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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不存在的女儿读后感

        戴维·亨利坐在家里楼上的书房里,窗户历经多年的风吹雨打变得模糊,而且有点歪斜。透过窗户,街景摇摇晃晃,忽高忽低,有点扭曲。他看着一只松鼠找到一颗坚果,跑到梧桐树上,梧桐树的叶片紧贴着窗户。罗斯玛丽跪在前廊旁,弯着身子在她制作的花床里埋下球茎和一年生的种子,长发随之晃动。她已将花园改头换面。她从朋友们的花园里取来萱草,在车库旁种了亚麻花,花朵盛开时,车库旁浮现出一片有如晨雾般的浅蓝。杰克坐在她身旁玩小卡车。他已经五岁了,长得很结实,一双深褐色的眼睛,金发中带点浅红,成天笑嘻嘻,天性纯真善良。他有时也很固执。晚上罗斯玛丽出去工作,戴维照顾他时,他坚持什么都自己来。我是大孩子了,他几天前对大家宣布,神情骄傲而庄重。

        只要在安全、合理的范围之内,戴维就随他去。其实戴维很喜欢照顾这个小男孩。他喜欢念故事给杰克听,听着听着,小男孩快睡着了,头渐渐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感觉得到杰克的重量与温暖。两人沿着人行道走去商店时,杰克的小手紧握着他,他非常喜欢那种受到信任的感觉。他几乎忘了保罗在杰克这个年纪的模样。那段回忆零星而难以捉摸。一想到这一点,戴维就感到难过。那时他专注于事业,诊所里非常忙。他还忙着摄影,但其实是出于罪恶感,所以才和儿子保持距离。如今,他这一生已经清楚地定了型:他把女儿交给卡罗琳·吉尔,秘密自此扎了根,而且在他家人之间茁壮生长。这些年来,他回家看到诺拉正在调酒,或是系上围裙,他心想她真漂亮,但他却几乎不了解她。

        他一直没办法告诉她真相。他知道他如果吐露实情,他将完全失去她,说不定也会失去保罗。所以他全心投在工作以及生命中他可以掌控的部分,而在这些方面,他做得相当成功。但令人难过的是,他只记得保罗小时候的片段,这些短暂的时刻像照片一样清晰:保罗在沙发上睡着了,一只手垂落在空中,头发乱七八糟;保罗站在海浪中,浪花绕着他的膝盖急速旋转,他高兴又害怕地尖叫;保罗坐在游戏室的小桌子旁,一脸严肃地着色,他特别专心,甚至没有注意到戴维站在门口看他;保罗把钓线甩到寂静的水面中,直直地握住钓竿,几乎屏住呼吸,他和诺拉则在暮色中等着吃东西。

        回忆虽然短暂,却美得令人难以承受。接下来就是少年时期,保罗离他比诺拉离得更远。他的儿子用音乐和愤怒撼动了整个家。

        戴维拍拍窗户,跟杰克和罗斯玛丽挥挥手。他在匆忙中买下这栋联式房屋,成交前只看过一次,然后趁诺拉上班时回家打包。这是栋两层楼的老房子。房子几乎从中间隔成两半,以前豪华的房间被薄薄的隔间一分为二,连一度宽敞而优雅的楼梯也被切成两半。戴维选了面积较大的一栋,把另一栋的钥匙交给罗斯玛丽。过去六年来,他们比邻而居,中间只隔着薄墙,但每天见面。罗斯玛丽不时试图付房租,但戴维拒收。他叫她回学校读书,拿个文凭,以后再把钱还给他。他知道自己的动机并不完全无私,但他自己都无法解释她为什么对他这么重要。你送走女儿所留下的缺口,被我给填满了,她曾说。他听了点点头,想了想,但那也不是理由,最起码不完全是。他猜还有更多,说不定因为罗斯玛丽知道他的秘密。当年他一口气对她全盘说出自己的过去,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起,而她只是聆听,没有加以评断,让戴维畅所欲言。他在罗斯玛丽面前不需掩饰。她知道他做了那些事,但她没有排斥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很奇怪,这六年来,罗斯玛丽和保罗已成了朋友。刚开始有点不自在,后来两人讨论起共同关心的议题,诸如政治、音乐和社会正义等等,而且聊个没完。保罗偶尔来访时,他们从吃晚饭就开始争辩这些议题,一直持续到深夜。

