如同沙贾汗一样,因为劳民伤财而遭人唾骂,却又因为不朽建筑而名垂青史。

        世上没有什么可以比爱情更加伟大,也没有什么比建筑更加永恒。于是,当爱情与建筑结合在一起,它就注定成为举世瞩目的神话传奇。

        沙贾汗献给泰姬的,确是永恒的爱情。这样的爱在今日已经无法生存。今天的爱情,讲究的是钻石与玫瑰花。然而再大的钻石,又怎能与这流泪的泰姬陵相比?

        忽然间,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仿佛听到无声召唤,不约而同地向着一个地方奔跑,然后齐齐跪下开始祈祷。

        我曾去过一些阿拉伯国家,知道是穆斯林祈祷的时间到了。他们一天里要做五次礼拜,黎明、正午、下午、日落时、夜晚,每次两到五分钟不等。不论当时正在做什么,只要时间一到,便开始祈祷,雷打不动。

        这提醒了我们,也该是吃午饭的时间了。于是离开泰姬陵,在路边小店用了顿简餐,又喝了杯马萨拉奶茶帮助消化,便继续驶向阿格拉堡——莫卧尔王朝最辉煌的宫殿。

        莫卧尔王朝始于十六世纪,历经三百多年,并在阿克巴时期发展至鼎盛,其版图北自克什米尔南至哥达瓦利河上游,西起喀尔东到布拉马普特拉河。当时的印度人口达到一亿人,政治、经济、文化都达到了极高水平,莫卧尔时期的珠宝首饰迄今仍是镶嵌最精美价值最昂贵的收藏。

        但是阿克巴大帝最重要的功绩还不在扩张版图上,而在于他毕生致力于宗教统一。他是蒙古人铁木尔的后代,拥有成吉思汗的血统,分别娶了信奉印度教、佛教和基督教的女人做妻子,以此表示宗教合一。而在阿格拉堡里,由他主持建造的这部分建筑也同样表明了这一夙愿:城堡大门上有三颗星,这是伊斯兰教的标志;门顶是拱形建筑,这是基督教的格式;而象征着印度教的莲花装饰,更是随处可见。

        这是莫卧尔皇帝们最值得敬重的德行——他们从蒙古草原上呼啸而来,从马背上挪到了象背上,带来了大炮,也带来了伊斯兰教。但他们以武力征服印度,却不强迫印度人改信他们的宗教——政治上统治,却并不强求精神的凌压,这是真正的帝王胸襟。

        我们徜徉在宫殿中,穿过一间又一间的展室,欣赏着那些华丽的服饰、乐器、法器、武器、日用品与工艺品等。游人很多,但是那些端丽凝重的陈列很容易让人的心沉静下来。印度风情便这样一点一滴悄无声息地走近了来。

        那雕花镂空的飞檐,阴阳并济的廊柱,形态各异的四季门,以及门上的每一道雕花,都令我目夺神驰,衷心叹服。如此精雕细做的美,让人不忍心走马观花,甚至不忍心多看,而觉得只该找一个静静的角落沉思,反省,然后闭上眼睛,用心眼来让它的美景重现。

        小辛取笑我:“怎么,被你们中国的猴子施了定身法?”

        “那只‘中国的猴子’是有名字的,叫孙悟空,是齐天大圣。”我回过神来,指着在城垛间跳来跳去的猴子向他扮个鬼脸,“你们不也把猴子称作神猴吗?它们有法力没有?”

        “我们的神猴也是有名字的,叫哈努曼。”小辛不甘示弱地说,“我知道,也知道唐僧,他带了一只猴子来印度学习佛经——不过,我想那只猴子应该是他从印度带走的吧?”

        “在我们的故事里,是说孙悟空保护唐僧来西天取经。”我也有些疑惑起来,的创意基础原是建立在《大唐西域记》上,那么,孙悟空的灵感会不会来自印度传说呢?

