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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希腊古瓮颂

        斯蒂芬妮坐在一间冷飕飕的棕褐色教室里,全身披满粉笔的灰尘,她在给那些没有去里思布莱斯福德的女生教《希腊古瓮颂》。出色的教学工作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可以采用多种形式。斯蒂芬妮心目中出色的教学工作简单而有限,乃是对一篇作品、一个对象、一件人工制品的诱导性介绍、分享和沉思。它不是去鼓励自我表达、自我分析,或者陈述所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事实上,她把认真阅读《希腊古瓮颂》视为避免这些行为的难得机会。

        她在纪律训导方面从来没有碰上过麻烦,尽管她从不抬高音量。她要求平静,不管生物意义上还是道德意义上。女孩们从外面进来,东奔西跑、胡碰乱撞、笑声不断。芭芭拉、吉莉安、泽尔达、瓦莱丽、苏珊、朱丽叶、格蕾丝。瓦莱丽长了个令她破相的肿疖,芭芭拉患有急性痛经。泽尔达的父亲快要死了,不是这个月就是下个月。朱丽叶被一个男孩的行为搞蒙了,那个男孩在里思布莱斯福德的一条小巷里强行把手伸进她的裙子,用肘子卡住她的脖子。吉莉安很聪明,总是想求助于某个诀窍,记忆术或者对《希腊古瓮颂》的分析蓝图来对付考试。苏珊爱上了斯蒂芬妮,试图耗尽她的关注来取悦她。格蕾丝只想开个花店,就开在学校附近,来取代父母的理想,她正坐等机会。

        斯蒂芬妮头脑中对所有这些情况了如指掌,她要求她们的头脑也应该如此清醒。她通过让自己不自然地保持安静来让她们安静,她就像野鸟和动物的驯服师,她在童年时代曾读到过这样的描写,于是,那些小动物要么像被催眠了般迷住,要么毫不畏惧,要么二者兼有,她忘记究竟是哪种情况了。

        她还要求自己的头脑至少,在平常时间,当注意力不能集中在这首诗歌上的时候,远离能够回想起这首诗歌的千奇百怪、乱七八糟的记忆术。以她而论,这首诗在书页上呈现的局部视觉记忆,事实上涵盖了好几个来自不同版本的叠加起来的形态,整体上清楚,但大小不断变化——有种作为生物意义上而非词语或者视觉意义上的语言律动的感觉。而且如果不让整串的词语再度诉诸眼睛和耳朵就没法重新激活,因为有些是非常抽象的词语,如形式、思想、永恒、美、真理,有些是非常具体的词语,如没听见、更甜、绿色、大理石、热、冷、荒凉。还有一系列语法和断句的提示,第一节中被搁置起来没有回答的问题被拎起,第三节中那些重复的词语毫无章法地喷涌。还有没有被肉眼看到的视觉图像,都被头脑的内眼看到。黑暗的有形树枝下面被抑制的运动的白色形式。问题在于如何“看到”被踩踏的杂草。约翰·济慈躺在他的灵床上,要求把那些书挪开,甚至莎士比亚的书。她自己在剑桥的时候,透过图书馆的玻璃墙,看到那些绿色的树枝,然后熟记,那是什么?总是问那是什么,为什么?

        她平静地把这首诗读出来,尽量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像读一首没有调门的歌曲。然后她又读了一遍。随着刹那间某种思绪的打开和空灵,那个想象中的东西肯定会出现,恍如初现。她们必须一视同仁地听着这些词语,不能突袭,不能撕扯,或者操纵。她冷冷地问大家:“怎么样?”延长那个她们必然会那么凝视着的艰难时刻——发言很难,却躲不过去。

        她坐在那里,凝视着内在的虚无,等待着这个东西浮现出某种形式,却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有,接着不由自主看到在汹涌的灰色大海上飞出很多斑点、轻快的成团的飞沫或者泡沫。泡沫还不是纯白色,而是这里一团褐色,那里一团污黄色,扭打在一起,向内卷着,形状像某种黏性物质的外壳和条块裹成的茧团。这和当下的诗歌毫无关系,她如此判断,是另外一首诗,真该死,这凶险大海上的泡沫。这团东西外观让人难忘,令人不舒服,她看到这东西时,愁眉苦脸。米罗的维纳斯。爱与美的女神维纳斯。泡沫的来源地,出自克罗诺斯被阉割的生殖器。这是个不错的意象,如果你想要一个意象的话,从无形无状到逐渐成形的意象,但这不是她想召唤的东西。

        “好了,”她对女孩子们说,“嗯,你们看到了什么?”

