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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比尔吉池塘

        第二天是星期日。马库斯在家里醒来,听到自己痛苦的呼吸发出的熟悉、吃力挤压的咝咝声,他就释然了,然后睁开沉重的眼皮,接着又合上,迅速跌入无梦的酣睡中。他生病了。他不用再承担责任。

        亚历山大没有睡着,对自己昨晚对待卢卡斯·西蒙兹的态度深感惭愧。他又想到,杰弗里和珍妮弗几乎肯定会带着他们影响他未来的新计划找上来,然后他怀着渴望与勇敢交织的心情决定出去。他穿过长廊来到西蒙兹住的塔楼脚下,那里有一只没人动过、盖子呈金黄色的白色牛奶瓶矗立在太阳下面,他轻轻地跑上楼梯。西蒙兹的房门开着。亚历山大敲了敲,里面没有人。亚历山大走进去,注意到床应该有人睡过,睡衣横着扔在枕头上,好像也是正常脱掉走出来的。他闻到了吐司和汗水的味道。打开窗户不是他该做的事。他决定睁大眼留心注意西蒙兹,同时沿着弗雷德丽卡·波特家的方向走去。

        弗雷德丽卡遇到了麻烦不能出来,因为比尔在为斯蒂芬妮怀孕的事跟温妮弗雷德遮遮掩掩地吵架。虽然很显然,温妮弗雷德不能对他们未来孙子的出现负责,但这并不能阻挡比尔为此责骂她,大声又频繁地说,现在什么都能解释了,这个家伙是未婚先孕的,牧师应该有自己的原则,他要公开嘲笑丹尼尔·奥顿。温妮弗雷德哭泣着,对她来说哭泣可并不常见。她哭泣不是因为斯蒂芬妮,对她倒是有点酸酸的嫉妒,而是因为马库斯,她爱马库斯,却没有如愿。她没有对比尔提马库斯,以免他想起跟马库斯有关的什么事来,比如质问卢卡斯·西蒙兹,如果能找到那人的话。比尔可能做的任何事都不如死气沉沉地待着好。这个想法让她哭起来,比尔吼叫着,声音更大。弗雷德丽卡说她要出去散会儿步,比尔说不行,她不能出去。温妮弗雷德说她为什么不能出去,然后弗雷德丽卡退回到厨房,穿过后门出去了。一出来到了阳光下,她的身体又属于自己了,闪耀着希望和恐惧。她开始奔跑,穿过边地,知道亚历山大会,而且肯定会等着她,坚信得就像她知道草地是硬的,咆哮着穿过地平线的铁路上的火车会来。

        这列特快车上很多人好像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喊叫着指点着。她感觉他们认出了她那张著名的脸,然后,觉得更合理的解释是,在那个激动的时刻,她扔掉了几件重要的服装。她犹豫着,站在那里,向四周看着。就这样,亚历山大从桥上,弗雷德丽卡从橄榄球场地边线上看到了比尔吉池塘中的那个人,男性,浑身赤裸,大声唱着歌。他们慢慢往前走去。等他们靠近些时,弗雷德丽卡面对着那个人的脊背,亚历山大面对那人的正面,认出了那人是卢卡斯·西蒙兹,弗雷德丽卡根据卷发脑袋和象牙般的屁股的某种令人讨厌的尖头,亚历山大根据那张深红色的扭曲的脸。西蒙兹用一根长长的杆子搅着黑色的柔软的转着圆圈的水,他是左手操纵的。比尔吉池塘很久没有被测量过了,一定要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深好多。至少,塘水淹过了西蒙兹胖胖的膝盖,在晃荡着,哗哗地响着。那歌声有部分是在唱“哦来吧,哦来吧,阿多尼斯”,带着无尽的拖得长长的颤抖的元音,部分是第136首赞美诗的弥尔顿版,他们经常在里思布莱斯福德星期六的礼拜活动上唱,一学期平均唱两次。歌词总是被掐头去尾,落进激荡的水中。当歌词唱出来的时候,那根棍子击打起水,水会有种燥热的愤怒感,而且,每当响起歌词时,他又会发出奇怪的大喊大叫的由衷的欢腾声。西蒙兹的毛发,无论头上还是身上,都精心地用花草装饰起来,有皱纹草、老鹳草、延龄草、鸟足三叶草以及精心放置的巨大的月亮形的雏菊,用黑麦草、大麦草的穗子,以及拖得长长的被编织成黏糊糊的一绞一束的牛筋草。

