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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照耀黄泥街

        

        一辆破旧的垃圾车爬到黄泥街上来了。车身被厚厚的一层黄泥蒙住,窗子都看不清。从车上撞撞跌跌跳下几个怪人,一律穿着老鼠色的衣服,头部用一种帆布帽遮得死死的。

        “这条街小得很。”其中一个人从帽子里嗡嗡地说。

        “什么街,不像条街。”另一个附和。

        “呸!”第三个从帽子底下吐出一口浓痰,飞到街上。

        “那边开始掏了。”齐二狗对齐婆说,“你听到乌鸦叫了吗?真热闹呀,蚊子就像灰沙,直往鼻子里钻。”

        “什么好看?”齐婆鄙夷地冷笑一声,“少见多怪,这也有什么看的,小人见识!”她将竹椅踢得咣当一声烂响,把齐二狗吓跑了。“鬼笔菌见缝插针,长到鞋子里面来了。”她起身拿起油腻腻的毛巾,浸在盆里,往脸上胡乱揩了一把,急匆匆地往宋婆家里去,“怎么这样臭?是不是又有死婴?”

        “昨夜又刮了一夜风,把我的灵魂刮出了窍。”她开口说,“那边在掏呢。我听见铲子铲在水泥地上,总觉得是铲我的头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这些人?这不是搅得人活不成了吗?谁给他们的这种权力?我们在上面的心目中究竟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地位?黄泥街是否无可救药了?”

        “哼,我早听到了。一大早我就看到三个黑影……谁出的花样?会不会出什么事?我们这就走吗?这些蚊子呀,简直是在行凶抢劫。”

        “掏出一条蛇,”袁四老婆端着一大碗粥,像猪一样吧嗒着走过来,“我正在怀疑,是不是张灭资屋里那条蛇?那几个人怀着一种阴险的企图,这当然谁都看得出来,不过我们把那几个怪人估计太高了吧?谁知道呢,也许在老鼠色的破布里头并不存在什么摸得到的东西,也许他们就只是几块发了疯的破布,因为谁也并没真的看见里头有什么东西。”

        那几个怪人发了疯地掏来掏去。谁都仿佛觉得掏的不是垃圾,倒是自己的肠子。绿的、黄的、黑的、黏糊糊的,铁铲在水泥地上刺耳地怪叫。一个个都打起嗝来,脖子一伸一伸,嘴里喷出馊饭气。掏什么鬼呀,其实只要不去动,这些东西又有什么脏?这一掏,全街都要臭死人啦。这样蛮干,赶出这么多蚊子,会不会发疟疾?上面究竟对黄泥街抱定了一种什么样的看法呢?真是深不可测呀。

        “该死的垃圾站,里面什么不生呀,蚊子,苍蝇,老鼠,蛾子。前天我只进去一趟,腿上就长出个大疱疖。”

        “从前都往河里倒,哪里会有这样臭?我早就反对修垃圾站的,现在可好,弄出大问题来啦。”

        “这一翻呀,会要臭一个月,我们就像天天住在厕所里。”

        “是不是一个阴谋?乌鸦叫得真起劲。”

        “我早说过刮风不是好事。”

        “从前不刮风,到处都是太太平平的。”

        屎壳郎爬起来了,三个怪人从窗眼里伸出头来,大声地吐痰。

        “黄泥街没有多少日子啦。”胡三老头断言。说过之后,怪难受地呃了一声,伤感地闭上眼,用发绿的指头揉那皱巴巴的胸膛,说是胸膛里灰太多,要吐出来才好。揉着揉着像有了把握,准备要吐了,大家都让开看着。但他没吐,只说了一句:“世道不好。”

        掏拉圾之后,黄泥街所有的茅屋顶都开始滴水了。

        其实天也没有下雨,也没有人往屋顶倒水,不知怎么搞的,那水声就是响个不停,滴下的水像墨一样黑,尸水一样臭。黄泥街人都说那是铺屋顶的草朽透了,才滴下水来。

        宋婆家里的屋顶第一个烂穿了。

        那天夜里她正蒙在被子里面吃蝇子,一大团烂烂渣渣、暖暖烘烘的东西落到了她的脚边。开灯一看,原来是屋顶的铺草,湿漉漉活生生的,在灯光下一闪一闪。“这屋草,死了多少年了,还像活人一样,捏在手里热气腾腾。”她瞪眼一看,屋顶正中有了一个碗口大的洞。正要去叫她男人,啪嗒一声,那洞口又扩大了许多,有一只脸盆那样大了,望出去可以看见鬼火似的绿星星,一股冷风顺势从那洞口倒灌进来。“屋顶烂穿啦。”宋婆刚要说,四下里就啪嗒啪嗒地响起来,铺草像一块块烂肉一样落下,落得到处都是。不到半点钟,所有的草都落完了,三间屋变得光敞敞的。宋婆和她男人坐在一摊最大的烂草上,高声说:“这就像落死人肉。”然后两人都想将对方推到泥地上去,你推我我推你地闹了一阵,忽然乏了,一齐低下头打起了呼噜。

        城里的大钟响起来,一共三下,颤动而悠长。

        宋婆一听到钟响就用力去推她男人的背脊,推得手都酸起来,说:“一大早掏呀掏,我就讲了会出事的,果然。我刚才仔仔细细地分析过了,所有的迹象都说明了同一个问题,有一根线索穿插其间,你意识到了没有?”

        “江水英那婆娘原来是个婊子。”男人说,揉着眼。

        “我听见一种声音。”她缩着细瘦的脖子,眨巴着烂红眼,陷入苦苦思索之中,“会不会是那个并不存在的人?我听说他是贴在墙上睡的,像蜥蜴一样。他看见女人总是叫‘老同学’,真是莫名其妙。”

        “袁四老婆当街架了一块门板,和那什么区长两人趴在门板上晒屁股。”

        “屋顶穿了倒也并不怎么坏,不然总是落蝇子下来,我都提了四五笼了,都是草里长出来的。我不知不觉的总把这些迹象与王子光案件联系起来,弄得神经十分紧张。”

        “王翠霞也是个婊子种,一眼就能看出。”

        “屋顶落下的时候,我正在做一个梦,梦见一棵大葵花,许多蝇子在上面嗅。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想来想去想不出。”

        “我算了一算,黄泥街的婊子竟有七八个!怎么这样多?”

        “花盘呀,有脸盆那么大,我刚要伸手去摘,蝇子就拢来了,多得不得了!”

        “什么文化学习班,应该办一个婊子学习班。”

        “喂,你讲一讲看,我那个梦究竟是什么兆头?”

        “我现在不敢上街了,一上街就碰见婊子,晦气!”

        “我还是睡的好,这屋里有股什么味儿?”

        “婊子问题扰得我心情很不好。”

        宋婆打了好久的呼噜,那男人还在想着婊子的事,气哼哼地睡不着。

        夜里黄泥街烂掉了十多家屋顶。

        天蒙蒙亮的时候,从烂草里钻出一些人,哆哆嗦嗦地靠墙根站定,大声打起喷嚏来。

        一条像狗又不像狗的东西从街上笔直穿过去。

        “剃头啦……”声音在遥远的什么处所模糊地响起,听去又像是真的,又像是幻觉。

        厕所边上的齐二狗在磨剪刀,沙沙沙的声音在矇眬的曙色中传得极远。

        齐婆蓬着头闪现在路旁,目光炯炯地盯着一个什么地方——她又在垃圾堆里翻腾了半夜,想找一具婴孩尸体。

        “啊——啊——”胡三老头用力打出一个哈欠,蒙头蒙脑地走进厕所。

        “没有了屋顶,冷得不得了,像住在一个洞里。”

        “风叫个不停,像住在峭壁上。”

        “一觉醒来上面光敞敞的,星子看去那么扎眼,我还以为是睡在墓地里呢。”

        “没有屋顶的房子住不得了,没遮没拦的,会有横祸飞来的。我一夜没合眼,总在担心会不会有什么东西从上面砸下来?”

        “落屋顶的那一刻呀,铺天盖地!我想着世界的末日到了,准备躲到床底下去。后来我和我老婆用力拱了好久才从烂草里拱出来,整个房里变得像猪圈一样臭!”

