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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湖

        正是日落时分,扁舟一叶载着程临渊主仆三人,驶入太湖。

        水与天融为一体,舟与湖相澄如镜。那一道悠曳的水线,长长的,似名家的画迹,徐徐飘入汀葭,又渐渐浅淡下去,无可觅寻。

        云澈坐在船头,静静望着眼前的湖光山色。湖风吹得他的小脸微红,他却不以为意,端坐如凝,双眸和这水天一般清澈。

        “云澈,进来吧,外边风大。”程临渊在舱内淡淡道。

        “是,公子。”云澈应了一声。进了船舱。

        一张榉木灵芝案后,程临渊披着灰色大氅,双目微合,盘膝而坐。云澈见案上摆着古琴,便问:“公子要抚琴吗?”程临渊没有睁眼,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云澈从香盒内拣了一支香出来点了,插在熏笼里,又向豆包叱道:“豆包,公子要弹琴了,你好好坐着。”

        豆包眨了眨眼,诺诺道:“我到后面钓鱼去。”

        云澈小脸一沉:“先听公子弹琴,钓鱼的话,几时不能钓?公子的琴可是难得听一回。”

        豆包小嘴一瘪,捂住耳朵,胖乎乎的身子向后缩了缩。

        程临渊道:“算了,让豆包去吧。他听了会睡着的。”豆包如蒙大赦,抓起鱼竿和鱼篓,钻到舱后去了。

        程临渊调了调音,问云澈道:“小澈想听什么?”

        云澈向窗外望了望,道:“看这景致。弹《潇湘水云》最合适不过。”程临渊点了点头,双手抚琴,悠然弹了起来。

        云澈正襟危坐,听得甚是认真。豆包却蹲在船尾,手持钓竿,恍若未闻,全神贯注地盯着水面。那琴声明明响着,合着两个小小的童子,却又静得让人心都松了下来,随着倒影轻轻融到湖水中去了。

        一片静谧中,一艘画舫缓缓行来,在不远处停下。画舫上,一男一女正静听着琴声。

        “好琴,宽静柔正,得了真味了。”少年抚掌叹道。他方面大耳,长眉阔目,生得很是大气,连声音也是琅琅的,金石般地响亮。少女静静一笑,没有说话,继续聆听着。

        那琴声微微的,起落越是分明,声调却越是疏淡,皎然间心骨俱冷,仿佛半生旧梦,尽随着微风吹入水云深处。

        琴声已歇。两人依旧痴痴地,回味着那希夷至境。

        半晌,少年才慨然叹道:“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今天可算开了眼界啦。何方高人,沈勉可有幸一会?”说完,略显紧张地望着对面小舟。

        “既是知音,何妨一聚,请移步吧。”舟中传来程临渊淡淡的回答。

        沈勉闻言,向少女作个喜色,命画舫靠了过去。还隔着丈许,他就跳上小舟,船头只微微一颤,显然轻功不弱。少女也跳了上来,手腕上系着一对银铃,一跳之下在湖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格外动听。

        船舱不大,好在孑然无物,又进来两个人也还坐得下。

        沈勉抱拳道:“小弟沈勉,就住在太湖西山,这是舍妹沈荃。敢问阁下是……”

        “云澈,给两位奉茶。”程临渊淡然道,“在下程临渊,徽州人士。贤兄妹也喜欢古琴么?”

        沈勉摇头道:“惭愧。我们两个都是爱琴之人,平时也常以风雅自居。今日有幸闻听阁下的琴声,才知何谓真正的雅士……”

        “沈兄过誉了。”程临渊微微一笑,“在下也不过是一介商贾,与高人雅士并不相干,只望贤兄妹不取笑在下故作高雅便知足了。”

        沈勉笑道:“这有什么,我们家里也是以经商为业,也没看谁低看我们一眼。”沈荃在一边轻轻点了点头,望着程临渊,却依旧没有开口。

        “西山沈家是金庭大族,我怎么比得了?”程临渊意味深长地道。太湖有东西二山。东山也称胥母山,西山则被称为苞山。天下十大商帮。晋商、徽商以州为名,甬商以府为名。龙游商帮则是以镇为名,以区区一乡之地为名的,便只有虎踞于太湖之畔,有“钻天洞庭”之称的洞庭两山。沈家世居西山,百年来经营于荆襄淮楚之间,如今已是苏州有名的富豪大族。

        沈勉摇头道:“西山便西山,金庭可论不到我们沈家。东山的那些大户可比我们西山人有钱有势得多。”

        程临渊漫不经心地道:“听说姑苏剑派大都是东山人,可是真的?”

