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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步履不停未来可期什么意思第六章

第六章

        “真的是呢,很像期待的那样呢……”

        连由香里也这么说,然后三个人看着彼此。

        “真是的……”

        随着母亲叹息般的这句话,她们边笑边点头。

        “好啦,让你们坐上还不行吗?不就是车吗,随你们坐。”

        我再度捡起目录,粗鲁地翻页。

        “你想要坐哪一台?这辆白色的可以吗?”

        我边说边指着车的照片给母亲看。

        “你还好意思说呢,明明连驾照都没有。”姐姐说道。

        父亲沉默着,很不是滋味地喝着啤酒。

        “再来一碗吗?”

        母亲的手伸向我的空碗。

        我摸着肚子简短地说:“够了。”

        “你那么年轻,还能再吃吧?”

        母亲向由香里寻求附和。

        “你以为我几岁了啊?”

        我喝了一口茶说。

        “如果还能再长就麻烦啰。”

        姐姐附和道,然后看着由香里。

        “你的牙齿还行吗?”

        母亲一边用卫生筷剔着牙缝中的玉米,一边问我。

        她每次见到我都要担心我的牙齿。有一次过年回家,正当我睡到一半的时候,还因为被母亲撬开嘴巴而吓醒过。当时母亲一边在枕头旁俯视我,一边笑着说:“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蛀牙而已啦。”她可能是因为很在意自己戴假牙,所以每年的贺年卡上面最后也一定会加一句“记得去看牙医”。

        记得当母亲住院时,我去探望她,她反而还担心起我的牙齿。蛛网膜下出血的母亲在手术成功后,开始慢慢出现痴呆症状。明明那时父亲已经过世,她有时还会问起:“你爸今天怎么没来?”有时她会把医院跟自己家搞错。听到隔壁病床的家属来了,还会突然问:“家里有客人吗?”然后坐起身子很慌乱地想要去泡茶。又过了一段时间后,不要说是由香里,连姐姐的名字她都记不起来了。虽然她勉强还记得我,但到了最后,竟把我和大哥搞混在一起,让我特别不甘心。当我无法再跟她继续对话时,忽然灵光乍现,把嘴巴张得大大的,凑近病床上的母亲。

        “我最近好像有蛀牙呢。”

        听到这个的母亲突然恢复正常似的皱起眉头。

        “要快去看牙医啊。等到非拔不可才去就太迟了。一颗牙齿蛀掉的话,隔壁那颗也很快就不行了。”

        母亲把以前对我说过的话一字不漏地又说了一次。

        我好高兴。

        那是我所熟悉的母亲,如假包换。

        然后我开始感觉到,那样的母亲正一点一滴地从我眼前消失。这想法令我不寒而栗。

        母亲过世之后,我才开始去看牙医。

        “你如果早一点来的话就用不着拔了。”

        牙医这么告诉我。我花了一年的时间才把蛀牙全部治好。

        那一次我也没有回应母亲的问话。

        “你一定都没去看牙医对不对?”

        她又问了一次。

        “工作太忙了。”

        我很不耐烦地说,然后从衬衫口袋里拿出手机。我以为有来电。

        “你跟我一样牙齿都很不好。嘴巴张开一下,‘啊’一下,啊——”

        母亲撑在茶几上,自己也把嘴巴张得大大的。看到那个样子,姐姐笑得前仰后合。

        “不要在小孩面前这样啦。”

        我看了一眼淳史,他仍用毫不知情的表情吃着寿司。没有来电。我又把手机收回口袋里。

        “什么?是工作上的事吗?”

        母亲看着我忧心地说。

        “嗯,还好。世田谷的美术馆突然有急件要委托。”

        我随口撒了个谎。由香里坐在我旁边,她手上的筷子因为我的谎话停了一下。

        “咦?是油画吗?”

        母亲发出兴奋的声音。

        “嗯……可以算是啦……”

        我模棱两可地回答。母亲虽然没有一般人嘴里所谓的学问,但她似乎从小就喜欢音乐或画。最近她还去市场附近类似老年俱乐部的地方,学习手绘明信片。在寄给我的明信片中,也常常用水彩画上一些精致的插画,有柠檬、番薯、柿子、种在盆里的番茄和牵牛花。她没有画过任何特别的东西,但正是因为没什么特别,所以现在回过头来看,反而可以从中看到母亲栩栩如生的日常作息。青椒、苹果、水仙花、松子、茄子、枇杷籽。有一次我称赞她明信片上的竹?鱼画得很好,让她特别开心。

        “不能只靠想象来画画。老师说过,要花足够的时间观察眼前的东西才行。”

        她过世之后我在老家整理她的抽屉时,从中找到了好几张画了竹?鱼的明信片。想必她是练习到画得好为止才寄给我的吧。寄给我的那张上面的竹?鱼,的确是看起来最好吃的。在那条竹?鱼旁边她写着:“有好好补充钙质吗?”我想她一定是担心我的牙齿吧。后来,我把她画的明信片全部收在了佛龛里面。

        “说上次报纸还报过呢,关于油画修复师的事。说是‘画的医生’。”

        听到姐姐的这句话,正在看报纸的父亲好像淡淡地笑了一下。

        “嗯?什么报啊?”