        她们开始议论,什么时候济慈要求他的读者要看到一只古瓮,什么时候,他要人们想起一片风景是什么颜色,以及他会留下什么样的选择,然后,从这个话题转到看清单凭用语言形成了“看得见”的东西的困难的本质,如大理石做的男人和少女,那个漂亮娘儿们和圣坛,一颗烧焦的额头和烤干的舌头,冰冷的田园。

        听到的旋律固然甜美,可是那些没有听到的更加甜美。

        斯蒂芬妮说。聪明的吉莉安评论道,这首诗的核心是凄凉这个词,几乎会让人失魂落魄,就像中的孤苦这个词。她们探讨着说美就是真,真就是美。正如斯蒂芬妮早就料到她们会做的那样,她们讨论说,一件语词上的东西,会让词语的构成如此感性,也可以让词语毫无感性,像美和真。她谈论着古瓮“应该把我们从思想中引诱出来,就像永恒那样”这句话可能的含义。那是件葬礼用的瓮,泽尔达说。这样说还不够,苏珊说,紧盯着斯蒂芬妮。

        各种东西在教室里活动着,在八个女孩封闭的头脑中,有一个古瓮,八个古瓮,九个古瓮,半真不真,还有白色人影,能感觉到他们的脸和四肢,却无法精确描述,那亮白色,那黑暗,那些词语,在活动着,有的零零散散,有的成群结队,从保持着单独的和集体的视觉、感官或者知性记忆的细胞里进进出出。斯蒂芬妮暗暗地带领学生们跳脱出本应被教授的词汇,剩下一片空白。吉莉安很享受这个过程,沉思默想着,觉得那些词语很快可以被抢回去,等时机需要如此的时候。斯蒂芬妮深知,这首诗是她最在意的诗,却又矛盾地告诉学生,你们可以不做,也不用去想那些它要求你们做的事情,即看到看不见的东西,让不真实的东西变成真实,讲说并不存在的东西,但是它之所以这样做,目的是为了让听不见的旋律似乎永远比任何可能希望被听到的旋律更令人喜爱。她曾经以为,甚至还是个很小的孩子面对《夏洛特夫人》时就想,人类恐怕不会轻易想到要创造出那些不真实的文字形式,他们完全可以那么活着,梦想着,努力讲述真实的东西。她曾不断地问比尔,为什么他要写出它,而答案总是那么多,而且滔滔不绝,可是跟这个最核心的问题却没有关系,她都懒得用心去听了,可同时又毫不费力地把它们存放在记忆中以备将来使用,像现在吉莉安肯定在做而且乐意做的那样。

        铃声响了。大家眨巴着眼睛走出教室,好像猫头鹰走进明亮的日光中。斯蒂芬妮收拾着书,同时又想着自己看到的那个毫无关联的飞沫,到底是来自呢,还是出自自己的思维——在那些大理石雕刻的少女、维纳斯和她对那个泡沫的性质所具有的潜意识知识之间所做的弗洛伊德式的过于工整的联想?那个泡沫并不美妙。

        后来,斯蒂芬妮想快点离开学校。她想好好想想。她穿过教师办公室,想着教学的事。你可以说,我是个老师——散发着气味的墨水,湿漉漉的毛哔叽,擦得干干净净的地板。在教师办公室,有很多脏脏的俗气的多用途椅子、孔雀、柠檬、西红柿,以及浓浓的茶水的味道。窗框,很高,打开着,前方没有风景。你可以说,我是个老师——听着听不见的旋律,看着白色身影在黑黑的树枝下面飞奔。威尔斯小姐从里思布莱斯福德回来了,她从椅子里站起来,拿出一束报春花。一束同样的报春花吊在自己紫色的针织羊毛衫上。斯蒂芬妮把鼻子凑过去闻了闻淡淡的蜜色和深红色,别在自己的外套上,然后穿上外套,这是感激的装饰性姿态,也是要离开的前奏。

        “太漂亮了,”她说,“我必须马上走了。面试进行得怎么样?”她并不想听,也不想被纠缠住。

        “他让她们全都跳舞了,还解开了她们的头发。”

        “弗雷德丽卡可别这样!”

