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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琴

        三人上了码头,随着人流缓缓而行。阊门街的热闹是只有走在其间才得以体会的。沿河的店号连绵着泛向远方,摊贩们在夹缝中挤占着每一尺土地,吆喝着招揽顾客。靠街的树几乎被砍光了,留下的木墩子也摆成了小吃摊儿。一头驴车正艰难地在车夫吆喝声中掉着头。行人不断皱眉侧身从驴子身边挤过去。饭庄和酒肆冒着白腾腾的烟雾,扑鼻的饭菜香气和香烛的浓郁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呛人的暖香。

        丝竹声渐渐大了起来。吴侬软语和着玲珑的琵琶,听得人软绵绵的,有种薰然欲醉的闲适。青年对这靡靡之音并不喜欢,皱了皱眉,加快了脚步,云澈和豆包急忙跟上,谁知他却突然停步。

        “公子,怎么了?”云澈问。

        青年抬头示意他不要说话,侧耳聆听。果然。一缕细细的琴声埋没在那一片丝竹管弦之音中,正如花街柳陌间,开着一株泠泠青莲,虽在风尘,却不堕风尘。

        青年听了片刻,突然转身向路边的园门走去。两小对视一眼,急忙跟上。刚进园门,一个身着宫装的中年女人便笑着迎了上来:“公子爷,来,里边请。妾身眉姐,给您见礼了。您眼生,第一次来吧?您算来对了,我们氤氲雪可是苏州城里数得着的行院呢!要不要妾身给您叫几位称心的姑娘?”

        青年这才知道这座看似清雅的园子竟然是一家妓馆,眉头微皱,随手递过一锭银子:“不用了……刚才弹琴的是哪一个?”

        “琴?”眉姐闻言一愣,随即掩口轻笑。“真是几百世修来的,这么多箫笛琵琶,偏生只有温雯的琴入了公子的耳了,这丫头是和公子有缘呢。”一边接过银子,熟练地塞入怀中。

        “温雯?”

        “可不是,这丫头可是我们氤氲雪最当红的姑娘!公子真是好眼力,不,该说好耳力才对!要是别人,我还真不敢带过去,不过公子既然是这丫头的知音,那就破一次例吧……”眉姐妩媚地一笑,“公子请随妾身来。”青年随眉姐向园内走去,两小在他身后低声嘀咕不停。

        “公子怎么突然想起逛青楼了?”云澈皱眉说。

        豆包肯定地点头:“春天来了,公子定是发春了。”

        云澈气道:“你才发春了,公子此举定然大有深意。”

        “深意?是深深的春意么?”

        “闭嘴!”

        那边眉姐口中还说个不停:“……琴技在这苏州府是数一数二的,绕殿雷那么一弄,就弄得人眼泪汪汪的,心里像有丝线缠着,难受得很。”

        “绕殿雷是琵琶,不是古琴。”青年淡淡地道。

        眉姐飞了个媚眼:“是妾身没有学问,让公子笑了。不过这丫头的琴实在是好,上次沈府的二公子来了,听了一回,听说回去几个月没吃肉呢!”

        “沈二公子?”

        “是啊,就是西山沈家的沈勉沈二公子了。他人心善,又没架子,最得姑娘们的喜欢。席家的那位少爷就差多了,喜欢玩些龌龊花样不说,还特别小气,听说他老爹管得紧着呢。席家少爷追温雯也好些日子了,不过温雯哪里看得上他啊?有钱怎么着?有钱难买姑娘乐意!”

        “沈二公子也好琴么?”

        “不仅是二公子,他们家的小姐也是个琴痴呢。兄妹两个一得空就喜欢在太湖上泛舟操琴,风雅得紧呢!”

        絮语声中,三人随着眉姐穿过一道长廊,过了道月形小门,在一间雅阁前停下。一个丫环皱眉迎了上来,看了青年一眼,低声责怪道:“眉姐,姑娘不是说了,今天心情不好,不见客么?”

