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谷阿沙子女士遗书的抄件在那天的傍晚时分寄到了编辑部。抄件上的笔迹是白井主编的。
大家都在想:那会是怎样的文章呢?于是抄件一到就争相传阅开了。然而,一读之下,个个都露出了大失所望的神情。
“啊呀呀,村谷女士临终之时,怎么只写出这种蹩脚文章呢?”副主编芦田满脸扫兴地叹着气说道。
“现在的高中生都能写得比她好。”有人甚至毫不掩饰地发表了这样的感想。
椎原典子也读了遗书的抄件,同样觉得文章写得很烂。三张便笺写得满满的,可是内容上丝毫没有出自作家之手的厚重感:
现在,从我所处的房间里朝外面望去,可以看到平静的湖面和一片一动不动的白云。不久以后,我就将躺在平静如镜的湖水底下了吧。到那时,没有一点波浪的水面上将会泛起阵阵涟漪吧。那就是我沉入湖底的最后标志,当扩散到远处的涟漪消失之时,我的生命也将随之消逝。
对于我的死,无人能够加以谴责。我自己选择的死,是连上帝也无法拒绝的。面对死亡,我心如止水,平静、安详。我毅然决然地要实施一件没人能阻止得了的事情。我感到自己具备了天神一般豪爽的勇气……
遗书以此开头,随后就是冗长又平淡无奇的临终前的心理描写。没有任何内容,只是无休止地排列一些伤感的、矫揉造作的句子。
“她写的小说,倒还有些佳作嘛。”一个编辑说道。
“这简直是中学生作文啊。人在自杀前精神恍惚,就会写出这种水平的文章来吗?”
总之,大家都觉得这篇分不清是遗书还是遗稿的文章是不能刊登在杂志上的。虽然不知道白井主编回来后会怎么说,但大家一致认为,如果将这篇文章作为特讯刊登在自己的杂志上,会成为其他杂志的笑柄。
“说来也是可怜啊。”之后,龙夫将典子叫了出去,边走边说道,“编辑部里那些老兄是不明真相,所以才那样说她,其实那就是村谷女士竭尽全力写出的文章了吧。”
“是啊。”椎原典子的心里也感到有些悲凉。
“看来村谷女士是很想死得像一个作家一样。”崎野龙夫继续说道,“她不肯暴露自己的秘密。死后也希望大家当她是一位小说家。因此,遗书中根本就没提到死因。饱食终日却写不出作品的女作家——这样的严酷世评,对于出身名门、虚荣心极强的村谷女士来说是难以忍受的。为了不让世人看穿她的底细,她才故意用那种美文腔写遗书的吧。”
“她提也没提亮吾啊。”椎原典子低着头走着。
“嗯,没提。她是考虑到死后会被公开发表才那样写的。可她没想到,这样一来,将更会遭到世人的鄙视。恐怕别的杂志也不会刊登的。”
两人慢吞吞地走在人行道上。
行人很多,车辆也很多。大家都是一副忙忙碌碌的表情。光这么看着,就能感受到东京熊熊燃烧着的生活能量。对比之下,村谷阿沙子更显得空虚了,就连她的自杀也叫人觉得像透明玻璃一样苍白无力。
“白井主编什么时候从鸟取回来呢?”椎原典子像是才想到似的问道。
“呃,电报上说是三天后……”崎野龙夫看着大楼的楼顶处,嘟囔道,“主编活动得也很厉害啊。”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意味深长,典子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龙夫的脸。龙夫指着路旁的画廊说道:“阿典。回出版社去的话暂时也没什么活可干,好久没看画展了,进去看看怎么样?”
画廊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顾客,也看不到一个店员。各种各样装在画框里的画,被布置在四周的墙面上,正等待着人们的视线。
风景、人物、景物,两人移动脚步按顺序一幅一幅地看过去。
“我虽然不懂画,”崎野龙夫说道,“但来到这个地方,总觉得能让自己平静下来。阿典,对不起,我问一下,你懂绘画吗?”
