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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朝圣阿旃陀

        阿旃陀的发现据说是有真实记载的,但听上去也像是一个神话:

        1819年,在德干高原一处群山环绕的峡谷中,英国军人约翰史密斯追猎一只老虎误入丛林,追到悬崖边的时候他扣动了扳机,明明感觉射中了,却见老虎纵身一跃消失在岩壁间。

        史密斯追着老虎的踪迹来到崖边,看到藤蔓深处隐隐约约现出一尊佛相,不禁大吃一惊。他将这件事告诉了海德拉巴藩王。王说:“早就听说德干高原上有一座雕在悬崖上的石窟寺院,但没有人能说清到底在哪里,难道就是你说的老虎隐没的地方吗?”于是派人将岩壁上的藤蔓清除干净,这才发现天然屏障掩映的,不是一座两座石窟或是佛像,而是整个令世界震惊的石窟群。

        这座老虎引路的宝藏,无论从美术、雕塑、佛学、还是历史研究领域来看,都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消息传出,世界各地的专家学者蜂拥至此,遍查典籍,考据出它大约始建于公元前二世纪,公元六世纪时虽已停止建造,却还依然鼎盛,这可以从玄奘的《大唐西域记》中得到验证。

        公元638年,玄奘西行来此,听到钟声响于山涧,遂往拜谒。他这样形容:

        “国东境有大山,叠岭边嶂,重峦绝狱。爰有伽蓝,基于幽谷,高堂邃宇,疏崖枕峰,重阁层台,背岩面壑……伽蓝大精舍高百余尺,中有石佛像,高七十余尺。精舍四周雕镂石壁,作如来在昔修菩萨行诸因地事,证圣果之祯祥,入寂灭之灵应,巨细无遗,备尽镌镂。伽蓝门外,南、北、左、右各一石象。”

        这是十九世纪以前人类历史上关于阿旃陀的惟一文献。

        此前我曾在国内参拜过我国四大佛窟中的三座:敦煌莫高窟、洛阳龙门石窟、和天水麦积山石窟。所以对阿旃陀的景象早已有所预料。然而在面见时,却还是被感动了。

        因其原始。

        阿旃陀石窟的数量相比于敦煌莫高窟要少得多,规模也小得多,因为它最初的作用不是为了敬拜,而单纯为了居住、潜修。

        在原始佛教中,当释迦牟尼决定不拘泥于“林栖”,而答应接受信众的施舍建造僧侣宿舍时,原本有两种形式:一是“僧伽蓝摩”,简称“伽蓝”,意思是众僧共住的园林,就像我在鹿野苑见到的规模浩大的精舍遗址;二是“阿兰若”,简称“兰若”,意思是在山林间和村镇外的空闲处建造的小屋子,或独自一人、或两三人共住的清修之所,甚至不造房屋,就只是栖息于大树之下,也可以叫作“阿兰若处”。

        石窟,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理解作“兰若”的发展形式,其建造目的仅仅是为了方便僧侣远离尘嚣,在深山静修。因此工程十分简朴实用,三十多个石窟只分为两种形式:修行用的“教室”,和睡觉用的“卧房”。前者供有舍利塔,后者横有石枕石床。

        在阿旃陀的石窟中,有四座静修处,其余诸窟都用于寝居。小的只容一人起卧,稍大一点的洞窟则供数人同住。在终年酷暑的阿旃陀,住在石窟里的确清净幽凉。抚摸石床,想象彼时僧人的简单生活,将一切物质需求降至最低,只求心眼空明,精神超拔,不由得肃然起敬。

        敦煌莫高窟里虽然也有象征禅房的小洞,但窄小得连转身也难,更不要说放下石枕石床了。想来,并不是真正用于居住,而只是一种摆设,向佛窟始祖致敬的一种形式。

        十号窟据说阿旃陀最古老的石窟。

        彼时,还没有佛像。舍利塔,便是惟一的象征了。

        舍利塔,又称“浮屠”或“卒塔波”,象征着供奉“佛舍利”的塔,造型朴拙,只是小小一座圆塔,全无装饰。由于印度早先并没有坟墓的概念,所以建塔以珍藏佛祖遗骨,其意义多少相当于中国的坟墓。

