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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五四”的一点感想

        在中国近代历史上,好像没有什么事大过五四运动。过去近现代史两分的时候,它是界碑,现在两下合在一起了,它是里程碑,而且是最高最大的一块里程碑。后来的事,只要稍微大一点,总会有人把源头扯到“五四”上去,好像成也“五四”,毁也“五四”。就事实而言,“五四”以后国共两党的历史,都摆不脱“五四”的影子,两党各自有一群“吃‘五四’饭”(蔡元培语)的“五四”一代,政治行为上都有着“五四”的痕迹。

        不过,当下的中国,“五四”已经开始褪色,至少已经淡出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在大陆,“五四”是青年节,一个很重要的现代纪念日,从前,每年学校里都过得轰轰烈烈,近年被五一长假一冲,似乎让人想不起来了。在台湾,国民党方面曾经把“五四”定为艺术节,现在估计早就不过了。研究“五四”的专家周策纵先生说,这种节日的定法,说明了对“五四”看法的分野。其实,双方对于历史认识的分野,原比定节日纪念的理由要大得多,共产党的建党领袖差不多都是“五四青年”;而国民党方面,孙中山居高临下地赞过几句“五四”的学生,蒋介石则对“五四”一点好感也没有,只是碍于孙总理有言在先,而且党内吃“五四”饭者众多,不好破口大骂而已。在1949年之前的二十几年里,中国社会当然会对一个很具抗议乃至具有文化颠覆意味的运动有截然两端的态度。现在,近代中国动荡的历史已经翻过去了。然而,翻过去的历史,不一定对现实就没有影响,如果不好好加以清理的话,一笔糊涂账的遗产也许会导致一笔糊涂账的未来。

        “五四”的研究者众多,研究成果也众多,海峡两岸、大洋两头都硕果累累,以至于后来者想碰这个领域,光先期成果就得看上大半年,兵马未动,太多的粮草征集已经把人吓退。不过,如果耐着性子把既有成果看完,就会发现,“五四”的很多事,还是不太明白。

        说到“五四”,必然要说新文化运动,除了极少数的研究者外,大家都认为两者就是一回事。不过提到新文化运动,先想到的其实是“文学改良”,或者说“白话文运动”。这个运动,当时和后来都比较一致的说法,是用活文字替代了过去的死文字,以平民文学代替了贵族文学。直到晚年,作为新文化运动领袖的胡适一直对此很得意,外国人介绍胡适的丰功伟绩的时候,甚至因此说他创造了一种新文字。显然,这种文言等于死文字、白话等于活文字的等式,连给胡适做口述史的唐德刚先生也不以为然,唐德刚在给胡适先生做的口述史的注释里,列举了里“伙颐,涉之为王者沉沉”之类的例子,说明文言也可以相当生动。

        不过,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兴起的白话文,其实也未必真的属于“活”文字。真正拉车卖豆浆的普通人,别说看,听都听不懂当时的新文学作品。无论当时还是古代,真正比较贴近平民生活的书面语,其实是古代的白话。中国古代小说中某些直接脱胎于说书脚本的作品,比如《说岳》系列小说,实际上很接近老百姓日常的口语,不仅遣词用句通俗易懂,连语气、叙事习惯都十分贴近百姓的日常大白话。事实上,“五四白话”应该属于一种比较西化的文体,严格说,就是英语化的文体,最大的特点是可以大体上按照英语语法来规范,可以比较清晰地分出主谓宾定补状,还可以分辨出哪些是名词、哪些是动词、哪些是形容词和副词。不用说,这些在古汉语乃至古代白话里都是一笔糊涂账。胡适在文学改良建议中提出的“八事”,其中的“须讲究文法”一条,显然是“五四白话”的灵魂。最有意思的是,“五四白话”为了讲究文法,在发展过程中居然形成了“你、我、他”和“得、地、的”系统,让句子里更方便准确地填装形容词、副词和动词,使汉语看起来更像英语。

        《新青年》诸公固然有提倡之功,但“五四白话”能够普及开来形成气候,其实主要归功于当时的北洋政府。如果没有政府的教育部在1920年就下令在中小学推行白话文,用政府力量把课文改成白话,我们的“五四”先贤们估计还要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即便如此,“五四白话”文学的欣赏者也不是一般的平民百姓,喜欢和《尝试集》的人大多是青年学生。