        沈勉叹道:“可不是,姑苏剑派传承数百年,声名显赫,可如今却沦为东山席家把持的傀儡。剑派嫡传弟子中十之七八出身东山,没法子,谁让人家势大呢。”

        “说到东山席家,那席万兴席老爷子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啊。虽然我没来过苏州,却也听过东园不倒翁的大名。常言道,天下衣被在吴淞,吴淞衣被在东园。又有非席万兴布勿衣勿被之说。想必盛名之下。必无虚士。”

        沈勉哼了一声:“席万兴?那可是个浑身都沾着油的老狐狸。他经商四十年,就没听说过谁在他身上讨了什么便宜去。咱们姑苏剑派之所以成了东山把持的傀儡,也是他一手操纵的。在他手上,席家的钱倒是赚够了,不过这名声么,嘿嘿……”说着,冷笑着摇了摇头。

        程临渊笑道:“我看沈兄身手敏捷,想必也是派中的嫡传弟子吧?”

        沈勉自嘲地道:“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算什么,哪有资格成为嫡传弟子?不过我兄长沈学倒是剑派的嫡传弟子,功夫可比我高明得多。”

        “哦?不知令兄的尊师是……”

        沈勉笑道:“家兄恩师便是何太纶何掌门,大名鼎鼎的会稽大剑。”

        “听说何掌门身手高绝,飞白剑法威震东南,姑苏剑派能在数年间便晋身十大剑派,何掌门功不可没……”

        沈勉苦笑道:“程兄可是取笑小弟么?江湖上谁不知道姑苏剑派能晋身十大剑派,靠的是财力雄厚,而非什么高绝的剑法。何掌门么,身手高绝谈不上,经营有方倒是有的。”

        程临渊哑然失笑:“这也难怪,如今江湖中不会经营的帮派可不多了。不说别的,单说少林派,每年只香油钱便有上万两银子,更别说那些遍布各地的生意了。”

        沈勉笑道:“少林是天下第一大派嘛,这江湖首富的地位自然是跑不掉的。”

        程临渊又道:“少林是江湖首富,贵派却也是东南武林的首富,身为十大剑派之一,也算名至实归。何况贵派经营苏州多年,宵小绝迹。群魔辟易,功劳实在不小。”

        沈勉摇头道:“程兄过奖了。敝派哪里有那么大的功劳?况且这苏州城也称不上宵小绝迹,群魔乱舞倒是有的。别的不说,单说这城里的长洲打行,那便是敝派也不敢轻易招惹的。”

        程临渊故作诧异地道:“打行?我倒是听说过。想来那些不过是些市井流氓而已,贵派高手如云,怎会怕这些小小的黑道?”

        沈勉叹道:“黑道不假,小小却未必。这长洲打行的总班头昆仑魔董泰,便是苏州黑道名副其实的第一高手。这董泰为人心狠手辣,老谋深算,其金刚混元劲已到了碎石成絮的至高境界。想必程兄也知道,武林人士最怕的就是这种从不将江湖道义放在心上的地头蛇,武功再高也怕被人投毒撤石灰啊!”

        “哦?区区一个黑帮头子,难道贵派也无人能制他么?”

        沈勉苦笑道:“不怕程兄笑话,三年前长洲打行的人和敝派弟子起了冲突,咱们派中剑法最高的三位长老找上门去,满以为可以扫荡犁穴,结果连董泰的面也没见到,就被十三太保中的大太保赤手空拳接下了。结果怎么样?我那三位师伯没能在人家面前讨得了任何好去。那十三太保的武功可是董泰一手调教出来的,徒弟如此强横,师父的武功可想而知。”

        “这董泰的底细沈兄可清楚么?”