        神猴哈努曼的故事见于印度史诗《罗摩衍那》,大致是说一只顽劣的猴子被天神感化,成为罗摩王子的军师,在战争中立下汗马功劳——和孙悟空的故事的确很像。

        印度只有口述历史而缺乏文字记载,这就形成了印度文化的两大特色:一是喜欢用神话传说来解释历史;二是即使同一件事,因地域不同,流传的版本也不一样。这给历史学家的考据带来了极大的困难,最终便只能得出个“差不多啦”的结论。

        每当我提出一个疑问,小辛常常不会正面给予简单明了的回答,而是给我讲一个神话故事做答案;而当我对这神话本身提出疑问时,他便会讲起另一个神话来解释。似乎世事万物都对应着一个或多个神话故事,而印度的真谛就藏在这些恒河沙数一般多的神话传说中,依稀可见而又朦胧婉约。

        我问小辛:“这些城堡,又是什么神仙筑的呢?”

        “是阿克巴大帝和他的子孙们建的。”难得小辛竟然这样说,“这整座宫殿分为三部分,分别由阿克巴大帝与他的儿子杰罕尔、孙子沙贾汗三代接续建成,从而形成鲜明的三种不同风格。”

        小辛的确是个称职的导游,有板有眼地向我介绍着。城堡中属于阿克巴大帝的部分,全部用红砂岩建造,间以白色纹饰,其最突出而值得瞩目的特征便是力图体现三教合一,具有鲜明的政治倾向。整座宫殿宏伟大气,图案精美规则,充分显示了阿克巴征服天下的豪迈情怀。

        而一门之隔,便进入典型的沙贾汗风格,一目了然的白色大理石,这是沙贾汗最钟爱的石材,像极中国的汉白玉,望过去白璧无瑕。据说他的小女儿怕冷,不喜欢大理石屋子,闹着要用红砂岩建造自己的寝宫,沙贾汗不想拒绝心爱的小女儿,又不愿意打破整座白宫的和谐,于是想了一个办法——用红砂岩造屋,而用一种掺了骆驼骨粉的涂料漆成白色,使之与大理石和谐。真是完美的折衷方法。

        楼下天井处有个亭子,舞榭歌台,是皇上与妃子的游乐之地。坐在天井向上望,堡垒有三层,曲折幽深的长廊连接着一座座宫殿,还有亭子。夜晚来临时,那些美丽的妃子便穿着鲜艳的纱丽在亭中秉烛而坐,接受皇上的驾临——这可比中国皇宫里的“撂牌子”来得香艳得多了。

        我看着那一座又一座小小的阁楼,想象琼烛辉映下妃子们的芙蓉面百花衣,或端坐,或倚立,或半遮芳容,或嫣然弄发——那是一幅怎样绮丽妖媚的斗艳图啊!而沙贾汗大帝却会无视这些春花秋月,只一心一意地穿越所有的绫罗香脂,笔直地走向自己的皇后,蒙泰姬玛哈尔。

        帝王的爱情之所以比平民更显名贵,是因为他拥有太多选择,却自愿忠诚守一。这美丽的白色大理石的圣殿,记录了沙贾汗与爱妃泰姬生平最快乐的时光。然而后来,却成了沙贾汗的伤心地——就在这座白色堡垒中,有一座被栏杆围起的偏殿,那便是三王子奥伦泽布囚禁父皇的监狱。

        那是整座堡垒最令我驻足的地方,站在狱宫一角,远远地可以望见哀伤的朱木纳河,还有河水对岸的泰姬陵。它沉默地伫立在夕阳斜辉下,如此静美,忧伤。

        可怜的沙贾汗,原曾设想要在河对岸建一座与泰姬陵一模一样的黑色大理石陵墓给自己的,然而这个愿望再也没有机会实现了。整整七年,他被囚禁在阿格拉堡里,每天遥望朱木纳河对岸的泰姬陵,默默地流泪,一直到死。

        七年,两千多个日子,王的心被怎样的思念与屈辱所充满!

        诗人将泰姬陵比作珍珠泪,那是因为它真的浸润了沙贾汗太多的思念与眼泪。

        我同小辛站在阿格拉堡的角楼边远眺泰姬陵,满心感慨。印度的国徽是狮子,而囚在古堡里的一代帝王沙贾汗,岂不就是笼中的狮子吗?

        可庆幸的是,当沙贾汗与泰姬的一世情缘、与奥伦泽布的父子情仇都随风散去的时候,泰姬陵却依然伫立。这,便是比任何海誓山盟或者帝王权位都更坚固的墓志铭了。

        我叹息:“莫向斜阳忆旧事,烟波化作锦灰堆。”

        “这又是什么?中国唐诗?”