        有时戴维怀疑保罗藉此与他保持距离。这样一来,两人虽然共处一室,却不必谈到涉及个人隐私的话题。戴维偶尔试图改变这种局面,但保罗总是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边打哈欠边推开椅子,忽然显得很累。

        此时,罗斯玛丽抬起头,用手腕拂开脸上的一缕发丝,也跟他挥挥手。戴维储存好档案,走下狭窄的通道,中途停下来推开通往杰克房间的门。这栋屋子改建为联式时,这道门应该被封起来。但有天晚上,戴维一时冲动地转转门把,却发现门没被封住。这时,他很快把门推开。罗斯玛丽把杰克的房间漆成天蓝色,从路边捡来的床和衣柜则是纯白。一系列细致精美的剪纸贴在深蓝色纸张上,加上画框,挂在房间另一端的墙上。母亲和小孩,在树荫下玩耍的孩子,每幅图样都栩栩如生。罗斯玛丽一年前在一个艺术展中展示这些作品,订单竟开始接踵而至,令她相当惊喜。晚上她经常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就着明亮的灯光剪出一幅又一幅不同的图样。她没办法跟顾客保证她会剪出什么作品,她拒绝被规定某些特定的图样。因为图样已经在纸张里,她解释说,图样存在于纸张和她双手的动作之中,每一幅都是独特的。

        戴维倾听着屋里的各种声音:微弱的滴水声、旧冰箱的嗡嗡低鸣。香水和婴儿爽身粉的味道浓郁,一件小孩的上衣搭在角落的沙发上,他深深吸了一口罗斯玛丽和杰克的气味,然后把门关好,继续走下狭窄的通道。他从未跟罗斯玛丽提起这道没有上锁的门,但他也从未越过这道门。尽管谣言满天飞,但他从未占她便宜,也从未涉入她的私生活。在这方面,他绝对问心无愧。

        但知道这里有道门,他依然感到欣喜。

        戴维得处理很多文件,但他还是下楼,他的跑步鞋放在后门口。他穿上鞋子,系紧鞋带,绕到屋前。杰克站在格子棚旁边,扯下玫瑰的花瓣,戴维蹲下来,把他拉近一点,感觉一下孩子的体温和稳定的呼吸。杰克在一个九月的傍晚出生,当时天快黑了,戴维开车送罗斯玛丽到医院。分娩的前六个小时,他陪着她下棋,帮她拿冰块。罗斯玛丽跟诺拉不同,她对自然分娩毫无兴趣。一觉得时候到了,她就用药物帮忙止痛;分娩的速度减缓时,她就用催产剂催生。阵痛越来越强时,戴维一直握着她的手,但当他们把她推进产房时,他留在原地。分娩是非常隐密的私事,他不该待在产房里。但罗斯玛丽抱着小杰克时,他是第一个守在他们母子身边的人。这些年来,他也像爱自己的儿子一样,疼爱这个小男孩。

        “你闻起来怪怪的。”杰克边说边推推戴维的胸部。

        “这是我臭臭的旧衬衫。”戴维说。

        “出去跑步吗?”罗斯玛丽问。她蹲坐在脚后跟上,拍去手上的泥土。她最近瘦了,几乎是皮包骨。他担心她的步调太快,一边工作一边上课,把自己逼得太紧。她用手腕拭去额头上一颗细小的汗珠,留下一抹泥土印。

        “没错,那些保险档案实在让人看不下去。”

        “我以为你已经雇了人。”

        “我确实雇了人。我想她还不错,但她下星期才能开始。”

        罗斯玛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苍白的眼睑捕捉住光线。她很年轻,才二十二岁,但她坚强而专注,举止带着一股远远超过她年纪的自信。

        “今晚有课吗?”他问。她点点头。

        “七月十二日是最后的一堂课,以后就不必修课了。”

        “没错,我忘了。”

        “你最近很忙。”