        “五四白话”最大的长处,就是译介西方,尤其是英语世界的社会科学作品比较方便。不仅文法类似,而且那些从日本转口过来、形中实西的名词,诸如国家、政治、自由、民主、经济之类,已经构成了我们今天社会科学基本言说框架的名词概念;用在古汉语里,即便是在今天,也相当别扭,但是搁在“五四白话”里却相当妥帖,至少让人看起来不那么扎眼。“讲究文法”的白话文,甚至可以将很繁复的从句直译过来,句子虽然长得离奇,但意思失真得却不多。反过来,译介西方的文学作品,“五四白话”好像就没这么大的优势,至少在民国时期人们用“五四白话”翻译的东西,好像没有几个能抵得上林译小说中的精品。一个不懂外文的人,通过中介,信手翻成的文言,其魅力至今不失,能让钱锺书这样学界公认学贯中西的掉书袋大王佩服,可见文言中的话语神韵跟西方文学作品有相通的地方。跟“五四白话”相关,实际上,西方的人文社科学科的分类体系也是通过五四新文化运动得以在中国学界确立。在此之前,至少文史哲跟经学还扯不清关系,哲学和哲学史,文学和文学史,都是一笔糊涂账。

        当时的政府乃至整个教育界如此迅速地服膺白话,内在的冲动当然也是出于引进思想和理论的需求。辛亥革命之后,制度的变革没有导致国家的富强,实际上是整个学界的困惑。就当时而言,欲求答案,除面向西方,没有他途可寻。即便是持文化保守主义态度者,也未必反对学习西方,反而会追求更深度的引进。因为,强大的西方、学习了西方而强大的日本,都现成地摆在那里,是压在国人头上的骄人存在。尽管由于一次大战,西方思想界已经发生严重的危机,这种危机意识也陆续传递到了中国,但像梁启超《游欧心影录》那样的认识,并没有在中国引起普遍的共识;也许,在国人看来,即便是一个“破产”的欧洲,也不是中国人所能傲视的。

        毋庸置疑,中国的教育界推行“五四白话”,对于引进西方思想的启蒙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很难设想,如果没有教育部的这一举措,中国的社会科学现状会是什么样子。但是,凡事有利则有弊,中小学汉语的教育自采用“五四白话”以来,成绩不敢恭维。这种教法实际上是让学生学一种洋化的语文,这种语文既跟古代汉语不一样,跟学生日常的口语也不一样。被西式语法切割过的汉语,实际上已经不是汉语了。在大的方面,违背了汉语学习的规律,既不讲究声韵,也不讲究对仗,更丧失了汉语原本的灵活性和模糊性。从“天地玄黄”改成“人口尺石”,从“郁郁乎文哉”改成“早晨起,上学去”,从对对子变成造句子,改变的实际上是汉语的内在规律。

        其次,“五四”作为政治抗议运动,其发生和发展也有许多未解之谜团。如此大的一场运动,根据当事人“三国贼”之首的曹汝霖晚年的回忆,起因无非是总统徐世昌和皖系军阀头子段祺瑞之间的矛盾,以及林长民和他之间的一点私人恩怨。当然,除非研究者神经错乱,否则没有人会认同曹汝霖的看法。不过,如果仔细想想,这种看法未必一点道理也没有,因为毕竟他是从当时的政坛风云旋涡中滚过来的。我们虽未否认五四运动和北洋政府内部矛盾之间的关系,却长期忽视它。五四运动跟国民党的关系,经台湾学者吕芳上的梳理,已经基本清楚了,但跟运动关系更直接、更重要的北洋军阀和政府跟五四运动的关系却长期处于研究的盲点。北洋政府内部跟日本走得近一点的人与亲英美派的人之间,比如当家的皖系和直系之间,他们的矛盾跟运动的发生、发展乃至最后结束之间,存在太多关联。比如,巴黎和会上所谓的中国的外交失败,在形式上跟当年中日在山东问题上的换约,中国有“欣然同意”的外交辞令有关,而这个消息恰是被时任外交委员会负责人的林长民透露到国内报界的。据说,徐世昌因此还把林叫去训了一顿,说他放了一把野火。然而,如果没有这把野火,赵家楼那把火怎么烧得起来?而林长民恰是一群亲英美的职业政客中的一个,他们中很多人都是职业外交官,有留学英美的经历,比如颜惠庆、顾维钧、罗文干、施肇基等人。他们跟曹、章、陆等日本留学出身的人一直就存在着很大的政见分歧。其次,以梁士诒、叶恭绰为首的旧交通系,对于曹汝霖等人挟日本奥援侵入他们的地盘(时称曹为新交通系),啧有烦言,因而对日本的西原借款问题已经积怨甚深,而西原借款,实为直皖冲突乃至五四运动的一个远因。

