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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星

        弗兰博到了他德高望重的晚年时,也许会这样说道:“我一生中干傅最漂亮的,是我的最后一次做菜。那一次犯案纯粹是出于巧合。案子发生在圣诞节。案发之前,我像一个艺术家在塑一座群体雕像时那样,一直在寻觅着合适的机会,耍找到一个特别的时节或特别的地段,给自己选择出一个合适的露台,或一幢对得上胃口的花园,去下手,去求得惊天动地的轰动效应。于是,那些地主财东们就应该被骗进镶嵌着橡木板的长排房间里,而另一方面,对于腰缠万贯的犹太人,那就简直得让他们出乎预料地、身不由己地置身在理克咖啡馆的灯影幻画之中,并猝然发现自己身无分文。于是,如果我想耍偷劫富贾中某位长者的钱(这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容易),如果我清楚自己置身在英格兰的某个小镇,镇上的教堂绿草环抱,灰塔兀立,那么,我倒是愿意设计去框住他,在他身上下手。同样,如果是在法国,当我从一个又有钱又黑心的农夫那里搞到了钱(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就会非常满足地把他那可鄙的脑袋卸下来,挂在一排修整过的白杨树丛跟前,悬在那神圣的,孕育过伟大的米勒精神的高卢平原之上。

        “喔,我所作的这最后一次案子被叫作‘圣诞节案件’,是一次针对喜气洋洋、亲密无间的英国中产阶级的案件,一次查尔斯·狄更斯式的案件。在帕特尼附近有一幢老式的属于中产阶级的精美房子,那是一幢一边配有新月形车道,另一边带有一个马厩的房子。两扇大门上登有名字。房前还长着一棵猴子树。够了,植物种类想来你能够识别。总之,我的确认为我将狄更斯的风格模仿得惟妙惟肖且又富有浓浓的文学气质,尽管当晚我还懊悔地认为搞成那样是个遗憾。”

        弗兰博由里到外地继续他的故事。即使从外到里,这故事听来也显得古里古怪。如果从外到里地看待,这故事会完全令人不可思议,而且要弄得局外人去绞尽脑汁地研究它。

        据此,有人会说这出戏可能应该这样开始.当一所带有马厩的屋子的前门在节礼日的下午呀地一声打开,面对着花园中的那棵猴子树时,一个年轻姑娘走出来,手里拿着面包去喂鸟儿。她那张漂亮的脸蛋上,长着对大胆的褐色眼珠。无法猜想她的身材,因为浑身上下都给裹在了棕色的皮毛里。很难分清哪是头发,哪是皮毛,要不是这张迷人的脸,她也许会被当作一只摇摆的乖巧的小熊。冬日的傍晚,天空中一片殷红,渐渐地融人到朦朦夜色之中。一粒红宝石色般的光球滚落下来,坠入到院子里没有花朵开放的花圃中,似乎在给凋萎的玫瑰藤蔓填人精气灵光。房子的一边是个马厩,另一侧是一条小径,或月桂葱笼的回廊,通往屋后面更大的后花园之中。年轻姑娘将面包渣撒向鸟儿(这已经是当天的第四次或第五次了,因为有条狗老把面包抢先吃了)。

        姑娘顺顺当当地沿月桂巷穿过去,走进后院,在微光闪烁的常青植物丛前,她充满好奇地发出了一声惊叫,或出于真情或出于札俗的惊叫。她仰头朝高高耸立的院墙看去,发现一个有点奇特的身影横跨在墙上。

        “喂,别跳,克鲁克先生”,她警告地叫了一声,“墙太高了。”

        这人跨骑在院墙上,仿佛跨在一匹想象中的骏马上。他,高大,瘦削,黑发像刷子一样直立着,一副睿智而高贵的模样,但却面带菜色,不甚和善,是个年轻人。他的胸前系着的红色领结很富有挑逗意味,更加滑楚地表明,在他那身衣服中,惟一使他煞费苦心的地方不过就是这领结。或许,这领结还是个象征着什么。他没理会姑娘的警告般的要求,而是像只蝗虫一样地跳下来,落在她身边。这一跳极有可能摔折他的腿。