        “黄泥街的婊子问题没法解决。”宋婆男人趿着鞋走出门来,向着墙边这些人大声说,边说边作鬼脸,还打了一些臭烘烘的屁。

        张灭资的小屋塌下去了,是被水浸透一点点塌下去的。黄绿的粪水渗过泥墙根慢慢淌到街上。王厂长拄着拐棍路过,揉着脖子,一连说了十多个“惨”,说过之后,转身走进饮食店买了八个肉包子,一口气全吃下去,一屁股坐在桌旁打起瞌睡来了。矇眬中看见来了一支长长的奔丧队伍,他一步跨过去,叉腰喊道:“同志们!今天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日子!你们好好地回忆一下吧……”有谁推了他一把,他生气地跳起来大声质问:“对垃圾站执不同意见的是谁?瘟狗的问题难道不是一颗信号弹吗?”

        “王四麻巴在S办公楼的墙上。”营业员懒洋洋地回答,说完就打起哈欠来了。他当着王厂长的面挖了好久的鼻孔,他像挖出些什么揉到面里面去了。“那墙上夜里长出了一些黑翅膀,不知你注意没有。这条街一到夜里就扭来扭去的,简直像条蛇。我时常醒来全身冰凉。我坐在窗前的小凳上,从窗缝里窥视着,看这条街如何扭来扭去……”

        “脏猪。”王厂长突然说,打出一个饱嗝,走出门去。那一整天他的胃里一直难受得很,总觉塞了一大块脏抹布在里面,一打嗝就泛上来一股油臭。“已经搽了一抽屉磺胺眼药水啦。”他向老郁诉苦。

        “这病怎么能好?好不了的!”老婆发出一声怪笑。

        屋顶烂完以后,胡三老头睡在烂草上做了大半夜稀奇古怪的梦,这一回的梦里有许多腊鱼和腊肉,都是腐烂了的,有一股甜味儿。醒来的时候,他看见几条蜈蚣巴在发霉的墙上,每一条都有手指头那么粗。昨天掏垃圾的时候吸多了灰,鼻子和喉咙里面又干又痒。他一直想咳,闷闷地咳不畅快,现在看见蜈蚣,心里一急想喊,猛地一下就咳出来了。咳出来的是一团粉红的东西,凑近细细一看,里面是许多条蠕动的小虫子。“这屋顶就和人一样,慢慢从里面烂掉,烂完了就变成虫子。世上不管什么都是烂得掉的,铁也好,铜也好,完了都变虫子。造反派还有没有希望?”

        女儿叉着腰站在屋顶下,显得很高兴。

        “没有了屋顶,你可以到养老院去了。”她兴冲冲地说,撮着发黑的大嘴喝稀饭,油腻腻的头发顺势落在稀饭里。她每次喝稀饭总让头发落在稀饭里,一抬头又巴在衣襟上,弄得一身都是稀饭,湿漉漉的。“黄泥街有几个人活八十多岁的呀?简直想不出一个道理来。干吗一定要活八十多岁?说穿了其实不过就是一种作对的思想罢了。”她撇了撇嘴,打了一个饱嗝。

        “屋顶掉下来,怎么天花板都抵挡不住?”胡三老头迷迷糊糊地想,“也许天花板也早就朽坏了?难怪总是长出蘑菇呀,蝇子呀的,里面早就烂完了。”

        他慢慢地踱到街上,用力睁开眼,看见那太阳,那蒙灰的黄天。空中朦朦胧胧,就像有雾似的。那团赤红的火球停在树杈上,比天上的太阳亮得多。他不敢望,一望太阳穴就胀得不行。

        “黄泥街有没有迫害案?”声音从很远的什么地方传来。

        啊?!

        记忆的弦一下子被挑动了,胡三老头微闭着棕黄色的老眼,极快极快地说:“埋过一只女人的手臂,就在那边墙根,我亲眼看见了。有血从屋檐上滴下来。那火球总是停在窗棂上,是什么人想要谋害?看哪,火球正在那根树桠上!当心你的眼珠!我在饭里吃出过蜈蚣和蜘蛛,我能抗毒,请当场来试验!这几天总是落灰,从前落过许多好东西……”他说着,后来眼睁开,吃了一惊。原来并没人听他讲,原来只是做了一个梦。白天怎么也做起梦来了?他记起近来他有好几次都是这样做梦的,有时是在太阳里,有时是在屙屎的时候,梦说来就来了,那时就总是要讲,总是要讲……

        “你的痰里有那么多的蛆,难怪近来屋里蝇子这样密。”女儿从窗眼里探出头来,挤眉弄眼地说,说完就哧哧地笑出了声。“现在没有屋顶了,我明天就到养老院去交申请,让你住进去。”

        屋顶没穿的时候,天花板缝里落下过许多小东西,嚓嚓嚓地掉在帐顶上,有厚厚的一层。他时常观察那些小东西在帐顶上挣扎,扑打,把帐子弄得晃荡起来。

        “你肺里面长蛆,这是有传染性的。”她似笑非笑地紧盯他。

        “天花板是从一个洞烂起的。”他糊里糊涂地回答,看见数不清的蜉蝣从窗口飞进来。

        

        S办公楼的墙上巴着十几只大蝙蝠,肚子里面胀鼓鼓的全是血。齐婆半夜去倒垃圾的时候,看见那些大蝙蝠就像挂在墙上的十几面黑旗。风吹着,什么东西蓦地一声尖叫,又凄凉,又阴森。

        “有一种声音喊我‘老同学’,”她说,“那声音有点奇怪,又像是人的,又像是什么别的东西的。待细细一听,声音又没有了。我想是一只蝙蝠在叫。原来王四麻是一只蝙蝠?好久以来我一直搞不清,王四麻怎么能巴在墙上?那时我一点都没想到,巴在墙上的当然就是蝙蝠!”

        “那王四麻怎么又是区长呢?”袁四老婆着急地问,“区长又是怎么变成蝙蝠的?区长不明明是一个人吗?你是想奚落我吧?对不对?哎呀呀,实在是越搞越糊涂。我明明把他绑在我身上了,当时没有灯,很黑,他叽哩咕噜地在讲些什么,究竟讲了些什么我也没听清,一定是一些很深奥的问题。我想准是有一种思想扰得他怪难受、怪烦躁的。他一身滚热、湿透了,真可怜。昨天我听人说,王四麻是张灭资!你不要告诉人。”

        “从前有个卖肉的到黄泥街来,猪油从背心流出来。有一种舆论说张灭资的小屋是让粪水泡垮的。我干吗每天半夜起来?奸细问题扰得我睡不着呀,我老是想发现一点线索。”

        S办公楼底下聚集了许多人,都戴着草帽,默默地对着那堵墙。墙是灰色的,因为从窗口倒水,每个窗下的墙壁都有一大片溜溜滑滑的污迹。

        风向已经变了,那是西风,里面夹着浓黑的灰土。黑灰就像暴雨一样落下来,风里有股腥气。

        谁也看不清墙上有没有蝙蝠。火葬场那边的哭声被风刮过来,哽哽咽咽。有一只鸟在屋檐的破洞里怪叫。

        “第二个窗口里伸出一只黑翅膀。”宋婆在人堆里弓着背对一个绰号叫“形势好”的女人说,那女人只有一边脸,另一边被什么东西削去了。

        “王四麻案件真相大白。”齐二狗突然一惊,“铁门上的乌鸦有动静。”

        “啊?”

        “听说每家的墙根都埋着十来只老鼠。”

        “剃头的昨天夜里叫得特别吓人,就像藏在屋里一个什么角上。我把头用被单蒙得紧紧的,声音还是透过来。这年头叫人发疯!”

        “王厂长说墙上的蝙蝠和遗留问题有关。”

        “蝙蝠问题是一颗信号弹!”