        眉姐将丫环拉到一边,低声解释了几句。那丫环将信将疑地看了青年一眼,说声:“公子请候片刻。”转身进去,片刻后又出来道,“姑娘说了,她要弹上一曲,公子若能说出曲名,姑娘自会相见,若不能,就请公子改日再来吧。”青年再次皱眉,却终于点了点头。

        丫环得意地一笑,静立一旁,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得意什么?公子定能猜得出来。”云澈哼道。

        “要是她乱弹一气怎么办?公子不就猜不出了?”豆包小声问。

        “胡说八道。”

        豆包点头:“嗯,这倒是个办法……”云澈瞪了他一眼。

        青年不理会他们的吵嘴,双手负在身后,缓缓闭上双眼。

        阁内一片寂然,一阵微风徐徐吹过,低婉的琴声随着微风徐徐而起,仿佛幽静的深谷间,一株孤苦的清花随风摇摆。琴声渐渐沉郁,宛若黑云翻墨,风雨来袭。可任凭风吹雨打,那一株清花却始终素淡静雅,不减高洁,直到阳光重新普照大地……微风已过,余音散尽,只余下满院清凉。青年睁开双眼,长舒了一口气。

        “怎样?听出来了么?”丫环忙问道。

        青年没有答她,是低声吟道:“幽植众宁知,芬芳只暗持。自无君子佩,未是国香衰。自露沾长早,春风每到迟。不如当路草,芬馥欲何为!”

        丫环哼了一声,小嘴一撇:“你吟这些个算什么?告诉你,你就是吟也没用,不把曲名说出来就甭想进去!”她正在斥责,却听阁内一个清婉的声音道:“可儿休要胡言,这位公子早已猜出这一曲的名目了,请他进来吧。”在可儿不服气的目光中,青年拾阶而上。

        “公子念的是什么啊?”豆包跟在后面,低声问云澈。

        “是崔礼山的《幽兰》……”云澈下意识地回答,还在回味刚才的琴曲。闻琴知人,想必阁中的女子也应是个兰花般的少女才对……

        三人上了二楼,眼前顿时一亮。与园内的奢华不同,阁上布置得甚是朴素清雅。沉香木的书桌上摆着青瓷古瓶,瓶中插了几枝梨花,白纱窗帘随风飘拂,隐隐可以看到院中的竹影。

        雪白的竹席上,几卷新书,一张琴案。

        一个纤秀清柔的蓝衣少女正端坐琴案之后。见了三人进来,少女盈盈起身施礼:“温雯方才不知深浅,得罪公子了,还望公子见谅。”

        “无妨,是我扫了姑娘清兴。”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温雯问道,秀目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男子。他明明很年轻,却不知为何,全身都透出一种风霜洗练后的落寞沧桑。

        “我姓程。风雪兼程的程。”青年回答,语声中带着淡淡的疲惫,“程临渊。”

        “程临渊……”温雯蛾眉轻蹙,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抬头问道,“原来是程公子。公子是徽州人么?”

        “我是新安祁门人氏。离开久了乡音已改,难得姑娘听得出来。”

        温雯一笑,柔声道:“新安程氏。名重天下,温雯也只是一猜罢了。对了,小女子有一事不明,还请公子指教。”

        “姑娘尽管说。”程临渊随意坐下。

        温雯微一犹豫。问道:“方才那《幽兰》早已失传。若非有位客人特意从扶桑找来其前唐古谱,我也无从弹起。公子却是从何得知的?”

        “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桂树夹道生,青龙对道隅。”程临渊缓缓吟道,“这曲《幽兰》虽早已失传,却有据可考。此曲最初名为《陇西行》,是乐府民歌。魏武帝时以之歌《碣石篇》,又改为《碣石调》,其后又用楚调《幽兰》填配。我虽未听过此曲,那乐府的《陇西行》却蒙友人所赐,听过多次的。其调虽有不同,毕竟大辂椎轮,有迹可循,再以琴意相鉴,倒是不难猜出此曲的来历。”

        “原来如此,公子学识如此渊博,难怪能闻琴而知意了。”温雯低声道,突然玉颜微红,“听可儿说,公子是被温雯的琴声引来的?”

