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热到三十三度,所以布尔东路像荒漠般冷清。
往下走,由两个水闸控制的圣马丹河墨黑的河水笔直地流淌着。河的中央有一条满载木材的船,岸上停放着两行大桶。
河那边,房舍夹在一个个工地之间,万里无云的天空便剪裁成一个个天青石色的板块。太阳的反光使房屋白色的门面、石板屋顶和花岗石码头熠熠生辉。在热烘烘的空气里,远处响起嘈杂的吵嚷声。星期日的百无聊赖和夏日的愁闷似乎让一切都变得麻木了。
出现了两个男人。
一位从巴士底监狱那边走来,另一位从植物园过来。个子高些的穿一件布衣,走路时礼帽挂在脑后,背心大敞开,手上拿着领带。个子矮些的埋着头,戴一顶尖帽沿的鸭舌帽,身子严严实实地裹在一件栗色礼服里。
两人来到大街的中央,同时坐到长凳上。
为了擦额头的汗,他们各自摘下帽子,放到身边。矮个子瞥见邻座的帽子里写着:布瓦尔;这位布瓦尔则毫不费力地认出了穿礼服的老兄鸭舌帽里写着的名字:佩库歇。
“瞧!我们的想法不谋而合,都想到在帽子里写上自己的名字。”
“天哪,正是,其实到我办公室也能打听到我的名字。”
“跟我一样,我是职员。”
于是,两人互相端详起来。
布瓦尔和蔼可亲的面容即刻使佩库歇着迷。
在他红润的脸上,那双近乎蓝色的眼睛老半闭着,笑眯眯的。一条带门襟的长裤,紧裹着他的肚子,使衬衫在腰部鼓了起来;裤脚因缝制不当,在海狸皮鞋上端显得皱皱巴巴。他那自来卷的金色头发形成松散的环形发卷,使他显得有点孩子气。
他撅着嘴不停地吹着口哨。
佩库歇一本正经的神气打动了布瓦尔。
他高高的前额顶上长满又平又黑的头发,仿佛戴了一副假发。他的长鼻子掉得很低,使他整个脸部都像处在侧面状态。他那裹在厚实的纯毛斜纹呢裤管里的腿与他颀长的上身不成比例。他的嗓音洪亮而深沉。
他不自觉地叹道:
“在乡村该多么惬意!”
布瓦尔则认为,近郊那些供人跳舞的小咖啡馆的喧嚣让人受不了。佩库歇也有同感,不过他已开始对首都感到厌倦。布瓦尔也如此。
他俩的眼光在一堆堆建筑石材和漂浮着一捆稻草的令人厌恶的河水上游移,随即停在耸立于天边的一座工厂的烟囱上。下水道发出腐臭味,他们便把身子转到另一边去。于是,眼前出现了丰盛仓库的围墙。
显然(佩库歇为此感到惊异),在街上比在家里更热。
布瓦尔劝佩库歇脱下礼服。他自己对别人的说三道四向来嗤之以鼻!