        他点点头,感到一丝罪恶感。七月十二日,想到这个日期,他有点不安。想不到时间居然过得这么快。杰克出生之后,罗斯玛丽回学校读书。那时是阴冷的一月,同一个月里,有个他治疗了二十年的病人,因为没有保险而被诊所拒在门外。因此,他决定离开诊所,自己开业,不管病人有没有保险,只要他们上门,他就看诊。他的目的不在赚钱。保罗已经大学毕业,他的债务也早已还清,他大可做他喜欢的事。这些日子以来,他就像旧时代的医生,有时收取蔬菜水果当做医药费。有些病人帮他整理庭院,他们能负担多少,他就收多少。他想象自己再做个十几年,每天出诊,但慢慢减少工作量,直到他能活动的范围只限于这栋屋子、这座花园,以及走路去买菜和理发。诺拉说不定仍像蜻蜓一样在全球各地飞舞,但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想有个根,让根深深地扎入土中。

        “我今天化学期末考,”罗斯玛丽边说边拔下手套,“然后,哈哈,课就修完了!”蜜蜂在忍冬花丛中嗡嗡作响。“我还有件事跟你说。”她说。她用力拉拉短裤,跟他一起坐在温暖的水泥台阶上。

        “听起来挺认真的。”

        她点点头,“没错。我昨天得到一份不错的工作。”

        “在这里吗?”

        她摇摇头,同时笑着对杰克挥挥手。小家伙正试着翻筋斗,四肢大张地落在草地上。“我想说的就是这件事。工作地点在哈里斯堡。”

        “离你妈妈家不远。”他说,心却随之一沉。他知道她找工作已经找了一阵子。他一直希望她会留在附近,但也很清楚她很可能搬走。两年以前,她父亲忽然过世之后,罗斯玛丽已跟她母亲和姐姐重归于好,而她们也急着要她回家,一家人一起抚养杰克。

        “没错,这份工作非常适合我:每星期上四天班,每天十小时。我如果想继续读书,他们还会支付学费。我可以拿个物理治疗师的学位,但最重要的是,我能多花点时间陪杰克。”

        “还有人可以帮你。”他说,“你妈妈和姐姐都会帮忙。”

        “是啊,这样真是不错。再说,我虽然喜欢肯塔基州,但这里感觉毕竟不是我的家。”

        他点点头,心里为她高兴,却不敢让自己开口。他有时想象自己拥有整栋房子。他也许会把墙拆掉,扩大空间。慢慢的,这栋联式房屋将变成漂亮的独栋楼房,恢复昔日的光彩。但这些想法纯属想象。一听到她轻声在隔壁走动,或是晚上被杰克模糊的哭声吵醒,他心中就充满喜悦,这些想法很快就被抛在脑后。

        他眼中涌出泪水。他笑了笑。

        “嗯。”他边说边摘下眼镜,“我想这迟早会发生。我当然得恭喜你。”

        “我们会来看你,”她把手放在他膝盖上,“我知道我们从没谈过此事,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提起。但你帮了我大忙,对我意义非常重大,我很感激,我永远都会记在心里。”

        “有些人怪我太努力想解救大家。”他说。

        她摇摇头。“从很多方面而言,你救了我一命。”

        “好吧,就算这是真的,也是我的荣幸。天知道我对其他人造成了多大的伤害。我似乎永远帮不了诺拉太多忙。”

        两人接下来都没说话,远处依稀传来除草机的轰轰声。

        “你应该告诉她,”罗斯玛丽轻声说,“也该对保罗说。你真的应该让他们知道。”杰克正蹲在走道旁,把小圆石堆成一堆,让石头从指间滑落。“我没有权利说什么,这点我很清楚。但诺拉应该知道关于菲比的事。她不知道,这是错误的;她始终认为我们之间有些牵扯,这也不对。”

        “我跟她说了实话,我们只是朋友。”

        “是的,我们是朋友。但她怎么会相信?”

        戴维耸耸肩。“这是实话。”

        “但你没说出全部的事实,戴维。从某个奇怪的角度而言,因为菲比,因为我知道那个秘密,所以我们有了默契。但问题是,我以前觉得自己很特别,因为我知道了这件没人知道的事情。知道秘密也是一种权力,不是吗?但最近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不喜欢知道这件事,我本来就不该知道,不是吗?”