        程临渊望着眼前羞涩的少女,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点头道:“不错。”

        “温雯琴技粗鄙,还请公子指教。”

        “姑娘能在这种污浊之地弹出青莲之音,又何须在下指教?”程临渊大有深意地道。

        温雯以为他在取笑,神色一黯:“温雯是薄命之人,既已沦落风尘,身陷污浊,便不该操弄这大雅之物,可心中实在对古琴太过迷恋,始终不舍,倒让公子见笑了。”

        程临渊肃然道:“琴是养心之器,心正则声亦正。姑娘的琴声扬白雪,发清角,含哀忍痛而其馨犹若兰芳,又有何可笑之处?”

        温雯幼时便以琴技名扬苏州,可听她抚琴之人成千上万,其中又有几个明白她琴中之意?一时心中欢喜无限,便吩咐道:“可儿,去给公子上茶,就上我柜子里藏的那罐茶好了。”可儿狠狠瞪了程临渊一眼,忿忿下去了。

        温雯试探着问:“公子既是爱琴之人,何不抚上一曲,好让温雯一闻雅奏?”

        程临渊也不推辞,净手焚香,就榻而坐,默然片刻后,徐徐而弹。温雯见程临渊指法枯寂迟缓,宛如匠石奋于千钧,以为他只是初学,不由眉头微皱。谁知琴声一响,却如丹崖险蚂,青壁万涧,其浑厚峻拔之势,沛然直逼过来。她心中不由一惊,跪坐一边,凝神静静聆听。

        琴声渐涩。依稀可见寥廓的天地间,一个男子正孤独地在茫茫大雪中踯躅而行。山峩峩而峻虮,路漫漫而修远,风雪载途,竟无归处……

        一曲既毕,余音不绝,程临渊闭目不言。温雯受琴音所感,双目含泪,一时无语。厅内一片柔和的静谧。

        可儿奉了茶上来,见两人这个样子,抿嘴一笑,又下去了。

        “公子弹的是什么啊?”豆包小声问。

        “《离骚》……”云澈揉了揉红红的眼圈,闷声回答。

        是滂沱的悲恸……又是茫茫大雪般的寂寞……他年纪轻轻,心中不知藏了何等伤心事,却是如此的落寞悲苦……温雯偷偷抹去腮边的泪珠,倒了一杯茶,轻轻放到他身边,柔声道:“自古都是论事易,做事难,成事则更难,公子尽力就好,不必强求。”

        程临渊深深看她一眼,捧起茶盏来呷了一口,动容道:“是蒙顶茶!”

        “想不到公子对茶道……”温雯展颜一笑,“不错,正是蒙顶仙茶。”蒙顶茶产于蜀中。传说古僧普慧曾植七株茶树于蒙山五峰,这七株茶树高不盈尺,不生不灭,迥异寻常,其茶味甘而清,色黄而碧。功可增寿,故有仙茶之誉。因其产量极少,向来可遇而不可求。温雯所藏也不过半两,一直舍不得喝,今日得遇知音,方才拿来待客。

        “琴里知闻惟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程临渊微微一笑,“早知姑娘上这蒙顶茶,我便弹上一曲《渌水》好了。”

        温雯脸一红,正要说话,门外有人朗声道:“好啊,淡乎洋洋,浩兮汤汤,温雯的琴技更上层楼了。”说着一个身着素云缎锦袍的青年踱了进来,见程临渊坐在琴案后,他微微一愣,随即又笑道,“原来有客了。不知这位仁兄是何方高人,也好让小弟敬仰一番?”这青年唇红齿白,目若点漆,手持玉箫,端的是一个秀雅人物。

        “温雯见过三少。”温雯忙起身施礼,“这位是程临渊程公子。程公子,邓三少是……”她犹豫着没有说下去。

        “小弟邓梦空,十三太保中‘小周郎’就是我。”锦袍青年手中的玉箫向自己一点,动作很是潇洒,“程兄不是本地人吧。来苏州游学?”

