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旱终于结束了。在刚过去的冬季,天空下起了大雪,一直积到膝盖,现在又下了好几天的雨。喀布尔河再次有河水奔涌。春天的河水冲走了泰坦尼克城。
如今马路上到处都是泥泞。鞋子踩上去吱吱响。轿车陷进去动不了。驮着苹果的驴子吃力地拔腿前进,它们的蹄子溅起积在地面的污秽雨水。但没有人抱怨泥泞,没有人为泰坦尼克城哀悼。我们想要喀布尔恢复绿色,人们说。
昨天,铅灰色的天空下起了倾盆大雨,莱拉站在厨房的窗边,看着她的两个孩子踩过一堆又一堆的积水,在他们家的后院玩耍。这座两居室的房子位于德马赞区,是他们租来的。院子里有一株石榴树,还有一丛香叶蔷薇。塔里克修补了墙壁,给两个孩子修了一条滑梯和一架秋千,还给察尔迈伊的新山羊围了个羊栏。莱拉看着雨水从察尔迈伊的头皮上滑下来。察尔迈伊要求剃光头,像塔里克一样。现在给他念驱赶巴巴鲁经文的也是塔里克。雨水打湿了阿兹莎的长发,将它变成一些藤蔓;她摇晃脑袋的时候,头发上的水就会甩到察尔迈伊身上。
察尔迈伊差不多六岁了。阿兹莎十岁。他们上个星期给她过生日,带她去了电影公园。在那儿,喀布尔人民期待已久的《泰坦尼克号》终于公映了。
“走吧,孩子们,我们就要迟到了。”莱拉一边把他们的午餐放进一个纸袋,一边大声说。
这时是早上八点。莱拉五点起床。阿兹莎和往常一样,把她摇醒,让她起床做早晨祷告。莱拉知道,做祷告是阿兹莎纪念玛丽雅姆的方式。随着岁月的流逝,迟早有一天,时间会像连根拔除一棵杂草那样,将玛丽雅姆从她的记忆的花园中拔除;而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她就以这种方式来纪念玛丽雅姆。
早祷之后,莱拉上床继续睡;直到塔里克离开家门,她还在睡觉。她模模糊糊地记得他亲吻了她的脸颊。塔里克在一个法国的非政府组织找到工作,为那些被地雷炸伤的人和截肢的人安装假肢。
察尔迈伊追逐着阿兹莎,两人跑进了厨房。
“带好笔记本了吗,你们两个?铅笔呢?课本呢?”
“都在这里。”阿兹莎说着提起她的书包。莱拉又一次发现她变得更加欢快了。
“那我们走吧。”
莱拉让两个孩子走出房子,锁上大门。他们走进了寒冷的早晨。今天没有下雨。天空很蓝,莱拉放眼望去,看不到一片云朵。他们三人手拉手走向公共汽车站。街道上已经非常繁忙,人力车、出租车、联合国的卡车、公共汽车、维和部队的吉普车滚滚驶过。睡眼惺忪的商人打开昨晚关上的拉闸门。小贩坐在成堆的口香糖和香烟后面。一些寡妇已经在街头占好地盘,向过往的行人乞讨。
莱拉发现回到喀布尔的感觉很奇怪。这座城市已经变了。现在她每天都能看到人们在种树苗、粉刷了房子、搬砖头盖新房子。他们挖掘排水沟和打水井。在一些人家的窗台上,莱拉看见鲜花插在原来圣战组织的火箭弹的空弹壳中——喀布尔人管它们叫火箭花。最近,塔里克带莱拉和两个孩子去了巴布尔花园,那儿正在翻修。这么多年来,莱拉第一次听见音乐在喀布尔的街头响起,雷布巴琴、手鼓、手风琴和冬不拉,还有艾哈迈德·查希尔的老歌。
莱拉希望妈妈和爸爸能活着看到这些变化。但是,如同扎里勒的信,喀布尔的忏悔来得太迟了。
莱拉和两个孩子正要穿过马路,走向对面的公共汽车站,一辆茶色玻璃窗的黑色陆地巡洋舰突然冲了过来。它在最后一刹那打了个转,莱拉擦身而过。它溅起的茶色雨水喷得两个孩子浑身脏兮兮的。
莱拉赶忙把两个孩子拉回人行道,一颗提到喉咙的心扑扑跳。