        “没错。”戴维拾起一团泥土,放在手指间捻碎。他想到卡罗琳的那些信。搬进这栋房子之前,他已经把信烧掉。“你的确不该知道。”

        “这么说,你理解吧?我的意思是,告诉她吧。”

        “我不知道,罗斯玛丽,我不能答应你。”

        他们在阳光下沉默地坐了几分钟,看着杰克再次试着在草地上翻筋斗。他是个灵敏的小家伙,天生具有运动细胞,喜欢跑跑跳跳。西弗吉尼亚州之行,解除了戴维埋藏多年的悲伤与失落。琼过世之时,他不知道如何描述自己失去了什么,也无法继续过他该过的日子。以前的人甚至觉得不应该提到死去的人,所以他们什么都没说,让悲伤残存在心中。不知为何,回家乡一趟,心情得到缓解。他回到列克星顿时虽已精疲力竭,但心情却沉静而平稳。经过这些年之后,他终于坚强到给诺拉自由,让她重新塑造她的人生。

        杰克出生时,戴维用罗斯玛丽的名字帮他开了一个户头,也用卡罗琳的名字帮菲比开户。这并不难,他手边一直留着卡罗琳的社会安全卡号,也有她的地址。私人侦探不到一星期就查出卡罗琳和菲比住在匹兹堡靠近公路的一栋又高又窄的房子里。戴维曾开车过去,停在街上,打算走上台阶敲门。他原本打算告诉诺拉实情,但他也得告诉她现在菲比在哪里,不然说什么都没用。他确信诺拉会想看看他们的女儿。换句话说,不但他自己、诺拉和保罗的生活将有所改变,连菲比也会受到影响。于是,他来这里告诉卡罗琳他的打算。

        这样做对吗?他不知道。他坐在车里,天色渐晚,车灯在梧桐树叶旁一闪一闪。菲比在这里长大,这条街是如此熟悉,她八成觉得没什么稀奇。人行道被树根推挤得突出一块,警告标志在风中晃来晃去,车辆急速地来来往往,对他女儿而言,这些都是家的一部分。一对夫妻推着婴儿车走过,然后卡罗琳家的客厅亮起灯光。戴维下车,站在公交车站牌旁边,试着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点,即使他正遥望逐渐变暗的草地,目不转睛地盯着窗户。屋内,卡罗琳在灯光下走动,收拾客厅,把报纸摆在一起,折叠毛毯。她穿了一件围裙,动作熟练而专注。她站起来舒展一下筋骨,扭过头说话。

        戴维看见她了:菲比,他的女儿。她在饭厅里,坐在餐桌旁。她有一头跟保罗一样的黑发,也有保罗的轮廓,戴维一时觉得仿佛正看着儿子。他向前走了一步,菲比走出他的视线之外,然后端着三个盘子回来。她矮壮结实,稀薄的头发用发夹夹在身后,戴了副眼镜。尽管如此,戴维依然看得出相似之处:菲比有着保罗的微笑、保罗的鼻子。当她把手搁在臀部,察看桌子时,脸上专注的表情跟保罗一模一样。卡罗琳走进房里,站在菲比旁边,伸出手臂环住菲比,热情地抱抱她,两人随之展颜欢笑。

        到了这时,天色已完全暗下来。戴维呆呆地站在原地,暗自庆幸周围有几个人走来走去。落叶沿着人行道在风中飞舞,他把夹克拉紧一点,他想起菲比出生的那个晚上,他觉得好像置身高处看着自己。现在他终于明白,当年的形势超过了他的掌握,他被排除在外,仿佛根本不在场。这些年来,菲比始终出现在他眼前,但她只是个抽象的影子,而不是一个小女孩。如今她就在前方,忙着把水杯摆在桌子上。她抬起头,一个满头黑发的男人走进来说了几句话,逗得她露出微笑。他们三个人坐在桌旁,开始吃饭。

        戴维回到他的车里。他想象诺拉跟他一起站在黑暗中,看着他们的女儿逍遥自在地过日子,完全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他已经让诺拉伤心,他的欺瞒对她造成他永远无法想象的痛苦,而他却从未想要伤害她。但他可以让她免于承受这一切,他可以开车离去,不要干扰过去。最后,他就是这么做了,彻夜驶过俄亥俄州一望无际的平原。

        “我不明白,”罗斯玛丽看着他说,“你为什么不能答应我?跟她说才对。”

        “这会造成太多伤害。”

        “真正去做了,你才会知道结果。”

        “我大概猜得到结果。”

        “但是,戴维……最起码考虑一下,好吗?”

        “我每天都在考虑这件事。”

        她难过地摇摇头,然后悲伤地微微一笑。“好吧,那我再跟你说另一件事。”

        “什么事?”