        但是,不要轻看了这古朴简单的小塔,因为,它便是后来“佛塔”的雏形。

        从十号窟走向十九号窟,很清楚地可以看到这一变化。

        舍利塔上开始雕有巨大的佛像,石窟四壁的浮雕与壁画也越来越精美华丽。这时候,大乘佛教出现,僧侣们开始膜拜具像的佛,但仍简衣素食,心地无尘。而后,随着佛塔越建越高,“七级浮屠”的概念出现,佛像也越来越庄严、伟岸、黄金装身,终于成了金碧辉煌以财炫富来震慑万千愚夫愚妇的一尊雕像,而佛的旨意,却渐渐地远了。

        不能不令人唏嘘——在佛教的发展中,“有相”与“无相”的演变经历了数百年,但在阿旃陀,却只是几步之遥。

        比如从石窟初建到壁画的出现,中间隔了差不多六百年。而这已是迄今所知的印度最早的绘画。

        佛主无色无相,一切以色相示人的事物皆属虚幻。然而窟中壁画仍是世间无价珍宝。这要庆幸阿旃陀地势幽闭,深隐山中,遂得以逃脱伊斯兰教徒的荼毒。只有自然驳落,没有人为毁坏。连天顶都彩绘着各种花卉、蔬果,色彩甚至还是相当鲜艳的。

        洞中光线幽暗,气息阴凉,我和小辛各持一支手电,他是暖光,橙黄;我是冷光,幽蓝,凝神静气瞻仰着两千年前的古迹。

        忽然就有些理解“印度时间”了。时间在这里是个很奢侈的浓缩概念,所有的景点与文物,动辙就要上溯几百甚至几千年,时光就好像一小块一小块形状各异的巧克力,被整齐地垒在精致的雕花盒子里,打开包装来,可以随意挑选一块两千年前、一千年前、或是八百年前的。

        在欧洲参观那些建筑宏伟的大教堂时,常有人指着某建筑说有多少多少年的历史,然而那种以百纪元的年代观,在印度实在不值一提。百年的计量单位,在这里只算零头。怎么能怪印度人对于“小时”的概念不值一哂呢。

        走在那些古老壁画间,仿佛走在时光长廊里抚今思昔。壁画的内容多半是关于佛经和本生故事,也有反映宫庭生活以及狩猎、畜牧、农耕、战争、歌舞和舟车的场景。

        但我更喜欢的是飞天的画像。记得某位中国学者说过:敦煌是飞天的故乡。如果他来过阿旃陀,便知道早在两千年前或者更早,印度已经有了飞天。

        飞天,在印度的称呼是阿婆裟罗,是诸佛中职位最低的神仙,其职能就是在佛祖布道时飞舞散花,制造气氛。她温柔多美,轻歌曼舞,衣带飘摇,而喜笑嫣然。她没有烦愁,没有心机,没有尘俗的顾虑与功利,率性而不张扬,一派天真却自成方圆,她使佛门肃地有了鲜活之色,拉近了神与人的距离,地位卑微却不可或缺。

        如果在众天神佛中让我选一个角色来修行,我愿意做飞天,终日歌舞喧妍。

        禅宗讲究“无爱无欲”,而阿旃陀在梵文中的意思便是“无思无想”。但飞天,必然是有爱的吧,不然,她如何歌舞?

        我从没想过得道飞升,但是如果大辛要立地成佛,那我做个飞天相伴又如何?

        一号窟的菩萨持莲花像是阿旃陀壁画中最著名的,菩萨温柔宛转,身段婀娜,其线条柔媚流畅,不辨男女。手持一朵蓝莲花,垂目含笑,似乎与众生有种不言自喻的默契。

        我看着那朵莲花,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暗沉下去,幽深不知底里,而手电照明下的壁画却清晰得刺人眼睛,心中猛地一疼,连自己也不能预料的,顷刻间泪如雨下,忍不住跪倒在佛像前,泣不可抑。

        一切都来得那么迅猛不可控制,当我意识到自己失态,急忙关掉手电的时候,已经是泪流满面,浑身颤抖。我哀切地哭着,一边为自己的任性觉得羞耻,一边又为了这无边的思念感到绝望。

        小辛震惊地望着我,半晌才手足无措地问:“你是不是又胃疼了?”

        我的胃的确很疼,但是,我的心更疼,就像有火燃起,而且越烧越旺,让我怀疑自己会在下一分钟变成灰烬。我昏昏沉沉地哭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才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小辛,下定决心说:“我们在这里分手吧,你回德里,我去菩提迦耶。”

        “菩提迦耶?”小辛更加惊讶,“那不是往回走?早知道要去菩提迦耶,我们何必离开瓦拉纳西?”