        “在下是祁门人,才到苏州不久。一介商贾而已,谈何游学。”程临渊坦然答道,心中微凛。三太保“小周郎”邓梦空是董泰的智囊,为人多谋善断,手段高明,出了名的水晶心肝琉璃腑。长洲打行崛起如此之快,邓梦空功不可没。想不到自己刚到苏州,便遇上了这么棘手的人物。

        “坏蛋……”豆包在云澈耳边小声道。云澈心有戚戚焉地点头。邓梦空虽然容貌俊秀,举止潇洒,却掩不去身上那股淡淡的邪异之气。

        “蒙顶茶?”邓梦空闻着室内的茶香,脸色微变,“真难得,连珍藏都舍得拿出来奉客。程兄才到苏州不久,就和温雯结成知音了,那再呆上一阵,岂不就成了温仙子的娇客了?”语气淡淡的,却针一般扎人。

        温雯脸色微变,低声道:“三少明知温雯是在籍的卑贱之人,何苦又来开这样的玩笑?”

        “是我不好。”邓梦空忽又柔声似水,“其实我倒真想把你娶回去,你又偏偏不肯。其实我对你如何,你心里还不清楚?你要名师,我去各地为你查访;你要古谱,我千里迢迢地托朋友寻了来。这不,昨天刚得了一架晚唐名琴,就眼巴巴来找你试琴……”

        “晚唐名琴?真的么?”温雯秀目一亮,激动起来。自古名琴难求,盖因制琴论材而不论工,无论多好的工匠,若无良材,也断无可能造出名琴来。而琴之良材,向来生于盘纡隐深、人迹罕至的山川密林,是故极为难寻。而最受世人看重的,便是唐琴。邓梦空带来的确是晚唐古琴。琴为灵机式,红黑的梅花与蛇腹断纹交织,龙池上刻有狂草“独幽”,池内有“太和丁未”的字样,琴体桐面梓底,古雅端秀。温雯以指轻拨,数声仙翁,琴音沉雄古旧,杏然不绝。

        “可惜了……”她轻轻抚摸着琴弦,喃喃道,“此琴虽好,却只宜弹大曲,温雯胸襟不够,不能尽展它的风范,倒是程公子……”恍觉说错话了,突然住口。

        “既然如此,我为你另寻一架合适的……”邓梦空似乎并不在意。

        一个青衣童子提着红木食盒走了进来,将里面的糕点小吃依次摆在席间。有小青龙蜜饯、安雅堂的酪酥、百狮子桥瓜子、小枣子橄榄、家堂里花生,琳琅满目,看得豆包直流口水。

        温雯皱眉道:“怎么上了这么多?我不是说过,只要上些紫阳馆的茶干就好么?”那童子吓得手一抖,一盘点心掉在地上,打个粉碎。哗啦一声,众人不约而同地向点心望去。

        就在这刹那间,窗棂突然进裂,一道银光破窗而入,向邓梦空扑来!银色的长发,银色的剑光,银色的双眸。银色的杀意!

        邓梦空端坐如故,左手微扬,无数银丝自袖间电射而出,向银衣人射去!咻咻破空声中,晶莹剔透的银弦如蛛丝喷吐,漫天缭绕!剑光有如银电,飞旋闪转,与空中的银丝交相辉映,构成了一幅瑰丽的画面。这一刻的银色是绚烂的,死亡般的绚烂。银线缠上剑身,扯动之下,剑锋在邓梦空数尺前凝滞!

        银衣女杀手和邓梦空隔空相视,虽然蒙面,仍可看出她的绝色。

        有趣,好久没人刺杀我了……邓梦空微笑着说,“不过杀我可没那么容易。要是这位姑娘侥幸成功了,小弟请你喝酒如何……”

        “登徒子……”云澈低声哼道。

        “色狼。”豆包跟着盖棺定论。

        “杀——!”随着女杀手一声清喝,屋顶破裂,碎瓦如雨!

        满嵌刀齿的银色巨盾从天而降,巨大的旋转着的刀轮,呼啸着向邓梦空压下!邓梦空玉箫在地面一点,身子借力平移数尺。

        银盾一翻,一名红发巨汉从盾后蹿出,手中的长镰挥如匹练,镰光一闪,邓梦空的身影被劈为两半!

        那青衣童子一声尖叫,捂着头趴在地上。

        红发巨汉一击得手,正狂喜不已,忽听女杀手惊呼道:“火哥小心!”耳边一声呜咽的箫音,他想转身时,发觉身体竟已僵硬得如同石人!难道自己刚才没有劈中邓梦空么?怎么可能?自己又是如何中招的?