        齐婆用两手做成一个喇叭高喊:“警惕奸细!警惕奸细!”喊到“形势好”面前,突然愣住了,原来那女人光着屁股蹲在地上,从一个木盆里捞出衣服来搓洗。

        那天半夜,老郁被一阵骚动弄醒了。“啪啪嗒!啪啪……”许多东西撞在窗户上、门板上。“蝙蝠。”他想起来了,浑身不舒服,一伸脚触到冰凉的被头也吓一大跳。

        “要不要睡到床底下去……”老婆迷迷糊糊地说,肥胖的身子压得床板吱吱作响,折腾了老半天,打了几个嗝,又睡着了。

        “噗!”一只什么东西掉进来了。他开灯一看,果然又是蝙蝠,在地上扑打着,转动着。小小的丑恶的头。他起了身,用皮靴猛地踏住,小东西吱地一叫,不动了。他又用脚后跟用力捣了一阵。

        “扔到马桶里浸死吧。”老婆醒来说。

        “外面蝙蝠真多,”他干完了伸一伸腰,“像是要咬烂窗子。”

        “委员会的事上面表了态没有?先前你白等了那么久,什么也没有!有人放出空气来,说黄泥街没有迫害案……为什么?S厕所的墙上都爬满蜗牛啦,怎么一回事呀?要是那回你不带头打蛾子,也不会长出这么多的东西来。现在什么事都好像不对头了。碗柜里躲着一只蝎子呢,你清没清理呀?”她又是打嗝,又是叹气,心烦得没法睡着了。

        “我想屋檐下一定有一个蝙蝠窝,白天我搭梯子在那里找了好久。他们说这种蝙蝠专门吸人血,我一睡着就老是觉得脖子上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满脑袋发麻,是不是有蝙蝠在这屋里藏着?”他边说边用棍子到处拨弄,弄得满屋子灰雾。

        “我早就看出来都是白搞。那蝙蝠死了没有呀?这年头的事你没法搞清。昨天有人又看见了两朵鬼火,你千万别去钩!我干吗老梦见蜗牛?一梦见蜗牛,胃里总是慌得很。把那冷包子拿一个给我吃。”

        “屋檐上挂着蝙蝠,风一吹,像帘子一样飘。我寻思了好久,现在慢慢地悟出来:区长是一名逃犯!请想一想,微服私访。那一回他来找我要眼药水,他蒙着的那只坏眼从纱布缝里阴森森地盯着我,很长的鼻毛从他鼻孔里钻出来,正像猫的胡子,我一看那副样子牙齿就磕碰起来。当时他问我什么地方不舒服,我说是痔疮……齐二狗的厨房塌了,挖出一大窝白蚁,现在一刮风我就担心。谁??”

        “你说我不能吞蜈蚣?”胡三老头用一根粗大的木棒咚咚地敲着窗棂,脸色严峻地盯着他。

        “你女儿正在帮你联系进养老院的事。”

        “不要耍花招,我是问你这件事,有人听见你说我不能吞蜈蚣,请问你有什么证据?我早就看出来你对我有一种嫉妒狂,看见我的成功,你眼红得要死。每当我仗着自身的本事稍出风头,你就造谣诽谤,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请当场来试验!”他用力一砸,一块玻璃哐啷一声落下来,又一砸,一块玻璃又落下来。

        “进了养老院就不许乱跑出来。”老郁边说边上了阁楼。

        “请用五条蜈蚣来试验!立刻来!十条也行!有多少吞多少!”他在楼下用木棒戳着天花板叫嚣道,“我马上给你铁的证据!临阵逃脱的是小狗!”

        阁楼上面悬满了蝙蝠,整整齐齐地挂着。那时他认为这些蝙蝠是从灰堆里长出来的——阁楼里有好几个灰堆。他查看了一阵,操起一把旧扫帚猛扑起来,打得它们四处飞窜。有几只掉在地上的被他一脚踏死了,还有一只受伤的,挣扎着想爬到一个烂桶下面去。他找了一把修鞋的钻子,一下从小东西那毛茸茸的背上钻下去,将它钉在地板上。当时它那细小的眼珠像要暴出眼眶一样。他看了看窗外,那蝙蝠群将夕阳完全挡住,天一下子就黑了。“那眼珠就和人的一模一样。”他想。阁楼上的灰一股一股地钻进鼻孔,弄得他直想打喷嚏。

        “沙、沙、沙……”是齐二狗在磨刀。

        “磺胺眼药水把他完全治好啦。”铁皮鞋掌从马路上一路响过去,窗眼里闪过扭动的瘦屁股。

        “落下两只蝙蝠啦!”老婆在楼下嚷嚷,“我把它们浸在马桶里,还直扑腾呢!外面满天都是,这屋里黑得要开灯啦!你检查一下窗子,看会不会钻进来?”

        睡觉以前,他又在外面转来转去走了好久。从宋婆家敞开的窗户望进去,看见里面雾腾腾的,还听见哗哗的水响,一盏黯淡的油灯被风吹得飘摇着,里面的人窃窃地笑个不停。那婆子正在灯下垂着头干什么,手一扬一扬的。老郁贴墙移过去,躲在窗下的阴影里。

        “黄泥街什么都长,”那婆子在跟什么人说,“有一回我把一件毛线衣放在箱底忘了拆洗,第二年开箱去看,哪里还有什么毛衣,早成了鱼网了,一条条手指粗的虫子粘在上面。后来扔到火里,劈劈啪啪地响了好久!现在一想起我身上还直起鸡皮疙瘩。”

        原来那婆子手里是一只湿漉漉的死蝙蝠,她正在仔细地扯那蝙蝠身上的细绒毛。

        “老鼠啃掉了我半边脚趾头。”看不见的人说。

        “黄泥街的婊子要一网打尽,扔到焚尸炉里去。”是那丈夫的声音,喉头像堵着一块痰。

        接下去屋里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还杂有亲嘴的声音,好像是在争夺那只蝙蝠。他们窜来窜去,做鬼脸,躲猫猫,直搞得打烂了一个热水瓶,砰地一声巨响。

        “今年的蝙蝠又肥又嫩。”老郁从窗眼里探进头去,笑容满面地说,“也许有人还记得从前那个王子光事件?自从朱干事的调查分析在黄泥街占了上风之后,许多别有用心的家伙在这里面钻了空子了。我认为当初如果用一分为二的眼光来看待朱干事的调查,把住一些关键性的字眼,形势将会朝着可喜的方向发展。总之王子光事件是一次极其严重的教训,黄泥街的蠢人们把事情整个弄僵,使我们陷入难以自拔的处境中了。”

        “委员会的问题要追查到底。”婆子用一只眼盯住他,分明已经扔掉了手中的东西。

        “我发现黄泥街有人在蒙混众人的耳目,这是个严重问题。”看不见的人油腔滑调地说。

        “关于黄泥街的婊子问题,我已经交了一份材料给区里。”那丈夫躲在黑暗中得意地笑着,牙间嚓嚓地嚼响着,像是在吃蝙蝠。

        “蝙蝠这么多,是不是可以试着弄来吃?”老郁眯细了老眼,力图看清屋里的情况。

        “我们这屋顶现在盖的是水泥瓦,”婆子在哗哗的水声中说,“没人敢来了,说是万一瓦砸下来怎么得了!倒不如先前盖草稳当。你不要到我们这里来,我觉得那些水泥瓦随时有掉下来的可能。”

        蝙蝠簌簌地在头上飞,暮霭降临,昏昏沉沉。

        酒店青蓝的灯光下出现那剃头担子,雪亮的刀锋一闪一闪。

        “你走了以后又掉下七八只,现在都盖在马桶里,再也装不下啦。”老婆走过来唠叨着,“都是从哪里来的呀?窗子一直关得严严的,连个蚊子也钻不进……”

        “夜里别睡死了,蝙蝠要吸血的。”

        外面剃头的暴眼恶声恶气地问什么人:“是平头是光头,光剃还是带洗?”

        第二天夜里老郁的老婆痛醒过来,发现自己的手掌被一枚很大的钉子钉在床沿上了,鲜血顺着床沿往下滴。

        “救命。”她迷里迷糊喊出来。

        “我早就想试一试。”老郁在屋角上的阴影里怪声怪气地说,“血从那个钉子眼里流出来,就像一根细带子。”

        第二天老郁就失踪了。人们传说老郁的失踪是某个案件的继续。

        齐二狗坐在门坎上磨刀的时候,宋婆来了,弓着背,满脸墨黑。

        “十几只大蝙蝠全被钉死了,S办公楼的墙上染得血红!那个人的失踪究竟意味着什么?”她眨巴着眼,显出通夜失眠的样子,“我整天烦得想咬什么人一口。”

        齐二狗放下磨石,一连打了四五个哈欠说:“困得要命。”厕听那边的蚊子成群地扑过来,在他脖子上咬了好多小疙瘩。他脱鞋上了床,放下墨黑的蚊帐。一些扰人的问题纠缠着他,他刚打算来想个清楚就睡着了。后来他做了好几个梦,梦见蚊子咬得他全身发肿。

        “老郁藏在办公楼屋檐的破洞里,每天夜里出来杀蝙蝠。”不知谁在讲。黄泥街人看看天,缩下颈子,把手拢在袖筒里,说:“有点冷。”瑟瑟缩缩地钻进小屋里去了。

        不久就在S的厕所里发现死蝙蝠了,有几十只,一律都是从头部钉穿的。

        齐婆半夜在垃圾堆里看见一个影子,飘飘悠悠,不像真人的影子。她想追上去看个究竟,忽然空中落下一摊血来,把她的鞋都溅湿了。“那鞋现在还泡在盆里没洗,我看照旧是那个千百万人头的问题。”她紧张地东张西望,“这种威胁没个完,把人弄得要发神经。江水英偷汉子的事你们听说没有?”