        我不语。眼泪止也止不住地抛洒下来,跌落在佛座上。

        他忽然明白了:“是因为我哥吗?”

        我呆呆地看着他。

        他表情复杂,喃喃说:“我早该猜到的。这次再见你,一直见你心事重重,失魂落魄,时不时就像是要流泪,尤其前天晚上看到你跳舞,那么难过,我就知道你爱上了某个人。但我一直在你身边,所以我知道那个人不是我。可是这些日子里又并不见你认识过什么人。直到后来我发现,每次在人群中见到比丘,你就会变得很紧张,一定要追上去看个究竟,于是我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让你爱上却又这么痛苦的,只能是我大哥。”

        我的心中无限凄楚,终于不得不对小辛坦白。是的,我爱上了大辛,不可理喻的狂热的爱,比我自己所知道的更深更强烈。

        恒河在瓦拉纳西拐了个弯,注定我的人生也要在那里转折,我遇到了大辛,我改变了自己,我后悔没有在鹿野苑多停留几天,没有陪大辛一同上山。我真的只认识他几天吗?只和他相处过两三个日夜?可是在我心里,却好像认识了一辈子那么久。

        哦,我多么希望可以守在他身边一辈子。他念经,我听他念经;他打坐,我看他打坐。只要可以看到他,听到他,做什么我都愿意。

        为什么我会觉得静修是我们之间的屏障呢?为什么会觉得他身在佛门便是拒我千里?我并不奢望他还俗,我也不必言不由衷地出家做比丘尼,他说万物各有其法,那我就遵从我们各自的选择,他爱佛祖,我爱他,这便足够了。如果我可以欣赏他就像欣赏一朵莲花,相对微笑,也是一种圆满。

        我一定要找到他,告诉他这个。一定要。

        是阴天,峡谷中风烟笼绕。小辛扶着我走下长长的阶梯,来到溪涧边坐下,久久没有作声。他受到的震动似乎比我更大。半晌方喃喃问:“怎么会这样?难道这世上真的有轮回?”

        “或许吧,或许是我前世欠了他。就像绛珠仙草欠了神瑛侍者的甘露,惟有以一生的眼泪还他。”

        “你在说什么?什么草?什么露?”

        小辛没有读过,听不懂我的比喻,他的思路还停留在石窟壁画前我突然哭泣的那一刻,若有所思地说:“你说看到壁画就想起了我大哥,那会不会,我哥是佛陀某个弟子的转世呢?比方阿难,迦叶,舍利弗,目犍连,即使不是十大弟子之一,也必定是那一千多位证得阿罗汉果中的比丘之一吧?那么,我大哥在今世重新修行之后,一定还会再度成为得道尊者的吧?”

        被他这样一问,我反而有些做不得准了,迟疑地说:“我当时正看着菩萨执莲花的那幅壁画,忽然就觉得好像有一道光射进了我的心里,很疼,所有的思想都被震飞了出去,只是在那道光中看见你大哥……我说不清那种感觉,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他在等我,我要去找他!”

        “可是,我们是找不到他的呀。”小辛苦恼地说,“我哥只说要入山禅定,鹿野苑附近那么多圣地,那么多山林,我甚至不知道他说的是哪座山,即使知道,山林那么大,又去哪里找他呢?就好比现在眼前的这座山,有多么深远隐秘,如果不是那只老虎,或许永远都不能被人发现。”

        我知道他说的都是事实,可是大辛在我心里埋下了一颗火种,此刻那把火哔剥燃烧,亮烈灼热,只有与他相关的寻找才可以让我支持未来的旅行,否则我害怕随着火的熄灭,自己也会就此衰竭。

        “鹿野苑附近能有多少圣地,多少座山?我的假期还剩下十天,我要用这十天时间来找他,一个地方一个地方,一座山一座山地找,找得到,就再也不离开,我不要护照,不要国籍,只想留在山林里陪他,哪怕当一个女流浪儿,一个比丘尼,一个野人,什么都行;找不到,我就相信是天意,会按期回中国,从此不再妄想。”我向小辛承诺:“也许你觉得我疯了,但是不尝试,我怎么都不会甘心的。我答应你,无论找不找得到,我都会跟你联系的。”

        “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冒险?”小辛跺脚,“好,既然你要找,我便陪你找,一座山一座庙地找,反正,这最后的十天里,不让你找他,你也是没有游兴的。”

        “那又何苦?”