        沈勉摇头道:“董泰是十年前来苏州府的,原来江湖上没听说过这号人物。他刚来时还没这么嚣张,对我们姑苏剑派也算恭敬。后来长洲打行慢慢坐大,又结交了官府,就不再将咱们放在眼中了。前两年更和我们洞庭两山对上了,两边有过几次交手,都没占到什么便宜,官府又出面调解,这才罢手。可笑敝派这才晓得养虎为患,却未免有些太迟了。”程临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沈勉突然发现说了大半天,都是自己在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道:“不知程兄来苏州是做什么生意的?”

        程临渊道:“我在苏州盘了几家药铺,做些药材生意。”

        “药材生意?”沈勉一愣,随即点头道,“倒也可行,苏州向来出名医,也多药铺,饮露和膏药尤其出名。而且经营药材的多是赣商和豫商,他们在苏州势力不大,也很少欺压同行。只是药材生意虽然红火,可苏州城的药铺太多,竞争尤为激烈,并没有多大的商机可言。”

        程临渊微微一笑:“我初来苏州,自然想先经营些稳妥的生意,看看风声再说。”

        “这样……”沈勉沉吟道,“那程兄可先去南濠看看。外地运来的药材大都在南濠贩卖,不过人参店却多在闾门,那算是获利较厚的药材了。不过程兄却要留意那些白日鬼,别被他们用假药材坑了。”

        “多谢沈兄提点。”

        清脆的铃声响起,原来却是沈荃拉了拉哥哥的袖子,一边偷望着那琴。沈勉会意道:“舍妹想借程兄的瑶琴一观,不知可使得么?”

        “这有何妨。”程临渊将古琴推到她的面前。

        沈荃欣喜地接过琴来,细细看去。这琴是列子式的,身如壶瓶,无肩腰之分,只是焦尾处横嵌了硬木承弦。沈荃安然坐好,轻轻按着琴弦,发出几声“仙翁”“仙翁”的空音。沈荃双唇微张,似在对这琴声欢喜赞叹,随即又抬头望着程临渊。长长的睫毛挑着天真的祈求。

        沈勉怜惜地看了她一眼,道:“舍妹幼时得病。坏了嗓子,无法开口说话,程兄奠怪。”

        程临渊“哦”了一声,向沈荃微笑着点头示意:“若是姑娘有意,但请高奏无妨。”

        沈荃向他感激地颔首一笑,解下腕上的铃铛,又净了手,这才神色一肃,拇、食二指屈如鸟喙,余指翩然张举,做个“神风衔书式”,勾挑抹剔,弹了起来。

        云澈在一边煮水,一边听琴。沈荃的指法虽嫌稚嫩,可她琴心甚笃,这一曲弹得铿锵凄婉,意切情悲,他渐渐听得入神,沉浸到那凄然感慨的琴声中。程临渊也静静听着,原本微合的双目不知不觉中睁开,目光空空地投向远方的天水一线处。

        曲毕,余音落尽,舱内一片寂静。

        一阵咕嘟声打破了宁静,原来是壶中的水开了。

        云澈红着小脸道:“我太出神了,请公子责罚……”沈荃看了看他,恳请的目光望向程临渊。

        沈勉知道妹妹的意思,朗声笑道:“程兄身边的童子都能闻琴人照,可见程兄是如何高明了。”又对云澈道,“你叫云澈吧,我来问你,你可知这是何曲么?”

        云澈望向程临渊,见他颔首示意,这才答道:“知道,这位姑娘弹的是《墨子悲丝》。”

        沈勉点头道:“不错。那你可知这曲子的来历?”

        “当然。”云澈小脸上一派肃然,“战国时。墨子见素丝待染而悲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五人为五色,不可不慎也。非独染丝,治国亦然。墨子从染丝中感悟出了‘丝有染,国亦有染’的治国之道。因而成曲,所以这首琴曲也称《悲染》。”沈荃望着他。微笑着点头。

        “果然不凡!像你这般年纪,我还没读过墨子呢。”沈勉赞道,又笑问道。“那你来说,当今天下被染成了什么色?”