        那女杀手却看得清楚,邓梦空人刚平移,便又回转,速度之快,竟然在原地留下了残像!当巨汉误以为得手时,邓梦空举起玉箫在唇边轻吹,一缕银芒从箫管中飞出,将他定住!

        她知道,邓梦空之所以被江湖人称为三少,不是因为他在十三太保中排行第三,而是指他赖以成名的三大绝技:绝影、离发、断魂箫!

        其中缠住自己长剑的是“离发”,欺骗师兄的身法是“绝影”,而邓梦空那随之而来的一击正是最可怕的“断魂箫”!魂断影绝兮发如银!好可怕的小周郎,好可怕的断魂箫!事到如今,决不容那可怕的箫音再度响起!她猛一咬牙,身剑合一,向邓梦空疾刺!剑气彻骨,盈漫全室,这是她凝聚毕生功力的一击!

        然而她忘了,她的剑上还缠绕着离发——离愁如发,缕丝千雨。当她驭剑而起的瞬间,无数银色的丝线如同一场满是愁绪的网,在她面前陡然张开,等着她绝望地投入。

        银丝绕结,将那女杀手裹在其中,邓梦空悠然笑道:“我说过了,杀我没那么容易,这杯酒却与姑娘无缘了……”便在此时,那瑟瑟发抖的青衣童子突然仰身。双手齐扬!

        蝴蝶镖,铁蒺藜,飞蝗石,打穴珠,梅花针,柳叶刀,枣核钉!七种暗器轻重不一,形状不同,发射的技巧更是天差地别。江湖上能同时发出七种暗器的人寥寥无几,几乎都是暗器宗师。可如今,一手七暗器的绝技却被一个青衣童子轻易地做到了!近距离的暗器攒射。即便是绝顶高手也难以闪避!若是离发在手,邓梦空自然可以轻易破去这拨暗器攻势。可如今他的离发却用在了银衣女杀手身上。两名杀手之所以身着华丽的银衣,正是为了吸引邓梦空的注意力,两人又以身试险,限制他的绝招,为青衣童子的致命一击铺路,如今邓梦空手中只有断魂箫,可这奇门兵刃虽然诡异莫测,却只能用于攻击。青衣童子自信,以那区区寸许粗细的玉箫,决无可能挡下这场暗器雨!

        邓梦空断然放下玉箫,伸指拨、点、挑、拈、弹、捏、夹,瞬间竟将这七种暗器一一化解。他双手一合,将青衣童子刺来的匕首锁在其中。青衣童子拼命拉扯,邓梦空的双手却纹丝不动。

        “等等,我认得这双眼睛……”他望着青衣童子的双眼喃喃道。

        那是一双清冽而愤怒的眼睛,无尽的恨意在其中灼灼燃烧着:“你当然认得,我是澹台天镜的女儿——澹台青夜!”

        “原来是纤罗坊的余孽,如此说来,这两位便是澹台银月和澹台野火了……”邓梦空嘴角微微一撇,“你父亲在上届琼山瑶海会中输给我们蛱蝶缎庄,他自己想不开病死了,又为何把账算到了我的头上?”

        “放屁!若非你使用卑鄙手段,我爹又怎么会输?我们家的绸庄又怎么会被你们长洲打行吞掉!”澹台青夜又用力地挣了一下,发髻凌乱着披散下来,衬着霜雪般的肌肤,果然是一个容颜清丽的少女。

        “商场如战场,商场手段便是破敌兵法。你若是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纤罗坊这百年传承怕也就到此为止了……”邓梦空冷冷地道,随即又一笑,“不过,你今日行刺失手,这个问题你已经用不着考虑了……”突然反手一拧,夺下她的匕首,探指掐住了她的咽喉。

