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了在天井里的自来水龙头下面洗衣服,初春的自来水冷彻骨髓,他的双手冻得通红,鼻子里流着清鼻涕。
"句了,来客人了!"蛾子从窗口探出头来喊道,还做了个鬼脸。
句了放下衣服,将双手在罩衣上擦干,往屋里走去。
卖火焙鱼的小贩灰元站在他的门口,正忸怩不安地四处张望。在他的身旁,放着装火焙鱼的大篮子,里面还有几小堆没卖完的火焙鱼,都堆在旧报纸上面。灰元看见句了,便尴尬地笑了一笑,垂下了眼睛。
"找我有事?"句了有些疑惑,又有些恼怒地问,一边将房门打开了,让灰元先进去。
灰元默默地坐下,手放在膝头上,眼睛看着身旁的大篮子出神。
句了也不打算开口,将冻红的双手插在裤袋里,不耐烦地看着灰元。
"我找您借钱。"灰元终于沙哑着嗓子说了出来,好像因为说了这话就傲慢起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点燃了,自顾自地抽了起来。
句了觉察到灰元情绪的变化,自己反倒不好意思了,连忙为他倒了一杯茶,又将自己的纸烟递给他。句了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几乎天天见面的小贩感到畏怯,他不就是一个普通的小贩嘛,每天清晨赤着脚,背着捞鱼的大网从河边走上来,浑身都是鱼腥味,到了下午就出现在菜市场的一角,面前放着这个大篮子,里面装满了焙干的小鱼。多年来,句了与他的关系也就限于在街上遇见打个招呼。有时他也去买他的火焙鱼。在称鱼的时候,句了总是不太习惯这个迟钝的家伙的眼神,他似乎并不看秤,一双眼睛尽盯着他看,好像他心里有很多问题要向句了提出来,又开不了这个口似的。每次他都这样。开始的时候,句了希望他主动讲出来,过了一段时候,句了就明白他什么都不会对他讲,再后来句了就习惯了,将他看作一个有些古怪的街坊,买鱼的时候望都懒得朝他望了。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忽然提出要向他借钱,句了感到实在是岂有此理。首先,他没有钱;其次,就是有也不会借给这个人,因为他们之间并没有交情,不过是一般熟人,远没到可以相互借钱的程度。句了想拒绝灰元,但是看到灰元垂着大而薄的眼皮一心一意在抽烟,他忽然觉得有一种怀疑从内心深处升了起来,于是忐忑不安了。
"借多少?"句了沉默了几分钟才问。
"不多,三千。"
"三千!你疯了!我已经退了休,一个孤老头,怎么一下子拿得出三千块钱,你来我这里之前也不好好想一想!再说凭什么?我们之间有什么交情?"句了愤怒地说。
"我们之间的事我早想过了,你好好想一想吧。"灰元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提起脚边的大篮子就向外走。
他走到门边又回转身对句了说:
"我还要来的。"
句了晾衣服的时候一直在想着这件事,越想越愤怒,连寒冷都忘记了。他因为有心事而动作缓慢,在寒风里站了很久,进房后才发现自己的鼻子塞得紧紧的,已经伤风了。他连忙用暖瓶里的开水冲了两包感冒冲剂灌下去。他没想到自己已经到了这个年纪还要被人愚弄。但是那小贩又好像并不是愚弄他,他的神情比较平淡,就像是深思熟虑。他回肫鹚詹懦?着脚坐在桌边抽烟的傲慢样子,心中的愤怒又油然而生。
一生气,饭也懒得做了,就盛了一碗剩饭吃起来。正吃着,隔壁的蛾子进来了,晃荡着两根辫子,眼珠滴溜溜乱转。
"我妈说,刚才那人手脚有些不干净,要是你有钱的话可要藏好啊。"
她的神情一点也不像是为他担心,倒像是一种挑衅,想引出他的话头来似的。
句了不理她,埋了头吃饭,吃完了就到厨房去洗碗,将蛾子撇在房里。洗完碗回到房里,看见蛾子还站在房中,样子有些怅怅地。句了走过去,将一只手放在蛾子肩头,说道:
"蛾子,你一个小孩子家,为什么要关心我的事呢?灰元不过是这里的一个小贩,卖火焙鱼的,你们也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关心他。当然,我也没想到他会到我家来,不过就是来了也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啊。你想,他是我们的街坊,想到谁家就可以到谁家去的啊,有什么必要大惊小怪呢?"