        亚历山大稍微靠近些时,看到那只右手握着把非常锋利的屠宰刀,还有几处小伤口,很可能还有大伤口,沿着西蒙兹大腿内侧纵横交错,上面覆盖着光泽闪烁又暗淡的血。

        亚历山大看到西蒙兹疯了,他觉得自己绝对没见过什么人疯得如此经典,如此大气,如此有原型意味。但是,他既没有去想象他的思想状态,也没有去想他要干什么。他想他也许应该大胆地走上前去。于是他走了过去。

        “西蒙兹,西蒙兹,老伙计。我能帮点什么忙吗?”

        西蒙兹带着狂暴的专注神情,盯着太阳,继续歌唱。亚历山大走到池塘边缘。西蒙兹蹚着水,扬起小小的水花,用刀朝他做了个威胁性的挥砍动作。亚历山大往后一退。他开始意识到弗雷德丽卡也在这里,朝她做了个狂乱的手势,示意她走开。弗雷德丽卡靠过来,西蒙兹转过来面对着她,这样她终于看到他头上戴的花冠枯萎的光环、胸甲,以及挂在他柔软的阴毛上的低垂的紫花。她也看到了血和那把刀。

        “赶紧回家,”亚历山大说,“这儿有个正经女孩,赶紧回家去,寻求帮助。”

        “不用帮助,”西蒙兹咏唱着说,“不用帮助。”

        “赶紧跑。”亚历山大对弗雷德丽卡说。

        她跑了。

        亚历山大蹲在池塘边上,在一定距离之外,着迷地看着西蒙兹的私密部位,那家伙很大,但血淋淋的,直挺挺的。西蒙兹弯下腰击打着水,惬意地唱着歌,渐渐进入闷闷不乐的沉默状态。亚历山大焦躁不安地想,如果这个疯子忽然想到要朝铁道线跑去,或者执意想阉割了自己,他应该怎么办。西蒙兹做过环切术。亚历山大心想总体上他还是更喜欢后背的样子。

        弗雷德丽卡突然闯进了一场家庭争吵,因为丹尼尔和斯蒂芬妮的在场,争吵变得更厉害了,不知道为什么,两人有点沮丧地决定,通过一起来为怀上孩子的事道歉,试着缓和下事态。弗雷德丽卡大声喊道:

        “帮帮忙,帮帮忙,卢卡斯·西蒙兹在比尔吉池塘里,已经完全语无伦次,疯掉了,亚历山大已经在那里了,他正拿着把刀子威胁他。我说真的,这可是真的。帮帮忙。他身上裹满花之类的好多东西,像李尔王或者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在干什么呢。他们常说那里面有水蛭,那个池塘里,黑得吓人。他看着很可怕,不停地唱着歌。”

        “叫救护车。”丹尼尔对斯蒂芬妮说。“别吼叫了。”丹尼尔对弗雷德丽卡说,但是这个告诫太晚了。马库斯出现在楼梯平台上,脸色苍白,摇摇晃晃。斯蒂芬妮联系着救护车服务,解释着她想要一辆救护车,在橄榄球场的中间——那个边地,在里思布莱斯福德学校。不,不是体育运动意外事故,她觉得可能需要警察,一个男人拿着一把刀……管制物品。

        “你不必那么开心。”丹尼尔怒气冲冲地对弗雷德丽卡说。

        “我其实没有开心,只是我说话的方式就那样,我过来是求援的,这是件大事,难道不是吗?”弗雷德丽卡说,像个暴怒的女人,扬着头,带着戏剧式的夸张和自以为是,神采焕发。

        “你最好把自己那可怕的声音压低些。”丹尼尔说。弗雷德丽卡不解地茫然地看了看四周。马库斯悄无声息地从楼梯上下来,拉了拉丹尼尔的衣袖。

        “你要过去吗?我能——去吗?”

        丹尼尔回过神来考虑了下这个问题。

        “你不用去了。”

        “我知道会发生可怕的事情。我要对他负责。我必须过去。”

        “如果你必须去的话,那你就必须去好了。如果到时候事情变得更糟,或者如果我说这样不好的话,你就回家去,明白吗?”