        “杀了我吧,只要我们澹台家的人不死绝,总会有人来取你的性命!白天黑夜,你一辈子随时都要面对澹台家的刺杀!”澹台青夜倔强地道。

        “是么?”邓梦空眼中的杀意越来越浓。

        “三少,手下留情,她还是一个孩子……”温雯忙喊。

        “孩子?孩子才最可怕,尤其是身负仇恨的孩子……”邓梦空扬了扬下巴,指尖缓缓用力,澹台青夜喉咙咔咔有声,像垂死的鱼一般拼命挣扎,却依旧怒视邓梦空。

        “三少人称小周郎,想必一定精通音律……”程临渊突然开口道。

        “是又如何?”邓梦空瞥了他一眼。

        “在下愿和三少在音律上一较高下。若是在下赢了,还请三少放过这位姑娘……”

        邓梦空饶有兴趣地道:“哦?程兄倒是怜香惜玉之人,只是……我为何要放过一个一心要杀我的人?”

        程临渊示意云澈将怀里的包袱解开,露出里面的古琴:“此琴名为‘太古遗音’,乃唐贞观年间所制,可值万金。若是三少赢了,在下愿将此琴让与三少。”

        “有趣……”邓梦空微微一笑,“程兄想如何比试?”

        程临渊望向温雯:“既然要比音律,自然要雅些……我看不如请温雯小姐默写一物,然后以琴呜之。你我听琴辨物,看谁猜得准。三少意下如何?”

        “好,今日咱们就来个雅的。”说着,邓梦空随手一甩,将澹台青夜扔在一边。

        这倔强的少女剧烈咳嗽着,望着邓梦空咬牙道:“要杀便杀,明明是一只小蟑螂,又何必故弄风雅,弄这些虚伪手段!呃——”突然捂住了喉咙,原来不知何时,她的脖颈问早已牵了一根细细的离发,邓梦空指端微动,她便呼吸困难,说不出话来。她又恨恨地望向程临渊,似乎在说:谁要你这家伙多事……

        “她性子真差,将来肯定嫁不出去。”豆包低声说。云澈赞同地点了点头。澹台青夜听到两人议论自己,又向他们瞪过来。

        “你看她这样子,是不是很眼熟啊……”豆包又说。

        云澈不解:“眼熟?”

        “我那天拿草棍捅小毛驴的鼻孔时,它也是这么看我的……”澹台青夜气得差点晕倒。他们在这边打趣,温雯却提起笔来,开始思索。

        听琴辨物。却不是什么事物都合用的,也得琴声能够表现得出才行。如果伯牙弹的不是高山流水,而是一只鸡腿,钟子期能猜出来才怪。古琴内合五行,外合五音,上山下泽,龙龈雁足,所奏之物自然也应是天地万象。她想了片刻,在纸上写了一物,又坐到琴案后,凝神静息,缓缓而奏。

        琴声一响,豆包便开始向邓梦空撅鼻子,吐舌头,想用鬼脸战法让对方分心。云澈则闭目听那琴声。自觉琴声醇和悠扬,融融洒洒,于不经意间散懒地穿过旅人的心房。他微微一晒,心想:这种曲子如何难得住公子?

        果然,琴声刚收,程临渊便微微一笑,提笔在纸上写了“春风”二字。抬头看时,邓梦空也刚刚收笔。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将答案亮出。邓梦空写的却是一句唐诗:“不知绿叶谁裁出?”同样猜到了春风,却答得更雅致些。

        温雯嫣然一笑:“这一次却是平手,三少和程公子都猜对了。”

        既然胜负不分,自然要猜第二轮。这一次,温雯的琴声却晦涩了许多。

        云澈皱眉听着,只觉琴声中既有奔流之势,又有寂寥空旷之感,更带着隐隐愁绪,却不好说这是何物,心中不由有些担心。澹台青夜原本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此刻见程临渊与邓梦空战成平手,心却不由悬了起来。她虽也粗通音律,却全然听不出琴中之意,只能空自焦急。

        琴声一住,她便向程临渊望去,只见他提笔之后,微一犹豫,才写了“江皋”两字。邓梦空却又写了两句杨诚斋的一句诗:“大江欲近风先冷,平野无边草亦愁”。

        两人再次战成平手。

        邓梦空抚掌笑道:“有趣有趣!程兄果然是高手。我看不如我们再加点彩头。方才温雯说程兄擅奏大曲,此轮若是程兄赢了,这架‘独幽’便归程兄所有;若是小弟侥幸赢了,程兄则须在一年之内不得论琴,也不能听琴。不知程兄意下如何?”