        “她的舞蹈跳得不是很好。他们喜欢我那甜美的玛丽和一两个演珀迪塔的漂亮姑娘。弗雷德丽卡的面试极具挑衅性,天哪。我担心他们只要仙女和少女。但他们留下她了。我离开的时候,他们还让她在舞台上待着,在朗读伊丽莎白本人的抒情诗什么的。他们笑个不停呢,还在争论什么。我听到克罗先生在说‘一头肌肉僵硬的狮子幼崽’,她看上去焦躁不安。”

        “哦,亲爱的,”斯蒂芬妮已经无法忍受了,“我真的得马上走了。我要骑自行车。很感谢你送的花,你做的花太好看了。”

        高度紧张的苏珊躲在换衣间的柜子之间,等着波特小姐向自行车棚走去。她准备了个非常机智的有关古瓮的问题,在她看来,需要花很长时间和心思才能回答。等波特小姐一骑上自行车,苏珊就冲出去,然后非常自然地骑上自己的自行车,然后快到那个坑口的时候,再赶上去,她们将会有——而且必然会有——大约十到十五分钟的时间,肩并肩一起骑行,然后说会儿话,只有她们两个。以前可从未有过这样的机会。

        那个坑是个废弃的凹陷地,已经蚕食到网球场和学校车道了。里思布莱斯福德唯一的炸弹——局部爆炸过——曾经被扔在那里,把地面上的土高高炸起,倒没造成多么严重的危害,只是炸破了几个窗户,留下一片山脊般隆起的旋涡和乱糟糟的泥地,现在已经长出杂草和柳兰,从来没有被填平过。现在已经成为类似战争纪念碑般的东西,小女孩们经常把那里当作表演幻想剧的场所。

        斯蒂芬妮·波特知道,费利西蒂·威尔斯还惦记着喝茶的事,虽然内疚但还是很坚决地大步从她身边走过。那头顺滑的银色头发扎在一块草绿色领巾下面。这时候,那朵报春花已经别在一件非常时髦的宽大外衣上了,同样是绿色的,样子有点像艺术家的工作服,袖子宽松,袖口那里又收紧了。

        苏珊迅速冲到车棚,把自己的车从水泥槽口里挪出来。

        波特小姐欢快地骑着车飞驰而过,使劲踩着脚踏,金黄色和绿色飘过去。

        苏珊骑上自己的车,使劲推了几步,摇摇摆摆了几下,然后出发了。

        斯蒂芬妮骑进了穿过那个坑口的下坡路段,开始颠簸,慢慢刹住车。

        从坑口另外那侧冲进来一个巨大的黑色身影,骑着一辆体形庞大的黑色自行车,费劲地操控着。苏珊想,那个也开始刹车的人好像是突然从坑口对面黑不溜秋的月桂树上冒出来一样。他还真有月桂树枝。他沉重地继续骑过来,沿着一条车辙,气势汹汹地向波特小姐冲来,他们的把手撞在一起,像长着犄角的野兽相遇了。真笨,苏珊想,以前可绝对没发生过这种事。

        斯蒂芬妮蹦跳了几步,凌乱地纠缠其中,她的小腿肚子狠狠地碰在一只脚踏的边沿,她停下来摩挲。苏珊看到那条光滑的长筒袜上留下一道油乎乎的长条印记。她开始犹豫自己是毫无顾忌地骑过去,然后再假装回头,还是明目张胆地停在那里磨蹭。

        丹尼尔低着脑袋,操弄着车把,粗暴地关上刹车片。他曾经计算自己也许可以争取到十分钟,如果运气好的话。不得不这样。他以自己惯常的周密策划了这次邂逅,算计出她大致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方。在这里相撞要比在里思布莱斯福德明显不成功的巧遇要好得多。但是,这会儿他却不会说话了。所以他只好蹭着金属和胶皮。

        斯蒂芬妮盯着他,已经不再跟绿色衣服、油污和链条较劲了。满头黑发,黑雨衣,黑裤子,黑鞋子。巨大的肩膀,大肚子。后开口立领,自行车裤脚夹。他身上的东西可真不少。斯蒂芬妮没有说什么。