        “我和斯图尔特要结婚了。”

        “你年纪太轻,现在结婚太早了。”他马上回答,两人随即大笑。

        “我跟那些山丘一样老啰。”她说,“大多数时候,我都有这种感觉。”

        “好吧,”他说,“我再说声恭喜。这个消息虽然不令人惊讶,但还是件喜事。”他想到高大、运动神经发达的斯图尔特·韦尔斯,脑海中顿时浮现“英武”一词。他是个呼吸治疗师,这几年来始终深爱着罗斯玛丽,但她请他等到她毕业之后再说。“罗斯玛丽,我真替你高兴,斯图尔特是个很好的年轻人,也很爱杰克。他在哈里斯堡找到工作了吗?”

        “还没,他正在找。他在这里的合约月底才到期。”

        “哈里斯堡的工作好找吗?”

        “还可以,但我不太担心。斯图尔特相当出色。”

        “这点我绝对相信。”

        “你生气了?”

        “不,不,我一点都没生气。但这些消息让我有点难过,也让我觉得自己老了。”

        她笑了,“跟那些山丘一样老?”

        这下他们都笑了,“喔,老得太多太多了。”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这些都是凑巧。”罗斯玛丽说,“所有事情都刚好发生在上个礼拜。我想等到确定被录取再告诉你。我一拿到工作,斯图尔特和我就决定结婚。我知道这些消息一定很突然。”

        “我喜欢斯图尔特,”戴维说,“我等着当面恭喜他。”

        她笑着说,“事实上,我还在想你愿不愿意参加我的婚礼,把我交给新郎?”

        他看看白皙的她。她喜形于色,似乎再也掩饰不住喜悦。

        “这是我的荣幸。”他严肃地说。

        “婚礼会在这里举行。规模很小,很简单,也不铺张,时间是两星期以后。”

        “你真的不浪费任何时间。”

        “我不需要再考虑了,”她说,“每件事情的感觉都很对。”她瞥了一眼手表,叹了口气。“我得走了。”她站起来拍去手上的泥土,“来,杰克。”

        “如果你要我帮忙的话,你去换衣服的时候,我可以看着他。”

        “那可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谢谢。”

        “罗斯玛丽。”

        “怎么了?”

        “我是说杰克的照片,让我看看他长大的模样?还有你们母子在新家的照片?”

        “当然,当然。”她抱着双臂,踢踢台阶的边缘。

        “谢谢。”他简短地回答。一想到他错失了自己的一生,只顾着埋头于镜头和悲伤之中,心里又难过了起来。大家以为他之所以放弃摄影,是因为匹兹堡那名黑发女子以及她的负面评价。大家猜测他已不再受宠,受到了挫折。没有人相信他只是不在乎,但这是真的。从站在那两条大河的交汇点之后,他再也没有拾起相机。他已放弃摄影,也不想把世界转化为其他影像,比如说,将人体转化为世界,或是让世界转化为人体。这种艺术与技术太耗费心神。有时他在教科书、办公室的墙上或是某些人家中看到自己的作品,照片展现了完美的技巧和冷淡的美感,甚至隐含着某种空虚,似乎渴望些什么。他看了总是一惊。

        “你不能让时间停留,”他说,“你捕捉不住光线。你只能抬起头来,让光线照在你的脸上。尽管如此,罗斯玛丽,我还是想要你和杰克的照片。最起码这些照片能让我看看你们过得怎样,也会让我很开心。”

        “我会寄很多照片给你。”她拍拍他的肩膀保证,“照片会多得把你淹没。”

        她去换衣服时,他坐在台阶上,在阳光下感觉懒洋洋的。杰克在玩小卡车。你应该告诉她,他摇摇头。坐在车里,像个偷窥狂似的观看卡罗琳一家之后,他打电话给匹兹堡的一位律师,设立了那些信托基金。他过世之后,他们可以省略认证手续。杰克和菲比将受到妥善照顾,而且诺拉永远没必要知道这些事。

        罗斯玛丽带着肥皂的香味回来,穿着裙子和平底鞋。她牵着杰克的手,肩上背着一个蓝绿色的背包。她看起来年轻、坚强、纤细,头发依然湿润,眉头轻皱,一脸专注。她会顺便送杰克到保姆家。

        “哦,”她说,“刚才讲了一大堆事,我差点忘了:保罗打过电话来。”

        戴维心跳加速。“是吗?”