一个醉汉忽然歪歪倒倒地穿过人行道,于是,就工人的话题,他们开始谈论政治。他们的意见一致,尽管布瓦尔也许更倾向于自由主义。
大街上忽然尘土滚滚,从那里传来铁器碰撞的哐当声:三辆包租的高级敞篷四轮马车往贝尔西那边驶去,车上坐着一位手捧花束的新娘、几位戴白色领带的有钱人、几位裙子直拢到腋窝的女士、两三个小姑娘和一个中学生。看见这场婚礼,布瓦尔和佩库歇又谈到妇女。他们宣称,女人既轻浮又爱吵架,还很固执。尽管如此,她们却往往比男人更优秀;但有时又比男人更坏。总而言之,生活中最好没有女人;所以佩库歇才当了单身汉。
“我呢,我是鳏夫,而且没有孩子。”
“这于您或许是种幸福?不过,时间长了,孤独也让人发愁。”
在滨河马路上出现了一个妓女,还有一个士兵同她在一起。她脸色苍白,黑头发,脸上有细碎的麻子。她靠在军人的胳膊上,趿拉着一双旧鞋,扭着屁股。
她一走远,布瓦尔便斗胆说出一些有淫秽之嫌的思考。佩库歇的脸变得通红,他用眼神指指正在走路的一位教士,显然是为了避免对他的话作出回答。
教士慢悠悠地在大道上走着,人行道上种着稀疏的小榆树。布瓦尔一看不见教士的三角帽便宣称自己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太讨厌耶稣会士了。佩库歇并不想宽恕耶稣会士,但他对宗教表现出几分尊重。
这时天色渐暗,对面的百页窗一个接一个地关上了。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此刻正是晚上七点。
他们的谈话像流不尽的河水,点评紧接着轶闻趣事,哲学概要紧跟个人的述评。他们贬低桥梁公路工程局、烟草专卖局:贬低商业、戏剧;贬低海运管理局和整个人类,仿佛他俩都是历尽艰辛的人。一位在听另一位说话时总能重新找到被自己遗忘了的一些事情。尽管他俩已经超过了动辄激动的年龄,他们仍旧感受到一种全新的快乐,一种欢欣鼓舞,感受到初尝温情的魅力。
他们站起身来足有二十次,但每次都重新坐了下来;他们沿着大道走,从上游的水闸走到下游的水闸,每次想各自走开,都因敌不住相互慑服的感情而无力迈步。
不过他们仍然准备分手,在他们握手时,布瓦尔忽然说:
“对了!我们一起吃晚饭如何?”
“我原有这个想法,”佩库歇说,“但我没敢向您提出来!”
于是,他听任布瓦尔把他带到市政大厦对面一家小餐馆,在那里用餐会感到很舒服。
布瓦尔点菜。
佩库歇害怕辛辣作料,认为它们会烧灼身体。这倒成了他们医学讨论的一个话题。他们随即对科学的优越性大加赞扬:有多少东西需要学习,有多少研究需……要是有时间该多好!唉!谋生的事消耗了他们的全部精力;他们吃惊地抬起手,在发现他们俩都是抄写员时,他们差点越过饭桌拥抱起来:布瓦尔在一家商社,佩库歇在海军部,不过干抄写工作并不妨碍佩库歇每晚花一些时间学习。他曾在梯也尔的作品里标出一些错误,他还以最尊敬的口吻谈到一位名叫迪姆舍尔的教授。
布瓦尔以另外一些方面取胜。他挂表链和调制芥末醋汁的方式使他显得像一个经验丰富而又年轻的可笑老头;他吃饭时把餐巾的一角掖在腋窝里,滔滔不绝地说一些让佩库歇发笑的事。佩库歇的笑很特别,只有一个很低的音,永远是这个低音,每个音间隔的时间还很长。布瓦尔的笑声朴实、响亮,笑时露出牙齿,肩膀一耸一耸的,惹得门边的顾客都回过头来。
吃过晚饭,他们到另一家店里喝咖啡。佩库歇注视着煤气灯,为过分的奢靡而叹息,随后又不屑地一推,把报纸推开了。对此,布瓦尔更宽容些。一般说来他喜欢所有的作家,而且,他年轻时还颇有当作家的才能呢。
他拿起一根台球棒和两枚台球,想做平衡旋转游戏,像他的朋友巴尔勃鲁那种玩法。弹子却一个劲落到地板上,在人们的腿间滚来滚去,滚到远处便再也看不见了。弹子一掉下来,咖啡店侍者就站起来找,他爬在软垫长凳下找来找去,最后便抱怨开了。佩库歇和他发生了争吵,店老板连忙跑过来,佩库歇却不听他道歉,甚至找饮料的碴儿。
他随即建议去他的住处平静地度过这个晚上,他家离这里很近,在圣马丹街。
刚一进门,他便披上一件印度产印花棉布做的一种短上衣,并殷勤待客以尽主人之谊。
一张杉木写字台放在屋子正中央,四个桌角十分碍事,周围一些小搁板、三把椅子、一把旧安乐椅上,连同屋角都杂乱地放着许多卷《罗雷百科全书》、《动物磁气疗法施行者教程》,一本费讷隆的书和别的书,以及一大堆废纸,两个椰子,各式各样的纪念章,一顶土耳其式的便帽,还有迪姆舍尔从勒阿弗尔带给他的几个贝壳。四周的黄色墙壁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土。鞋刷躺在床边;被子垂到床下。天花板上有一个很大的黑迹,是灯的黑烟造成的。
布瓦尔无疑闻到了房里的气味,他请求允许他打开窗户。
“纸张会飞出去!”佩库歇大声说道,再说他也害怕气流。
但在这间小屋里他也热得气喘吁吁,因为小屋从一大早就被屋顶的石板瓦烤上了。
布瓦尔对他说:
“我要是您,就把法兰绒背心脱掉!”