        不愧是小周郎……程临渊微微皱眉。这赌注看似公平,实则大有蹊跷。邓梦空若输了,只是输掉一架古琴。程临渊不能论琴,自然无颜再见温雯。此举不仅卖了温雯面子,更可除他这个情敌于无形,称得上一箭双雕。不过既然对方出招,那也只好接下了。他淡淡地道:“邓兄此言正合我意,开始吧。”

        琴声再次缓缓响起,其音沉凝古朴,端然大气,又有磅礴之感。

        这是什么?山岳?不,这琴声堂皇尊贵,分明有君临天下的王者气。难道是皇城?云澈疑惑之下,不由有些担心起来。

        澹台青夜心中烦躁。她天性刚烈倔强。这种命悬于旁人之耳的感觉让她郁闷得直想张口大叫。但毕竟家门剧变后,她的性子沉稳了许多,强忍着没有发作,焦虑的目光在程临渊和邓梦空之间转来转去。只见两人都双目微合,面无表情,显然此物甚是难猜。

        一曲既毕,温雯静候片刻,这才问道:“三少和程公子可猜出此物了么?”

        邓梦空长叹一声,摇头笑道:“真亏你想得出,竟然拿国器来为难我们。”说完提笔一挥而就。

        温雯脸色微变:“原来三少已经猜出来了,程公子呢?”

        程临渊闭目不语,修长的手指在膝上轻轻敲打着,似乎仍旧揣摩着琴声。澹台青夜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澹台青夜正绝望时,程临渊缓缓睁眼,起笔如刀,镌刻般缓缓书了两字在纸上。澹台青夜心想:他写得这般吃力,定是没有猜中,真是没用。唉。我死便死了,连累了月姐和火哥却是不该。早知这邓梦空如此难缠,应该多用些手段才对。若是此次侥幸不死,倒要学些下毒的功夫才是……

        这时两人都已写完,温雯不由先向邓梦空那边望去,只见这位小周郎的答案却是八个小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温雯点了点头道:“原来三少猜的是传国玉玺……”

        再看程临渊那张白纸,上面却是两个古意盎然的金文——“九鼎”。

        温雯长吁了一口气,嫣然笑道:“这次却是程公子猜对了。”

        澹台青夜听了,先是一愣,顿时欢呼起来,却忘了颈上系着的离发,喊了半声,便捂着脖子咳嗽起来。

        邓梦空脸色一变,随即笑道:“小弟只听出了此物应是国器,故此猜是传国玉玺,却没有想到九鼎,不知程兄又是如何猜到的?”

        “温姑娘的琴声中确有王者气,可惜邓兄却忽视了她用的多是文武二弦和宫音。”程临渊轻抚着“独幽”,淡淡地道:“上古国器。五行叉属金的,只有周鼎了。”

        古琴原有宫商角微羽五弦,内合五行。后来文王囚于羑里,思念其子伯邑考,加弦一根,是为文弦;武王伐纣,又加弦一根,是为武弦。程临渊以此二弦之音辨出此物是周朝之物。又以宫音识其为金性,猜得巧妙至极。

        “有趣!有趣!”邓梦空大笑,“程兄果然高明,小弟败得不冤。澹台家的这几位,还有这‘独幽’都是程兄的了,小弟告辞。”收回离发,玉箫一摆,大笑而去。

        澹台青夜一跃而起,瞪了程临渊片刻,大声道:“为何要救我?”

        程临渊似乎有些倦了,闭眼道:“救便救了,何必又问为什么?”