        “金色。”云澈毫不犹豫地道。

        沈勉一愣,他只是想和云澈开个玩笑,看看这孩子窘迫的样子,不想他回答得如此干脆,忙问:“哦?你倒说说看,为何是金色?”

        云澈朗声道:“当今天下,商贾之道大兴,天下之人皆崇商拜利,争驰奔走,竞习贸易。无论宾朋聚会,还是街谈巷说,口中所言,心中所想,尽是逐利之道。若说朝廷是天,天下官吏却皆为商贾贿买,这天却被染成金色了;若说百姓是地,而奔走财利者却尽是五方之民,于是这地也被染成金色了。就连这武林,这江湖,又有哪家哪派的背后没有富商大贾在支撑?连江湖之远,也逃不过孔方兄的手眼,天下又如何不是金色?”

        沈勉抚掌叹道:“说得好!程兄,这孩子说得虽然浅了些,却是振聋发聩的金玉之音!真难为你是怎么调教出来的。”沈荃不能开口,却举手轻轻鼓了几下掌,以示赞赏。云澈小脸微红,垂下头去,却又偷偷看了沈荃一眼。

        “是这孩子自己勤学好问。和我却没什么关系。”程临渊淡淡地道。

        忽然,门帘一撩,胖胖的豆包拱了进来,可怜巴巴地望着程临渊:“有条好大的鲤鱼,金色的,很神气……跑了。”

        程临渊向船舱角落一指:“鱼饵在那里,你自己拿吧。”豆包“嗯”了一声,幔吞吞地爬过去,拿了鱼饵,也不看沈勉兄妹,又躬身出去。

        “记得用螺肉饵,暗红色的。”程临渊又叮嘱道。窗外,传来豆包闷闷应声。

        沈勉从未见过如此随意的主仆,不由暗暗惊奇。他天性爽朗。交游广阔,见了程临渊的气度风范,便起了结交之心,向沈荃低声道:“如何?方才听到琴声时,我就知他不是俗人,现在看他和孩子对答何等清俊?我们西山又有哪个有如此的气度胸襟?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还没等沈荃回答,舱外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哨音。

        沈勉微微色变,低声道:“程兄,你呆在这里莫动。”起身出舱,向远处眺望。只见东南方向,一片银光闪耀,十几艘卷棚小船正分水逐浪,飞射而来。这些小船都包裹着银箔,在阳光下和湖水的反光融为一体,极难辨认。此刻,这些小船正随着尖锐的哨音,隐隐形成扇形之势,向画舫不断逼近。

        糟了!是太湖水盗!沈勉心中一沉,脑中急思应对之策。他的画舫虽然华丽,可速度甚慢,定会被对方追上。若用程临渊的小舟。却又怕连累对方,一时方寸大乱。沈荃也出了舱,紧紧握住哥哥的手,向他微微一笑。沈勉心中一酸,也握了握她的小手,心想:无论怎样,总要护了小妹周全。

        “莫走了沈家的人!”“活捉沈氏兄妹,赏金百两!”远处,水盗的呐喊声惊天动地,让沈勉的心绪烦乱异常。

        “云澈,去将这些扰人清兴的家伙赶走。”舱内,程临渊淡定如常。

        沈勉正惊疑不定,却听云澈应了一声,背着一壶长箭来到舱外,手上还持了张黑沉沉的大弓。那弓几乎和他一般高,被他单臂拎在手中,却显得轻松自如。

        “云澈,你这是……”沈勉惊疑不定。

        云澈笑道:“沈公子放心,几个湖寇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说着持弓站在船头,髫发飘拂,神情凝肃,凛凛间散发着英杰之气。

        水盗的小船近了又近,渐渐已能看清水盗们狰狞的眉眼。云澈掏出手帕,试了试风向,这才抽出一支红羽青茎的长箭,搭在弓上。也不见他如何用力,大弓却已开如满月。云澈轻咬下唇,翦水般的双眸紧锁来船。齿问进出了一声:“雷影箭!”