“怎么!”
佩库歇垂下头,一想到不穿保健背心便不寒而栗。
“您送我出去吧,”布瓦尔说,“外面的空气会使您感到凉爽些。”
佩库歇终于咕咕哝哝地重新穿上靴子:
“以我的名誉保证,您算是让我着魔了!”
尽管距他家不近,他还是把布瓦尔一直送到家,布瓦尔住在白求恩街拐角处,图奈尔桥对面。
布瓦尔的房间漆得很漂亮,配有高级密织薄纱窗帘和桃花心木家具,从阳台望去,可以看见塞纳河。两件主要的装饰品,一件是放在五斗橱中央的小酒具柜,另一件是沿镜子摆放的由达格雷相机照的照片,照片上都是些朋友;放床的凹室里挂了一幅油画。
“这是我伯父,”布瓦尔说。
他举起蜡烛,照出了一位先生的肖像。
红色的颊髯加宽了他的脸部,额顶一绺头发的尖端拳曲。他那系得高高的领带,配上衬衫的三重领、法兰绒背心和黑色上衣,使他显出耸肩缩颈的模样。肖像还画出了他胸襟上的几颗钻石。他的眼睛在接近颧骨的地方有蒙古皱褶,他的微笑带着嘲讽的意味。
佩库歇不禁说道:
“他倒像您的父亲!”
“他是我的教父,”布瓦尔漫不经心地回答,又补充说,他的教名是:弗朗索瓦·德尼·巴尔托罗梅。佩库歇的名字是于斯特·曼·里勒。而且他俩同庚:都是四十七岁。这种巧合使他们高兴,也让他们吃惊,他俩都以为对方年纪更大些。接着便对天意大加赞赏,上天对命运的组合有时真是奇妙。
“因为,说到底,如果刚才我们没有出去散步,我们可能会老死也不相识。”
在交换了各自老板的地址之后,他们便互道晚安。
“可别去看望那些女士!”布瓦尔在楼梯上叫道。
佩库歇下楼,没有理睬他这粗俗的玩笑。
翌日,在沃特菲依街92号德康博兄弟阿尔萨斯布店的院子里,有个声音在叫:
“布瓦尔,布瓦尔先生!”
布瓦尔把头伸到窗外,认出了佩库歇。这一位叫得更来劲了:
“我没有生病!我把它脱了!”
“脱什么啦?”
“这个!”佩库歇说着指指自己的胸部。
他们白天所说的全部的话,单元房里的温度以及胃部的艰苦消化劳作妨碍了他的睡眠,他受不了,便脱下他那法兰绒背心扔得远远的。今天早上他才回想起晚上的行为,幸亏没有产生什么后果。于是,他前来将此事告知布瓦尔,这说明布瓦尔在他敬重的人群里已占据了神奇的高位。
他是一个小商人的儿子,从未见过母亲,因为她英年早逝。在他十五岁那年,他从寄宿学校退学,被送到一个法院执达员家里。后来那里突然出现了警察,老板被判了苦役;那情景之残暴至今仍令他生畏。这之后他试过很多职业:药店学徒、学监、塞纳河上游一艘大型客轮上的会计。末了,一位海军分舰队长被他的一手好字吸引,雇他作了制副本的职员。然而,他意识到自己不完善的学识,并因而产生了对知识的渴求,这加剧了他易怒的性格,于是,他完全离群索居,既无亲戚,也无情妇。他惟一的消遣就是礼拜天出去仔细观察公共工程。
布瓦尔最久远的回忆把他带回卢瓦尔河畔一座农庄的院子里。一个男人——他的伯父——把他带到巴黎让他学做买卖。他成年后,有人给了他几千法郎。于是他娶了妻子,开了一家糖果店。半年以后,他老婆卷款潜逃。朋友、美餐、尤其是懒惰,使他迅速而彻底地破产了。他灵机一动,想到利用他一手漂亮的字;于是,十二年来,他一直在沃特菲依街92号德康博兄弟布店做同样的工作。至于他的伯父,尽管曾寄给他那幅出色的肖像以资留念,布瓦尔竟然不知道他的住处,也就不想再得到他什么了。一千五百利勿尔的收入和他抄写员的工资使他有可能每晚去一家小咖啡馆打打盹儿。