        掌控中国政局的北洋军阀派系之间的矛盾,对五四运动的发生发展关系更大。在五四时期,徐世昌和段祺瑞两人显然是有矛盾的,但这个矛盾背后实际上折射的却是北洋系统内直皖之间的问题。因为从北洋圈子里滚出来的徐世昌深知枪杆子的重要性。他这个总统是段祺瑞捧出来的,他和段之间,说是牵线木偶和牵线人的关系也许有点过分,但是,说“没有了段,就没有徐这个总统”,肯定是对的。徐世昌对段祺瑞有点想法,更多的可能是着眼于直皖之间的平衡以及对段祺瑞武力统一政策操之过急的忧虑。

        说到北洋直皖之间的矛盾,在五四运动的当口,可以说已经发展到了撕破脸皮,就差动手开仗的地步。前直系领袖冯国璋退出历史舞台,新直系的领袖曹锟被段祺瑞忽悠了一下,成了段祺瑞武力统一的前锋,麾下战将吴佩孚一马当先,打败桂系的主力,连带击垮了湖南军队,拿下长沙,剑指两广。然而,在后方,段祺瑞派心腹徐树铮编练自家武装参战军(后改为西北边防军),从日本借来的银子、买来的枪械都投到了那里,甚至连直系辛辛苦苦打下的湖南,也便宜了段祺瑞的亲信张敬尧,让他做了现成的督军,吴佩孚自己只落了个“孚威将军”的空名。段祺瑞让直系为自家火中取栗的耍猴把戏干得过于拙劣,别说精明的吴佩孚,连憨憨的、外号“傻子”的曹锟,都洞若观火。吴佩孚打到衡阳,一面按兵不动,跟南方勾勾搭搭,信使往来;一面以最爱国、最激进的面目,频繁通电,对北京政府的种种举措说三道四、肆意抨击,甚至对政府要员指名道姓、直斥其非。打狗冲的是主人。经战争实力壮大起来的新直系,此时隐隐然已有问鼎中原、夺了鸟位之势。巴黎和会上中国在山东问题上的失败,恰好给了直系一个攻击段祺瑞把持的北洋政府的机会,而五四学生的抗议运动则使这个机会极大地扩大。因此在这期间,用陶菊隐先生的话来说,吴佩孚今天一个仿讨武曌檄,明天一个效驱鳄鱼文,口号喊得比游行的学生还激烈火辣,不仅对舆论而且对政局,都是有影响的。

        要知道,当时吴佩孚是公认的常胜将军,能打仗,而且能打胜仗。直系虽然还有其他大佬在,比如所谓“长江三督”:鄂督王占元、苏督李纯和赣督陈光远,但是只有吴佩孚才称得上是直系的当家花旦,别人顶多跑跑龙套。虽然吴佩孚的发言不见得都是直系将领的意愿,但是他们肯定都乐意通过吴大声发言,向皖系政府表达不满。在袁世凯时代就进入北洋团体、作为袁世凯老友的徐世昌,当然不乐见北洋团体的分裂。对他而言,尽管自家是皖系捧上台的,但只有维持北洋军阀各个派系,尤其是直皖两系的平衡,他的位置才能坐得更稳。如果仅仅在皖系的指挥刀下做总统,徐世昌岂不成了汉献帝?恰是在这个意义上,他才敢于在五四期间跟段祺瑞有了点“不同意见”,更倾向于考虑吴佩孚的声音,牺牲曹、章、陆。而在曹汝霖看来,在这个危难时刻,段祺瑞显然要比徐世昌更够意思。