他最后这句话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不由得有点惶惑,怕蛾子看出破绽来。
蛾子甩开他的手,跳到一边去,用嘲笑的口气说道:
"大惊小怪的不是我们,倒是你自己。我和妈妈早知道他是一个贼,只有你蒙在鼓里,还和他谈话,谈了话心里又七上八下的想不通。他为什么不上我们家里来,为什么偏偏选定了你,你想过没有?我妈妈说,他以后还要常来的,你就等着好了。"
句了发现蛾子虽然是在嘲弄他,可那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忧虑,心里边暗自惊叹这姑娘真不简单,他们做了这么些年邻居,他竟没看出来。在他的印象中,这姑娘有点阴郁,有点幼稚,所以刚才她从窗口探出头来告诉他来客人了,还做鬼脸,他是有点意外的,只是当时不曾多想。现在她又进来找他,一开口就说灰元的事,他就更意外了。他心里乱得很,一点也想不出蛾子的警告是什么意思,刚才那小贩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头脑发晕,伤风又更见厉害了。这时蛾子的母亲在门外叫她,她连忙跑出去了。
蛾子的母亲在门外前嘀嘀咕咕地数落她,声音传到屋里,句了只听见了三个字"老光棍"。这当然是说他,他有些惭愧,还有些害怕,连忙"嘭"地一声将门关紧了。他倒了一大杯开水慢慢喝着,喝完就躺到床上去,将被子紧紧地裹住身子,想闷出一点汗来。
过了一个多小时,汗倒是出了一点,鼻腔里也舒畅了些。他索性躺在床上不动。隔了木板壁听见那母女俩还在叽叽咕咕地说什么,后来声音就小下去,消失了。门一响,那女儿出去了。老婆子却又在房里大声叹起气来,就像做给他看似的。这老婆子平时看去倒像一个清爽人,不喜欢拉拉扯扯的,所以句了除了和蛾子有些交道外,同她的关系一直冷冷淡淡的。不过也不能说她对他漠不关心,有时候,在顺便的情况下,她对他还有些照顾。她有个儿子,平时很少回来,一般总是她和女儿两人呆在家。据句了的观察,这老婆子比他的年龄还要大得多,看样子已接近七十岁了。他和她常碰面,在走廊上,在洗衣服的公共水池边,老婆子对人的态度既不拘谨也不热乎,点点头打个招呼就算完。句了也很欣赏她这种态度,他想,一个人活到七十岁就应该是这种态度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老太婆对他竟是这样一种评价,过后一细想,真有点震惊啊。刚才灰元来借钱的时候,他是怎么变得犹犹豫豫起来的呢?本来明明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只要拒绝他就完了,他却愚蠢到去问他要借多少钱,并且因为数目大而生气,好像自己真的有钱借给他似的。对了,当时确实有种古怪的,强迫症似的情绪控制了他,在那一瞬间,他对什么事都没有了把握,他最没有把握的是自己,所以他就稀里糊涂,卷入了灰元的思路,和他讨论起借钱的事来了。而一旦进入灰元的思路,他就觉得自己被套住了,挣也挣不脱。他又能给他什么样的答复呢?这是不言而喻的,他根本不应该把这当回事。一个点头之交的小贩,找上门来和他--一贫如洗的退休老头--借钱,这事够荒唐的了。虽说不应该,他还是觉得自己在等他,真见鬼。最可气的是这件事居然被隔壁的母女知道了,平时他就怀疑这老婆子看不起自己,现在说不定她们要如何鄙视自己呢。怪不得蛾子早上看见灰元来了就那么激动地通知他,很可能借钱的事她们预先得知了,等着看他出丑。句了翻来覆去地琢磨今天的怪事,越想越不安。他无数次对自己说:不就一个小贩吗,有什么了不得?每说一次,那小贩的样子就愈加鲜明,自己心里也愈加没有把握。不知想了多久,终于沉沉地睡去。
醒来时天已黑下来了,他昏头昏脑地走到后院去收衣服。收好衣服刚要走,猛然看见一个黑影迎面而来,不由得腿一软,差点朝地上坐下去。
"你没有丢什么东西吗?"黑影说,原来是蛾子。
"没。你怎么躲在这里!"他后退两步。
"我没有躲,我在看月亮。你又没做贼,怎么这么心虚!"蛾子对他嗤之以鼻,然后就转过身去不理他了。她的背影朦朦胧胧的,有点像一只熊。
句了将衣服叠好,放进衣柜,脑子里浮出这个问题:"怎样才能筹集到三千元钱呢?"这个问题是自然而然地浮出来的,等他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之后,便大吃了一惊:莫非自己患了精神分裂症?最后他确定这只是由于患感冒身体虚弱引起的,由于在床上躺得太久所致。他加了一件外衣,想到外面去走走。