因此,他们的邂逅具有奇遇的重要意义。他们迅即被一种神秘的感情纽带牢牢连在一起。再说,又怎能说清这种相互感应的心境呢?为什么某个特点,某种缺陷在此人身上无足轻重或令人不快,而在另一人身上就能使人着迷令人狂喜?所谓的一见钟情对所有的感情都是真实的。不到这周的周末,他俩已经互相称你了。
他们经常去对方的柜台找人。这位一出现,那位便关上自己的斜面书写桌,两人就一起去到街上。布瓦尔迈大步,佩库歇则加快步伐,礼服拍着屁股,仿佛在小轮上滑行。他们各自的癖好也同样在互相协调。布瓦尔吸烟斗,喜欢吃奶酪,有规律地喝他的小杯咖啡。佩库歇吸鼻烟,餐后点心只吃果酱,咖啡里要放一块糖。一位易轻信,冒失,慷慨;另一位谨慎,多思,节约。
为了讨佩库歇喜欢,布瓦尔想介绍他认识巴尔勃鲁。此人原是旅行推销员,如今做交易所买卖;他天真、善良、爱国,是女性的支持者,而且偏爱说近郊区人说的话。佩库歇觉得他挺讨厌,便把布瓦尔带到迪姆舍尔家里。这位作者(因为他曾经发表过一篇谈记忆术的短文)在一个青年女子寄宿学校教授文学课,他观念正统,穿着庄重。他让布瓦尔感到厌倦。
他俩谁也不向对方隐瞒自己的观点,却都承认对方正确。他们的习惯在改变,都放弃了实惠的寄膳,结果便天天一道吃饭。
他们对人们议论的戏剧、政府的管理、生活必需品的昂贵和商业的欺诈行为进行思考。“项链”的故事,菲亚尔代斯案件也不时出现在他们的交谈里;后来,他们又寻找引起革命的原因。
他们沿着一间间旧货店闲逛;他们参观国立工艺博物馆、圣德尼、戈伯兰织毯厂、荣军院以及所有的公共收藏品。
有人要求看他们的护照时,他们便装出丢失了护照的样子,故意让人错把他们当成两个外国人,两个英国人。
在博物馆的各陈列室里,他们带着极大的惊讶在填了草的四足动物面前走过,在经过蝴蝶标本时感到格外高兴,在金属面前却显得很冷淡;化石让他们浮想联翩,贝类学则使他们倍感厌恶。他们仔细观察玻璃暖房,一想到那里面的树叶分泌毒素就微微发抖。他们之所以欣赏雪松,是因为雪松是在防晒防雨的钟形罩保护下运来的。
在卢浮宫,他们竭力使自己迷恋拉斐尔。在大图书馆,他们真想了解藏书的准确数字。
一次,他们进法兰西学院去听阿拉伯语课,讲课的教授看见两个陌生人正努力写着笔记而颇感吃惊。他们借巴尔勃鲁的光进入一家小剧院的后台。迪姆舍尔还为他俩搞到两张法兰西科学院一次会议的门票。他们询问有什么新的发现,阅读即将出版的书籍的内容简介,而且,这种好奇心大大开发了他们的智力。他们在日益扩展的视野顶端瞥见了一些既模糊又奇妙的东西。
在欣赏某一件古旧家具时,他们为没能生活在古人使用这件家具的时代而深感遗憾,尽管他们对那个时代一无所知。他们根据某些名字想象一些国家,他们之所以认为那些国家美丽,正是由于他们无法准确地加以描绘。他们觉得那些连书名都无法理解的作品似乎包含着什么奥秘。
他们的空想越多,便越感痛苦:在大街上,每当他们同载旅客的邮车交错而过时,一种想随之而去的需求就从心底油然产生。花市码头常使他们产生对乡村的渴望。
一个星期天,他们一大早就开始走路,经过默东、贝尔维尔、苏莱纳、欧特依,一整天他们都在葡萄园里漫无目的地游逛。他们在田埂边上连根拔除丽春花,在草地上睡觉,在农舍的刺槐树下吃饭,喝牛奶,直到很晚才回到城里,尽管满身尘土,筋疲力尽,却欣喜若狂。他们经常重复进行这样的散步。可是,回家的第二天显得太凄惨了,他们终于放弃了这种出游。