        “这是我的责任。”小辛横我一眼,“不要再争了,我们现在就去孟买,然后买机票去瓦拉纳西,再去鹿野苑,去菩提迦耶,去王舍城,去灵鹫山,甚至居诗那耶,蓝毗尼,总之,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找得到,我也可以再见大哥一面;找不到,就当是陪你朝圣好了。”

        我沉默下来,这时候只觉得说什么都是错,无论道歉或是道谢,在此时都显得虚浮尴尬,难以启齿。

        忽然小辛轻轻笑了一声,自言自语似地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我愣了一下,扭头看着他。他却欲言又止,吟哦起来。

        我忍不住催促:“好消息是什么?坏消息又是什么?”

        “好消息是:辛哈喜欢娜兰,娜兰也喜欢辛哈。”他悲凉地微笑着,大眼睛里贮满泪水,略停了一下接着说,“坏消息是:娜兰喜欢的辛哈,是哥哥。”

        我空洞地笑了一声,眼泪随之再次震落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时钟好像被突然拨快了一样,我们马不停蹄,从阿旃陀赶到孟买,在被称之为“维多利亚终点站”的孟买火车站停留了五分钟,对着那座哥特式建筑与犍陀罗风格完美结合的豪华门楼衷心敬叹了一番,便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机场,飞往瓦拉纳西。

        坐在飞机上的时候,我才想起惋惜——都没来得及去看一眼那著名的“寂静之塔”。据说那是印度惟一的“鸟葬”之地。在一千多年前,很多波斯人为了拒绝加入伊斯兰教而迁来印度,在孟买附近定居下来,因此当地人就含糊地称他们为“波斯教”。他们认为火、水、大地、空气都是极其洁净不可污染的,因此拒绝火葬、水葬、土葬等仪式。而是将尸体集中在一座丛林围绕的敞开型高塔上,交由飞鸟来啄食,以此为人生对大自然的最后一件功德。其形式有些像我国西藏的“天葬”。

        在灵魂升天之时,身体也跟着飞鸟飞上了天;在生命的轮回之前,肉体先在鸟腹中轮回了一番。波斯教徒对于身体的奉献,是一种彻底的潇洒,几乎是刚烈的。

        我从飞机窗口极力地往下望着,希望能看到那高耸的寂静之塔,结果当然是看不见的,连一只鸟也没有看见。

        黄昏时分,飞机在瓦拉纳西降落,天边的晚霞烧得如火如荼,追着我们从机场一路烧到火车站。车窗外所有的建筑,行人,车辆,街道,都镀上了一层恍惚的金色光辉,仿佛一道流淌的金水河。

        微微起了风,夜色也随风轻轻摇荡着,我们就在这蒙昧飘摇的夜景里登上火车,一路马不停蹄地赶赴菩提迦耶。上车的时候,我们都一厢情愿地相信着大辛就在那里;但是一下车,实际的困难就和厚厚的噪音一起拥挤了上来,寻找的希望看起来是这样渺茫。

        菩提迦耶与鹿野苑不同,要热闹繁嚣得多,佛教的寺庙、印度教的庙宇、还有伊斯兰教的清真寺都不在少数,穿着各种僧袍的沙门、喇嘛、祭司、圣人、穆斯林接蹱而行,漫天神佛在迦耶城的上空来来去去,反而让人无法听清来自天界的神诏。

        佛祖曾经洗浴的尼连禅的河水汤汤不息,菩提山石窟里佛影依旧,摩诃陀的小屋内立着牧羊女苏嘉妲以乳糜供养佛祖的塑像——事隔两千五百年,佛祖修行悟道的足迹俨然,中华寺、韩国寺、日本寺、泰国寺、越南寺、缅甸寺,几乎亚洲所有的国家都来此建寺,似乎全亚洲的僧人都来到这里朝圣了,那么多金色的面孔中,我却到处找不见大辛。

        我们找遍了周边的山区,走过一间间佛寺,敲开一户户人家,收获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这失望渐渐累积成巨大的绝望,使我在佛陀正觉的菩提树下放声痛哭起来。

        菩提道场的大正觉塔巍峨庄严,雕镂繁复,香火鼎盛,完全看不出曾被沙土掩埋六百多年的惨痛。佛祖坐悟的那棵菩提树早已不见,但在同样的地方,人们重新种下的菩提树也已经枝繁叶茂,前面不远处是红砂石的金刚座。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说:“昔佛在世,高数百尺,屡经残伐,犹高四五丈,佛坐其下成等正觉,因而谓之菩提树焉。”

        正觉,只是修行觉悟的第一步。其后还要布道弘法,使他人受教,谓之“他觉”。只有在自觉觉他的修行上都达到最完满境界,才可称之为“圆觉”或“无上觉”。

        故而,得道高僧的大去又称为“圆寂”。

        寺院的莲花池使我看了特别伤心,无法不想起在池塘中与大辛的初见。我跪在菩提树下哭泣,祈求神佛为我指引,使我觉悟。我不是信徒,从没有吃斋念佛的经历,但是此时此境,除了“临时抱佛脚”,又能怎么做呢?