        几乎是弦声颤响的瞬间,一名水盗已胸口中箭,惨叫着跌入湖中。不理会沈勉眼中的惊喜,云澈再次拈出一支白羽红茎的长箭。张弓搭好,稳稳瞄住来船,一声清叱。倏闪之间。白色的羽箭优美地滑翔着,掠过数十丈的水面,一举贯穿了两名水盗。

        沈勉在一边看得又惊又喜。忍不住大喊:“妙哉!发机如惊焱,三发两鸢连。小澈好箭法!”沈荃目露欢悦之色,向云澈使劲鼓掌。

        云澈向她微微一笑:“这是飞凫箭,专射远敌。”

        群盗一阵喧哗,有人也用弓箭还击。只是此刻两方相距甚远,他们射出的箭力道不够,在空中便被湖风吹得软弱无力,纷纷坠落。云澈引弓连射,箭无虚发,片刻间已有十余名水盗丧命。

        一个黑衣大汉见势不妙,喊道:“拆板为盾!挡住来箭!”群盗醒悟过来,纷纷拆下船板,立在身前。云澈眼中露出一丝不屑,掣出一支尾端分叉的墨绿长箭,张弓搭箭,手中大弓略偏,扣弦食中二指一扭。清叱道:“凤尾箭!”手一松。呼哨声中,那箭画着长长的弧线,从侧翼钻入人群,射穿了那黑衣大汉的头颅。黑衣大汉双目凸出,伸手想将头上的弓箭拔出。却握着箭尾,软软倒下。

        云澈仿若不见。冷静地开弓、再射。一箭飒然,似美丽的凤凰穿破杳冥,飞向敌船。眼见这一箭又要射人人丛,一个黄衣老者突然大吼一声,伸手如电,抓住了箭杆!群盗见了,顿时大声喝彩,士气也为之一振。老者手心被烙铁烫过般疼痛难忍,哼了一声,将箭丢入湖中,暗暗皱眉:这小子好大的力气。沈家何时出了如此高明的射箭手?当下握紧双拳大声道:“操桨的弟兄加把劲,再靠近些,我们就用弓箭射沈家的狗崽子!”群盗大声应是,小船越发地快了。

        沈勉失声道:“糟了!竟然是‘老鲨’成渐黎!”

        “他很厉害么?”云澈冷冷地问。

        沈勉点头道:“他是太湖群盗里排名第二的高手,老谋深算,武功高强,纵横太湖多年,劫船无数,据说从未失手。”

        云澈微微皱眉,又掣出一支黝黑的长箭。这箭足有数尺之长。看来更像一只短矛。他将箭扣好,双臂高抬,下拉。这一次,大弓开得格外地满,那弓弦发出刺耳的呻吟声。沈勉心跳如鼓,感觉自己的神经和那弓弦一样,绷到了极致,随时都会断掉。

        “变——星——箭——!”三个缓缓的字重如千钧,那箭便如得了军令的雷霆,破浪分涛,咆哮奔突而去!

        “不好!”成渐黎看了那箭的来势,大惊失色,纵身跃起,跳到旁边的船上。水寇们的惊呼声中,变星箭凶悍地穿船而人!那艘小船如同被攻城槌狠狠砸过。断舷残桨到处乱飞,船身顷刻间四分五裂!

        那些水盗显然没有成渐黎那般高明的轻功,纷纷入水。眼见云澈的弓箭威力如此惊人,水盗的士气又迅速低迷下去。

        云澈冷冷地道:“也不过如此。”又若无其事地开弓射死一名水盗。

        沈勉见他小小年纪,对敌时却如此冷酷,欢喜之余,又不禁暗暗心惊。沈荃在一边闭着妙目,不敢看眼前的血腥画面,就算偶尔睁眼,也是在偷看云澈开弓的英姿。

        转眼间又是十余箭出去,已没有船敢靠近了。云澈伸手再抓时,却抓了个空,原来箭已用尽。群盗见了,顿时一阵欢呼,在“老鲨”成渐黎的带领下,吆喝着加快速度,再度向小舟逼来。