他们感到办公室工作的单调已变得十分可憎。永远是刮字刀、给纸上光的山达脂,同样的墨水瓶、同样的羽毛笔,老是那些同事!他们认为同事们都很愚蠢,因此和那些人说话越来越少。他们为此而遭到调侃。他们每天都迟到,因而受到警告。
昔日,他们过得还算快活,然而随着他们互相越来越敬重,他们感到自己的职业使他们丢脸,而且他们还相互加深相互激发这种厌恶之情,同时又互相姑息。佩库歇染上了布瓦尔的粗暴;布瓦尔学会像佩库歇那样闷闷不乐。
“我真想变成广场上的江湖骗子!”一个说。
“变成拾破烂的也一样!”另一个大声说。
情况糟透了!绝无摆脱的途径!甚至毫无希望!
一天下午(那是一八三九年一月二十日),布瓦尔在布店收到一封来信,是邮差交给他的。
他抬起双臂,头逐渐往后仰,摔在方砖地上晕了过去。
店里的伙计们朝他扑了过来,有人摘掉他的领带,有人派人去找医生。他睁开眼睛,随即回答别人的问话:
“噢!……是因为……是因为……有点空气我就会舒服些。不!别管我!对不起!”
他不顾身体肥胖,一口气跑到海军部。他摸摸额头,相信自己要发疯了,却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他让人请佩库歇出来。
佩库歇出现了。
“我伯父去世了!我要继承遗产!”
“不可能!”
布瓦尔把下面这几行字指给他看:
塞坦的萨维尼,一八三九年一月十四日
我请您前来我的事务所了解您的生父,南特市前批发商弗朗索瓦·德尼·巴尔托罗梅·布瓦尔先生的遗嘱,布瓦尔先生于本月十日在本镇去世。本遗嘱包含属于您的一大笔财产支配权。
佩库歇不得不在院子里的界石上坐下。他随即把信纸还给朋友,慢吞吞地说:“但愿这不是什么把戏!”
“你认为这是把戏!”布瓦尔说,声音发哽,活像临终的人嘶哑的喘气声。
然而,邮票、事务所印刷体字的名称、以及公证人的签字,这一切都证实了消息的可靠性。于是,他俩互相注视着,嘴角微微发颤,眼泪在发呆的眼睛里转动。
他们感到空间太狭窄了,便一直走到凯旋门,再沿着河边往回走,超过了巴黎圣母院。布瓦尔满脸通红,在佩库歇背上捶丁几拳头,足足五分钟说的都是一派胡言乱语。
他们情不自禁地傻笑着。这笔遗产,当然,可能高达……
“哦!这该多棒呀!咱们别再谈了。”
他们依然谈了又谈。一切都不妨碍他们立即要求作进一步的说明。布瓦尔便写信给公证人,想得到这种说明。
公证人寄来了遗嘱的抄件,抄件的结尾这样写道:
依此,我赠与我的毋容置疑的非婚生子弗朗索瓦·德尼·巴尔托罗梅·布瓦尔我的财产中由法律规定可赠与的那部份财产。
这个老好人是在青年时代得到这个儿子的,但他小心谨慎地与孩子保持着距离,让别人把他看作自己的侄子;侄儿也一直管他叫伯伯,尽管都心中有数。布瓦尔先生在不惑之年结了婚,后来又成了鳏夫。在他的两个合法儿子都与他的意图背道而驰时,他为自己抛弃另一个儿子多年而深感悔恨。倘若他的厨娘不从中作梗,他可能已经召回这个儿子了。厨娘利用家庭内部的阴谋诡计离开了他,他过着孤苦伶仃的生活,在临死时,便想把他能够遗赠的财产全部赠给这个初恋的果实,以弥补他的过错。他的财产高达五十万法郎,因此抄写员可以得到二十五万法郎。大哥艾蒂安已经宣布他尊重遗嘱。
布瓦尔忽然变得有几分呆滞。带着醉汉那种平静的微笑,他一个劲反复低声说:
“一万五利勿尔的年金!”