        他坦减地说:“我原以为我会被当成盗贼。毫无疑问,若不是我恰巧在隔壁那栋别致的房子里降身于世的话,我原本就该成为一个小毛贼的。而且不管怎样,我还看不出这样有什么害处。”

        “你怎能这么说呢?”她争辩道。

        “好啊,”年轻人说,“如果你误生在墙的那一边,我认为你爬墙过来就不算错。”

        “我一点也不明白你要说什么或耍做什么。”她说。

        “我也经常搞不懂自己,”克鲁克先生回答道,“但我现在是在墙的这边了。”

        “那哪一边是正确的一边呢?”年轻姑娘微笑着说道。

        “你到底是在哪边呢?”叫克鲁克的年轻人又说道。

        他俩一同穿过月桂树丛走向前花园时,听到汽车喇叭响了三声,而且越来越近。一辆速度很快,品质精良,淡绿色的小车风一般飞驰到门口。车像鸟儿一样立定了,还有节奏地颤动着。

        “喂,你好,”扎红领结的年轻人说,“总有人生来就事事如意,亚当斯小姐,我真没想到你们家的圣诞老人会这样气派。”

        “喔,那是我的教父利奥波德·费希尔爵士。他总是在节礼日来。”

        接下来是一阵停顿,没有原因但却不言而喻,大家感到彼此间缺乏点热情。鲁比·亚当斯补充说:

        “他很慈祥。”

        约翰·克鲁克作为新闻记者,早就听说过这个城市里的显赫人物。要是这位达官贵人末曾听说过他,那倒不是他的错儿。因为利奥波德爵士曾经严肃处理了登载在《号角》或《新时代》上的某些文章。但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冷漠地看着从车上卸下东西。这是个漫长的过程。身材高大,容颜修整,身穿绿制服的司机从汽车前座出来;而身量短小,干净齐整,穿着灰衫的男仆从后排座下来,两人搀着利奥波德爵士到台阶上,并开始为他脱去外套,看上去真像一个细心保存的包裹。杂七杂八的玩意儿多得足以开上一家杂货商店。毛皮似乎取自森林中所有的动物。彩虹般五彩缤纷的鳞片一件件被掀开,直到显现出一个人形来,一个友善的、老朽的、有着外乡人面孔的绅士,灰白的山羊须,挂一脸灿烂的笑容,大皮手套在他手里被揉在了一块。

        早在这项展示完戚之前,门廊的双扇大门已经打开,亚当斯上校(我们这位穿皮着裘的女士的父亲)已亲自出来迎候贵宾了。上校个子魁梧,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行为举止十分沉静,头上戴着一顶土耳其式的红色吸烟帽,看上去颇像一位驻埃及的英国塞尔达司或帕夏。随同他一道的是最近才从加拿大过来的内弟,一个个子庞大,又年轻又自负的乡绅,蓄着一绪黄色的小胡子,名叫詹姆斯.布朗特。此外,他们旁边还有一位更具风味的人物,一位从附近罗马教堂来的神父。因为上校现在的妻子是位天主教徒,孩子们便自然而然地跟着母亲信从了天主教。这类事情在这一带地方是司空见惯的。神父身上无处不在散发出空灵与飘逸,甚至包括其名字——布朗。然而上校却在他身上发现了可结交之处,并因此而经常邀他来参加自己的家庭聚会。