        丹尼尔使了很大的劲把自己的坐骑扭到一边,然后大胆地说:“我在等你。”

        “我看见了。”

        “我有话要跟你说。”

        她摩挲着自己的腿。他毫不理睬。

        “我有点忙,也许别的时间可以吧。”

        “这事很重要。”

        “没出什么事儿吧?”她温和又漂亮的眉头不安地蹙起来。

        “没有,没有。只是,我,我本人,我想跟你谈谈。”丹尼尔又非常纠结地重复了一遍,好像她本来就应该知道。“这事很重要。”

        他只能不停地说自己提前想好要说的意思。生活中他的欲求是那么少。他想要的东西已经得到。如果他能让斯蒂芬妮跟自己只待十分钟,他知道,她就会开始看到他的急迫。他已经知道,无须仔细琢磨,她不会拒绝。

        “你只要抽出几分钟就可以。”他对斯蒂芬妮说。

        “哦,几分钟。”感觉他好像在恳求要几个钟头。“几分钟,我想应该可以。你想去那间新开的咖啡店喝杯咖啡吗?就在附近。”

        这不是他愿意做的选择,但他不妨优雅得体点。

        “谢谢你,那好吧。真不好意思,蹭掉你的漆了。”

        “那还不至于糟糕到可以当回事的地步。链罩问题要更严重。我们应该顺道去那家咖啡店。”

        那位专注凝视的文学少女看着他们犹豫地一起颠簸着离去,穿过幽暗的灌木,那个黑乎乎的肥硕的后背和沉重的活塞般的大腿模糊了她看清绿色和金黄色的视线。失望和愤怒让她身体摇摇晃晃,好像夜色已经降临。她生气地想,哦,就这样吧,不就是个里思布莱斯福德文法学校嘛,不就是对一个老师的冲撞嘛,那不过是个弹坑而已,而我还很年轻。好像她知道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年龄可能会使别的草地、别的人显得更加真实、更加耐久,好像别的看不见的颜色必然比那消失了的金黄色和绿色更加鲜艳。

        里思布莱斯福德新开的咖啡店,典型的北方早期的风格,位于地下室,是轮转茶吧地下室的实验风格。里面有台煮浓咖啡的新机器,有几个带挂钩木板屏风的小隔间,桌上的瓶子里插着蜡烛,几张描绘着意大利风景区的张贴画:西西里、庞贝古城、西班牙台阶。照明灯的色彩像龙胆根,让卡普奇诺咖啡的泡沫看着像闪着磷光的墨水。

        丹尼尔弓起肩膀,缓缓移动着自己黑洞洞的躯体从那个木梯上下去,这样子让斯蒂芬妮刹那间想起比特丽克斯·波特书里的市议员托米勒·乌龟先生。他们坐在一个角落隔间的小方凳上,丹尼尔坐的那张小凳子在他的重压下不祥地吱吱嘎嘎地响着。两人嘴唇发蓝,面对面相视而坐,牙齿闪烁着苯乙醛的光泽,嘴巴像两个紫葡萄色的大洞。斯蒂芬妮的头发和报春花已经失去原来的颜色,闪烁着金属的光泽。暗淡的灯光流进丹尼尔影影绰绰的衣服皱褶里,沉入他的头发和浓重的眉毛,使他的下巴变得暗淡无光,弄得他好像更燥热,可怕的是不太像个实体,反而如同流体。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个,还说这光线在他看来有点沉闷,然后点了杯咖啡。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直接讲出来:我认为你应该嫁给我,或者讲得更准确和更谦虚些:我认为我应该娶你。斯蒂芬妮渐渐变得闪闪烁烁,浑身蓝幽幽的,这样子让他心神不定,这种情况他很少碰到。他平常的直言不讳在这儿可就是个劣势了,在这个场合,他想说的话显得非常极端,而且毫无准备,并不适合,甚至可能听上去很傻。他试着说:

        “我觉得我们应该谈谈。”

        “谈什么?”

        “嗯,有好多东西可以谈。可我想到要谈的不是‘谈什么’。只是觉得,我们——你和我——应该彼此谈谈。这好像很重要。”

        斯蒂芬妮继续保持着某种彬彬有礼的沉默,似乎在等着他说点什么,说出他心里已经有的答案。他继续跌跌撞撞鲁莽地说:

        “我想了解你。我平常没有这样过——我的意思是,平常只为工作——这次是为自己。”

        斯蒂芬妮说:“我不想。”

        “不想?”