佩库歇本来比布瓦尔坚强,此刻连他也无法保持镇定了。
塔尔第维尔的另一封来信遽然使他俩大为震惊。死者的另一个儿子亚历山大先生宣称他有意去法庭解决一切问题,如有可能,他甚至准备攻击遗赠条款;他还事先要求封存遗产,造财产清单,任命有争议财产的保管人等等,不一而足!布瓦尔为此肝阳上亢,得了一场病。刚一康复,他就乘船去萨维尼,从那里回来却未得到任何结论,只好惋惜花去的路费。
接着是一个个不眠的夜晚,交替而至的愤怒和希望,兴奋和沮丧。过了半年,那位亚历山大先生总算平静下来,布瓦尔终于得到了遗产。
他喊出的第一句话是:
“我们到乡下去隐居!”
佩库歇认为他这句将朋友和自己的幸福连在一起的话天经地义,再简单不过。因为这两个人的结合是全面的,发自内心的……
然而,佩库歇不愿靠布瓦尔养活,所以他在退休之前不准备去乡下。还有两年,不算什么!他毫无商量的余地,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
为了解可以在何处安家,他们一一审视了所有的省份。北方富庶,但天气太冷;南方气候宜人,但蚊虫多,不舒服;中部呢,坦率地说,那里毫无奇特之处。倘若布列塔尼的居民不那样虚伪,那里倒适合他们居住。至于东部各地区,那里的居民讲日耳曼方言,想也别想去那里。不过总还有别的地方。比如,佛雷、布热、鲁姆瓦,如何?地图上没有说一句有关的话。再说,不管他们的家安在此地或彼地,重要的是他们必须有一个家。
他们已经看见自己脱去外衣,穿着衬衫在花圃边上修剪玫瑰的枝桠;用锹翻地,中耕,捏搓泥土;从花盆里移出郁金香。云雀一叫,他们便起床去田间扶犁耕地;他们挎着篮子去摘苹果;观看别人制黄油,打麦子,挤羊奶,拾掇蜂箱;听着母牛哞哞叫,闻着收割的牧草香,这一切让他们感到何等惬意。再也不写字了!再也没有上司了!甚至不必付到期的租金!因为他们拥有了自己的住宅!他们吃的会是自己家禽饲养场的母鸡,自己园子里的蔬菜;他们晚餐时可以照样穿着农人的木鞋!
“我们要干我们喜欢干的一切!想留胡子就留胡子!”
他们买了些园艺工具,还有一大堆“可能有用的”东西,如工具箱(居家总需要这些东西),几个磅秤,还有丈量土地的链子、一个浴缸——万一生病就用得着,一只温度计,甚至一只“盖·卢萨克制式”的气压表,以备他们心血来潮时作物理实验用。来几本优秀的文学作品也不错(因为人总不能老在野外工作),于是,他们去找书,有时很为难,不知道某本书是否真属于“图书馆藏书”。布瓦尔就这个问题作出了干脆的决定:
“哎!我们不需要图书馆。”
“再说,我有我自己的图书馆!”佩库歇说。
他们事先作了安排。布瓦尔得搬去他的家具,佩库歇则必须搬去他的黑色大桌子;他们得把各种帘子利用起来,再加上一套金属厨具,那就十分圆满了。
他们曾起誓对这一切严守秘密,但他们却容光焕发,所以他们的同事感到他们有点古怪。布瓦尔靠在他的斜面小桌上抄写,肘弯朝外,使他的圆体字写得更圆。他吹着自己特有的口哨,还带着狡黠的神气眨巴着他那厚重的眼皮。佩库歇坐在高高的草凳上,精心雕琢每个长形字下垂的笔划,但他鼓起鼻孔,抿紧嘴唇,仿佛害怕泄露自己的秘密。
经过十八个月的探索寻找,他们仍旧一无所获。他们去邻近巴黎的所有地区旅行,从亚眠直到埃夫勒;从枫丹白露直到勒阿弗尔。他们想找一处真正是乡村的乡村,并不严格坚持要如画的风景,但狭窄的视野会使他们心境抑郁。
他们既想逃避邻近的住家户,又害怕寂寞。
有时他们已作出了决定,但紧接着又担心将来要后悔,于是又改变主意,认为那地方于他们似乎太不卫生,或受海风侵扰,或离某间作坊太近,或交通不便。
是巴尔勃鲁救了他们。
他了解他俩的梦想,一天,他来告诉他们说,有人向他谈到一处地产,在康城和悬崖之间的沙维尼奥尔镇。那里有一座拥有三十八公顷土地的农庄,还有一幢类似城堡的住宅和一个出产甚丰的园子。