出门便是菜地,有个人打着手电佝着腰在菜地里照来照去的,菜地边有一座简易厕所在晚风里散发出阵阵臭气,闻着这臭气,他心里倒有点踏实了似的。穿过菜地便是那条新修的柏油大马路,听说这条路延伸到很远很远,但句了从未到马路尽头去看过。路上车来车往,他只好挨着边上走,否则汽车喇叭叫得怪吓人的。右前方的小山包上有一只老猫整夜叫个不停,叫声中还变出一种花腔,好像是心术不正,句了听出了那老猫的用意,心里觉得好笑。正想站住听个究竟,黑暗中有个人与他打招呼:
"出来散步啊,好,真悠闲。"说话的是七爷,渔场的退休老头。
"并不是散步,只是到那头买包烟。"他急急地与七爷擦身而过,快步向前走。
听见七爷在身后咳嗽了几声。走了一段,回头一望,居然看见七爷还站在那里,路灯照着他的白褂子,白晃晃的刺眼。他正在观察自己的去向呢。句了又气又恼,干脆掉转身往回走,迎着路灯下的七爷走回来。
"你一定有什么心事吧?"七爷问,目光逼视着他,句了觉得无处可躲。
"是啊,我问您,有这么一个人,不过是我的一个熟人,平时关系很疏远,可是他忽然就找上门来向我提出不合理的要求,他的口气就好像他是我的上级,我的领导一样,而我,也不知怎么就糊里糊涂地考虑起他的要求来。现在我又后悔了,觉得这事太荒唐,自己与那人根本没关系,完全可以拒绝他的要求。您如何看待这事?"
他就像顺口溜似的一下子就把自己的心事兜出来了。
"这事啊,得慢慢想清楚。"七爷蹲了下来,用一根棍子划着地,打算作长篇大论了。"首先,你的熟人总不会无缘无故地来向你提要求的吧?既然不会无缘无故,那么我们就来设想一下你和他的关系。在你的心里,你和他关系疏远;在他的心里,他与你的关系怎么样,这件事你细想过了没有呢?如果那个人,打个比方说,是个特别孤僻的人--我们渔场里就有这样的人,只和鱼说话,不和人打交道--从不与人来往,而这个人对于你情有独钟,可是他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内心的那点情感,于是你永远无法知道。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之下,他已经在心里把你当成了知己,对你的一举一动都有浓厚的兴趣,这种情况是完全有可能的。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六十多年,什么都见过了。一般人往往不注意身边的小事,浑浑噩噩地一天天过。你可能讨厌这种假设,可能会反驳说,既然那个家伙从来没有向你表达过感情,或者说你毫无察觉,他怎么能算是你的朋友?我要问你,你怎么知道他从未向你表达过感情呢?你刚才提到不合理的要求,那是不是他的一种表达方式呢?在你的眼里不合理的东西,在他看来说不定是天经地义的呢。你一定总认为,没有向你表达出来东西就一定不存在,这实在是一种很糟糕的武断的想法。"
"那么七爷,我应当接受他的要求吗?"句了胆怯地问。
"这个问题没人能答得出来。我刚才看见你在这里心神恍惚地走过去,我就知道你遇见那种问题了。开始你还想躲着我,我就站在这里等你,我知道你要回来和我讲话的。你不久就会知道,你提的问题没人答得出来的。"
七爷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将双手背在身后,从小路岔过去,往渔场方向走,一转眼就消失在暗夜里了。句了举目望去,看见远处有点点小火,那是巨大的鱼塘边有几个人在那里工作。句了心想,七爷真是见多识广啊,只是他说的那种人,自己怎么从来没见过?可能是因为自己太粗糙,就是见了也认不出吧。莫非小贩灰元真是他讲的那种人?这样认为是不是另一种武断呢?虽然不断回忆起从前小贩打量他的眼神,句了还是不愿这样想,他下意识地抵制这种想法。再说七爷也不一定知道小贩的心事,他住在渔场里,小贩却住在街上,每天也不是去渔场,而是去大河边捞鱼,两人各不相干。他当然不会知道,他的话不过是一种见多识广的推测罢了。