        “他不能去。”比尔说。

        “那是他的人生,”丹尼尔说,“你已经任由他折腾了一番,完全没有干涉这事。现在,他们遇到了真正的麻烦,如果他感觉他去可以明白这事,照我说他去也无妨。”

        “那人是个疯子。”

        “也许我也是疯子,”马库斯说,用苍白的手指非常柔和地揪着丹尼尔的外衣袖子,“也许我能让他镇定下来。以前他总是照我说的去做。”

        “你照我告诉你的去做。”比尔说。

        “为什么?”丹尼尔问道,他就像心里对自己说的那样,对比尔出于自己的考虑十分恼火,也许因此没清楚地看到马库斯的反应。

        “我要过去。如果出什么事,我这辈子都要负责任的。”

        “那就走吧。”丹尼尔说。这时斯蒂芬妮也拉了拉丹尼尔的衣袖。“你觉得他应该去?”

        “事实胜于想象,马库斯是对的,这是他的事。走吧。”

        他们全都前后相拥着来到花园小路上,走进边地,这时,马库斯在丹尼尔和斯蒂芬妮之间蹒跚地往前走去,比尔和温妮弗雷德慢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弗雷德丽卡大踏步往前走着,被自己声音的恶趣味弄得放慢速度,跟在他们后面,卢卡斯·西蒙兹站在池塘里,歌声现在有点嘶哑,亚历山大还徒劳地蹲在那里守护着。丹尼尔向卢卡斯冲过去。

        “我们要把你弄出来。”

        卢卡斯转着圈。

        “为什么这样?”丹尼尔问道,如果没有那些张着嘴看的观众,他可能已经下手了。他感觉这些人对他下手具有抑制作用。他真想知道为什么西蒙兹选择以这种鲜花围裹着的赤裸状态走进这个池塘。

        西蒙兹挥舞着那把刀,马库斯向前跑去。

        “先生!先生!这事完全错了。我知道我应该去,我没有想到你想的就是我想的,我相信,光幻觉,还有青草,先生,我们看见过的东西,这些是有科学记录的,但不能用这样的方法去做。”

        卢卡斯转过身,像头公牛般低着脑袋,怒目而视。马库斯走上前,伸出一只手。

        “请出来吧。”

        卢卡斯·西蒙兹故意击打着比尔吉池塘里细细的黑色淤泥,大片大片的污泥块朝这男孩扬过来,落在干净的衬衫和灰裤子,以及洁白的布满雀斑的脸上。

        “走开,你一直都对我不好,你不好。”

        卢卡斯又开始击打池水。只见一辆救护车一路颠簸着冲草地上飞奔而来,停在场地边缘。

        “什么人?”丹尼尔问道,这时各种救护人员和警察赶到场地,抬着一副担架,拿着一件约束衣,炎炎烈日下,抱着一件猩红色的毛毯。“什么人?”

        卢卡斯·西蒙兹绝望地环视着这圈人,这么多波特家的人,还有脆弱的亚历山大,壮实的丹尼尔。他从池塘走出来,池水在脚边吞吐着,他走到斯蒂芬妮身边,把热乎乎的脑袋埋在她的胸上。他站在那里,古怪地躬着身子,因为斯蒂芬妮是个小个子女人,他古怪地光着身子,黑色的泥淖,红色的大腿,洁白的身体,深红色的脖颈,污染的花朵,斯蒂芬妮双臂搂住卢卡斯,她的腹部隆起,不知所云地说:“不要担心,没关系。”

        “我告诉过你,我告诉过你,我没有私生活,我谁都没碰过。”

        “没关系。”

        “驱逐舰就要来了。”

        “没有,没有。平静点。”

        “你是不会相信的,夫人。我以前在那上面待过。在那些地方是没有平静的,只有白光和合理的时间空间的灭绝。我不想再去那里了。”

        卢卡斯虚弱地站直身子,挥舞着那把刀,那一小群男人朝他跑来,从后面扭住他,然后扑倒他,夺过那把刀,把他塞进救护车。车门关上了。

        “你们要把他带到哪里去?”马库斯问。

        “卡尔弗利总医院,我想。”丹尼尔说,“那里有个精神病院。”

        “那里好吗?”