陆地巡洋舰加速朝街道那边开过去,响了两次喇叭,猛然拐向左边。
莱拉站在那儿,双手紧紧抓住两个孩子的手腕,试图喘过气来。
这让莱拉心痛。军阀竟然被允许回到喀布尔,这让她心如刀绞。那些杀害她父母的人住着带围墙的花园洋房,他们被任命为这个部的部长那个部的副部长,他们开着闪亮的防弹suv,在被他们毁坏的城区横冲直撞。这让莱拉痛不欲生。
但莱拉决定不要让怨恨冲昏头脑。玛丽雅姆不会希望看到她那个样子。这样有什么意义呢?她会带着天真而机智的笑容说,这样有什么用呢,亲爱的莱拉?所以莱拉说服自己抛开一切。为了她自己,为了塔里克,为了两个孩子。也为了玛丽雅姆。莱拉仍会梦到玛丽雅姆,仍会时不时地想起她。莱拉已经抛开一切新仇旧恨。因为她终于知道那是她惟一能够做到的事。她只能活下去。带着希望。
察曼站在罚球线上,双脚弯曲,拍打着一个篮球。他正在教一群男孩打球;那群孩子穿着比赛用的运动服,在操场上围成一个半圆坐着。看见莱拉,察曼把篮球塞在腋下,朝她挥手。他对那些男孩说了几句话,然后他们挥起手臂,大声说:“你好,尊敬的老师。”
莱拉也朝他们挥手。
现在,恤孤院的操场种着一排苹果树苗,就在东边的围墙之下。莱拉打算等到南边的围墙重新盖起来之后,也在下面种几棵。操场上有一个新的秋干架,新的攀爬架和一些其他的游乐设施。
莱拉穿过一扇纱门,走进恤孤院。
他们重新粉刷了恤孤院的外墙和内墙。塔里克和察曼修好了破漏的屋顶,填补了墙壁,换了新的窗户,给孩子们睡觉和玩耍的房间铺上地毯。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莱拉给孩子们的寝室买来了几张床铺,还有枕头和大小适中的羊毛毯。她还安装了一些过冬用的铁炉。
上个月,喀布尔的《阿尼斯报》报道了恤孤院的重建。他们还登了一张照片,照片中,察曼、莱拉、塔里克和一个护理员在恤孤院的孩子后面站成一排。看到报纸的时候,莱拉想起了她童年的朋友吉提和哈西娜。等到我们二十岁的时候,吉提和我,我们每人将会生下四五个孩子。可是你,莱拉,你将会成为我们这两个傻瓜的骄傲。你将会成为一个人物。我知道终究有一天,我能够在报纸的头版上发现你的照片。照片并没有如哈西娜所预言的那样登在头版上,但它登在哪个版面并不要紧。
莱拉拐了个弯,走上一条走廊。两年前,她和玛丽雅姆正是经由这条走廊把阿兹莎托付给察曼。莱拉依然记得他们如何把阿兹莎的手指从她的手腕上掰开。她记得自己强忍喉咙里的哭声,沿着这条走廊奔走过去,玛丽雅姆在身后呼唤她,阿兹莎惊恐地不断尖叫。如今走廊的墙壁挂满了招贴画,有恐龙、卡通人物、巴米扬大佛和一些孤儿的画作。他们画的多数是碾过棚屋的坦克、挥舞着冲锋枪的男人、难民营的帐篷和圣战的场面。
她在走廊拐了一个弯,现在她看见那些在教室外面等她的孩子了。迎接她的是他们的围巾、戴着无边便帽的光头、瘦小的身形和褐色的衣服。
当孩子们看到莱拉的时候,他们跑了过来。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跑了过来。莱拉被包围在中间。他们纷纷问候莱拉,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莱拉轻轻拍着他们的脑袋,他们揪住莱拉的衣角,拖着她不肯放手,有人伸出手摸索着,争先恐后地想爬到莱拉怀里。有人伸出小手,以便引起莱拉的注意。有人叫她“妈妈”。莱拉没有让他们改口。