        房子的宽敞门厅有足够空间给利奥波德爵士移送行李。与房子相比,走廊和前厅也的确大得没有边际,并辟出了一端是前门,另外一端是楼梯底部的大室。厅内壁炉前悬着上校的一把剑。待迎邀的过程结束,随同人员包括阴郁的克鲁克,都来到利奥波德爵士前。然而,这位年高德助的金融家却还在与他那身裁剪合体的服装闹别扭,正费力地从燕尾服的内层口袋中掏出一个椭形的黑匣子。他热情洋溢地解释说,这是给他教女的圣诞礼物。说着向在座的各位扬起皮匣,他那毫不掩饰,流露得体的虚荣心驱使他在什么地方轻轻一触,只见小匣子打开了,尽管后半部分还掩着,但却能看见匣内一座恍若水晶喷泉股的东西在人们眼前喷涌光华——三颗白色,耀眼的钻石像三枚卵形石枕在一席橘色的天鹅绒布上。这使得周围的空气像着火一般地升腾起来。费希尔站在那里,宽容地笑着,细细地嚼昧着女孩子的诧异和惊喜,领略着上校那强作镇定的赞美和直率粗略的谢意,赏析着全场的唏嘘赞叹的表情。

        “亲爱的,我现在得先把它收起来,”费希尔说着,把小盒子收回燕尾服上衣的衣兜里,“来时,我不得不小心谨慎。这三粒非洲钻石取名为‘飞星’,缘由是已被盗过数次。几乎所有的汪洋大盗都觊觎它们,街头闲逛的浪子和混迹旅馆的粗人们,也就不可能不妄想着要碰它一碰。也许来这儿的路上我就会弄丢它们。这是十有八九的可能。”

        “按我说,这是天经地义。”扎红领结的男子粗声粗气地说道,“如果钻石被偷了,我才不会责备偷盗的贼人呢。当他们需要帮助,而你连一点好心好意都不表示,那他们只好亲自动手喽。”

        “不许你说这样的话,”姑娘很奇怪地涨红了脸,高声说道,“也不知是什么人,这样说话真叫人厌恶。你明白我指什么,你把一个想怀揣烟囱扫帚的人叫什么?”

        “圣徒。”布朗神父接道。

        利奥波德爵士却说:“我觉得鲁比指的是理想主义者。”他说话时带着自大的笑容,“激进分子并不说明他靠萝卜维生,”克鲁克有点儿不耐烦地辩道,“而保守派也不代表他们给果酱保鲜。同时,我能肯定地说,理想主义分子并不是一些要带着烟囱扫帚去赴社交晚会的人。一个理想主义者希望扫净所有的烟囱且有人为之付钱。”

        “但有谁可能允许自己积存烟矣烟灰呢?”神父低吟了一句。

        克鲁克绕有兴趣甚至有些敬佩地看了看神父,他问道:

        “有人要自攒烟灰吗?”

        “有,”布朗答道,眼中闪着思辩的神色,“我就听说过园艺工要用烟煤灰。一次圣诞节,变戏法的人没来,我就同六个小孩逗乐。也使用了烟灰—将它涂抹在人的脸上。”

        “太妙了,”鲁比大声说道,“喔,我真希望您在这位同伴身上也试一次。”

        傲慢的加拿大人布朗特先生一边赞扬一边提高了嗓门。惊讶的金融家也增大了说话的音量(其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贬斥)。这时,二二道前门被敲响了。神父走过去打开了门。人们又再次看到了前花园的常青树、猴子树等等。夜色渐浓,紫色天幕下的日落蔚为壮观。此番景象在此刻是如此的光怪陆离,绚丽多姿,好像是剧中的舞台布景,以至大家有那么一刻忘记了站在门边的一个毫无意义的人物。脏兮兮的面孔,磨损的衣衫,很明显,他是个邮差。“哪位是布朗特先生?”他问道,迟疑地将一封信举在面前。布朗特先生刚开始叫喊又马上打住了,走过去证实了自己的身份。满怀惊奇地撕开信封,读了起来。面色一会儿阴沉,一会儿又明朗。他转身对着他姐夫和主人说:

        “上校,很抱歉我惹大家不愉快了,”他的口吻中带着一种纵横殖民地时的一贯愉快气氛,“如果一位老朋友今晚为生意上的事来拜访我,这是否会让您不高兴?实际上,他是费洛里安,著名的法国杂技和喜剧演员。他是法裔加拿大人,数年前我在大西部就认识他了。虽说我猜不透他的目的,但他确实有事情与我商量。”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上校满不在乎地回答道,“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当然准许他来这里喽。”