        “不坏。可能更好,可能更糟。在那里,他会安静下来。”

        “他不想——”

        回到教师路,温妮弗雷德坚持说,马库斯晕得很厉害,应该放到床上去。亚历山大在弗雷德丽卡旁边站着,听着比尔猛烈抨击跟学生纠缠不清是最基本的不道德。斯蒂芬妮坐下来,闭着眼睛。那个男人的皮肤曾在她的手指下燃烧,他把湿漉漉的嘴巴放在她的胸脯上,她将永远不会从这种同情中解脱出来,她想洗个澡。比尔说他想上去跟马库斯好好谈谈,弄清楚那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明确让这孩子知道整个这件肮脏的事彻底结束了。温妮弗雷德说,除非我死了——一定要让马库斯独自待会儿,绝对不能再让他受到刺激,或者被质询,他需要安安静静,不受打扰。温妮弗雷德说得对,但那是因为她出乎意料地证实了自己的观点——直到下午很晚他们才发现,马库斯从卧室窗户爬了出去,还患着哮喘,已经看不到人影了。比尔和温妮弗雷德花了两天半的时间才找到儿子,尽管事情原本很简单。比尔开始还大胆地宣称这孩子“没事”而且“只是出去散会儿步”。温妮弗雷德相信,马库斯死了,也许并不情愿这么想。当比尔迟迟才同意去报警时,时间都消耗在查看荒地和河水了。亚历山大开着车徒劳地在一些偏僻小路上驶来驶去,威尔基被弗雷德丽卡说服参加寻找行动,骑着那辆摩托上上下下吼叫,在阴沟和荆棘丛中打探。丹尼尔打电话给卡尔弗利总医院,他们说马库斯不在那里,还说卢卡斯·西蒙兹也不在,他已经接受过检查,在镇静状态下转院了,而且已经被锡达芒特接收,这是一家大型精神病医院,在卡尔弗利二十五英里外的地方,在这片农村地区的中心地带,位于自己围墙包围的地盘里。丹尼尔又给锡达芒特打电话,那里告诉他,卢卡斯·西蒙兹仍然处于镇静状态,还说既没有看到也没有听说过马库斯·波特。

        弗雷德丽卡和亚历山大一起出去找。她感觉怪怪的,她的注意力朝各个方向乱窜:有时她用心眼看到那个男人红彤彤的赤裸的身体,有时看到弟弟一张虚无的脸,但是却无法把二者连起来。有时一种温暖的疲劳感滑过全身,而且与之相伴的还有欲望,她想摸摸旁边亚历山大的腿,有时她触摸的时候,亚历山大就会在欲望的左右下战栗,有时又会因为恼怒而战栗;现在,他同样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这起外部的灾难或者这个女孩身上。他的几只口袋里放着几片纸,是学校秘书给的,上面说帕里太太,或者有时说那个帕里博士来过电话,但是他设法回避去接任何这样的电话。他还收到珍妮的两封厚厚的信,他还没有打开。像弗雷德丽卡一样,已经做出必要的改变后,他心里的那只眼睛被不愉快地拉回到卢卡斯·西蒙兹那暴露在外的猩红色的私密处。

        至于马库斯,他在徒步行走。丹尼尔的直觉是对的,只是他打电话的时间不恰当,医院总机接线人员不知情而且效率低。马库斯先沿着辅路朝卡尔弗利走,由于运动,越走头脑越清楚,呼吸更加通畅。他深信,在某种程度上,由于粗心大意,自己切断了让卢卡斯·西蒙兹与现实联系的某种线索,而且认为,随着那条线索的切断,他自己经由卢卡斯与日常生活联系的那点单薄的连接物已经没有了。他真应该跟卢卡斯一起去看看那些石头,然后死掉算了。他不停地想着,但是为什么那样会更好,他却没有想清楚。无论如何,他已经做错了——正确的做法是跟卢卡斯粘连在一起。他迈着沉重的脚步沿着草地边缘走着,花粉飘起来,让他的眼皮变得更厚,在喉咙里留下厚厚的黏膜。虽然没有信息传递过来,但他有种可怕的直觉,那道光在等着向他涌来,而且会很残忍,如果他放弃了他所建立起来的某些无用又寻常的奇怪防卫措施。他害怕那道光,所以他同样害怕教师路上的那幢房子,他想象那是一个由好多正方形黑盒子构成的系统,在那种无法忍受的炎热中,他永远在里面漫步,走到光秃的墙跟前结束,然后又折回来。