“不懂。”椎原典子笑着摇了摇头,“尤其是这种风格的画,就更不懂了。”
椎原典子所说的画,是挂在面前的一幅很大的抽象画。画面上的色调较暗,用三原色横七竖八地涂了一些色块。
“是啊。看到这种画简直就是一头雾水啊。”崎野龙夫看了看标签上的标题,继续说道,“《都市之月》,嗯……哪儿是高楼?月亮在哪里?简直是莫名其妙嘛。看了标题,也只有‘哦,是这样啊’的感觉。”
“这幅画要是挂倒了也看不出来吧?”
“嗯,尽管这样想对画家不太礼貌,但也确实如此啊。好像事实上就有将抽象画弄颠倒了的专业杂志。”
崎野龙夫说着,又走向了下一幅画。
那是一幅风景画,画的像是在日本海一侧常见的悬崖峭壁和波涛汹涌的大海。龙夫站在这幅画前,用饶有兴致的目光凝视着。
椎原典子从他背后悄悄走过,他依然直挺挺地站着。典子感到有些意外。
“崎野,怎么看得这么投入啊?”椎原典子捅了捅崎野的胳膊肘。
“啊,不、不是的。我正在想一件事呢。”崎野龙夫用手指按了按鼻翼,依然凝视着波涛汹涌的画面。
“哎?想什么呢?”
“就是你看隔壁那张抽象画时所说的话。”
“什么呀?”
“你说过‘这幅画要是挂倒了也看不出来’,是吧?就想这个呢。”
“……”
“我想到了这次调查的案子,觉得我们可能在什么地方搞错了。”
椎原典子听了不由得站定了身躯。
“虽然不会像画挂反了一样全部搞颠倒,但总觉得某些部分是看错了。”
“哪些部分?”椎原典子也被他的思路吸引了过去。
“这个嘛,还不清楚。目前仅仅是有这样的感觉而已。”
崎野龙夫终于离开了那幅风景画。
正在这时,有顾客上门了,店员也从里面走了出来,开始不住地打量他们两人。于是,他们走出了这家静悄悄的画廊。
“站了这么久,还真有点累了,”耀眼的阳光下,龙夫眯起眼睛说道,“口也渴了。去那边喝点冷饮不?”
“好啊。”
自然,这是为了继续刚才的谈话。
“我说,”崎野龙夫吸掉了一半服务员端来的橙汁后,看着典子说道,“田仓的老婆以及她弟弟都跑到哪里去了呢?特别是她弟弟,因为看来还没被抓住啊。”
这也是典子所关心的事情。她每天看报,可就是没有这方面的报道。当然了,如果是在地方上抓到了,东京的报纸也可能不报道。
“不,我订了当地的报纸,也没看到啊。”听了典子的叙述后,龙夫说道,“抓住了,自杀了,总会见报的。既然没有见报,就说明他还安然无恙呢。总不会一个人在什么地方悄悄地自杀了吧……”
“我也总觉得他还活着。”椎原典子也有同感,“可是,我们设想坂本杀死木下的动机在于卡车晚到之谜,坂本不出现,这个谜就无法解开了。”
崎野龙夫挠了挠头,又用手撑住脸颊。
“不过,还是有一件或许能够成为线索的东西的。”崎野龙夫自言自语似的说道,“那就是掉落在木下被害现场的火车票碎片。”
“对啊。我也正想着这事呢。”椎原典子将目光转向龙夫说道。
“我认为那是木下的车票,这是毫无疑问的。”
“是啊。”
“是坂本将其扯碎的。”
“是这样吧。”
“所以,第一个疑问就是:坂本为什么非要扯碎木下拿着的火车票呢?”