        母亲问姐姐。

        “我记不起来了……下次复印寄给你好了。”

        “嘴上说得好,哪次真的寄了?”

        “真是抱歉。”姐姐吐了一下舌头。

        不管她们母女间的对话,我在意的是父亲的反应。姐姐也真是的,干吗偏偏要用医生这个词来说明修复油画的工作呢?

        “嗯,没有像医生那么了不起啦。与其说是医疗,倒不如说是抗老整形手术。”

        “听起来不错啊,真想麻烦你修复一下。”

        姐姐一边看着由香里一边开着玩笑。

        由香里也笑着看了我一眼。那笑容像是在示意我,刚刚只是随口撒个谎,现在似乎已经开始越陷越深了。

        “你刚刚说的那是什么手术来着?”

        母亲歪着头问。

        “母亲已经不需要啦。”

        “您还年轻,所以完全不需要。”

        “我也没信心可以修复……”

        我们三个人相视而笑。

        “为什么我觉得被排挤了?”

        母亲有点闹别扭地说。看到她的表情,我们三个人又大笑起来。只有父亲还是闷着头在看报纸。

        “总之,这行业好不容易才算是引人关注了。像我念的那间大学啊,报名的人也一年比一年多。只是真的要以此维生,竞争还是很激烈的,因为门槛其实是很高的……”

        那已经是我对父亲能够虚张声势的最大极限了。可是父亲却完全没反应的样子。

        词穷的我只好说:“是吧?”然后用求救的目光看向由香里。

        “好像是呢。”由香里咧着嘴,脸颊浮现出两个酒窝,然后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这是她并不想笑的时候才会做出的表情。

        “你以前手就很巧啊……”母亲说。

        母亲以前就常说我的手巧是遗传自她。的确,母亲虽没正式学艺,但不管是料理还是裁缝,她都边看边学就学会了。冬天她常会穿着自己编的毛衣或薄外套,像今天她身上那件淡紫色的碎花洋装(应该说是乡下老太太常穿的家居服)的衣领上,也绣上了时髦的蕾丝边。应该是她自己做的吧。那蕾丝的白色,正说明今天对母亲来说是个特别的日子。只不过,她再怎么灵巧,也只能停留在外行人的领域,还没到可以以此维生的专业水平。而最难为情的是,竟然连这种地方,我也像极了我的母亲。

        “酒量蛮好的嘛。”

        姐姐看着由香里的空杯子说。而姐姐也正是我们三个兄弟姐妹中酒量最好的。

        “嗯,像家母。”

        我酒量极差,但由香里不管怎么喝都不会脸红,酒品也很好。

        “记得幸惠酒量也很好。”

        母亲怀念地说。

        “对啊,有得一拼呢……”姐姐也附和。

        由香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在她耳边小声说:“她们在说我大嫂。”

        “哦哦。”由香里点点头,又喝了一口姐姐劝的酒。

        “也不知道她现在住哪儿。”

        姐姐问母亲。

        “贺年卡上的住址没变啊,记得是所泽没错。”

        “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样了?”

        我边回想着她皮肤白皙的面孔边说。虽然我只见过她两三次,但我记得她的侧脸很美。

        “看起来蛮命苦的……”

        照例,当大哥第一次带她回家的隔天,母亲在厨房边喝茶边说人家的坏话。那次因为大哥叫我“好歹也跟人家打个招呼吧”,我才难得地回到老家。但如果继续待下去,只会不断地听母亲抱怨和说长道短,所以我早早就打包走人了。

        在大哥过世之后,她还说:“果然是那个媳妇娶得不好。”

        她把责任推给跟意外完全无关的大嫂,深深叹了一口气。我想如果不这么想,母亲大概没有办法继续过日子吧。

        没过多久幸惠就离开了这个家,和我们不认识的人再婚了,听说还生了两个孩子。

        “如果当初他们俩有小孩的话,叫她来坐坐就更方便了……”

        母亲说道。

        “都已经再婚了,不方便来吧。”

        连姐姐也这么说,使得场面冷了下来。

        “但换个角度想,也还好在那之前他们没有小孩。”

        一直闷着头看报纸的父亲突然插嘴。

        “带着拖油瓶的话,就很难再婚了吧。”

        他边这么说,边舔了一下右手大拇指,发出很大的声音翻报纸。不管是姐姐还是母亲或是我,这时都不敢看“带着拖油瓶”的由香里。虽然对于父亲的粗线条我们早就习惯了,但这次已经到了如此口无遮拦的地步,使得我们三个人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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