        我低头吻着大菩提树的树根,吻着我手上的莲花戒指,哭了又哭,求了又求。

        哭泣令大脑窒息,忽然之间,我觉得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炸裂了一样,千千万万的碎片在四处飞溅,无数的光亮和声音纠缠在一起,就好像太阳黑子爆发一样,每一粒碎屑都是一种影像。而在那些声音和影像中,我惊异地看到了父亲——或者说,是想起或者感觉到了父亲。

        他既是熟悉的,又是全新的,既是年轻的,又是疲弱的,他凝望着我的慈爱的眼,他的怀抱的温度,他咳嗽的声音,还有他身上的药水味,以及无数和他共同生活时的片断……那些声音、色彩、气味、记忆,从我的身体深处生出、飞扬、爆裂开来,烟花般腾空,飞向大菩提树的枝枝叶叶间。

        爸爸。爸爸。我依恋地向虚空伸出手去。树叶发出近乎喧哗的声响,无数的光点拥簇着父亲的幻像消逝在枝叶掩映的碧蓝天空,就好像从没有出现过一样。

        我呆呆地仰视天空,忽然就觉得自己被掏空了一样。这一路上,我常常有种幻觉,好像父亲一直跟我在一起,我一起来了印度。我梦见他在恒河洗澡,梦见他在我去瓦拉纳西的旅途中提醒我“要小心”,梦见他来鹿野苑的旅馆看我,可是现在,他离开了,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午后。留下我,茫然地倾听着风吹过树叶,哗啦啦的天音如手指翻动经书。可是我听不懂,听不懂。

        忽然间人们纷纷朝一个方向涌去,用各种语言呼喊唱诵,我惊愕地看到许多人都跟我一样泪流满面,小辛拉起我说:“他们说佛祖显灵了!”

        佛祖显灵?难道是听见了我的苦求,故来垂怜?我和小辛随着人流一起拥向莲花池,看到眼前叹为观止的奇迹:满塘的莲花就好像听到了什么号令似的,正在争先恐后地次第开放,花瓣噼哩啪啦地绽放开来,有隐微的清香随风摇曳,就像是莲花在说话一样。

        所有的僧侣与信徒们一同跪拜下来,口宣佛号,以头触地,无比虔诚。他们中间没有父亲,也没有大辛。我不得不觉得自己的渺小和自做多情——磕长头的善信们每一个都是这样虔诚,即使佛祖真的愿意垂怜,也必会先顾惜那些真正对他顶礼膜拜的信众吧?

        我绝望地,每一天,每时每刻,都在思念与痛苦中备受煎熬,不仅仅是精神上的,还有身体上的——我的意志坚定不移,但是肉体却软弱了,我捧着我的胃,无时无刻不感觉到它的存在与衰竭,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我用尽全部的心血力气来伪装,不让小辛看出我的病痛,阻止我的寻找。但是他的眼神这样担忧关切,我怎能视而不见?我可以坦然承认对大辛盲目而偏执的爱情,但我能面对小辛对我的情义吗?

        在菩提迦耶盘桓了三天,我已经不敢再看镜中的自己。我知道自己憔悴得也像是一个梵修的苦行僧,形销骨立。人生苦短,然而执著的思念和燃烧的渴望却会使它变长,度日如年。

        几天的舟车劳顿与胃病折磨使我整个人脱了一层皮,每天早晨刷牙都会弄得满口血沫,不知道是因为牙龈发炎还是我太过用力——我总是担心胃痛使我口中有不良气味,而且过度地预支体力使整个人都有种虚浮的感觉,哪怕做一件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全力以赴。

        小辛几次劝我回德里,但终不能说服我。

        一件事坚持太久之后,就会渐渐忘记初衷,执著于那件事的本身,而忘记最初坚持的目的是什么。到了这时候,我已经不在乎能不能找到大辛,只是下了决心要把这寻找坚持到离开印度的最后一天。

        我知道自己在大海捞针,但是人生在世,有几个人几件事可以值得你拼了性命去寻找,去守候?