“那是因为木下的尸体被发现后,坂本也不想让警察或别的第三者察觉木下的去向吧。”
崎野龙夫对典子的这一说法表示赞同。
“也可以设想为:坂本不想让木下到什么地方去。”
“嗯,完全可以这样考虑。或许就是为了这个,坂本和木下争执起来,最终将他杀死了。”
“嗯。”崎野龙夫闭着眼睛思考着,嘴里说道,“好主意。”
他睁开眼睛看着典子,又说道:“有这种可能。那么,为什么不让他到那里去呢?甚至不惜杀了他……”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可以想象这肯定是和卡车的秘密有关系。”
“又是卡车的秘密啊。”崎野龙夫皱起了眉头,“伤脑筋啊。”
“不过,可以这样说吧。”椎原典子展开推理道,“如果卡车晚到和田仓之死有关的话,不能让木下前去的地方也就只能限定在与之相关的地方了,对吧?”
“嗯,是啊。这也是一条思路嘛。”崎野龙夫似乎对此说法很感兴趣,将两个胳膊肘搁到了桌面上,“那么,是什么地方呢?”
“嗯,首先就是东京啊。”
“哦,从各方面来说,东京确实是相关的。不过,太过一般了。再找找别的地方吧。”
“那就是秋田的五城目了。”
“嗯,这个地方更有可能。”
“有可能也好,没可能也罢。能够考虑的也只有这些了。丰桥和浜名湖总不能放入备考之列吧?”
“那倒未必。因为村谷女士方面的事也在本案的范围之内。应该对各个方面都加以考察。”
“可是她和卡车司机之间没有什么关系啊。”
“关系是有待今后去发现的。”
考虑到出来的时间太长了,两人站起身来走出了咖啡店。
在回出版社的路上,龙夫一边走,一边歪着脑袋自言自语道:“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晚上,典子回到家里后,听见摩托车的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自家门口。
“有快件。”投递员在大门口高声喊着。
母亲出去拿回来后,说道:“典子,是龙夫寄来的。”
说着,将一张明信片交给了典子。
椎原典子心想:这个时候,是干吗呢?她将明信片翻过来一看,见上面潦草地写着: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明后天要请一下假。是关于那件事的,不过你也不要太抱希望。拜托。
“啊——又来了!”椎原典子不由自主地喊出了声。
第二天,典子来到出版社里一看,龙夫果然没来上班。
没办法,典子只得走到副主编芦田的跟前,报告道:“崎野昨晚通知我说,他身体不适,今天要请个假。”
芦田用红笔修改着稿子,皱起眉头,咂了咂舌嘟囔道:“这小子,最近怎么老请假啊?”
确实,自从发生了田仓之死的案子以来,龙夫请过几次假,因此也难怪芦田要使脸色了。典子觉得这话有一半也是针对自己的,不禁脸上发起烧来。
但是,这其中的缘故是对谁也不能说的。因为发生了田仓之死事件后,最初说要椎原典子和崎野龙夫去调查一下的人就是白井主编,可最近白井主编的形象也变得越来越诡秘了。龙夫认为白井主编和这个案子有很深的关系,老是用极度怀疑的眼光来打量他。
白井主编在第二天的下午,悄然来到了出版社。
带着浑身的疲惫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后,他马上就对芦田副主编道了谢,因为芦田在他不在的时候帮他看摊子。
“是从鸟取直接回来的吗?”芦田问道。
“嗯,昨天下午上的火车,路上时间太长了,累死人了。”
白井主编用手搓揉着两颊。果然,他的侧脸显得疲惫不堪。由于他没刮胡子,腮帮子上胡子拉碴的,更增添了几分憔悴。脸上没有生气,肤色较暗。
“村谷女士的丧事,场面很大吧?”
芦田从抽屉里拿出香烟,点上了火。
“还行吧。是在她老家举办的。再说还有宍户先生的关系,当地人也来了不少。”
白井主编说得并不太起劲,从其语调上来推测,村谷女士的丧事似乎并不隆重。典子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留心听着他们的谈话。
“村谷女士的丈夫出席了吗?”芦田问道。
“还是没来啊。”主编有气无力地说道,“这么重要的丧主不来,场面就有点微妙了。村谷女士的哥哥虽然代替他主持了丧事,可背后也发了不少针对亮吾的牢骚。”
“是啊。亮吾到底躲到哪里去了呢?”