        “我不喜欢别人跟我说这种事。”

        “为什么不喜欢?”

        “哦,天哪,因为很多人都这样啊。这种事你应该明白。”

        他不明白。以前他从来没有出于个人需要跟一个女孩交谈过,但他迅速地思考着。他突然沮丧地意识到,她是一个对家庭、工作、偶尔认识的人,以及毫无疑问还有其他男人,要求很高的女人。对他来说稀罕的东西,对她来说却不见得。该轮到他沉默了。

        “我不了解你。”斯蒂芬妮说。

        “这正是我想要你做的。”

        “我知道。可你闹得如此郑重其事。而我感觉,这跟我毫无关系。敬请理解。”

        斯蒂芬妮的彬彬有礼中有种不对劲和高人一等的紧张,那是一种经常使用、已经变得机械化的反应。丹尼尔被这副样子激怒了,他怒目而视。斯蒂芬妮紧张地看着他,她已经看出这点了。她说:“哦,天哪。”

        “好吧,”他说,“那就这样。我们走吧?”

        “哦,天哪。”她又说。

        “哦,天哪。”他令人生畏地附和道,朝那位女侍者招了招手。他有种窒息感。

        “别走。我会感觉很抱歉。我只是想——”

        斯蒂芬妮说不出口她只是想什么,丹尼尔同样没法说出口,他不在乎斯蒂芬妮感觉好不好。于是他们又坐了下来。终于,借助某种不成熟的社交尝试,斯蒂芬妮问起他的工作情况。费利西蒂·威尔斯就住在教区牧师的宅邸里,她对丹尼尔横扫一切的牧师工作方式以及时间的利用,有种惺惺相惜的赞赏,不过对他的神学理论却忧心忡忡。斯蒂芬妮曾听威尔斯小姐说起过,丹尼尔的道德行为中有某种完全合情合理却又总是不切实际的东西。

        “如果大家不这样互相害怕,工作会容易好多。”丹尼尔阴郁地说,“人们在各种规章制度中变得像网格般交错难分,可又互相碾压。如果你自己不想被人那样说,你就不要那样说别人,慈善变成了脏词,不要强加于人,也不要强加于己。人们可以因为孤独和无所事事而失魂落魄,却不敢穿过马路去跟处境同样不堪的随便什么人说一句话。大多数时候,我的工作只是请求,如果条件允许就礼貌些,如果不允许就稍微粗鲁点,尽量显得很正式,像个委员那样,要求这样要求那样。我需要做的就是发明出一种尚未实施的规章制度的替代体系。那些规定要求你说出来它是怎么回事,发现它是怎么回事。”

        “规章制度,”斯蒂芬妮说,“自有它们的作用。它们会保障人们的安全,免遭伤害,免遭他们忍受不了的东西。或者,它们可以采取某种缓慢而且能够承受的方式融入生活的点滴中。你不能总是把人们推到极端,以免大家受不了。”

        “那些极端情况是存在的。”丹尼尔气愤地说,“拿菲尔普斯小姐来说,骨盆粉碎,以后她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走路了,日复一日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痛苦不堪,望着可能到来的终点,却又不甘心。再比如惠彻小姐,住的地方离菲小姐只隔两道门,但并不认识她,或者不认识别的任何人,用玫瑰花蕾模样的杯子给我沏茶,一杯接一杯,味道简直太美了。哦,奥顿先生,我感觉我的生命在毫无目标地悄悄溜走,没有人真正需要我,于是,我就说,去看看菲尔普斯小姐。我的工作就是这样循环往复。”

        丹尼尔给斯蒂芬妮模仿了很多惠彻小姐讲的五花八门的告诫。你可能被认为富有进取心,或者喜欢做好事,或者最后发现对普通的事物不感兴趣,或者觉得这一切太令人痛苦,然后把事情搞得更糟糕,或者说了错话,他们因为太过清醒刻意,而没有真正的朋友,至少并不自然……斯蒂芬妮对他的模仿能力感到很惊讶,那张蓝蓝的黑洞洞的嘴巴说得随心所欲,又愤愤不平。她曾以为丹尼尔是个始终如一而且基本上不会有变化的人,始终一个腔调,一条路走到底。