        豆包用力点头:“是啊,前些天我还救了一只小狗狗,它也没问我为什么要救它。”

        澹台青夜俏脸一红,正要说话,那女杀手澹台银月突然道:“小姐,火哥怕是不行了。”

        澹台青夜心中一惊,跑到巨汉身边:“火哥,你怎么了?”澹台野火虽然只是她的义兄,可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在澹台青夜心中实与亲生兄长无异。

        “他中了邓梦空的断魂糸……”澹台银月黯然道。邓梦空的断魂糸蕴有奇毒,号称无药可解,澹台野火只怕凶多吉少。

        “火哥,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勉强你的……”澹台青夜红着眼圈道。此次刺杀邓梦空,澹台野火并不赞成,只是他和澹台银月都是澹台天镜收养的孤儿,对澹台家忠心耿耿,所以还是来了。想到是自己的冒失害了澹台野火,她心中难过至极,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

        程临渊把住澹台野火的脉搏,眉头一皱:“逆经败血,循脉攻心,好阴毒的暗器……”

        澹台银月潸然道:“这断魂糸是以冰蚕砂和雪蛇蜕练成,非金非石,入血即化为寒毒,中者身体僵硬,片刻间便会血凝而死,火哥怕是……”

        “你若是能救火哥,以后便是我澹台家的恩人!”澹台青夜沉声道。

        云澈冷冷道:“若公子救不了他,难道就不是你澹台家的恩人了?”

        澹台青夜一窒,这才想起自己三人的命本就是程临渊救的,随即想起小时候澹台野火背着自己玩耍时的情形,心中一横,抹去脸上的泪水,绷着俏脸,一字一顿地道:“你若救了火哥,以后便是我澹台青夜的主人!”

        “小姐不可!”澹台银月急道。

        程临渊望着这个倔强的少女,平静地道:“无须为奴,以三月为限,三月之内你们三人须得听我吩咐。”

        “一言为定!”澹台青夜断然道。

        “小澈,备针!”

        云澈取出针匣,将匣内打开,将里面的金针一一抹了蟾酥,用火折子灼红。程临渊先用尖如蚊喙的毫针封住澹台野火的心脉,又用粟粒粗的银针缓缓补其手少阳三焦经。片刻之间,澹台野火的右臂上便有血块蚯蚓般凸起,随着程临渊的针法,血块渐呈紫黑之色。

        “这断魂糸毒性奇特,似寒实热,旁人确是难解。”程临渊微微一笑,“可我新安针法却以补气升阳见长,正是它的克星。右手阳经,为阴中之阳,穷源推本,可知其正是这断魂糸之毒的根源所在……”说着,用长达四寸的剑针溃脓,将毒血挤尽。又提笔写了个药方,交给澹台银月,“按方服药,每日用烈酒蒸身一个时辰,半月后即可痊愈。”

        澹台青夜见澹台野火本已僵硬的躯体渐渐松弛下来,呼吸也趋于平缓,知道他有救了,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忐忑。心想:不知他会要我做些什么?其他倒也罢了,要是他让我做有辱澹台家清誉的事,我可不做,大不了将命还给他。当下咬牙道:“我们在坤维坊的运通客栈!没事别来烦我们!”说完扭身便走。澹台银月欲言又止,抱起澹台野火尾随而去。

        “连告辞都这么粗野,无礼的丫头。”云澈小声道。

        豆包点了点头:“是很无礼,那下次我们也无礼她好了。大家互相非礼对方,这样就平手了。”云澈狠狠瞪了他一眼。

        “程公子小心了,三少从未受过这样的气,只怕不会善罢甘休……”温雯低声道。

        “无妨……”程临渊淡淡地道,“姑娘可知,我为何要来见你?”

        难道他不是被自己的琴声引来的?温雯心中奇怪,却还是答道:“温雯不知……”程临渊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

        豆包的小眼睛顿时瞪得老大:“澈澈,你看!你看!”

        “我看到了……”云澈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温雯心中一乱,又难免有些失望。难道我看错他了?莫非他也不过是个轻浮风流之人?

        程临渊将她的纤手置于掌心,微一用力,温雯忍不住痛哼了一声。

        “姑娘的肠胃和心肺都不大好吧?”程临渊问道。温雯不解,却还是点了点头。

        “姑娘练琴太过,手太阴和太阳诸经都有损伤,若长此以往,不出三年,双手的经脉便要废掉了……”程临渊放下了她的手,微微一笑,“若是世间少此清音,岂非一大憾事?”

        临栏目送程临渊三人远去,温雯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药方,轻轻叹了口气。她将那药方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塞在了香囊里,回到案边,正想调琴,又想起程临渊的叮嘱,不由停了下来,痴痴地发起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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