        他到卡尔弗利的时候,还是很机智的。他通过找到那个敏斯特教堂外面的街道示意图找到了那家医院,他沿着一条环形公路绕了个很大的圈子才走到那里,那条路很容易走,但长得可怕,吵吵闹闹,尘土飞扬。他到那里的时候,感觉自己看起来很怪,这是很危险的,事实上,因为情绪、饥饿、枯草热、哮喘和疲乏的缘故,他的确很怪。他没有欲望或者力量去吃点什么,但他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他坐在一把公园条椅上,任由自己无声地哭了会儿:这是机智的一部分,因为哭泣让他放松了许多,因此让他有可能去做自己必须做的事情,并且能发出正常的友好声音,用那个声音提出要求去见卢卡斯·西蒙兹。他双手轻轻拍了拍自己满是灰尘的法兰绒衣服,用手绢把鞋子擦亮,然后,他试图用这块手绢擦掉眼镜上那层尘土的薄膜,效果不理想。后来他站起来,稍微摇晃了几下,直到他觉得自己可以轻快地走进医院,然后又调整了下脏乎乎的脸上脏乎乎的眼镜,朝右侧方向倾斜了下,开始出发。

        他痛恨又害怕医院。那味道,那回声,那喧闹,那沉闷。他从旋转门之间投进这样一家医院,然后向一个服务员打听情况,先是用一种短促尖锐的吱吱声,接着调子又奇迹般降下来,变成正确、礼貌、中性的声音。

        他得把这种声音保持半个小时,因为他从这个玻璃笼转移到另一个玻璃笼,从这个服务员转到护士,从护士又转到男护士,那位男护士告诉他,卢卡斯·西蒙兹已经被转到乡下的某个地方。哪个地方?那位男护士人很好,在一张纸上给他写下路线,画了个小小的道路图,图的比例尺——这点也许反而很幸运——在那个时候对马库斯来说没有任何意义。马库斯心怀感激,僵硬地点点头,担心如果自己再发出任何尖锐的声音或者颤音就会暴露了自己。

        接下来,他花了两天的时间,动用了更多的机智,睡在一个干草地里,保存他荒唐地认为是自己的“力量”的东西,他横穿整个乡下,来到锡达芒特精神病院。关于这次跋涉他记不得多少了,只记得尘土、汗水和眼泪在身上结成硬皮,像件死人的面具,还记得他在就快要到达一个完全可以喝的牛奶槽之前,从一个脏极了的水坑里喝了口水,弄得他感觉很恶心。他几乎肯定——没有人曾测量或者知道——在撞到那堵高墙前又毫无必要地走了好几里地,很多里地,在那地方绕了好几圈,绕圈的时候,他摇摇晃晃,小跑着,直到来到一个大门前,还有一条小路,他从门里挤进去,然后踏上小路。锡达芒特像里思布莱斯福德,只是稍大些,维多利亚时代哥特式风格,其实同样像里思布莱斯福德的是,这地方也是克罗慷慨大方的祖先赠予的,像在约克的那个收容所一样,是出于慈善而开办的。

        现在,对聪明机智的马库斯来说,攀登台阶太累了,他抓住一个全身白衣的女人说,他来是想见自己的一个朋友,卢卡斯·西蒙兹先生,担心有点晚了。他使出最后一点劲,让自己粉红色气喘吁吁的外表显得更可信。他尖声说着,呻吟着,让气喘听上去像风琴,来掩饰自己对声音的失控。其实,他可能抓住了最好的一个人,一个好心、控制欲强、爱管闲事的端茶小姐,她怀疑地说,她觉得卢卡斯·西蒙兹先生没有拜访者。“胡说!”马库斯说,用令人匪夷所思的声音模仿父亲的吼叫。“好吧。”端茶小姐说,她去看看,她慢慢腾腾地走进一个大厅,马库斯紧跟在后面,沿着一个病房走过去,病房里面穿着睡袍或者明快的衬衣和法兰绒衣服的老头子们,有的坐在寄物柜旁边,有的坐在窗户旁边。到了这个病房的尽头,端茶小姐拐过去找护士小姐,马库斯看到西蒙兹躺在一张铁床上,盯着天花板,胖嘟嘟的脸茫然空洞,面色涨红。