这句话,不明就里的芦田虽然是随口说出来的,却是典子最最关心的事情。
“不知道啊。真让人为难。”白井主编皱起了眉头,“村谷女士的骨灰暂时由她哥哥保管了。可是,她的死,一般的报纸都作了报道,亮吾也应该在什么地方看到的吧?既然这样,他依然不出现,就有点蹊跷了。”
椎原典子悄悄地抬起眼来看了看主编的脸。可是,主编的表情看来是真的很困惑,不是故意装出来的。
“哦,是吗?”芦田随即说起正事,“村谷女士的遗稿到了,已经给大家传阅过了。”
“哦。”
或许是心理作用吧,典子看到白井主编目光一闪。
“怎么样啊?”
“这个嘛,实在是……”芦田没好意思往下说。
“不能用吗?”白井看着芦田问道。
“传阅后大家认为,”芦田谨慎地说道,“作为村谷女士的文章来说,有些不太相衬。因为是遗书,所以我们也很想刊登出来,可是,这样的文章刊登后,反倒有损村谷女士生前的名声,对不起她的在天之灵了……”
“是啊。”白井主编在桌子上以手支颐,脸上显得很虚弱,“既然是大家的意见,那也没有办法了。行啊,那就不登了。”他在平时可不是这样的。在平时,只要他认为好的稿子,是丝毫也不顾及别人的意见,一定要用的。可今天他一点也没有坚持自己的主张,竟然立刻就妥协了。
由此,典子越发感觉到白井主编的疲劳和虚弱了。
“椎原君。”主编突然喊道。椎原典子一惊,身子一下子离开了座位。
“崎野今天怎么了?”白井主编看着龙夫的空位子问道。
“啊,他说他身体不好,今天要休息一天。”椎原典子答道。
“是吗?”白井主编低声说道,又点了点头。可是,典子听了非常不安,她觉得这句“是吗”里面另有深意。
随后白井主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查看着桌上的信件和工作进度表。期间,又打了几个小哈欠。可见他确实是疲惫不堪了。
白井主编突然站起来,好像是要去洗手间。但他走过典子的身边时,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典子的肩膀。
椎原典子吓了一跳。回头看去,见白井主编正弓着背朝大门口走去。他那孤寂的背影似乎在跟典子说“请跟我来”。
椎原典子站起身来追上前去时,白井主编正要走进她和龙夫经常在里面交流的那家咖啡馆。
椎原典子走进店里,见白井主编靠窗坐着,微笑着用目光招呼着她。典子鞠了一躬后朝他跟前走去。
“喝点什么?”白井亲切地问典子。
“咖啡。”椎原典子从未和主编单独喝过咖啡,因此有些拘束。
白井点了咖啡后,就用手挠了挠头发,随口说道:“真有些累了。”
“是啊。看上去您真的很累了,休息几天吧?”椎原典子看着眼圈发黑的主编的脸说道。
“鸟取毕竟是很远的嘛。”
白井端起送来的咖啡,美美地喝了一口。他的下巴上长出了一层短短的胡须。
“是啊。如果再近一点的话,我也想参加村谷老师的葬礼,给她上香的。跟她这么熟悉,现在连这点礼数也没尽到,真是遗憾啊。”椎原典子由衷地说道。因为,她觉得不管村谷女士隐瞒了什么事情,作为人与人之间的交情则是另一回事。
“不,你的心意村谷女士的在天之灵肯定会接受的。我也为此没有休息。”主编低声说道。这话出自他那疲惫不堪的脸,显得尤为落寞。
“说到休息。”白井主编像是突然想到似的问道,“崎野君今天倒是休息的,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椎原典子好像被主编看破了谎言一般,心头怦怦直跳,可嘴上却回答道:“不是的。他叫我带信说身体不太舒服,仅此而已……”
椎原典子好不容易才说出了口,但心中依然七上八下的。
“是吗?”白井低声说道。这一声“是吗”和他刚才在办公室里听说崎野请假时的那声“是吗”的语调一模一样,显得有气无力。
“阿典,”白井主编突然开口道,“上次我要你们调查的事情,有进展了吗?”