        “您是这个意思的话,他就会在脸上抹上黑色油彩进来,”布朗特大声说道,“我坚信他也能蒙骗过其他人的眼睛。那我管不着,我也不在意。我喜欢嘻嘻哈哈,老式陈旧的哑剧表演,一个人居然能坐在帽子顶上。”

        “恕谅,我不会那样,”利奥波德.费希尔爵士说道,板着一脸严肃的神情。

        “得了,得了,”克鲁克观察了一阵,轻快自在地说道,“不要拌嘴嘛!比这更低级的笑话还有的是。”

        诚然,费希尔爵士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扎红领结的小子,既不喜欢他那咄咄逼人的主张,也讨厌他与自己的漂亮教女之间的那种彰然无饰的亲密关系。于是,他极尽其挖苦,极尽其专横之能事地说道:“毋庸置疑,你是发现了一些比坐在高帽上更低级的事情唆。那是些什么,请讲讲?”

        “比如说让一顶帽子坐在您的头上。”理想主义者答道。

        “现在嘛,现在嘛,”加拿大农场主以一种粗鄙的仁慈口吻嚷道,“可别破坏了如此良宵。我想说的是,让我们为今晚的客人准备点什么吧。要是您不喜欢,就免了涂脸或者坐帽子,但却还得做一些类似的事情。为什么不适时地来上一出英国旧式的哑剧呢?小丑、蓝花褛斗(意大利、英国等喜剧或哑剧中男丑角的女配角,亦作褛斗菜)、诸如此类的。我在二十岁离开英国时瞧见过一回,至今还像团篝火在我心中燃烧着。去年我只回来一次,发现这种戏已濒临绝迹。现在的戏台上除了一大堆哭哭泣泣的童话剧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我要根烧红的火钳和制成香肠的警察。由他们推出披着月光的圣洁公主,‘青鸟’或别的什么东西。但若叫作‘青髯公’,倒更符合我的口味些吧,不错,把人变成傻老头时我最喜欢。”

        “完全同意,把警察弄成意大利红肠,”约翰.克鲁克说道,“这就比近来给理想主义赋予的定义还更好一些。但筹备工作绝对是桩耗资巨大的事情。”

        “一点也不,”布朗特颇有点如痴如醉地叫道,“小丑是我们这个时代所能创造出来的最聪明的形象。这其中有两个原因:一是表演者插科打诨,不受限制;二是所有器具均取自居家用品—桌子,毛巾架,洗菜筐等等。”

        “一点不错,”克鲁克赞同地说道,并热切地点着头,走来走去,“但恐怕我不能给自己弄到一套警察制服。最近没有哪个警察被杀掉吧?”

        布朗特拧眉,沉思片刻,一拍大腿,叫道:“对,我们可以找到。我这里有弗洛里安的地址。他知道伦敦的每一家戏服店。我打电话让他带件警服过来。”于是他蹦跳着去打电话。

        “教父,这真绝了。”鲁比欢快地说道,几乎手舞足蹈起来:“我要扮演蓝花褛斗,您就充当傻老头吧。”

        富翁有点不太开化。他保持着庄重的神情,形容僵硬地说道.“亲爱的,我想你还是须得找别的人来演傻老头。”

        “如果你愿意,我来演。”亚当斯上校说,从嘴上取下雪茄。这是他说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

        “应该立一座雕像,”加拿大人离开电话往回走时,兴高采烈地嚷道,“那么,我们都固定好角色了。克鲁克先生当小丑,他是新闻记者,又知道所有的老笑话。我做滑稽人。这个角色只需要腿长,需要不停地跳来跳去跑龙套。我的朋友弗洛里安在电话里说他会带一套警察服来,而且在来的路上他就会换好。咱们就在这个大厅里表演吧。观众可以坐在木板楼梯的对面,前面一排后面再添一排。前门作布景,打开关上都行。关上呢,看见的是英国风格的室内布置,打开呢,是一个月下花园。真美啊,一切都像在变魔法!”说着说着,他居然还从口袋里找出了一截尚未清除的彩色粉笔,跑向大厅门,在前门和楼梯间的半路中停下来,划出一道线,分出了舞台部分。