        黄泥街人把大门紧紧地闩上,弄虚作假地大声打出鼾来,震得窗玻璃咔咔直响。

        宋婆在家中明目张胆地烧吃蝙蝠,诱人的香味一天到晚从窗口透出去。

        “捉住那只火球!有一只火球!”胡三老头怕到养老院去,终日在家里高声嚷嚷,装疯装癫。凡有路人经过,他总误认为是区长,一把死死拖住,唠叨起来,“……那可是个好时候!屋顶上的茅草有一人深,街上算命瞎子深夜里唱着歌,阴沟里流出大块的好肥肉!造反派什么时候翻身?我活了八十三了,还一点不想死。喂,你是怎么看的?啊?”

        齐二狗整天蹲在厕所边上捕蚊子,捕苍蝇,捕了去喂蝙蝠。他家阁楼上喂着一百多只,又肥又大。到黄昏宋婆就来取蝙蝠了。

        “今天天气真坏。”她总是大声叹气,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

        “黄泥街的社会风气很成问题。”齐二狗应和着。

        皮鞋响着,她理直气壮地上楼去了。

        “这婆子吃蝙蝠长得又胖又嫩。”齐二狗老婆怨恨地说,“都说她光吸血不吃,不然干吗要那么多?”

        齐二狗瞪着暴眼看了看她:“你的颈子后面有厚厚的一层了,你洗脸怎么总不洗到那上面去,已经有一个蚂蚁在那上面做了一个小窝,夜里咬得喳喳响。”

        

        齐二狗从厕所边上打完苍蝇回来,厨房里的积水已经漫出了门坎。从窗眼里望进去,老婆正撅着屁股在里面堵那土墙上的裂缝。

        昨天傍晚落雨的时候,积水就从墙根一个小洞里慢慢渗进来了,当时那裂缝只有半个手指宽。

        “要找什么东西堵一下,会把房子弄垮的,这天真该死。”老婆一边唠叨,一边就开始翻箱子找破布,折腾个没完没了。没想到那洞竟是越堵越大,大股的污水不断地渗进厨房里来。夜里她每隔半小时起来一下,找一大把破布去堵,整整堵了一夜,到早上那裂缝已经有一只脚那么宽了。

        “堵什么鬼呀,整个的那堵墙都要不得了。那堵墙去年落大雨就要垮了。”齐二狗憎恶地用被子蒙紧头,避开刺眼的灯光,诅咒道,“越堵垮得越快!”

        现在积水已经漫出门坎了,老婆还在堵。她那饭勺一般大的脑袋里只要认定了一个主意,就总要不停地干下去,干下去,像蚯蚓钻进深土里去一样。齐二狗刚一坐下,宋婆就挎着一个大篮子进来了。“我上楼去找一样东西。”她踩着积水呱唧呱唧地往楼上走去。一会儿楼上就咚咚地大响,大概是在那里捕蝙蝠。

        “那土墙会塌下来,砸在你的屁股上。”齐二狗对老婆说,忽然一踢,将一大块破布踢得飞扬起来。

        女人用抹布擦着泡得泛白的脏手,垂着头走进里屋。

        她在里面鼓捣什么,鼓捣了好久好久,发出像和什么人厮打的声音,一直闹到煮中饭的时候。

        “明天我要把那堵墙捣垮。”齐二狗吃饭的时候说,“那堵墙刺激着我们。厨房完全是多余的,总是长些蟑螂老鼠,我看还不如到卧房里来煮饭。喂,这饭里有股什么味儿?”他丢了筷子,惊恐地瞪着碗里。

        老婆边扒饭边说:“没什么,我用阴沟里的水煮的饭,那水不怎么脏,你不是吃了两碗都没吃出来吗?”

        “啊?你不是想毒死我吧?啊?你一点也不想毒死我,对不对?女人真怪!女人是条小花狗!”他伸了伸舌子,忽然大声笑出来,“楼上有一只蝙蝠长得像小板凳那么大了,你早该去看看!”

        “这几天的月亮真是大,又大又黄。”她神情恍惚地扭一扭她的脖子,担忧似的,“一出月亮,窗棂上就朦朦胧胧的有一条光,像一个东西在那里走。我们这条街夜里总有什么在那里走来走去的。”

        法医来验尸的时候,王厂长正在屋里喂他的黑母鸡。那只鸡是紫黑毛,独眼,满身肥油。每次它都要从他手心啄米吃,啄得手心生痛。有一回他脚上生疱疖,流了三个月脓,这只独眼鸡围着他的脚转了几圈,向疱疖正中猛地一啄,啄出一条虫子,后来疱疖上生出一棵豆芽菜。喂完米,他又喂早上捕到的一堆蟑螂。

        老郁的小头从窗眼里探进来了。那鼻孔里钉着一枚长钉子,整个脸紫得像茄子。原来他的楼上饲养着一百多只大蝙蝠,每天夜里蝙蝠都出来吸人血。谁都清楚他在厕所里捕蝇子不过是遮人眼目,骗骗人罢了。“黄泥街一连串的问题牵涉到谁?你认为我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老实说我一直在防空壕里躲着。我发现黄泥街的问题神秘莫测,比如说有好几家的电灯都是从半夜亮到天明,另外还有蝙蝠问题——防空壕里水很深,蝙蝠多得吓死人!每天半夜我都在黄泥街转来转去的。”

        王厂长仔细打量了他老半天,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最后才说:“你看这只鸡能不能解决问题?它差不多可以听懂人的话。当然这只眼生过脓疮,脓一穿眼就瞎了,不过确实是只少有的鸡!昨天我一顿就吃了八个包子,我觉得情形点不妙,怎么越痛越能吃……是不是要发生一种危险的转化?”

        “用钉子从鼻孔里钉进去钉死的,这不是很怪吗?更奇怪的是查不出作案动机,谁会去钉呀?是不是他自己钉的?”

        “这很可能,这是一个有代表性的事件。我要备一个案,好向区里汇报。”王厂长突然烦躁起来,一脚踢开那只鸡,大声说:“烦死人啦。”

        “他最近很忧郁,”老郁回忆道,“当时有一盏青幽幽的灯照着他,我看见他在撕一只蝙蝠的腿子,那样子就像发了狂。他死的那天晚上,他老婆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瓦罐里埋着三粒豆,这到底是什么兆头呢?流言说在下水道里伏着一条巨蟒,要不要挖开来看一看?我老是心里不踏实,这几天天气又不怎么样,风也刮得不对头。说老实话,我对目前的道德风气很看不惯。齐二狗厨房的土墙上有条裂缝,你去看过了吗?”

        “一条裂缝?”

        “一条裂缝,像脚板那么宽。”

        “鸡又把屎屙在碗柜里啦!”王厂长憎恶地跳起来呼道,“来人!都死了吗?!”