        第四天下午,我们决定离开菩提迦耶。

        下一站,王舍城。

        火车站的气味与噪音让我从心底里厌烦,只是远远看到那些穿着红衬衫顶着行李箱的搬运工人,就已经觉得胃里翻腾起来。小辛领来购票表格,那蚯蚓般的小字居然跳起舞来,模糊成一片。

        我双脚如踏棉花,要撑着订票柜台才能站稳,只得强笑着说:“生平最怕的就是填表,以为只有中国人才喜欢填表,没想到印度表格更多,连坐火车也要填表。你能帮我吗?”

        “当然。”小辛接过表格,对着我的护照一格一格地填写,一边笑道:“谈娜兰,英文读法就是娜兰谈,和我们的‘那烂陀’差不多呢。”

        “那烂陀?”我一愣,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不由问,“那是什么地方?”

        “就在王舍城不远,传说释迦牟尼曾在那里讲经,所以也是一个圣地,同鹿野苑、菩提迦耶、还有阿旃陀一样,都是依仗你们那位圣僧玄奘的书籍找到遗址重新开发的。那烂陀,Nalanda,玄奘翻译成‘施无厌’,但在梵文中,其实是‘莲花’的意思……”

        小辛说到一半,忽然停住。而我早已听得呆住了。我们愣愣对视,这瞬间都已经明白了。

        多么明显的暗示,多么清晰的指引,娜兰谈,那烂陀,我从一开始就应该知道,那声音不是在呼唤我,而是一早就向我指名了去处——那烂陀,莲花盛开的地方!如果大辛会选择一个圣地静修,还有哪里会比那烂陀更合适,更配称他的心性?

        初到德里接到的第一件礼物银莲花戒指,大辛的写字簿还有房间墙壁上的手绘画,在莲花池塘的相遇,阿旃陀手执莲花的佛雕像,菩提迦耶莲花池的异动……在在都提醒着大辛真正的去处啊!

        我怎么竟会这样愚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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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它自公元一世纪起便开始兴建,经过笈多王朝?六位君王数百年的支持和扩修,不仅是众比丘清修的精舍,同时还是全印度最大的佛教学校。世界各地的僧人慕名而至,极盛时拥有九座寺院,学生多逾万人。

        玄奘西行时,曾来此求学七年,并在回忆录里留下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宝台星列,琼楼岳峙。观竦烟中,殿飞霞上。生风云于户牖,交日月于轩檐。加以渌水逶迤,青莲菡萏。羯尼花树晕焕其间,庵没罗林森竦其外。诸院僧室皆有四重重阁。虬栋虹梁,绿栌朱柱。雕楹镂槛,玉础文棍。甍接摇晖,榱连绳彩。印度伽蓝,数乃千万。壮丽崇高,此为其极。僧徒主客常有万人,并学大乘兼十八部。爰至俗典吠陀等书,因明声明医方术数亦俱研习。凡解经论二十部者,一千余人;三十部者,五百余人;五十部者,并法师十人。唯戒贤法师一切穷览,德秀年耆,为众宗匠。寺内讲座,日百余所。学徒修习,无弃寸阴。德众所居,自然严肃。建立已来七百余载,未有一人犯讥过者。国王钦重,舍百余邑充其供养。邑二百户,日进粳米酥乳数百石。由是学人端拱无求而四事自足,艺业成就斯其力焉。”

        “印度伽蓝,数乃千万。壮丽崇高,此为其极。”我喃喃地念着,真是悔恨自己的贫乏无知,此前怎么会对这久富盛名的那烂陀毫无所知,却只是念念不忘四圣地,以至于耽搁了那么多工夫,竟没能早一点醒悟。

        我早该知道莲花是线索,指引我一点点揭开真相。却偏偏兜兜转转,因为蒙昧而模糊了视线。又或者,是佛祖在试炼我的诚意,故意设置层层迷障,就像唐僧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方能取得真经。

        小辛帮我把资料打印下来,匆匆看了一遍,大受挫折:“念了四年中文大学,怎么这张纸上竟没几个字认识,没有一句能够明白。”

        找到新的线索令我精神大振,忙安慰小辛说:“这是古文,别说是你,很多中国大学生也未必能够明白呢。等会儿上了车,我慢慢解释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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