        我微笑:“小辛,唐是中国的一个朝代,诗是这个朝代最高的文化成就。以后你说唐诗就好,不要在前面再额外加上‘中国’两个字。”

        走下王堡的时候小辛接了个电话,显得有些不安。我问他:“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小辛想一想,忽然问:“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我失笑,这么快就懂得学以致用了。知道开玩笑,应该不是坏事。“那就先听好消息吧。”

        “好消息是,妈妈说店里来了一帮中国大客户,一下子就要订我们几十万的货;坏消息是店里没有人懂中文,所以妈妈希望我能回去亲自接待。”

        我一愣,只得说:“当然是生意为重,那你赶紧回去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得了。”

        “那倒不急,现在已经晚了,明天早晨再走不迟。”

        小辛沉默一会儿,忽然深深叹了口气,说:“我并不是看重生意。你知道,我家是开香料店的,又烦累又琐碎,爸爸死后,就靠妈妈一个人撑着。妈妈将大哥送到法国学珠宝设计,就是希望他毕业后能开创新的活路,谁想到他竟然半路改念佛学院,出家做了比丘。可想而知我妈当时有多失望了。”

        我有点意外,因为难得听小辛主动提起他的家事,赶紧安慰道:“所以,你就更不可以让母亲失望,一定要做个孝顺的儿子。我明白的。中国人也一样讲究孝道为先。”

        其实生意为重也好,孝道为先也好,总之我都会非常理解。真不明白辛哈为什么如此介意,一再解释。

        接下来我们游览了人民堂和喷泉广场。小辛一直闷闷不乐,显得心烦意乱,不再为我讲解景点,却不住口地叮嘱各种注意事项,在哪里搭火车,在哪里乘飞机,不要乱吃东西,去恒河的时候注意防蚊咬,还有,最好不要在夜间外出,印度天气多变,要记得随时带伞……我们逛了有多久,他便絮絮地说了有多久,一会儿中文,一会儿英文,中间甚至还夹杂着几个印地语单词。

        我嘲笑他:“我在网上跟你聊了几次,就决定一个人来印度,我妈也没担心过我;怎么你比我妈还唠叨?”

        然而小辛依然不能释怀,忧心忡忡地说:“我答应过要全程陪同的,现在却失约。如果你在印度出了什么事,我真不会原谅自己。”

        “哪有那么严重?我又不是第一次做背包客。我自己走过大半个中国,包括一些铁路不能到达的偏远山区,还至少游了半个欧洲和非洲,很有经验的啦。等你跟我回中国的时候,就知道我是个多么好的导游了。”

        在扎哈尔门与德里门中间的广场上,一座用栏杆围起来的袖珍陵墓引起了我的注意,规模不大,但很精致,石材棺椁,周边雕有细美的花纹。

        若说是帝王,似乎不该这么小巧;若说是普通人,又不该如此郑重。

        我问小辛:“这是什么人的墓,这么特别?”

        “一个英军班长。”

        我一愣,那不就是侵略者?从一个中国人的角度来看待,不禁觉得很难理解这陵墓的保护完整。如果在中国,不知它会被砸毁多少次,能想象在敦煌塑一座斯坦因或伯希和的雕像来供人瞻仰吗?即使有,也该是像岳飞陵前的秦桧雕像那样,让他跪着受万人唾弃吧?

        我将疑惑向小辛提出来,他平静地回答:“我们是信奉印度教的,教义里说:有人打你的左脸,可以伸右脸给他。所以,我们不会心怀仇恨。”

        “哦?我还以为‘宽恕’是基督教的基本主张,这是一句基督教义呢。”

        “是吗?他们向我们学的吧?”小辛理所当然地回答。

        我不禁莞尔。在小辛看来,大概所有好的、相似的教义都是来自印度教的吧?我不是教徒,不知道这句左脸右脸的格言到底出自哪一部经书,也不知道面对凌辱究竟哪种态度才是对的,知天乐命,或是不忘国耻?但我有点敬佩印度人这种随遇而安的乐天性格,好的坏的,只要是发生过的历史,便都夷然地接受下来,不会像我们中华民族这样背负着沉重的历史不能释放。