他们于是前往卡尔瓦多斯省,而且在那里感到欣喜万分。不过农庄加上城堡式房舍(不买农庄就不卖房舍)要卖十四万三千法郎,布瓦尔只给十二万。
佩库歇同布瓦尔的顽固作斗争,请求他让步,末了,他宣布余额由他本人来补齐。那是他的全部财产,来自他母亲留给他的遗产和他的节约。他从未向人谈起过这件事,因为他准备把这笔资金留作大的用场。
他在一八四〇年末,即他退休以前的半年,交齐了全部款项。
布瓦尔不再是誊写员了。起初他对前途还不大放心,所以继续干他的工作,一旦有把握得到遗产,他就辞职了。不过,他经常欣然回到德康博兄弟布店,而且他启程的前一天,还请全店的人喝了潘趣酒。
与他相反,佩库歇对他的同事却阴沉着脸,最后一天走出海军部时,他还粗暴地把门拉得砰然作响。
他需要守着别人打包,还要办一大堆杂事,买一大堆东西,还得同迪姆舍尔道别!
教授建议与他保持书信来往,他会在信中通报文学方面的情况。再一次向他道贺之后,教授祝他身体健康。
巴尔勃鲁接受布瓦尔道别时表现得更动感情。他为此还放弃了一局多米诺骨牌,并许诺以后去那边看望他,他还叫了两杯茴香酒,并拥抱了朋友。
布瓦尔回到家里,在阳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自言自语说:“这天终于到了!”码头上的灯光在河水上跳动,远处,公共马车车轮的滚动声逐渐平息下来。他忆起往日在这个大城市生活的幸福日子,餐馆里的聚餐,进戏院的夜晚,女门房的说长道短,以及他所有的生活习惯;他感到自己的心支持不住了,他不敢承认自己的悲伤。
佩库歇直到清晨两点一直在自己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他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那更好!不过,为了留下一点自己的什么东西,他把自己的名字刻在壁炉的石膏涂层上。
大件的行李已在昨天运走了。园艺工具、小床、床垫、桌子、椅子、一只暖炉、浴缸和三根勃艮第柱子将沿塞纳河一直运到勒阿弗尔,再从勒阿弗尔运到康城,在康城等候的布瓦尔会命人把它们送往沙维尼奥尔。
但他父亲的肖像、几把安乐椅、窖藏酒、书籍、挂钟、还有其他一切珍贵物品已经装到一辆搬家车上,车子运行经过的地方是诺南古尔、韦尔纳伊和悬崖。佩库歇愿意跟车走。
他坐在车夫身边的板凳上,穿一身最旧的礼服,戴着围巾,独指手套和在办公室用的皮里暖脚套。三月二十日,星期天,他在黎明时分离开了首都。
头几个小时,旅途中变动的景色和新奇的事物还能吸引住他,后来那几匹马放慢了步伐,这就引得他和车夫以及赶大车的人争吵起来。车夫们选住的旅店糟糕透顶,尽管他们答应对一切负责,佩库歇出于过分的小心,仍旧和他们住一个店。
第二天天刚亮就上路了。道路,永远是那条道路,往远处伸展,直到天边。碎石子一方接着一方,道旁的路沟汪着水,大片大片单调而寒冷的绿色展现在四野,云朵在天上匆匆飘过,还不时下着雨。第三天狂风大作。大车的篷布系得不牢,像船帆似的迎风咔咔作响。佩库歇戴上大盖帽,低下头,每次打开鼻烟壶,他都得完全转过身去以保护自己的眼睛。车子每一颠簸,他都听见背后的行李摇摇晃晃,便不厌其烦地叮咛开了。见自己的叮嘱无济于事,他改变了策略。他装老好人,给他们献殷勤;在爬坡时,同他们一道推车轮;他甚至在饭后替他们付搀烧酒的咖啡钱。自那以后,车跑得快多了,以致在戈布尔日附近弄断了车轴,大车歪斜下来。佩库歇立即检查车内的东西:瓷茶杯碰成碎片躺在那里。他抬起两只胳膊,咬牙切齿地咒骂两个笨蛋;第二天因赶大车的喝醉了酒又白白浪费掉了。但他已没有力气叫苦,因为他已经饱尝辛酸。
布瓦尔为了再一次同巴尔勃鲁共进晚餐,直到第三天才离开巴黎。他在最后一分钟才赶到运输公司的院子里,后来在鲁昂城的大教堂前面从睡梦中惊醒:原来他乘错了公共马车!