自从被主编叫到咖啡店来,典子就预感到会有这么一问。因此,该怎么回答典子也早就准备好了。
“没有啊。从那以后就没什么进展,真棘手啊。”椎原典子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一个劲地给白井主编赔不是。然而,事到如今,自己也只能站到龙夫一边了。回答这个问题时,典子强烈意识到自己和龙夫的关系更近些。
“是这样啊?”主编的声调没有变,他看着另一个方向。看到主编那深邃的眼眸,典子感到一阵恐慌。因为她感觉主编已经洞察了一切。
“对不起了。”椎原典子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用不着道歉。”白井主编和蔼地望着典子,满脸疲惫地微笑着,“既然事情这么棘手,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嘛。”
“主编当然了解我们所做的事了。”第二天,在同一家咖啡店,典子和已经来上班的龙夫面对面坐着。
崎野龙夫今天上班来气色很好,他跟主编打了招呼,又向副主编芦田表达了歉意。据他说,白井主编什么也没跟他讲。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看到主编的脸就有些害怕。”
椎原典子想起昨天在这里跟主编见面的情形,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
“对了,前一阵子,我遇到了一件怪事呢……”
椎原典子想起了在终校日那天,有个女的打电话给主编的事。
“什么奇怪的事?”崎野龙夫直直地看着典子问道。
椎原典子将那件事说完后,龙夫抬头紧盯着空中的某一点,紧锁眉头,露出十分严肃深沉的表情。
“白井主编,”崎野龙夫说道,“他的心里很矛盾吧。我们所做的事情,他恐怕也非常担心。”
“崎野,你还是怀疑主编吗?”
很奇怪,在这种时候,典子又要偏袒白井主编了。昨天,她是站在龙夫一边的,可今天看到龙夫这张对主编深感怀疑的脸,心里就要跟他较劲儿了。
“唉,我也还什么都不清楚呢。”崎野龙夫含糊地笑道。
“不,你肯定是这样想的。”椎原典子不依不饶地说道,“你刚才肯定在想:主编在这次事件中扮演着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
“我说过了,对此我还不太清楚呢。”崎野龙夫将香烟叼在嘴上。
“你耍赖。”椎原典子说道。
“我耍赖了吗?”崎野龙夫喷了一口烟,眯缝起眼睛。
“就是耍赖了。自己的想法一点也不透露,总是在紧要关头上卖关子。”
“我可没有那么想啊。”
“那么,你两天没上班,是出去了吧?”
“是的。让你帮我请假,真是不好意思啊……”
“又不是第一次了。这个就算了,快说,你到哪里去了?”
“嗯。这次是大前天出去的,到乡下去了。”崎野龙夫吞吞吐吐地说道。
“乡下?哪里的乡下?”
“是在深山之中,令人心情十分舒畅啊。我已经好久没有那么悠闲地在山中漫步了。”
椎原典子瞪了他一眼。
“这就是你的坏毛病。为什么不肯老老实实地说去了什么地方呢?”
崎野龙夫举起了一只手:“好,我道歉。可是,现在还不能跟你说。你可别往坏处想。因为我说了,你说不定要笑话我的。”
“笑你?”
“前一阵,在画廊里看画的时候我不是说过吗?我们或许产生了严重的错觉了。我就是为了去核实这件事而出去的。”
“那么,有没有产生错觉,搞清楚了吗?”
“还不知道啊。结果还没有出来,所以还不能对你说。如果不知轻重地说出来了,你会看不起我的。我不想这样啊。”
听龙夫这样说,典子心中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你怕我看不起你吗?”