莱拉今天费了一些工夫才让孩子们安静下来,让他们排好队,依次走进教室。
塔里克和察曼打穿了两个相邻房间之间的一面墙壁,将它们改建成这间教室。地面依然有很多裂缝,而且有些地砖也不见了。它临时铺着一层防水油布,但塔里克承诺很快会把缺失的地砖补上,然后再铺上地毯。
教室的门口上方挂着一块木板;挂上去之前,察曼把它打磨得很光滑,涂上了闪亮的白漆,然后用刷子在木板上写了四句诗。察曼去找有关部门申请资助的时候,那些人总是抱怨外国承诺给阿富汗的援助资金还没有到位,整座城市的重建也很慢,有人把钱贪污了;还说塔利班已经重整旗鼓,即将回来复仇,而且世界将会再次忘记阿富汗。莱拉知道这四句诗是察曼对这些人的回答。那是他最喜爱的哈菲兹写的诗句:
请别悲哀棚屋将会回到玫瑰花园,
诺亚方舟是你们在风暴中心的指引,
莱拉从这块匾牌下面穿过,走进了教室。孩子们纷纷入座,翻开笔记本,叽叽喳喳地说话。阿兹莎正在和相邻一排座位上的一个女孩聊天。一只纸飞机划着弧形飞过教室。有人把它扔回去。
“打开你们的法尔西语课本,孩子们。”莱拉说着把她自己的课本放到讲台上。
在一阵齐刷刷的翻动课本声中,莱拉走到了那扇没有窗帘的窗边。透过玻璃窗,她看见操场那群孩子正在排队练习罚球。在他们上方,在群山上方,早晨的太阳正在升起。篮球框的金属边缘、轮胎秋千架的铁链、察曼脖子上挂着的哨子和他那副镜片完好的崭新眼镜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莱拉双手按着温暖的玻璃窗。闭上了她的眼睛。她任凭阳光照耀着她的脸庞、她的眼睑、她的额头。
刚回到喀布尔的时候,他们不知道塔利班将玛丽雅姆埋在哪儿,这让莱拉很难过。她希望她能够去探访玛丽雅姆的坟墓,陪她坐一会儿,留下一两朵花儿。但莱拉现在明白这没有关系。玛丽雅姆离得并不遥远。她就在这儿,在这些他们重新粉刷过的墙壁之中,在他们种下的那些树苗之中,在那些给孩子保暖的毛毯之中,在那些枕头、书本和铅笔之中。她就在孩子们的笑声之中。她就在阿兹莎背诵的诗句和她朝西方鞠躬时念出的经文之中。但是,最重要的是,玛丽雅姆就在莱拉自己心中,在那儿,她发出一千个太阳般灿烂的光芒。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莱拉听见了。她转过身,下意识地歪起脑袋,微微翘起她那只完好的耳朵。是阿兹莎。
“妈妈?你没事吧?”
教室里鸦雀无声。孩子们都在望着她。
莱拉正要回答,却突然喘不过气来。她的双手猛然向下伸去。它们按上了她的小腹;一秒钟之前,她感觉到那儿涌起一阵漫过她全身的波浪。她等着。但那儿再也没有动静。
“妈妈?”
“嗯,孩子,”莱拉笑了起来,“我很好。是的。非常好。”
走向讲台的时候,莱拉想起了昨晚吃饭的时候他们又一次玩起的命名游戏。自从莱拉把怀孕的消息告诉塔里克和两个孩子之后,他们每天晚上都会争着给孩子起名。他们争执不休,各自提出待选的名字。塔里克喜欢穆罕默德。察尔迈伊最近看了电影《超人》的录像带,他奇怪阿富汗男孩为什么不能叫做克拉克。阿兹莎竭力推销的名字是阿曼。莱拉喜欢奥马尔。
但这个游戏只和男性的名字有关。因为,如果它是个女孩,莱拉已经给她取好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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