        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怀抱着巨大的怨恨在行走,怨母亲不该那么轻易地改嫁,即使要嫁也该选个更好的人家,怨继父那冷漠挑剔的眼神,两个异姓姐姐对我的种种刁难欺侮。我甚至常常想,如果有一天看到她们跌落深坑,哪怕我就在咫尺之地,也绝不会施以援手。我会袖着手看她们一直跌落下去,报以冷笑和轻蔑的眼神,就像她们以往对我的那样。

        但是后来有一天我被同学拉着去听一个美容讲座,内容原本十分无聊,关于怎么样保持健康有规律的生活以及自制面膜之类。美容师年纪约在四十上下,保养得极好,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因此很权威很有说服力的样子。我听得打瞌睡,正想找个机会溜走,她的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说:美容的第一要诀就是保持良好心态,一个心中有恨的人,脸上是不会美的。

        我就被这么简截明了的一句话给征服了。

        常常是这样,长篇累牍煞有介事的说教未必有半句进得去耳中,但是不经意的一句警言却可能带给我极大震撼。记得小时候读,主人公的命运并未使我垂怜,但是简的女友珍妮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却成为我的人生座右铭,直到今天记忆犹新——“对你所必须忍受的事说是受不了,是一种软弱和无能的表现。”我把那句话刻在桌角,每天警告自己要忍耐,要坚强,如果我不爱惜自己,那么这世上再无人关爱我。

        那句话陪我度过了孤独漫长的少女时代,一直陪我走进大学。而美容师的话则成为我人生第二阶段的行为格言,让我逼着自己放宽心态,学会宽恕。虽然我仍然无法勉强自己走进那个家去与两个异姓姐姐握手言和,但是至少可以让自己不再怀恨。我开始学着体会她们的心情——当我要被命运逼迫着接受一个继父的时候,她们也同样要被迫接受一位陌生的继母和多余的妹妹,也许她们也同我一样恐慌、无助,所以才会千方百计地羞辱我、排斥我,以此来强大自己的信心吧。

        从那时候我开始懂得,最大的宽恕未必是与敌人拥抱言或以德报怨,而是可以站在对方的立场为自己曾经受到的伤害寻找解释。

        由于小辛一直兴致不高,我们游完阿格拉堡就径直回酒店了,晚餐也是在酒店吃的。之后照旧坐在阳台上喝酒。小辛当着我的面接连打了几个电话给他不同城市的朋友,郑重托付他们接待和照顾我。虽然我一再说不用,我完全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但他只是不放心,又预订了几个景点城市的旅馆,这才递给我一张单子,上面清楚地列着朋友的电话、旅馆的地址,还有许多注意事项。

        我再次感动起来,反而无语。

        小辛默默地喝了一会儿酒,方有些吞吞吐吐地问:“你今天玩得开心吗?”

        “当然。”我告诉他:“我不确定自己在接下来的行程会不会一直这样开心,不过,我很高兴我来了,而且,我非常喜欢印度。”

        “那是因为你知道不必一直留在这里,你知道玩厌之后可以随时离开,回去自己的地方。如果让你余生都留在印度,你还会喜欢吗?”

        我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你的问题太深奥,而我在黄昏是不清醒的。”

        我们对着举杯,微笑,然后一饮而尽。

        小辛的笑容有些无奈,一种不属于他的年龄的沧桑和悲凉,久久地凝视着阳台门上的一幅挂画,那上面是一个穿纱丽的美女骑在象背上,用金粉描出纱丽的边线与象背上织毯的花纹,看起来很有立体感。小辛对着那画看了很久,耿耿于怀地说:“我本来安排了很多节目,像是在最好的馆子里吃顿印度大餐,看一场宝莱坞电影,去瑞士凯诗做冥想,我还托了朋友,在迈索尔订了一晚宫殿酒店,是真正的藩王宫改成的酒店啊,还想陪你一起乘大象登古堡……你又笑什么?”

        “想起一个笑话来。”我试着岔开话题,“有一年我的一位女友过生日,我们一帮姐妹为她庆生,大家问她有什么生日愿望,她很严肃地想了半天,我们都以为是多么崇高的理想呢,结果她竟然说:想要去非洲骑大象。我就对她说:那有什么稀奇,应该骑大象去非洲。”

        小辛终于笑了:“那可真为难大象了。”

        不知怎么的,明明落单的人是我,却由我一直安慰他,还要搜心刮肚地想笑话逗他开心。

        小辛又问:“那么,你的生日愿望又是什么呢?最想做什么事?”