“嗯,就这么一说罢了。”
“好吧,我也不逼你,就当你去了一趟有山有水的地方看风景了吧。”
“谢谢!”崎野龙夫道了谢,“我们这些老是待在大城市里的人,偶尔去深山中的小城镇走一走,心情真舒畅啊。怎么样?我今天的脸色不错吧?”
“哼,谁知道呢。”
崎野龙夫注视着典子,说道:“阿典,明天正好是星期天,我们一起去箱根吧。”
“哎?箱根?”
“嗯,再去坊岛看看,也是为了核实一处我们有可能搞错的地方。”
第二天,典子来到新宿的“小田急”车站时,见龙夫已经等在那里了。平常老是迟到或无精打采的龙夫,今天却显得精神抖擞。
“你今天的劲头真足啊。”
椎原典子微笑着这么一说,龙夫就回答道:“嗯,今天很开心。想到在星期天和这么多人一起去箱根,我立刻就被他们感染了。”
果然,这里到处都是一组组身穿郊游服饰的青年男女或全家出游的游客。大家都很开心地喧闹着。
从新宿到汤本坐火车大概要花九十分钟,然后再坐巴士到宫之下。一路上,两人始终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
在宫之下下车的只有崎野龙夫和椎原典子两个人,其余的乘客似乎都是前往强罗或芦之湖的。
“这下子总算能够静下心来了。”崎野龙夫目送巴士远去后说道。
“现在我们去哪儿呀?”
天气很好。晴朗的天空中洒满了轻纱一般的阳光。
“直接去对溪庄吧。”崎野龙夫抬腿便走。
之前,龙夫曾说过,“我们也许弄错了”。重新来到箱根,就是为了发现他所说的错觉,并加以修正吧。可是,这一切能够顺利进行吗?龙夫倒是显得干劲十足的样子。
“这边,要不要看一下呢?”椎原典子站在国道和村道的岔路口上说道。弯曲狭窄的村道,以一定的坡度向下延伸着。那前面,就是田仓坠崖的现场。看到这条小路,心中产生了一种久违的感觉。
“不,这里先放一放。先去对溪庄吧。”说完,龙夫径直朝前走。
从这里走到乘坐缆车的地点用不了五分钟。离得近的是骏丽阁的缆车,再过去一百来米,就到了对溪庄的缆车升降口。
一个女侍指着停在那里的缆车道:“欢迎光临。请上缆车。”
然后,为了让在下面等候的旅馆里的人知道有客人下来了,她“叮、叮”地鸣了两下铃声。
坐缆车的客人只有崎野龙夫和椎原典子两个人,另有一家旅馆里的小伙子驾驶缆车。不一会儿,悬崖下面旅馆的屋顶就一点点变大,扑面而来了。
听到这作为缆车发车信号的铃声,典子觉得十分亲切。为了来取已故的村谷女士的稿件而投宿骏丽阁时,曾多次听过这样的铃声。
到了下面,对溪庄的一个女侍已经等在那里了。
“欢迎光临。你们来得可真早啊。”她鞠了一躬说道。
这时,时间还不到上午的十一点。这么早就直奔旅馆的客人确实很少。因此,女侍误以为他们是一对情侣,问道:“你们是要住宿吗?还是临时休息一会儿?”
椎原典子一听,脸涨得通红,立刻就扭过头去了。
“这个嘛,等会儿再决定。先让我们看看后院的景色。”
崎野龙夫并不走向旅馆的大门,而是朝一旁的院子方向走去了。
“那么,房间要不要定呢?”