        这样荒唐可笑的一个盛会在当时是怎样给准备好的,迄今还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但人就是这样,只要屋子里有青春,人们身上就会永远地混合著不顾后果的鲁莽与勇往直前的勤奋,当时他们就是以这种混合交织的情怀,令人不可思议地把一切给准备好了的。而在那天晚上,虽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冷静地把表现出来的形象,焕发起来的激情同自己身上的实际东西分辨出来,但整个屋子里确实已经是青春意气,生机盎然了。现代社会正是通过自身创造出来的、使一切都驯顺归依的公约惯例,才使得像哑剧这样的发明流行得愈来愈广泛。其实他们的所有发明,无不经历这样的过程,这是屡见不鲜的事情。穿着鲜丽裙子的蓝花褛斗形同起居室里的大型吊灯,光彩照人,新奇无比。小丑和傻老头用从厨房里取来的面粉把自己抹白,还从其它的化妆品中弄来胭脂给自己上点红彩,他们同所有真正的基督教恩典人一样,将自己的真实姓名给隐匿起来。滑稽人也从香烟盒中剥下银色的锡箔纸,将自己裹好,煞费力气地使自己免于撞碎古老的维多利亚时代的金碧辉煌的枝形吊灯。也许,他在自己身上严严实实地覆盖上了晶莹透亮的水晶。即使鲁比没有找到曾经供她在化妆舞会上冒充女王宝石的那块假宝石,而在今天的哑剧中,哪怕她将不得不极且使用一块维多利亚时代的旧款式人造宝石,但她还是一定会把这出剧演下去。的确,她的舅舅詹姆斯.布朗特已经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得忘乎所以了。他出其不意地将一个纸驴扣在布朗神父的头上。

        神父十分温顺地忍受了这种做法,甚至还偷偷地动了动耳朵。这位舅舅还企图把驴尾巴弄到爵士的燕尾服上。爵士皱眉制止了他的行为。“舅舅也太没谱了,他为什么这么粗鲁无礼?”鲁比对克鲁克说道,同时煞有介事地将一捆香肠搭绕到自己的肩上。

        “他是给你这蓝花楼斗配戏的滑稽人,”克鲁克说道,“我不过是个会讲点破烂笑话的小丑而己。”

        “我真希望是由你来做滑稽人呢。”她说着,让那串香肠晃荡起来。

        尽管布朗神父知道幕后的每个细节,甚至还因为用枕头来假装哑剧中的一个婴儿,使他引起了大家的喝彩,但他本人并不上场。只见他绕到屋子的前面,坐在观众席间满怀庄重地期待着,如同一个孩子在等待着看第一出日场音乐戏。

        观众人数很少:亲戚,一两个当地的朋友,外加佣人。利奥波德爵士坐在前席,他那里着毛领外套的臃肿的身躯阻碍了后面身量较小的神父的视线。布朗神父是否错失了许多,艺术权威们还末曾做出定论。哑剧虽然演得混乱无序,但却并不让人觉得庸俗可鄙。通汤戏都是克鲁克在串演小丑,演得那么狂热,那么即兴。一般说来,克鲁克是个聪明的小伙子。今晚,在他身上有一种强烈的、无所不知的能力在鼓舞他,这是他在瞬息之间,因见到一张特别的面孔,狭得了一种特别的印象,并从这种印象之中涌出源源不断的灵感,使得他这位年轻人显得比全世界的人都更滑稽更聪明。人们只以为他是小丑,可他却几乎充任了演出戏剧所需要的一切编剧(只要还有作家的话)、台词提示者、背景画家、舞美、布景设计师、以及最首要的乐队。令人开颜的表演中,有一阵阵突然而来的间断,这时他连戏服也不脱地猛冲到钢琴前“叮叮”,“咚咚”地敲出一些流行乐曲,听着虽怪却还入耳。