        云澈微一犹豫,回身道:“公子……”

        程临渊的声音略显不快:“知道,进来吧。”

        三人进了船舱,沈勉见程临渊仍旧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心中便是一松,笑道:“程兄坐得真是稳啊。”

        程临渊伸手示意他落座,淡然道:“为了几个湖寇,不值得大动干戈。”又向沈荃道,“姑娘可会奏《秋鸿》?”见沈荃点头,便道,“就请姑娘奏其中的‘列阵惊寒’一段。”沈荃也不多问,静静坐了下来,开始抚琴。

        舱外喊杀声越来越大,想来群盗已追了上来。沈勉一心盼着看程临渊出手,未免有些心思不宁。沈荃却甚是专心致志,对舱外的嘈杂充耳不闻。琴声合着愈响愈烈的喊杀声,清雅中透着几分杀机。

        程临渊双目微合,修长的中指和着琴音在膝上不断轻敲。

        突然,沈荃双手疾划,奏出一个铿锵的振音。倏忽间程临渊曲指一弹,帘纱微动,似乎有什么随着激越的琴声飞射出去。远远地,传来几声惨呼和落水声,似乎有几人同时受创。沈勉猛地站了起来,见其他人安坐如故,又自嘲地一笑,缓缓坐下。

        一阵喧哗后,喊杀声再度响起。琴声陡然一变,又起轩昂!这一次沈勉运足了目力,却依旧没有看清程临渊的动作。只觉得在那风骇云乱的一瞬间,程临渊的中指微动。一道弱不可见的微芒自他的指间陡然飞出,仔细看时,他敲指的节奏却又随着琴音闲舒下去了,像那隐藏在风云中的龙牙,偶露狰狞,又再度收敛,深藏在茫茫云雾中。

        远处又是数声惨呼,外面再次静了下来。良久。传来成渐黎低沉的声音:“姓沈的,这次你命大,有高人助你,不过你也别得意。你们沈家的好日子长不了啦!弟兄们,我们撤!”一声呼哨后,嘈杂声渐渐远去。沈荃这才收了琴声,捂住心口,显然受惊不小。

        沈勉长吁了一口气。叹道:“程兄神技!晚唐红线,千里之外取人首级,想来也不过如此。”

        程临渊不以为意地道:“雕虫小技罢了。”

        沈勉又向云澈笑道:“小澈的箭法也很好,足可媲美百步穿杨的养由基了。”

        “还差得远呢。”程临渊淡然说。又皱眉向云澈道,“杜子美的《前出塞》你没读过么?怎么忘了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若是专射贼首,那三十支箭尽可够了。”

        云澈低声道:“公子,那些贼人穿得都一样,我……实在看不出来。”

        程临渊冷声道:“若分不清谁是首领,那便该将贼人引近与其对射,我教给你的接箭功夫是花架子不成?还不是你太想出风头,把箭射光了才发现。”云澈小脸微红,咬着下唇。不说话了。

        沈勉见状忙劝道:“小澈不过是个孩子,又哪里能像程兄想得那么周全,程兄何必苛责?”

        程临渊瞥了云澈一眼:“他总有独当一面的一天,那时我不在他身边。就只能靠他自己。此刻多说他几旬,到时便可多一分警醒。”

        沈勉心中一凛,知道云澈不是普通的童子那么简单,又暗暗寻思程临渊的身份,试探着问:“不知程兄用的是何物?我方才只觉眼睛一花。就有敌人丧命。莫非真的是飞剑?”