当晚,去康城的座位全满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便索性去艺术剧院看戏。他向邻座微笑,说他已从批发交易事务里隐退,在附近新购置了一片地产。直到星期五他才在康城下车,但那些包裹竟还没有运到。总算在星期天取到了东西,便命人装上大车,他早已通知赶车的佃农,让他跟几个钟头的车。
佩库歇在路上折腾到第九天才抵达悬崖,他在那里雇了一匹增援马,直到日落西山,一路平安无事。过了布雷特镇,他们离开大路,走上一条贫道,自以为每分钟都看到了沙维尼奥尔房屋的山墙。然而,车辙越变越模糊,最后竟消失了,而他们却仍在耕过的田地里赶路。天渐渐黑下来。会怎么样呢?末了,佩库歇抛开大车,自个儿在泥地里艰难前行,探索道路。他一走近某个农庄,狗便狂叫起来。他使尽浑身的力气喊着问路,却没有人回答。他害怕了,又回到宽敞些的地方。忽然,有两盏灯笼在前面亮了起来。他瞥见一辆敞篷双轮轻便马车,便迎着车飞跑过去。原来是布瓦尔坐在车上。
可是搬家车去哪里了?他俩用双手作成喇叭在黑暗中喊了一个钟头才算找到,于是驱车来到沙维尼奥尔。
在大厅里,壁炉里燃烧着荆棘和松果,火势很旺。桌上摆了两副刀叉。大车运来的家具拥塞着前厅:什么都不缺。他们便坐上饭桌。
给他们准备的是葱头浓汤、母鸡肉、肥肉和清煮蛋。干厨房活儿的老妇人不时前来了解他们的口味。他们回答说:“噢!味道好极了!好极了!”那难切的大面包,还有奶油和胡桃,一切都使他们开怀。方瓷砖有窟窿,墙壁渗水,而他们却一边用满意的眼光东瞧瞧西看看,一边在点了一支蜡烛的小桌上用餐。野外的空气使他们的脸发红,他们挺着肚子,靠在椅背上,椅子发出咔咔的响声。他们反复说着:
“我们总算到了!多么幸运!我觉得这好像是个梦!”
尽管已是午夜,佩库歇却想去园子里转一圈。布瓦尔也不拒绝。他们拿上蜡烛,用旧报纸挡着风,沿着一个个花圃溜达,兴致勃勃地大声说出蔬菜的名字:
“瞧,胡萝卜!哦!白菜!”
随后又去视察墙边种植的果树行列,佩库歇极力想发现蓓蕾。有时,一只蜘蛛突然在墙上逃窜,他俩的身影在墙上显得很长,举手投足的动作也在墙上不断重现。草梢滴着露水。黑漆漆的夜,万籁俱寂,在悠然恬适中一切都静止了。远处传来了鸡鸣声。
他们俩的卧房之间有一道小门,小门被墙纸糊住了。他们在安放五斗橱时撞飞了钉子,这才发现开着一道门。真是意想不到的惊喜。
脱了衣服上床之后,他们还聊了一会,随后便进入梦乡。布瓦尔仰睡,张着口,光着头;佩库歇朝右边侧睡,双膝贴着肚子,戴一顶棉便帽。在透过窗棂流进来的月光里,他俩在熟睡中发出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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