        这场哑剧的高潮部分也同其它戏剧一样,被当作布景的两扇前门给呼地一声吹开,一片月白如洗、可爱动人的花园出现在了观众的眼前。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一位有名噪一时的职业演员—伟大的弗洛里安—这里的客人,身着警服粉墨登场了。同时钢琴边的小丑弹起了《潘训斯的海盗》中的一首警察合唱曲。但震耳欲聋的掌声将曲子淹没了,因为伟大的喜剧演员,一举手一投足所体现的警察尽管拘谨,却叫人崇拜。滑稽人跳起来,击打一下警察的大檐帽,钢琴师这时正奏到“你从哪儿得来那顶帽子?”他装出既羡慕又惊讶的样子,环顾四周。跳着走路的滑稽人又打了一下他(琴师正唱着关于“我们还有另一顶”的几节曲儿)。接着直冲人警察的怀抱,并跳落在他身上,传来一阵喧闹热烈的欢呼。陌生的演员来了一段他最为人称道的模仿死人的戏,至今帕特尼还佳话常传。一个活生生的人能变得毫无生气,太叫人难以相信了。身手敏挺的滑稽人,像一个布袋,大摇大摆地荡来荡去,要么像在印第安俱乐部里扭动摆晃着身体,一刻不停地随着钢琴键传出的最疯狂最荒诞的曲子。滑稽人从地板上猛地举起喜剧中的瞥察,小丑弹道:“我从你的梦想中站立起来。”这时滑稽人又把警察拖曳到背上:“肩上扛着我的囊袋。”最后,滑稽人极尽力道地膨然一声放落警察。

        狂乱的弹奏演变成了轻快的叮咚调子,人们还能听到一些词句—“去给我的情人寄一封信,路上我却把它弄丢了。”在这没头没脑的状态达到极限时,神父的视线完全给挡住了。市府大人全身起立,狂野地把手插进口袋。接着他又急躁不安地坐下,但身子仍然还在打着颤。再次站立时,他简直可能会大步地跨上舞台。只见他瞪了一眼弹琴的小丑,默默地、气咻咻地冲出了房间。

        对业佘滑稽人的这种荒谬可笑却不失优雅风致的舞蹈,神父仅仅多看了几分钟。舞蹈动作针对着毫无知觉的敌人。

        滑稽人一边竭尽全力地做出粗鄙却又真实的表演,一边慢慢地退步出了门,舞进了花园。这儿月光盈满,一片寂静。缀满了银纸片与玻璃石的服装,先前在舞台灯光的照射下就显得过于扎眼,现在在皎洁的月光下舞动时,更是银光闪闪,极具魔力。观众们走拢过来,给予潮水般的掌声。布朗神父感到手臂被碰了一下,有人耳语通知他,说是有人请他去一趟上校的书房。

        他跟着传信人走去,心中疑寞渐增。书房里一片肃穆,透着怪异,这就更加难于驱散他的疑惑了。亚当斯上校坐在那里,一点没变,仍穿着傻老头的戏装,眉毛上方那道突起的鲸骨不停地上下点动着,老花眼里的悲哀神情足以使衣神节的狂欢喧闹平息下来。利奥波德.费希尔爵士倚在壁炉台边,极度恐慌地唉声叹气。

        “发生了一件叫人心痛的事,布朗神父,”亚当斯说道,“下午我们见到的三枚钻石从我朋友的燕尾服口袋里消失了,而且正当你—”

        “当我,”神父咧开大嘴,似笑非笑地补充说道,“好端端地坐在他身后时——”

        “我们没有这类暗示,”亚当斯上校坚定地看了一眼费希尔,这就充分说明他们确有这种糟糕透顶的猜测。他说道,“我只想请你帮助查出可能是哪位先生干的。”

        “谁翻过他的燕尾服口袋?”布朗神父说着,不住地从那衣服口袋里往外掏东西:五六枚便士,一张回程车票,一小枚银质十字架,一份每日祈祷的小册子,一板巧克力。

        上校看着他,许久过后才说:“你要知道,我更想要了解你心里想的,而不是这袋里装的什么。不过,当然,我女儿也是你们大家当中的一个,而且她不久才—”