        “是的。他今天早上打电话来,他那边是半夜。他刚听完音乐会回家。他说他在塞维尔(Serville),他已经在那里待了三个礼拜,跟一个人学佛朗明哥吉他。我忘了那人叫什么,但听起来很出名。”

        “他开心吗?”

        “他听起来挺开心的。他没留下电话号码,他说他会再打来。”

        戴维点点头,很高兴知道保罗平安,而且打了电话过来。

        “祝你考试顺利。”他站起来说。

        “谢谢,我只求及格就好。”

        她笑了笑,然后挥挥手,牵着保罗穿过狭窄的石头通道,走向人行道。戴维看着她离去,试图捕捉住这个时刻:她那颜色鲜艳的背包、她那在身后摇摆的头发、杰克伸出空着的小手去抓树叶和树干。他想让这一刻永远停驻在脑海中,但这当然是徒劳。她每向前走一步,他的记忆就随之消逝。有时他看到保存在一些旧盒子或是档案夹里的照片,不禁微微感到惊讶。照片中他跟着一些他已经忘了名字的人笑得很开心,照片中的保罗带着他在现实生活中从未见过的表情。他盯着这些照片,却已经想不起那些时刻。再过一年,或是再过五年,他还记得多少?阳光照在罗斯玛丽的发际,她的指甲间残留着一些泥土,身上隐约带着一股肥皂清香,他会记得吗?

        但无论如何,这就足够了。

        他站起来伸展一下筋骨,慢慢跑向公园。跑了一英里后,他想起另一件困扰了他一早上的事,这事比罗斯玛丽的期末考更重要:七月十二日正是诺拉的生日,她已经四十六岁了。

        真令人难以相信。跑着跑着,他的步伐渐趋规律而自然。他想起诺拉在他们结婚那天的模样:他们走到户外,迎着晚冬清朗的阳光,站在人行道上跟宾客们握手。微风掀起她的面纱,面纱轻轻扫过他的脸颊。茱萸枝头的残雪像云朵般飘下。

        他离开公园,直接跑向往日的住处。罗斯玛丽没错,诺拉应该知情,他决定今天就告诉她。他将回到他们以前的家,诺拉还住在那里;他将在家里等她回来,然后向她全盘托出。但他无法想象诺拉会作何反应。

        你当然无法想象,罗斯玛丽曾说,这就是人生,戴维。多年以前,你能想象得到自己会住在这个狭小而老旧的联式房子里吗?你再过一百万年也想象不到会碰上我吧?

        嗯,她说得没错:他现在的生活确实不如原本的想象。当年他以一个陌生人的姿态来到这个城市,现在每条街道都如此熟悉,每个脚步及每个影像都深深地存留在记忆之中。他看到人们种下这些树,也看着树木茁壮成长;他经过每栋熟悉的房屋,这些年来,他曾受邀到屋里吃晚餐或饮酒小聚,也曾因为紧急状况进入屋里,深夜中站在走廊或门厅,开药或是打电话叫救护车。层层影像交互相叠,绵密又复杂,而且只有对他才有意义。诺拉或保罗可能经过这些地方,也看到某些不同的影像。影像虽然不同,却是同样真实。

        戴维转个弯,跑到以前住的那条街。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来这里。他很惊讶地发现前廊的柱子被拆了下来,几排二乘四英尺的木板撑住了屋顶,前廊的地板看来有点腐蚀,却看不到工人的影子。车道空荡荡的,诺拉不在家。他绕着草地走了几圈,稳住呼吸,然后走到杜鹃花丛旁,从其中一片砖块下取出藏着在那里的钥匙。他自己开门进去,倒了一杯水。房子里有股霉味,他推开一扇窗户,微风掀起透明的白窗帘。这些窗帘是新做的,地板瓷砖和冰箱也是新的。他又帮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在家里走了一圈,他很好奇还有哪些改变。家里各处都有些小变化:饭厅多了一面新镜子,客厅的家具换了新布料,也移动了位置。