        那条裂缝从外表看很平常,被许多破布堵着,污水还在渗过破布往下滴。

        当区长骑着单车朝黄泥街飞奔而来的时候,黄泥街人恍然大悟:原来区长是一个真人,不是王四麻。他们好似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一个个又犯了老毛病,嘻嘻哈哈,打情骂俏,装疯装傻,做媚眼,大喊大叫,虚张声势,无所不为,变得面目可憎,轻浮得要死。

        “这屋里有没有老鼠?”区长问,皱紧了眉头把臭熏熏的破布一块一块从那道裂缝里拔掉,细细地观察了老半天,沉思着。后来他一下子下了决心,向墙根伏下去,把干瘪的头伸到那条缝边缘,上上下下地看来看去,弄得满脸污泥。他爬起来后环顾了一下周围的人群,厉声说:“原来如此!”说完就做出有急事的样子,夹着黑皮公文包快步上区里去了。

        “原来如此!”大家说,停止了打闹,赞美地看着区长的背影,“区长穿着‘劳动’牌胶鞋。”

        “我觉得他好像查出了一点什么。”齐二狗老婆怕冷地耸起肩头,把两条鼻涕缩进去。

        宋婆从墙根伏下去,学着区长的样子将头挨近那条裂缝,然后站起,吐着牙间的污血,大声叹着气,说:“这屋里有蝙蝠。”

        “这不是很奇怪吗?”老郁的声音就像是从裂缝里发出来的。

        谋杀的流言传来的时候,江水英正在剪她的脚趾甲。那趾甲又长又尖,的确像鸡的爪子,她剪完一只,抽了一根烟,正要剔指甲缝里的污垢,杨三癫子就来了。

        “原来如此!”他说。

        “唔。”江水英含糊地应着,低下头去剔指甲。

        “谁都知道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黄,像是酝酿好了一个阴谋。区长来黄泥街的时候,穿着‘劳动’牌胶鞋……原来如此!”

        “有人想要……”

        “我去过一次法庭。那法官讲到谋杀时并不说‘谋杀’,你猜他说什么?怪得要命!他说:‘头上长了一只角。’这些机灵鬼,你别想搞清他们的意思。我看关键是墙上的那条缝。”

        “对,墙上的缝。有人想要……”

        “那条缝的形状不是像一只脚板吗?区长干吗把头往那条缝里伸?要担心墙壁!我一回家就把我家的墙壁仔细检查了一遍。”

        “前天他又逮了一只猫,好像是疯了,整夜里狂叫。你能帮我弄一弄吗?”

        “拿刀来。”

        他们逼近那笼子的时候,野猫正蜷成一团抽搐着,口里吐出些绿色的黏液。

        “不行。”他心神不定地向屋里走去,“这种猫是有灵魂的,我看得出,如果杀了就别想睡。我有个亲戚也是杀了一只有灵魂的猫,后来整夜听见猫叫,一直叫了三年,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瘦成一具骷髅了。”

        “我拿它怎么办?有人……”

        “养着,也许它会恢复?”

        杨三癫子走了以后好久,江水英还在想着疯猫的事。夜里那只猫抓门要进来,整整抓了一夜,凄惨的叫声毛骨悚然。一直到黎明她男人才捉住它扔到笼子里。她男人什么都抓,一只鸟,一条蛇,一只小猪,一条狗,见什么抓什么,抓回来就扔进笼子关起,关到饿死为止。她非常想不通那个笼子,那东西又高,里面又宽敞,用扎实的宽木条钉成,四条腿就像水牛的腿,凶神恶煞地立在后院。昨天半夜猫叫的时候,她就看见他阴险地瞪着她,像看什么怪物一样看了好久。见她醒来,他假惺惺地说:“谁家的屋顶刚才又塌了。”说着就假装到窗口去看。当时她没头没脑地说:“那笼子里四面透风,真是冷得很呢。”男人转过背去,听见他在说:“女人蠢得像猪。”说完就熄了灯上床了。她在黑暗中想着自己已经戳穿了他的阴谋。她记起齐二狗的话,就起来把房里的四壁摸索了一遍。后来越想越不放心,干脆不睡了,趿着鞋到街上去游荡。

        早上她看见袁四老婆和一个秃顶男人像野猫一样窜进袁四老婆家里去了,黑门砰地一声关上。

        齐二狗厨房的墙根下蹲着二十来个鬼头鬼脑的人。区长正猫着腰用游标卡尺量那条裂缝,移来移去的总量不好。“不像是人挖的。”他用力眨着灰白的眼珠,额头冒着热气,“这附近有没有什么野物呀?”

        “不像是人挖的!”杨三癫子兴高采烈地搓着手指,接着又压低了喉咙,贴着区长那只细长的耳朵说:“那东西?这里有人说您是王四麻!”

        “啊?”区长脸上变了色。

        “有人放出流言,”杨三癫子提高了嗓子,“说您就是王四麻,王四麻就是您,已经融成一体,无法区分啦。”

        “无法区分啦!”区长懊恼地捶着胸口,喊道,“请大家注意这种荒谬的暗示:无法区分啦!这些扰乱视线的恶棍!阴险毒辣的小人!同志们,我再一次提醒大家:黄泥街问题的阻力之大远不是你们想象得到的,必须以退为进,斗争还刚刚开始……”

        “尸体臭起来了,你闻见没有呀?”

        “‘那东西’总共来过四次。”宋婆说,不知怎么眼里起满了黄眼屎,擦来擦去的总擦不干净。“现在我家盖了水泥瓦,风一刮就喳喳地响。如今这是怎么啦?好像什么东西都不对头啦。”

        “黄泥街的问题一定要在十二月份以前得到解决。”区长发狠地说,过去推单车。

        江水英低着头看区长那双沾满泥浆的“劳动”牌胶鞋,惊慌失措地说:“我们家里有一只笼子,有人想要……这是属于什么性质的问题?”

        “所有的问题一定会得到解决。”区长举起一只手果断地砍下去,且说且跨上单车。

        江水英趿着鞋回到屋里躺下,太阳已经亮晃晃地从瓦缝里照进来了。她躺了好久还在想:区长的鞋底上是不是有蚂蟥?后来她睡着了,梦见一只蟑螂把糊墙纸咬了一个洞,露出小小的黑头。它慢慢地咬着,整个身子爬了出来,顺着一条水渍往下爬,爬到了她的枕边,一只腿子搔着她的脖子,她用手一拂,醒了,看见男人正伸出手来扼她的脖子。“啊呀呀。”她说。男人缩了手,嘿嘿地干笑着走了开去,看着院子外面说:“我看这猫死不了。夜里有只猫叫一叫倒好,睡得安一些。昨天我看见它饿得啃起木头来,就喂了一条鱼给它吃。今早它又吃了一条鱼,今天夜里一定叫得更凶。我以后每天喂一条鱼给它吃。”

        “他这病倒好啦,这不是奇迹吗?”王厂长女人嘲笑的声音在窗外响起,“我看他这种人怎么也死不了!”

        隔了一会儿,又听见王厂长边走边说:“我现在一顿能吃九个包子了,我感觉不好,有什么药吗?我不会完蛋吧?呃?”

        “明天一早我就要用树条把这猫抽死,它活得够久啦,凭什么我要养活它?”男人说,仍旧看着院子外面,好像在想什么心事,额头上的皱纹堆了起来。

        不知哪里来的烟飘进屋子,空气变得蓝幽幽的,有股蚊香味儿。

        “是火葬场在烧死尸。”男人说,龇了龇长长的门牙。

        那天夜里猫又叫起来,这一次叫得更吓人,好像还在咬那笼子上的木条。江水英抱着头冲到街上,满脑子的红眼珠和绿眼珠。

        “明天一早我就用树条把它抽死。”男人在窗前说。

        

        胡三老头摇摇晃晃地在街上蹓步,走几步又停下来大声问:“今年是哪一年啦?”

        黄泥街人猛地一惊,从蒙灰的窗口伸出皱巴巴的小脸,回声似地应道:“今年是……”

        太阳冷下去了,乌鸦和麻雀瑟缩着,酢酱草和青蒿枯黄了。

        “太阳这是怎么啦?不对头啦!”杨三癫子猛地向街心砸烂一只酒杯,且说且走。“从前的太阳真厉害,什么东西都晒出蛆来!仙人掌全死啦,屋顶上的草哪里去了?我的关节肿得像馒头!那个时候,有一个申诉委员会,所有的人都去申诉,唾沫四溅的……”

        袁四老婆和秃顶男人一齐从茅屋窗口挤出半截身子,揉着泡肿的眼,唱歌似地打了好几个哈欠,然后呜呜地哭起来。

        “黄泥街上所有的东西都在慢慢地变质。”宋婆嘀咕着,惊恐地瞧了瞧水泥瓦,“这瓦里面究竟是一种什么成分?”那瓦光秃秃的,上面积着一层泥沙,风一吹就有种怪响声,像是马上要断裂,砸下来。早几天她量了一下,她的屋子已经向地面缩进去了三寸。越缩,房子就越矮,现在门框已经平着她的头了,她男人则要弯下腰出进。昨天她男人出去倒马桶忘了弯腰,很重地砸在门框上,把桶里的屎也溅了出来。他把马桶一脚踩烂,让屎流在门口,坐在门坎上骂了整整一上午,说是不得了,有人阴谋陷害,黄泥街的婊子要吃人啦,又说眉棱骨砸断了,说不定会死,等等。