“这个嘛,也等会儿再决定。”崎野龙夫头也不回地说道。女侍张口结舌地愣在原地。
穿过院子,便来到了早川河边。这里,椎原典子和崎野龙夫也曾一起来过。正对着旅馆背面的河对岸,是一道极为陡峭的山坡。上次来的时候,山上的树木还是郁郁苍苍的,可现在已经开始变色。这一带的秋天来得可真早。
河中有几块突兀的大石头露出水面,水流撞击到上面,溅起阵阵白色飞沫。从这个位置看去,在这边的对溪庄和前面的骏丽阁之间有一道起着隔离作用的木制围墙,高高的围墙一直延伸到河中央。
“有了这道墙,两家旅馆间就无法来往了。”崎野龙夫抱着胳膊,远眺着木墙说道,“客人的进出就只能利用缆车了。所以,每当有人进来或出去,缆车上都会‘叮、叮’地发出信号。这里还果真和密室一样啊。”他上次也这么嘟囔过。
“是啊。上升的时候响三声,下降的时候响两声。”椎原典子道。
崎野龙夫依然抱着胳膊,两眼望着水流湍急的河面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这条河是深是浅呢?”
“这还用说,肯定很深了。看那流水的颜色就知道了。”
果然,溪流的中央呈碧绿色。
“不,我是说河边。能走过去吧?”
“能走过去?”听了龙夫的话,典子吃了一惊,“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要试一试。你等等。”
崎野龙夫说就脱掉了鞋袜,把裤管卷到了膝盖上。
就在典子目瞪口呆之际,龙夫已经走入河中了。这时,河水才刚刚没过他的脚踝。龙夫回过头,冲着典子怪笑了一下。
接着,他沿着河岸在水中走。走到伸进河里的两家旅馆之间的隔离木墙处,他停了下来。然后扶着木墙朝河中央走去。
“喂,危险啊。快回来吧。”
椎原典子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产生了一种幻觉,似乎龙夫的脚眼看着就要陷入深深的河水之中,整个身体也将要沉没了。
然而,龙夫依然抓住木墙,一点点地移动着脚步,走向河中央。这时,水面离他的膝盖还远着呢。并且,当他走到木墙的外侧时,也几乎没什么变化。
崎野龙夫抓住木墙,改变了身体的位置。他转到了木墙的另一侧去,就在他的身体即将消失在木墙后之时,他打招呼似的向典子招了招手。
椎原典子的心头狂跳起来。看不到龙夫的身影后,就越发地担心了。她知道木墙那边河水的深度和这边应该是一样的,可还是担心龙夫会在木墙的那边被河水淹没。
不一会儿,龙夫的身影又从木墙外侧处出现了,典子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龙夫又像刚才那样挥了挥手,然后沿着木墙朝典子的方向走回来。
“水真凉啊。”崎野龙夫对典子说着涉水的感想。
“好危险啊,看着都叫人心惊胆战的。”椎原典子直盯盯地看着龙夫说道。他正在用那块脏兮兮的手绢擦脚。龙夫腿上被水浸湿的位置大致在脚踝和膝盖的中间。
“比想象中要浅得多。河底下尽是大石块。只要踩着这些石块走过去,脚就陷不深了。”
“这算是什么实验啊?”
“试探一下两家旅馆从背面能否来往。从表面上看,那道木墙一直延伸到河中央,似乎很难绕过去。可是,就像你看到的那样,只要采取刚才我所说的那种方法,就并非没有可能。”
崎野龙夫放下裤管,穿上了鞋袜。
“这下就可以证明,住在这两家旅馆里的客人,不必通过上上下下的缆车,也能走到隔壁去了。至少,密室的范围扩大了。”
不知道龙夫的心里在想谁。
作为本案的相关者,在对溪庄这边是村谷阿沙子女士、阿沙子的丈夫亮吾,还有女佣广子。而在隔壁的骏丽阁那边则是田仓义三、田仓的妻子良子。这五个人中,到底是谁成为了龙夫的怀疑对象呢?
“这个嘛,我也不是很清楚啊。”崎野龙夫对典子微笑道,“到底是五人中的哪一个呢?他们中的哪一个都能不通过缆车到达隔壁的旅馆,证明了这一点,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说着,像是刚注意到似的看着典子道:“啊,不是五个人啊。在骏丽阁中还有一个。”
“哎?还有谁啊?”
“阿典,不就是你吗?你不是为了督促阿沙子女士写稿,也住在那里吗?”