        “在下可不是什么剑仙,今日退敌,全在此物。”程临渊手一摊,将几枚铜钱扔在桌上。

        沈勉将铜钱捡起来细看,却发现不过是普通的铜钱而已,不由疑惑地望向程临渊。

        “这是当年太祖称吴国公时所铸的‘大中通宝’。当时太祖还是草莽出身,在鄱阳湖大破陈友谅后,东南局势渐稳,遂于金陵设宝源局,铸‘大中通宝’。你看,此钱光背无文,但上置‘十’字,便说明这是一枚当十钱。”程临渊又指着另一枚铜钱道,“这一枚上有背文,却是太祖定都金陵后才铸行的。元末群雄并起,韩林儿铸‘龙凤通宝’,张士诚铸‘天佑通宝’,陈友谅铸‘大义通宝’,却只有太祖的‘大中通宝’得以流传天下,虽只区区几枚铜钱,可国朝兴衰,却尽在于此。”

        好大气的话。沈勉心中一惊,对程临渊的身份愈发好奇。

        “对了,这外边的湖寇可和贤兄妹有仇么?”程临渊淡淡地问。

        沈勉长叹一声。将其中的缘故一一道来。太湖水域广阔,水盗凶顽狡猾,纵横太湖水路,历来是两山之民的心腹巨患。多年来,洞庭山帮和群盗间相互死拼不休,伤亡累累。沈氏弟子擅长水战,几次与水盗火拼,都占尽上风,也赚下了不小的威名。正因如此,沈氏和太湖群盗结下了死仇。沈家四老中。老二沈荣中了水盗的毒弩,成了废人,而上一任群盗首领翻天蛟庞浪前些日子也死在沈勉之父沈坚手中。庞浪之子庞休扬言要血洗沈家,只是西山防护森严,高手众多,庞休始终不敢轻易来犯。

        程临渊皱眉道:“如此说来,贤兄妹应该格外小心才是。怎么还有心在太湖上独自游玩?”

        沈勉脸上一红,愧然道:“这里离西山不远,白天水寇极少在这一带出没。谁知道竟会这么巧?”

        程临渊摇头道:“不是巧,对方分明有备而来。你没听到他们喊要活捉你们么?离得那么远,他们竟能看清船上的人,岂非怪事?”

        沈勉心中一沉。的确,这些水盗分明是等着他们兄妹自投罗网的。可他们又是如何得知自己行踪的?难道家中混入了水盗的奸细?若非今天巧遇程临渊,只怕……想到自己和妹妹可能遭遇的下场,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程临渊又道:“听那水盗离去时的话外之意,只怕近日还要有所动作,沈兄还须多加小心才是。”

        沈勉皱眉道:“程兄说得是,只是敝族虽然人手不少,可总有行走在外的子弟,若是水盗只挑落单之人下手。的确让人头痛。”

        程临渊沉声道:“沈兄可知,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

        沈勉若有所思:“程兄是说……”

        “沈兄最好回禀家中长者,最近与两山各族多些往来。虽然太湖水盗现在针对的是沈家,可水盗毕竟是洞庭商帮共同的麻烦。说不定,这倒是一个一举扫清太湖水盗的机会……”

        “机会?”沈勉一愣。

        “不错。机会。沈兄不是说,那庞休的父亲被杀了么?身负杀父之仇,人总要比平时更冲动些……”

        沈勉沉思片刻,眼睛渐渐亮了起来,还想再问时,沈荃却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指了指窗外的天空。

        沈勉拍拍她的小手。向程临渊感激地道:“程兄金玉之言,沈勉受教了。本想和程兄长谈,可惜天色已晚,小弟就不打扰了。不过改日程兄定要来小弟家中坐坐,让小弟一尽地主之谊。”

        程临渊点头道:“若有闲暇,自然要叨扰的。”

        沈勉喜道:“如此一言为定,小弟就等着程兄大驾光临了。”拱手作别后,云澈挑起舱帘,将二人送出舱外,望着那个纤细的身影盈盈跃回画舫,又目送着画舫在远方一点点变小。直到消失不见。

        回到舱中,见程临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云澈的小脸不由一红,讪讪道:“方才有些闷。就在外面多吹了会儿风。”

        “可吹得心冷了么?”程临渊打趣道。

        云澈点点头,咬着下唇静立片刻,又坚定地摇头。

        程临渊拍拍他的肩:“成事在天,谋事却在人。只要人还在,总是有机会的。改天你就跟我一块去沈家吧。”云澈用力点了一下头。

        “噢!终于上钩了!”舱后。传来豆包的欢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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