        “先生,”马库斯说,“先生,我来看你了。”

        西蒙兹把头转过来盯着。

        “对不起,我想我的样子很可怕。我走来的。”

        “我们待的地方是不确定的。”

        “不,没有不确定,这里叫锡达芒特,在一个很安静的地方。我知道这地方在哪里,我走过来的。”

        西蒙兹盯着。马库斯心想,他会朝我吐唾沫的,他会索性闭上眼睛,他会恶心或者什么的。西蒙兹盯着。然后,他说,十分小心地组织着句子:

        “坐吧。”

        马库斯坐了下来。他从被子底下拉出西蒙兹软塌塌的手,抓住。手在颤抖。他说:

        “你瞧,我来了,这都是真的。事情完全搞错了,你担心会那样。你一定要告诉我,但现在不要,先不要,等你可以的时候再说。发生了什么?”

        “哦。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有些事情,有点难为情。”

        “没关系,先生。你会好起来的。”

        “他们会,取走我身上的一点东西。不是健康的东西。大脑里的某些东西。他们会……他们伤害我的记忆。然后……你——丢了工作。也许是那样。总之,不要让他们那样干。不要,走开,马库斯。谢谢你过来,非常谢谢。”

        马库斯想,只有他这副满是灰尘的死人面具才能阻止他的脸上泪水纵横。他说:

        “我不会走,我答应不会走。”

        西蒙兹说:

        “让我来——小声说。”

        马库斯放低他黏土般的脸靠近那挣扎的嘴巴。

        “我很害怕,但那不是,真正的,我的问题。你是,真正的好家伙。是奇迹。不要让他们给你接上电线。不要让任何人,接近你,获得你的大脑。上帝,要,你。”

        “或者别的什么。”

        “上帝或者别的什么。”

        西蒙兹露出一丝闷闷不乐的微笑。“或者我。你不要走。”

        “不,我不会走。”

        他没有走,待了些时间,尽管他和卢卡斯针对最终不可超越的奇特事物进行了一场复杂的战斗。两个人都哭了,在某个时刻都尖叫起来。在被抚摸的时候,马库斯试图紧紧抓住床。西蒙兹被打了一针,这样马库斯就获得了监护的最后部分时间,在西蒙兹的身体被麻木成功击打之后,他就那么看着一个打着鼾的隆起物。人们不知道他是谁,真不可思议,他们让他坐在那里,偶尔过来询问下他的身份之类,或者他是怎么来的。他都彬彬有礼地回答,满身尘土,带着鬼魅的微笑。丹尼尔的第三次、更加绝望的电话咨询终于给了医院官方某种他们如何处理的线索,马库斯终于从一杯水中抬起疲惫的脑袋——他仍然拒绝吃任何东西——看到他父母走进病房朝他走来。温妮弗雷德的目光躲开躺在床上的那人。比尔说:

        “瞧,好了,现在你可以回家了,所有这一切瞎胡闹都会结束,就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马库斯开始尖叫起来。他感到很奇怪,自己居然会发出如此巨大的声音,然后又感到奇异的是,自己居然停不下来,最后又奇怪这声音围绕自己建立起硬壳。他父亲的脸在激动地说着什么,他却听不到声音。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告诉马库斯——马库斯以为他是在跟比尔说话,而且在他的尖叫声中咯咯地笑着——住嘴不要喊了。找来一个医生,又找来一个壮实的护士。马库斯尖叫着,哭泣着,被打了一针。比尔和温妮弗雷德跟医生们说着什么,商量好决定他们和马库斯应该继续待在这里过夜,他们来守着他,这样当他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就会感到安全。然后他们可以商量需要做什么。温妮弗雷德给弗雷德丽卡打电话,说马库斯找到了,但是生病了,在医院里,他们要陪他,晚上不回来了。弗雷德丽卡不介意一个人待着吧?她肯定不会,她会锁上门,让丹尼尔知道找到了马库斯,她自己一个人没问题。

        弗雷德丽卡说,她绝对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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