“啊,讨厌。”
“怀疑所有的人,这可是犯罪推理的基本规则啊。”崎野龙夫露出洁白的牙齿笑道。
给了旅馆的女侍一点小费后,两人再次乘坐对溪庄的专用缆车上来,来到了国道上。往右走,便是经过木贺去仙石原的方向;往左走,则是刚才从那儿过来的宫之下。
崎野龙夫走在前面,拐向了左边的道路。
“接下来,就去你刚才提议过的村道那边看看吧。”
说完,龙夫就溜溜达达地朝前走了。正好今天的天气也十分适合这样的散步,令人心情舒畅。
离开了国道后,两人就顺着村道往下走。上次来的时候正是烈日当空的大热天,今天则是凉风习习,空气中已经带有寒意了。来到这里,就能十分清楚地体会到,箱根所有的山峦已是秋意四起。
走到田仓坠崖的地点,两人都不由自主地站定了。典子垂下目光默默地祷告了一会儿。悬崖的正下方,田仓血溅岩石,横尸河滩的情景又清晰地呈现在了眼前。
田仓到底为什么会被人从这里轻易地推下去呢?他在骏丽阁喝下了掺在啤酒里的安眠药。他妻子是不知道他要外出才将安眠药放入啤酒的吧?
或许正因为这样,田仓来到这里就昏昏欲睡了,毫无抵抗之力。在这样的状态下,谁都能将他推下悬崖。
崎野龙夫以前是反对这样的推理的。
那么,田仓为什么要在三更半夜里孤身一人来到这种地方呢?他到底要来见谁呢?那个约他来的人是否就是杀死他的凶手呢?
椎原典子又想起了坠崖前夜,田仓对强罗的春日旅馆的女侍所说的“看到了很有意思的一对情侣”的话。龙夫对此也极有兴趣,那么那对有意思的情侣又是谁跟谁呢?并且,这跟本案又在多大程度上相关呢?
椎原典子正在考虑这些事的时候,忽听得龙夫说:“这条路果然刚好只能通过一辆卡车啊。”他正注视着路面的宽度。
“卡车?这么说,坂本浩三和木下他们开的卡车果然是经过这里的了?”椎原典子问道。
“这么想是很自然的。坂本是田仓妻子的弟弟,也是本案的相关人之一。那辆迟到了一个半小时的卡车肯定来过这条田仓遇害的村道。”
说着,龙夫又歪着脑袋纳起闷来了。
“那辆卡车到底是在哪里倒的车呢?在这么窄的路面上是不可能掉头的。再说一边是悬崖,坡道又很陡,装满了货物的卡车要想倒退着回到国道上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啊……对了,晚上这里还没有照明,那就更加危险了。”崎野龙夫想了一会儿又说道,“阿典,沿这条村道一直下去,有一个小村落吧?”
“是啊。路尽头有个木材加工厂。”
“对了。木材厂有专用的卡车,在那里有可以掉头的平地。坂本和木下所驾驶的载重卡车就是沿着这条村道一直下去,在木材厂那里掉头的。”崎野龙夫两眼放光地说道,“好啊。我们就去问一下木材厂里的人。如果三更半夜有卡车进来,掉了头又开出去的话,他们应该记得的。”
“连日子都会记得吗?”
“要问的就是出事的当天夜里嘛。如果有卡车来的话,应该会留下印象的。试一试吧。”
走到看得见木材厂的地方,龙夫叫典子在原地等着,自己走到厂房里去了。可他进去了好长一阵子也没有出来。这座位于山坳中的木材加工厂还像上次来时一样,锯床的声音响彻四方。典子看到那座屋檐低低的阴森森的建筑,心里有些发毛。
过了二十分钟,龙夫出来了,可他的脸上呈现着的是失望的表情。
“没用。说没有那么回事儿。”他摇着头说道,“在这一年之中,都没有夜里有卡车到这里来掉过头。如果有的话,汽车引擎的声音是听得出来的。他们中有一半是住在这里的,都说没那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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