        “已经做了——来印度旅游。”其实我没有说真话。我每年的生日愿望都是一样的,就是找到那个声音的主人。一天找不到,一天都不能如愿。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旅行呢?”

        “大概是喜欢在路上的感觉吧,或者说,习惯。”我想了一想说,“我父母出生的地方不是我出生的地方,而我成长的城市又与出生地不同,小时候频繁地搬家,父亲去逝后,搬的就不仅仅是房子,更是把整个家连根拔起。再后来我开始一个人生活,到处租房子,换宿舍,运气不好的时候一年里会换三五次住处。所以,我一直不大有‘家’或者‘家乡’的概念,是天生的流浪者。一方面我喜欢规律的生活,喜欢七点钟上班八点钟上课,每天三节课,每周五天,每年有两次大考无数小考,当学生毕业,我还留在原来的学校,教授同样的课程。但是另一面,我又害怕无止境的重复,害怕这重复不能带来真正意义的生活的推进,害怕众人都在往前走而我却滞留原地。所以有假期时总是迫不及待地逃离,一个人到处旅行,只有在路上的时候,才会觉得生命的真实。”

        “原来,你和我一样,也没有父亲了。”小辛直接抓住了说话的重点,“我很喜欢看你笑,可是我觉得,有时候你笑得很开心,有时候,你笑却只是为了掩饰不开心。在网上,每次聊天,你总是说中国有哪些旅游胜地,你的朋友们有什么趣事,却很少谈起你自己。娜兰,能不能多说一点你的事给我知道?”

        我浑身一凛,忽然怀疑小辛是不是有些喜欢我。自小对爱的极度缺乏与渴望,使我对于别人看我的眼光十分敏感警觉,所有的爱憎喜恶都会放大数倍引以自省。如果有人对我好,我会在他爱上我之前更早发现,却不自信,于是刻意冷落对方,以避免将来可能的冷遇;而如果有人厌恶我,我也总是会第一时间察觉,并尽量远离他,就好像远离一阵冷空气。

        对于小辛近于交浅言深的提问,我本想以惯常的玩笑手法一带而过。然而,或许是这两天听了他那么多的故事,自觉应该有投桃报李的坦诚;或许是因为离别在即,黄昏时分空气中那特有的伤感使人容易陷入回忆;更或许是在他那双黑白分明的安静的眼睛的注视下,我觉得有倾诉的欲望。总之,我自己也没有预料到的,忽然就滔滔不绝起来——“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之后,母亲独自带着我生活了三年,中国有句俗话叫‘寡妇门前是非多’。母亲那时候还仍然年轻,也漂亮。她说,她不害怕吃苦,也不怕受累,可是她受不了那些白眼,歧视,在事业上的不公平对待,还有邻里同事的闲言闲语。于是,在她守寡的第四个年头,她到底接受了一个上属单位副局长的求婚,带着我改了嫁。继父的家中,已经有两个姐姐,如果我是个男孩子也许还好些,但也是女孩,这使每个人都觉出我的多余。只要我开口说话,她们就叫我‘闭嘴’。我痛恨她们看向我时厌弃的眼神,痛恨她们对我呵斥‘闭嘴’时那轻蔑的语气,于是便很少说话……”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同小辛说这些。我跟自己说,只是想安慰小辛,想通过自己的经历告诉他,他的母亲真的很伟大,至少她没有带着他们两兄弟改嫁,而是独自将他们拉扯大,并且给了他们最好的教育。

        然而话一出口,却渐渐有了自怜自艾的味道。小辛的牛一样温顺的大眼睛里渐渐充满了泪水,仿佛一开口就会泪流满面。

        对着别人舔伤口并不是我的习惯,我有些后悔自己的软弱,抢在他开口说出安慰我的话之前及时阻止:“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说出来,只是想告诉你,印度之行,还有你的陪伴,真的让我很快乐,至少,我说了很多的话,而你没有对我说:‘闭嘴’!”

        我微笑着举杯。然而小辛还是流泪了。暮色忽然就沉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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