        “她不久才为有凶手嫌疑的理想主义者打开父亲的房门。那人明白无误地说他会去偷任何有钱人的东西。这就是结果。这使得那家伙更加富有,再没人比他更富有了。”

        “你完全能够知道我的想法,”布朗神父相当疲倦地说,“你后来说它值多少。当我在那没用过的口袋中发现的是这个,意在偷钻石的人是不会谈论理想主义的,他们指责它更有可能性。”他神情祥和,口气稳定地补充道。

        另外两人一会儿就变了,神父接着说:

        “你看,我们多少也知道这些人。那个理想主义者不过是偷了颗钻石而非金字塔。我们该马上注意的是我们不知道的人。扮演警察的家伙弗浴里安,我想知道,此时此刻他在哪里?”

        傻老头腾地弹跳起来,迈着大步出了房间。富翁瞪眼瞧着神父而神父看着他的祷告书的那会,一小段插曲发生了。

        而傻老头回来,郑重其事,断断续续地说:“警察仍然躺在舞台上,幕布已放下拉起六次,他一直在那。”

        布朗神父扔下书本,站立起来,脑海中一片空白,直愣愣地盯着前方。渐渐地,他那双灰色眼睛中回复了一丝闪亮。只听他含含糊糊地回答道:

        “上校,恕我冒昧,您能告诉我您妻子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吗?”

        “我妻子?”老兵一时间瞠目而视,回答道,“今年去世的,迄今已有两个月了。她弟弟詹姆斯是一周后来看她的。”

        神父像兔子一样嗖地一跃起。“快来,”他异常兴奋地叫道,“快,我们早该去看看那个警察了。”

        他们飞快地奔向现已落幕的舞台,粗暴地冲开蓝花褛斗和小丑(他们似乎还在洋洋自得地窃窃私语着什么),布朗神父弯下腰,瞧着喜剧中的警察。

        “用氯仿麻醉,”神父边说边站起来,“我刚刚推想到这一点。”

        突然一片安静,上校缓慢地说道:“请严正地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神父蓦地爆发出哈哈大笑声来,随即又停止了。他没讲话的时候,内心充满着矛盾和斗争。他长喘一口气说:“没有多少时间讲废话了,我得追踪罪犯,但扮演警察的那个伟大的法国人—和滑稽人跳着华尔兹,恣意搅弄整个场面,乱摇乱晃的灵巧人影……”他的声音渐渐隐没了,他已经转身跑了起来。

        “他是?”费希尔好奇地问道。

        “一个真正的警察。”神父喊着跑开,冲进漆黑的地方。

        枝繁叶茂的花园尽头是些坑坑洼洼的阴凉地。月桂和常生不败的灌木丛映衬着深蓝的天空和银色的月亮。就是在隆冬季节,这里也披着南国的春暖色调。月桂树绿影婆婆,情趣盎然。夜色下的槐蓝充溢着紫光。月儿如同一块硕大无比的水晶石。整个花园组成了一幅浪漫无际的画面。园中树林的顶部枝条上有一个正在爬行着的怪诞身影。他看上去一点也不罗曼蒂克。倒是从头到脚地都在闪闪发光,似乎身上挂着无数个月亮。而真正的月亮又在分分秒秒在追随着他,为他增加一份荧荧之光。只见他一荡一闪,成功地从矮树木纵身跃上隔壁园子的又高又峭的树上。但因为另有一个阴影在较小的树下滑动,毫无误差地赶上了他,所以他才被迫稍作停留。

        “得了,弗兰博,”一个声音响起来,“你的确有点像一颗‘飞星’,但最终只会是颗‘陨星’。”

        “你可是从来就没做过一件稍稍规矩一点的事,弗兰博,亚当斯夫人死后刚一周就从加拿大赶来,这算得上明智的。我想,用的是去巴黎的车票吧。就这样弄走‘飞星’,又是选在费希尔到的那天,这就更算得精了。但除了天赋,以后的事就谈不上机智了。我想,偷宝石不关你的事。除了把纸做的驴尾巴塞人费希尔的衣兜这一伪装动作之外,接下来你可就不怎么高明了。你可以另有一百种办法,去轻而易举地把它摘到手。”