        齐婆打完最后一只蟑螂出来,看见刘铁锤站在窗前。他说:“黄泥街有一具活尸,啧啧啧……嗐!腿上长霉了,眼珠还能动,完全用被单裹住。你听说房屋下沉的事了么?都说地面会张开一个大口,把整条街都吞进去,然后再合拢来。昨天我家的墙壁裂了一道细缝,我一整夜都盯着那条缝……嘁喳嘁喳……”

        “今早的冷风里头又有血腥味儿。你们认为脚上长鸡爪的问题属于什么性质的问题?要不要交群众公开讨论?有人……”她突然噎住了,手指在头发里摸到了一块硬的突起物,“我头上长什么啦?”她喃喃地自语了一句,想去照镜子。

        “活尸原来是杨三癫子的老母。”她男人说,像蛇一样吐了吐舌子,“她不是死了十几天了吗?原来并没有死,这件事是不是故弄玄虚呢?我必须调查一下。”

        “我头上……”她突然擂着桌子,气急败坏地大叫起来,“我去买一种药水来搽!我要死啦!贼!瘟猪!所有的事全没希望啦!”

        “今年是哪一年啦?”胡三老头的声音猛然响了起来,阴凄凄的,如墓地里的鬼魂。“那是一只血球!”他声色俱厉地喝道。

        “哼!他这种病竟会好得不留痕迹。”王厂长老婆冷笑一声,将铁皮鞋掌磕出刺耳的响声,“那个冒名顶替的家伙在黄泥街干了些什么?我看有人在盲目追随,请你们各位注意这个问题。”

        半夜里齐婆男人打开电灯,拿过一把镐,在墙角挖起来。

        齐婆从外面回来,哈着冷气说:“外面像是谁倒了漆一样黑,我看见一条蛇从袁四老婆的窗眼里钻进去了,我怀疑是不是她暗地里养着的?街上静极了,所有的墙都在裂开,我真担心……你挖什么?”

        “骷髅。”

        “怎么会有?”她说,“我一直在思索关于那条蛇的问题,那决不是一条普通的蛇。喂,你该找一找,不要这么昏头昏脑地乱挖。所有的墙都在裂,我亲耳听见了。”

        齐婆睡到鸡叫醒来,男人还在挖,穿着麻布衣的阔背一抖一抖的。墙角已经掘出一个深坑,碎砖和泥沙堆在屋中央成了一座小山,腐烂的湿气呛得人要发昏。

        “怎么会有?”齐婆又说,顺手抓了一把泥沙扔在口里嚼着,“谁说得准是不是虚张声势?我倒想去看江水英那婊子去。”

        中午她回来,男人还在挖。

        “搽了磺胺,我头皮上那一块好像软了一点。”她脸上浮起虚伪的笑答,“现在全街的人都在搽磺胺,说是包治百病,你何不也试一试?我觉得你最近好像有点毛病,你要挖到什么时候去?”

        “二十四个骷髅藏在这地下面。”男人凑近她说,使劲地磨牙。

        “你对目前形势有什么看法呀?”齐婆慌张地揉着头皮向后退去。

        “这个月之内黄泥街起码要解决十三个以上的重大问题。”王厂长在外面和谁说。“昨天有人报告,有一家人家养了一窝蛇。喂,这意味着什么?”

        “房子又沉下去两寸多啦,厨房已经没法用。我看这形势丝毫没有好起来的希望呀。”宋婆没完没了地叹着气,“昨夜的月亮也是又大又黄,昏沉沉的。我披衣在院子里蹲了好久!夜里黄泥街成了一条死蛇,冰凉冰凉的。从前每到夜里,就有些什么东西长出来,奇奇怪怪的,呼唤啦,厮打啦,我全听得清清楚楚。那时我后脑勺上长疖子,不能睡,一直听到天亮,太阳一出来我脸上就泛起红晕。齐二狗这杂种干吗要自杀?事实上,我已经想好了一条妙计,这条妙计能挽救整条街,我将在一个恰当的时候实施它。”

        “所有的事情完全没希望啦。”齐婆从窗口探出头去,一只蛾子在她额上撞了一下,撒下一泡黄水。

        “今年是哪一年啦?”胡三老头用拐杖直指她的鼻尖,厉声发问。

        齐婆一怔,全身瘫软。

        “来过捉白老鼠的……”

        “火球为什么整夜悬在窗棂上?”他又问,声音如敲白铁一样铮铮作响。

        “没什么。哼,谁是他的‘老同学’呀,我看黄泥街问题有奸细插手!同志们,谨防奸细!”

        “啊——啊!”胡三老头张开两臂仰天大喊,白发像马鬃一样甩动。

        袁四老婆和秃顶男人从窗口伸出乱蓬蓬的头,揉着泡肿的眼,扑哧扑哧地笑个不停。

        吃过辣椒之后,齐婆头皮上的那块地方就有点痒,伸手去抓,竟抓下一小块头皮来,拎在手上皱巴巴的一小片,淌着血。她看了一眼,怪叫一声,赶快去照镜子。那上面湿漉漉的,已经开始肿了。一会儿就肿得像一只馒头,软绵绵的,一按一个洼。

        “你看这是不是癌?”她心惊肉跳地问袁四老婆。

        “那条蛇已经掉下来了,原来是条死蛇!我闻了一闻,已经臭了。什么癌呀,我看是毒。我身上也长这种东西,也是这种毒。黄泥街到处是这种毒,连狗身上都生这个,和我们生的一模一样。他们要抓我,因为我差一点交了好运,我一定要感激那条绳子。真的,那根绳子怎么偏偏刚好在抽屉里呢?想一想吧,要是没有那根绳子,不就什么也不会发生吗?可是偏偏刚好就有根绳子!哎呀呀,乐死人啦!”

        “你不能用瓦渣帮我划一下吗?胀得不行。”

        “呸!划不得,要死人的。你要等它烂,烂透了,再挤干净就好了。你可以在手心放一放血。”

        “我现在痛得就像有人在里面用锥子扎。”她用一只脚在屋当中跳来跳去的,跳了老半天,憋红了脸说:“现在松了一点。那婊子被她男人关在笼子里,是不是为偷汉子的事啊?我早说过黄泥街的道德风气没法扭转。”

        “我后面这堵墙在响呢。我整夜浮在黑水里,像有把锯子在头上拉来拉去的。胡三老头在街上喊得那么吓人,有人说他已经死了五天啦,又说这是他的活尸在街上走。宋婆说活尸不是他,是杨三癫子的老母。我现在怎么也搞不清这些事。活尸呀,蝙蝠呀,我一考虑就要害火眼病。”

        “厨房又沉下去两寸啦。”宋婆的嗓音隔着板壁传过来。

        “活尸是用磺胺眼药水泡着的呀?”

        区长一到黄泥街口上就被灰呛住了,他大声地咳着,揉着发炎的眼睛。他心里想着灰尘已在他的肺里面结成了一串串的小丸子。行人在街上走过,蒙头遮脸的像一些小偷。那棵树原来吊过小偷,现在已经枯死了,发黑的棕绳像死蛇一样缠在上面,乌鸦在树上发出可疑的怪叫。几个提罐子的人刷地一下从他身边窜过去,一眨眼就不知去向了。他伸手去搔背心,边搔边想起了胡三老头和他讲过的背上流猪油的故事。他慢慢地将四方的手掌捏成拳头,举到鼻子面前说:“黄泥街的阻力一定要扫除!”

        胡三老头像猴子一样跳到马路上,紧紧地捉住区长的袖子唠叨起来:“您对目前的形势如何看?啊?我们这里有暗娼,请您数一下,从街口起第十三个门……您看这天怎么样?冷得很,鬼笔菌全冻死了。有人要对我下毒手。喂,吞蜘蛛的事您改变看法了没有?他们罐子里装的是磺胺眼药水!都在议论我已经死了五天啦,为什么?请您数清楚,第十三个门,靠右边……”

        “好呀!”王厂长提着罐子从路边闪出来,他将胡三老头的手从区长臂上用力掰开,作了一个鬼脸,凑在区长耳边说:“你要不要磺胺眼药水?我拿到了五十瓶,没开封的……关于磺胺眼药水对痔疮的疗效,我已经整理了一份材料,正打算送到区里去,这可是划时代的……请注意,胡三老头是一具活尸,已经死了五天啦……”

        区长聚精会神地挖着鼻孔说:“十三个大问题落实得如何了?我看松松垮垮是通向灭亡的道路。不是有蝙蝠吃人的事吗?老革命根据地的传统还要不要?这次我来黄泥街要召集一个紧急会议,谈谈十三个大问题的解决方案。齐二狗的善后问题处理好了没有?见鬼,我已经三天三夜没睡了,刘书记叫我作好五天五夜不睡的准备,现在只要有人推我一下,我就会倒下去,睡它个七天七夜!”