        楼上的卧室还是老样子。保罗的房间象征着青少年的彷徨与愤怒。墙上贴了几张四重奏乐团的海报,很少有人听过这些乐团。告示板上钉着几张票根,墙面漆着惹人厌的深蓝色。整个房间看起来像个洞穴。他进了朱丽亚音乐学院,虽然得到了戴维的称许,戴维也支付一半学费,但保罗依然清楚地记得过去。他始终忘不了戴维曾对他缺乏信心,认定他的音乐才华不足以养活自己。他总是从每个表演的城市寄明信片过来,随函附上节目单和乐评,似乎有意对戴维说,你看看,我成功了,仿佛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似的。有时戴维来到离家一百英里,甚至更遥远的辛辛那提、匹兹堡、亚特兰大或是孟菲斯,悄悄溜到黑暗的观众席后方,欣赏保罗演出。他低着头弹吉他,手指娴熟地移动。有如语言般神秘、美丽的音乐让戴维感动地热泪盈眶。有时他真想走下一排排黑暗的观众席,一把将保罗抱在怀里。但他当然从没这么做;他只是悄悄离去,没人见到他的踪影。

        主卧室的摆饰完美无瑕,而且久未使用。诺拉已搬到前面一个比较小的房间,房间里的床单还皱皱的。戴维想把它拉直,但动手之前把手缩了回来,仿佛整理床铺会严重侵犯她的隐私。然后他下楼。

        他想不通:现在已是午后,诺拉应该在家。如果她不快点回来,他就要走了。

        电话旁的桌上摆了一本黄色的笔记簿,上面写满了让人看不懂的注意事项:八点前打电话给珍,另外再约时间;汤姆的时间不确定;十点前送货;别忘了邓菲和机票。他仔细、整齐地撕下这一页,把它摆在桌子正中央,然后把笔记簿拿到早餐室,在桌旁坐下来,开始动笔。

        我们的小女儿没死。卡罗琳·吉尔带走了她,在另一个城市把她抚养长大。

        他把这一行划掉。

        他叹了一口气,放下笔。他没办法这么做。少了这个秘密的重担,他根本无法想象怎么过日子。他已把秘密视为某种天谴。他看得出这种想法有点自暴自弃,但事实就是如此。人们抽烟,从飞机上跳下来,喝酒过量,开车时不系安全带,他则拥有这个秘密。新窗帘贴着他的手腕飘摇,楼下卧室的水龙头依稀传来滴水声,这事已困扰了他多年,他也一直打算修理。他从笔记簿上扯下这张纸,把它撕成小碎片,放到口袋里,准备过一会儿丢掉。然后他走到屋外的车库里,翻找他留下的工具,终于找到一把扳手和一组备用水龙头胶垫。

        他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把浴室的水龙头修好。他把水龙头拆开,把网罩上的沉淀物洗干净,换上新胶垫,旋紧水龙头。黄铜把手生锈了,他在洗手槽下面的咖啡罐里找到一只旧牙刷,用牙刷将把手刷得亮晶晶。完工之后已经六点,这在盛夏还不算晚。阳光依然从窗户照进来,但太阳已逐渐低垂,在地上留下一道道斜长的光影。戴维在浴室里站了一会儿,看到黄铜闪亮的模样,感到非常满意。四下的沉静也让他欣喜。厨房里电话响了,留言机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十万火急地说些关于蒙特利尔的机票等等,讲到一半忽然又说:哦,该死的,我忘了你已经跟弗德瑞克去欧洲了。他也记得此事,她告诉过他,但他故意忘记。不,他特意将此事抛在脑后。他不想知道她到巴黎度假,也不想知道她跟一个来自魁北克的加拿大人交往,这人在方方正正的IBM大楼上班,还会说法语。提到他时,她的声音变得很温柔,他从未听过她用这种语调说话。他想象诺拉用肩膀夹住听筒,一边讲话一边把数据输入计算机,抬头一看才发现早已过了晚餐时间;他也想象诺拉昂首阔步地穿过机场通道,带领她的团队走向大巴、餐厅、旅馆和观光景点,而她总是带着无比的自信安排一切。

        嗯,最起码水龙头修好了。她看了会高兴,他也感到愉快,因为他一私不苟地完成了一桩差事。他站在厨房里,伸展一下双臂,准备继续跑完全程。他再度拿起黄色的笔记簿。

        我修好了卧室的水龙头,他写道,生日快乐。

        然后他便离开,锁上身后的大门,迈步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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