        绿叶丛中的银色身形这时似乎是给催了眠一样,徘徊不定,举步维艰,虽说要硬行逃跑还是易如反掌的。他只是呆呆地瞧着下面的人。

        “对,没错,”下面的人说道,“我早就知道这回事。你大力促成哑剧表演,还让它派上了双重用场。你悄无声息地盗走宝石,风声正是你所怀疑的同谋走漏的。全能的警察就在今晚要拿获你。惯偷本该感激这样的忠告。飘然而逸。但你,伊然是一个有诗意的人。你已经用妙法将珠宝藏在耀眼夺目的珠宝赝品中。现在,你看,若衣服是滑稽人的那件,警察就该紧接着出现了。有可贵精神的警长从帕特尼警察署出发,来追捕你,引诱走进这个世上设置最奇妙的陷阱。当前门一打开,他就直登圣诞哑剧的舞台,在那里他被舞蹈着的滑稽人又踢又蹦,又推又搡,帕特尼最受人尊敬的人们都在发出阵阵笑声。你再也没有比这干得更出色的了。现在,顺便说一声,.你该归还那些钻石了。”

        闪闪发亮的身影纵身跳到一根绿色树枝上,枝头像受到惊吓一样地抽动了一下。但下面那个声音继续说道:

        “弗兰博,我想要你送回这些宝石。我要你放弃现在这种生活。你还年轻,你有自尊心,你富于幽默感。别梦想在那个行当中善良还会长久得了。人可以保待住一定程度的善,但没有人能够保待住长久地估恶不俊。在那条路上只会越陷越深。只耍走上那条路,善良的人会因酗酒而变得凶残,率真的人会肆杀无辜并谎言其事。我认识的许多人,他们一开始也同你一样,是诚实、正直的不法之徒。一个一昧寻求欢乐开心,自以为只在针对富人打家劫户的盗贼,最终还是陷人泥潭,不能自拔。莫里斯.布卢姆开始是个原则性很强的无政府主义者,一个贫困家庭的父亲,最后成了一个奸狡巨猾的间谍,一个搬弄是非的家伙。双方都利用他,却也都蔑视他。哈里.伯克分外严肃而正经地开始他的‘闲钱行动’,但他现在得靠一个半饱半饿的姐姐,没完没了地用苏打水和白兰地供他活下去。卢德.安布尔骑士般地昂首跨入世俗社会。现在他给伦敦最下流的掠夺者书写匿名信。巴里隆上尉在你之前,是个很不错的绅士哥儿,却死在了疯人院。当初,他尖声厉叫,对拿克斯派来的探子和诱他入套的捕头害怕得要死。我知道你后面的树很稀松,你可以像个猴子一样,一闪身就没入其中。但总有一天你会变戚一身灰白的老猴子,坐在林中,心态变凉,慢慢地走向死亡。树顶毕竟是光秃荒凉的。”

        一切都是静静地进行着,就好像下面那位小个子人给树上的人拴了一根无形的长长绳索。他接着说:

        “你下来的步子已经开始迈出了。你惯于夸许不做小人,但今晚,你却干了件可鄙的事。你将嫌疑嫁祸到一个诚实的小伙子头上,并已开始防着他。你拆散了他与爱他的女孩。你还不悬崖勒马的话,你到死前就还会做出一些比那更可耻的事来。”

        三粒熠熠生辉的钻石从树丛中落到草地上。小个子弯腰拾起来,当他再次抬头时,只见树枝圈成的绿色鸟笼中,已经是空空如也,银色鸟儿已经飞走了。宝石失而复得(所有人当中,只有神父偶然拾得)。晚会也在喧嚣中胜利地结束。大名鼎鼎的利奥波德爵士甚至对神父说,尽管他本人见多识广,但他仍然尊敬那些恪守与世无争,生活超脱物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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