        “今年是哪一年啦?”胡三老头冷不防插进来问道,声音凄凄惨惨。

        “啊?”区长腿一软,头上沁出了一层汗,背上一炸一炸地痒起来,“呸!是不是有虱子?”他脱下棉衣,站在路边翻来覆去地找了好久。

        满街都是提罐子的人,遮遮掩掩,躲躲闪闪。

        那天晚上在炮楼上召开了紧急会议。区长嗡嗡嗡嗡嗡嗡地讲到夜里两点,直讲得所有的人的脑袋都嗡嗡嗡嗡嗡嗡地叫起来。他在迷迷糊糊中猛一睁大眼,看见满屋都是飞来飞去的蜂子。也不知怎么回事他最后就破口大骂起来,直骂得声嘶力竭才宣布散会。

        第二天早上区长的一边脸肿了起来,他在刷牙的时候记起昨夜所骂的话里面有一句是:“刘麻子混账王八蛋。”他想起应该将“刘”字改成“王”字。

        宋婆的厨房里塌了一堵墙,墙里面满是蝙蝠骨头。

        

        苍白的小太阳,苍穹像破烂的帐篷。

        鬼火燃烧着,在朽败的茅草上。

        鬼火照亮了无名的小紫红花。

        墙壁喳喳作响,墙壁要裂了。

        小屋更矮了,小屋缩进地里去了。

        白蚁发疯地繁殖。

        有怪异而含糊的呻吟,是谁在地的深处嗡嗡地问:“今年是哪一年啦?”

        街上匆匆走过最后一个提罐子的男人,罐子边沿流下血来。

        一只猫的肚子烂穿了,在灰堆里打着滚,一边滚,肚子里面一边流出脓来。有一个男人的影子拿着一根树枝,正在狠狠地抽那只猫。

        齐婆趿着鞋走到窗前,向外探一探头气愤地说:“这天别想出门!我倒希望天上落下什么来,落它一人多深,封了门,正好睡大觉!”说罢回到床上,放下墨黑的蚊帐。

        黄泥街从来不落雪。

        黄泥街一年四季落灰。那灰有咸味,是火葬场的油烟化的。那天早上,到处一片白茫茫,有人以为是雪,伸出脚一踏,原来是灰,死了的灰。

        一大群蒙头遮脸的人鬼鬼祟祟地贴墙溜行,留下一路脚印。

        “磺胺可以治癌。”王厂长笑眯眯地说。

        区长皱紧眉头,心事重重地问:“S什么时候可以复工?对于这个问题有哪几种不同的意见?请马上组织专案问题讨论会。我已经半个月没睡啦。”他抓起头皮来,头屑纷纷扬扬地落在衣领上。下午他到厕所去解手,墙角满是蝇的尸体,一块朽坏的踏板就要断裂,地上积着发黄的小便。

        “已经派了四个人专门负责这个厕所的卫生,仍然经常发生类似的问题。”朱干事轻轻地说,像是诉说什么秘密的心事。近来他很不安,老是通夜在隔壁房里跳来跳去,发出各种不同的骚响。

        死了的胡三老头整日在街上游荡,大声嚷嚷:“蜘蛛又怎么样?啊?我一口就能吞下!请当场来试验!我干吗一定要死?原先我有一块长蘑菇的天花板,后来白蚁蛀空了,虽然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怎么就敢说我不能吞蜘蛛?请对我进行反复的考验!”

        江水英在笼子里面咆哮着,青筋鳞鳞的手抓着笼子上的木条,眼窝成了两个蓝色的深洞。

        阎老五向着街心吐了一口浓痰,嘟嘟哝哝地自言自语:“什么时候了呀?天好像还没亮过,天怎么就黑了呢?如今什么都琢磨不透了。”

        王厂长坐在苦楝树下,脱了棉衣晒他背上的肥肉,晒着晒着就打起鼾来。胡三老头弓着背,贴着他的耳朵说话:“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啊?你记不记得?血光里飞着两只乌鸦,一下子就撞死在这玻璃窗上,那时你不在……有人锁起了房子,屋里真潮湿,地上长满了鬼笔菌。我偏不死!从前我遭到过不幸,那时天花板塌下来,我像狼一样逃窜,他们马上高兴起来,以为我完蛋了。哼!我打算今天当众表演吞蜘蛛,打消某些人的痴心妄想。我已经充分掌握了某些人心理上的弱点。”

        区长睡在S办公楼上。半夜里飞进来许多东西,到处乱撞。他赶紧用被子蒙紧了头。后来天花板裂开了,落下一大堆死蝇,堆在地上像一座小坟山。

        朱干事探进头,缩着清冷的鼻涕抱怨说:“确实有一个小偷整夜在门外拨弄门闩,我已经出了几身冷汗了。刚才我还扔了一只鞋出来探虚实,你听到啪嗒一响没有?大楼里究竟有多少蝇子呀?看着这一大堆真是觉得很奇怪。”

        黄泥街不能从没完没了的梦境里挣脱出来。

        他们梦见蜘蛛,梦见苍蝇,梦见墙头的青草,梦见花背的天牛,梦见小紫红花,梦见夏天里的一切一切。蝙蝠和黄蜂在他们头上飞,鼾声从黑咕隆咚的小屋响起,震得积满黑垢的窗棂喳喳地裂开。一个苍白的小太阳,几片铁锈色的云凝然不动地悬在烂雨伞般的屋顶上。

        他们梦醒过来总是脸色蜡黄,泡肿着眼睑恍恍惚惚地自言自语:“又梦见什么啦?这下真要完蛋啦,整夜整夜地脑袋流血,是不是流了一桶多啦?”

        “这梦做起来永生永世没个完!”

        “我有时试一试想醒来,总不能成功。”

        “血压这么高,我可千万别死在梦里呀。”

        “被褥起了霉,闻着霉味就老想做梦。”

        “乌鸦叫一声我就做一个梦,黄泥街哪来的这么多乌鸦呀?”

        烂了肚子的猫在土里越滚越凶,大股大股的泥灰卷扬起来,形成一股蘑菇云。

        “它好像打算把墙拱翻。”

        “真是凶恶已极呀。”

        “夜里落了雨,蚂蟥爬得满地都是;我一想起蚂蟥就混身打战。起先我还怀疑是马桶里爬出的蛔虫呢。快冬天啦,外面怎么还会有蚂蟥?”

        一只老头儿的酒糟鼻从小屋的门缝里露出来,轰隆隆地将鼻涕甩到街心,骂道:“什么天,死人的天!”重又把门闩上。

        九月从牢里回来的老孙头吊死在S的铁门上了。谁也没看到尸体,夜里却听见他在暗处讲话:“有一件龙袍,千真万确,同志们,你们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意见?目前形势怎么样?”月光照着铁门上的尖刺,阴惨惨的,成群的蝙蝠在地上投下巨大的影子。

        江水英的男人将一只脚踏在笼子上,瞪着空中说:“好久以来就如此。凡是我捉到的,统统关进这笼子。你们怎样看?我算了一算,猫能活十五天,老鼠能活十三天,疯狗怎么关也死不了……!呸!她是自己钻进去的。谁都知道,她老是一夜闹到天明,说她在梦中猜出了我的阴谋,还假装做梦,打出雷一样的鼾。昨天她竟一头钻进去不出来了,还说那是个好地方,比住在屋里安全。刚才我漱着口,就把牙刷吞进了肚里。”

        “会不会吃出病来?啊?你是如何估计的?为什么我变得这么能吃?啊?想想看,九个包子!一顿!就像填坑!关小鸡!蜘蛛下蛋!”王厂长惊叹着,担忧地注视着日益胀大起来的肚皮。

        一天早上醒过来,全黄泥街的人都记起梦见了一个八条腿的老头。老头全身都是甲壳,肚子是绿的。他像螃蟹一样爬到街当中,撑开八条细腿,哗啦哗啦地屙下一大摊屎。全街的人怎么都做了这同一个梦呢?大家想不出这其中的缘由。

        “这天呀,困死啦!”他们在门坎上坐下,心绪很坏,阴沉沉地盯着街上,“五只乌鸦从清水塘底浮上来啦。”

        “近来我对垃圾站的问题失去信心啦。”是齐婆轻轻地说,“真是空虚呀,我对这地方的风气一点也看不惯。有人在家中饲养毒蛇呢,你们注意到这个问题没有呀?我这人有一个最大的弱点,就是正义感太强。昨天我一时意志消沉,就想撒手不管啦。”

        你翻得满屋子灰,是不是有意要憋死我?齐二狗在黑暗中说,“这种没日没夜的倒腾,不正是一种致人于死地的手段吗?”