        “牧师,”丹尼尔说,他这个人从不抱怨,“对打扰很不耐烦。他总是笑着说,有人给你买了束漂亮的玫瑰,菲尔普斯小姐。天气在好转,菲尔普斯小姐。不行,不能多走路,菲尔普斯小姐。你怎么能应付得了,还不行,肚子里还有人呢,菲尔普斯小姐。你可以说话,我们都在这里,还没结束呢。他不会那样说。”

        “你得那样说,这样听上去正确,如果你必须要说的话。你没法激发任何人的能量,只能靠自己。”

        “我看不出我还能尝试做什么。”他阴森地咧嘴一笑,“牧师不喜欢我。我惹事。”

        “你喜欢惹事。当然,你这样是对的。”这句肯定的话导致斯蒂芬妮不由自主又生硬礼貌地问道,“我能帮点什么吗?”

        “我不知道。”他冒险开了个玩笑,“除了跟我说话。还有海多克太太。”

        “海多克太太?”

        “住在布兰维奇园的勃朗特楼。大概三十岁的样子。丈夫出走了,就这样走了。两个孩子,一个担惊受怕的女孩,一个得了自闭症的男孩,一个六岁,一个九岁。男孩是个很英俊的小家伙。很安静,很安静,一句话都没有,从不说一句话,不管什么东西都会有条不紊地撕开——有的压碎,有的砸碎,有的磨碎,有的撕碎。从不针对人。只针对东西。有时他会哼哼几声。大家说,他会哼哼很复杂的东西。我不知道,我没有乐感,我可以唱出那些反应。他经常长时间地盯视。人并不呆傻,不会盯着你看,也不会把目光从你身上移开。他盯的是另外一个维度。海多克太太不想放弃他。她爱这孩子。我想说,这可能是个艰难的决定,如果你好好看看另外那个孩子,那个女孩,就知道了,她生活的地方连藏身的老鼠窝都算不上。不存在做不做决定。她爱这男孩,把自己的生命都交给他了。”

        “你没有试图劝她放弃那孩子吧?”

        “想过。是的,我真想过。出于对那个小女孩的考虑,小帕特。可是我觉得如果海多克太太失去了那个男孩,她会彻底崩溃。孩子已经跟她的生命息息相关。真有意思,人生形形色色,你不知道,在人生剩余的里程中,什么样的偶然事件会把你的人生固定在某条非常简单、可怕和深邃的通道中。要么留下这样一个孩子,否则就当个疯疯傻傻的家长。爱啊,上帝。总之,我决定——”

        “你决定——”

        “如果海多克太太有一天,甚至一个下午的时间,每隔一周,能带小帕特而不用带那个男孩出去,如果她有可靠的人照管男孩,这个人能定期过来,这样她就可以指望这件事能成。对他们所有的人来说,情况会有很大的改观。她从来没有主动提过,但她会听劝告的,如果能提供这样一个人。你能想象自己成为她那样吗?”

        “我会很害怕。”斯蒂芬妮·波特说。

        “你觉得海多克太太不会害怕吗?还有帕特不怕吗?”

        “再说这份责任……”

        “我们大家必须承担起一部分。”

        “丹尼尔,奥顿先生,为什么非得是我?”

        “我就是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你能替她扛下这事。你干得了。我想,你要是去的话,会发现我说得没错。”

        斯蒂芬妮突怕起他来。在那种人们既不正常思考也不正常生活的领域,他应对起来毅然决然。人们希望尽量躲着不要在那种地方生活。他眼中看到的这个世界处于濒死状态,倒没错。斯蒂芬妮试着去想象他为自己创造了什么样的生活,却想象不出来。她不见得非去不可。事实上他对付的是连济慈都感到气馁的东西,济慈为了诗歌放弃了外科手术,但又知道诗歌解决不了疼痛的问题。

        “你这是从石头里取血,”斯蒂芬妮说,“如果你和我说好,我只去一两次,直到我看看自己能不能做好,我会试试。我只能先试试。”

        斯蒂芬妮粲然一笑,比他迄今见过的任何时候都生气勃勃。她又自豪地补充了一句:“不过,假如我真的同意了,我会很可靠,这点我可以保证。”

        “你不见得非这样不可。有些人的情况我了解些,有些不了解。那种事情,我还是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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