        段祺瑞的麻烦显然更大。这个才具不如袁世凯,雄心却比他的主公更大的北洋第一号继承人,当时最想做的事就是武力统一。为此目的,他才靠近日本,从日本得到大笔的贷款,大批的日式武器连同教练也随之进入他的嫡系部队。也正因为如此,他控制的政府,才会对日本趁第一次世界大战之际强夺德国控制的胶州湾和德国在山东的势力范围的行为装聋作哑。别人也许只当他是皖系的首领,他却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整个北洋系的老大。由于他做遍了北洋系军校的监督,所以凡是北洋出身的人名义上都是他的学生,直系曹锟、吴佩孚也不例外。因此,虽然吴佩孚电报仗打得凶,但始终都给段祺瑞留着面子。段祺瑞自己也很看重这点面子,眼看着吴佩孚差一步就踏入广东,他也知道这个秀才出身的将军能打,只要面皮没有最后撕破,他都会指望吴佩孚替他完成统一大业。因此,于情于理,尽管吴小鬼(北洋系中对吴佩孚的蔑称)咄咄逼人,还真就得让着他三分。这也是为什么段祺瑞对曹汝霖安慰话说了一箩筐,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为他筹钱出了大力的人背着国贼的名头离开了政坛。

        从某种意义上说,五四运动是直皖之间势力消长的转折。通过“五四”,皖系和它的安福政府将卖国的污名牢牢地背在了自己的身上;而直系,尤其是吴佩孚,则获得了爱国的美名,从此得到了行动的正当性。五四运动次年,双方一场大战,尽管皖系在武器装备、军队数量和后勤供应上都占有优势,但很快一败涂地。这里除了直系训练和战略战术方面的优势之外,双方士气高下和人心向背方面的差距不能说不是一个重要因素。当时亲身参加巴黎和会的顾维钧看出了其中的玄机,他后来回忆说:“和会对国内政治情势影响至巨。和会期间双方停止了公开的战争,然而不久便爆了直皖之战。”(《顾维钧回忆录》第二卷)

        按说,当时的中国有具有革命资本的国民党势力,也有具有讨袁传统的云南唐继尧和广西陆荣廷的势力,但是在“五四”这个关键时刻,他们却让北洋军直系的一个师长专美于前。吴佩孚通过在五四时期的声明,成为话语权的主导者。在新闻自由的公共媒体已经成为一种社会势力的时代,这种话语权显然具有出人意料的力量,而吴佩孚恰是借助这个力量,一跃成为中国最耀眼的英雄,而不仅仅是打过一些胜仗的将军。中国的军阀何其多,但是只有吴佩孚具有世界的声名,他是第一个上《时代》杂志封面的中国人。

        最后需要一提的是,除了军阀之外,五四运动另一个重要角色也长期缺席。在我们以往的历史叙述中,6月3日之后,上海学生罢课,商人罢市,工人罢工,对运动的最后胜利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三罢”当时在中国许多城市都出现了,只是上海的规模最大,影响也最大,因此值得单拿出来说。不过,就算我们认为上海的罢工罢市对北京政府拒签和罢免曹、章、陆作用最大,我们也应该明白,按照最经典的工人运动史叙事的逻辑,在中国出现共产主义者之前,当时的中国工人阶级还是个没有阶级意识的自在阶级,他们的行动理应属于自发性的,往往局限在经济斗争方面,为什么此时居然可以成千上万地出来参加政治运动?到底是谁组织了他们?事实上,当时上海的工人基本上是受帮会控制的,既有青、洪帮这种第三社会性质的帮会,也有一些地域性的帮会。成千上万人的罢工,没有帮会的出头,显然是不可想象的。实际上,连商人罢市背后也有帮会的作用。在工人中做事,没有帮会的协助几乎不可想象。当时青帮三大巨头黄金荣、杜月笙和张啸林还没有成气候,洪门在上海地盘尚在,各种以地域划分的帮会也各自为政。在五四运动中,他们都起了什么作用,彼此间的关系如何,运动对帮会后来的发展有何影响等,显然都是值得研究的课题。在近代几次爱国事件中,帮会的表现好像都不错,比如“五四”,比如“一·二八抗战”,个中的缘由,需要我们好好研究,不能因为帮会属于第三社会,名声不好,就故意在历史叙述中将他们漏掉。

        中国近代的历史研究是个缺乏追问的研究。我们长期满足于现成的、浮在面上的答案,满足于历史的宏大叙事、定性的结论,不去做起码的追问,不去拷问历史事件的细节和细节背后的因果联系。这种现象在几乎每个重大历史事件上都有反映,“五四”当然也不例外,甚至在西方学界,对五四运动的进一步追问也很欠缺。因此,就整体而言,“五四”研究虽然看起来很热闹,却难以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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