        女人在床底下弄得嘭嘭直响。“有只老鼠在床底下生了一窝崽子,我想要斩草除根。”她闷声闷气地回答。床底下又冷又潮,她循着吱吱的声音用手摸索着,胆战心惊地探过去,突然觉得指头又麻又辣。

        “这就像睡在坟墓里。”男人又说:“原来我已经死了呀,这我倒没想到。”

        “同志们,”老郁指着窗外苍白的、影子似的小圆说,“今年的太阳,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啦?这不是又大又红吗?真是又大又红,又大……城市绿化是哪一年的事啊?”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成了耳语,“这世界在突飞猛进……”屋梁嚓嚓大响,老郁的脸上变了色,“该死的水泥瓦,有没有必要躲一躲?”

        区长从街上走过,街边躺着两个磺胺中毒患者,他们正在比赛谁的唾沫吐得最高。要是唾沫刚好吐在自己脸上,他们就大惊小怪地尖叫,打滚,把脸上弄得墨黑。

        “我们上过一回当了。”他们看见了区长,突然安静下来。“磺胺要了我们的命。”

        “你们是谁?”区长在他们中毒的躯体上嗅了嗅,嗅出一股什锦酸菜的甜味儿。

        “磺胺眼药水是一种细菌武器。”他们奇怪区长怎么会不重视这一点。

        苍白的小圆就要消失在王四麻的屋顶后面。

        那时蜘蛛不结网,蜘蛛也要做梦啦。

        刘铁锤眨着没有睫毛的烂红眼,瓮声瓮气地问:“今天是几月几号?我睡了多久啦?”

        “我闻见一股味儿,恐怕河里又漂来什么了。”老婆说,用一根火柴棍儿剔着牙,边剔边吐。

        剃头的暴眼割下一只雄鸡的头,鸡身在他手里扑腾,弄得满地鲜血。

        青色的云像一张张凝结了的鬼脸。

        王厂长一躺下就看见天花板缝里露出的鼻子。每次跳起来,用铁棍一捅,鼻子又没了。气喘吁吁地刚一躺下,又出现了,鼻尖长着疱,一翘一翘的,扮出各种怪样子。

        “你干吗老是捅呀捅的?”女人尖酸地说,“每响一下我就吓一跳,我看你的病并没见得好。这个冬天死了两个癌病人了。他们说癌是好不了的。”

        “这世界在突飞猛进……”老郁提高了的嗓音从窗眼里透进来。

        “我查出来了,”朱干事说,“那小偷原来是风。我在房里踱了一整夜,头痛得就像剪子在里面剪,这种杀人的风要刮到好久去呀?”

        区长提着长长的睡裤,用一面长满黑斑的镜子照照左边,又照照右边,大声嚷嚷起来:“这只耳朵已经黑了!啊,看这上面的绿点子……事情怎么会弄到这一步的?嗨,糟得不能再糟了,就像一株烂白菜!听说是无名肿毒,啧啧,无名……这种地方呀,脏得就像——你该把厕所的卫生再抓一抓。喂,我昨天跟你磋商过的那些大问题你考虑成熟没有?应该在心里有本账。有的同志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老革命根据地的传统还要不要呀?嗯?你有什么想法?”

        “嘘!”朱干事跳起来做了一个手势,阴沉着脸把耳朵贴到门缝上,“又是这该死的风……”他沮丧地摇了摇头,“我脚上长了一只蓝色的鸡眼,我修断两只刀片啦,和石头一样硬。”

        “把妇女关进笼子的事调查得怎么样啦?”区长边揉耳朵边警惕地看着窗外。

        “我正在组织一个群众性的调查运动。有人揭发给关进笼子的其实是死了的胡三老头——究竟是怎么回事?总之,黄泥街的问题要完全澄清是不可能的,我正在考虑这是不是该纳入道德教育范畴。从前有一回……我已经特别强调过要大讲特讲老革命根据地的优良传统。”

        在朽败的茅草上,无名的小紫红花闪着黯淡的冷光。

        鬼火悠悠荡荡,像许多眼睛浮在空中。

        冻得麻木了的蚊虫撞撞跌跌地沿着窗棂飞上飞下。

        有一个噩梦,如一件黑色的大氅,在黯淡的星光下游行。

        什么人用一把锈烂的铁铲在垃圾堆里铲来铲去,发出刺耳的噪音。

        火葬场带咸味的烟灰落了下来。

        一个影子闪进没有灯的公共厕所,传来尿溅在木板上面的响声。

        “老是梦见金龟子,老是梦见金龟子……”宋婆坐在被子里抱怨。被子上有幼鼠爬过。“一身痛死啦!S机械厂为什么不吼啦?啊?那是哪一年的事啦?”

        胡三老头在街角的暗处眯细了眼,轻轻地述说:“从前有一个时候,太阳像火一样。到处是臭鱼烂虾,蛆从床底下长出来。太阳底下所有的东西都在流出油冒出泡来。我们总在太阳里面睡,棉衣总不脱,晒着晒着身上就冒出了汗,暖烘烘的……你们猜一猜,那是哪一年的事?”

        齐二狗女人像螃蟹一样在屋里爬来爬去,搜集着所有的破布、烂鞋,去堵墙上的那条缝(那条缝现在可以钻进一条狗了)。她不断地撞倒东西,沉重地摔在地上咬着牙哼哼。黎明的时候,她的衣裳全被汗湿透了。后来她靠着墙角睡着了,梦见一只蝙蝠要来咬她的脖子。“到处都是这种蝙蝠!”她在梦中嚷出声来,“都是从哪里长出来的呀?”

        “王四麻回来了。”杨三癫子打了一个哈欠,仔细倾听街上的脚步声。

        一个噩梦在黯淡的星光下转悠,黑的,虚空的大氅。

        空中传来咀嚼骨头的响声。

        猫头鹰蓦地一叫,惊心动魄。

        焚尸炉里的烟灰像雨一样落下来。

        死鼠和死蝙蝠正在地面上腐烂。

        苍白的、影子似的小圆又将升起——在烂雨伞般的小屋顶的上空。

        那小孩的脸像蛇皮一样满是鳞片。他伸出手来,手上也长满了鳞片。在手背正中还有一个暗红色的溃疡。

        “癌病人死得真多,像被毒死的老鼠一样倒下来。”他告诉我,眨了眨溃烂红肿的眼皮,聚精会神地啐出牙间的灰土。

        “没有那么一条街。”他最后,声音空洞而乏味。

        我离开铁门,一只蝙蝠的尸体噗地一声掉在我的脚下。铁门早已朽坏,我闻见了火葬场的油烟味。

        我向前走,我的脚印印在尘埃上,狭长的、湿润的一行,像是无意的,又像是故意的。

        我的背上正在流出油来。燥热的气浪卷着大群蚊子猛扑过来,阴沟里的水鼓出很大的气泡。我伸手去摸头发,头发发出枯燥的响声,毕毕剥剥的,像要燃起来。

        我曾去找黄泥街,找的时间真漫长——好像有几个世纪。梦的碎片儿落在我的脚边——那梦已经死去很久了。

        夕阳,蝙蝠,金龟子,酢酱草。老屋顶遥远而异样。夕阳照耀,这世界又亲切又温柔。苍白的树尖冒着青烟,烟味儿真古怪。在远处,弥漫着烟云般的尘埃,尘埃裹着焰火似的小蓝花,小蓝花隐隐约约地跳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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