在外面转了这一通,伤风减轻多了,进屋的时候看见隔壁的灯已经熄了,那母女俩这么早就睡了。句了知道自己又面临着一个不眠之夜。早知如此,还不如跟了七爷去渔场里呢,也可以聊聊天打发时光。话虽这么说,他却是拿不定主意的。渔场那么大,一片汪洋一眼看不到边,那些工人都很古怪,沉默寡言的。只有七爷有点不同,这个老头喜欢与街上的人攀谈,见人就说话,大家都认识他,然而就是他,也从不与街上的人深交,人们对他的了解只限于表面的聊天。句了觉得七爷今天夜里的谈话有点反常,随随便便就触动了他的心弦。当然,这还没有到他就可以贸然跟了他去渔场的地步,何况他一点邀请的意思都没有。不知不觉地忘了某种不快,思路一下子又到了灰元身上。灰元说要等他的答复,这就是说他过几天还要上门来。句了将七爷的话联系起来细细一想,就觉得自己还真的没有设身处地从灰元的角度来分析过两人的关系。如果灰元是真的将自己看作一个知己,一个惟一的朋友,那么他和他的关系就有了一种大的不同,而且这种不同早就存在了,只是他不知道罢了。假如真是这种情况,句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这一生,从未有过知己,也没有任何人提出过要和他成为知己,他一直是自满自足的。现在突然冒出这么个人,一个司空见惯的小贩,一个从未引起过他的注意,在这以前相互间连两句以上的话都未交谈过的人,他又怎能习惯和他有那种亲密关系?最重要的是,他丝毫没提到他们的关系,他到他房里来借钱,显出一种横蛮不讲理的派头,而且蔑视他,他的表现与七爷的推测一点都沾不上边。难道世上真有这种情感,丝毫不表露出来的情感?不但不表露,还尽量引起你的反感与厌恶?话又说回来,这个鱼贩子灰元,街上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孤儿,他总是独自背着渔具下河捞鱼,捞了之后焙干,拿到菜市场卖。从表面看,他的大脑似有些先天的迟钝,连钞票都不大数得清。他从不多说话,总是那硬邦邦的两三句,生意因此做得马马虎虎。句了从前一直将他看作一个头脑不清醒的人,现在看来是错了,迟钝不等于不清醒。如果一个人几十年抱着同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就像树一样在他的大脑里面扎根生长了,于是大脑渐渐消失,变成了这棵树。灰元显然是像他一样,也不善于表达自己的内心。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的内心完全无法表达,这是很可怕的,于是就有了借钱那一幕,就像恼羞成怒似的。这样一个孤独的家伙,居然对他存着这样一份信赖,而这信赖又从未表现出来过,只存在于假设之中,句了应该高兴呢,还是恐惧呢?依然没法确定。很显然,灰元遇到了经济上的困境,他是来求助的,他的傲慢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那么自己究竟有没有义务要帮助他呢?如果前面的假设成立的话,句了认为有。而到目前为止,那假设的根据只是见多识广的七爷的一番推测。一个孤儿究竟是怎样的呢?句了自己并不是孤儿,他先前有过老婆,有过一个儿子,他的父母死得也不早,是他自己自动离开他们所有人的,他记得那一次自己走了很远很远,后来就到了这个镇上,进了一家制革厂,一直干到退休。小贩灰元这个人,他刚来就认识他,那时他还是一个小孩,成天守在河边,跟着那几个老头学捕鱼。一次句了亲眼看见几个搞恶作剧的青年将他篓子里的小鱼抢走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句了走到他面前,从身上掏出两块钱放进孩子兜里,然后拍了拍他毫无表情的脸。这件事句了早忘了,今天夜里才忽然想了起来,想起来之后又有点后悔从前一刹那间的轻率,要不怎么会有今天的困境呢?那时不经意中撒下的种子,今天结果了,他只好自食其果。由于想起了这件事,假设便有了现实的根据,他再一次感到七爷真是见多识广啊。不过这个根据还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想,因为也许灰元从未将他对他的那次帮助放在心上,当时他毫无感激的表示,后来他常盯住他看,那眼神也不是感激,而是一种令人不快的好奇心,仿佛要探讨他这个老单身汉的私生活似的。如果说是因为自己给了他两元钱,小贩便有了权利来扰乱他内心的平静,这也太离奇了,所以也可能这两件事之间确实没有什么联系。不过世上的事谁又说得准呢?要是那小贩多年里头将那两元钱的事牢牢记在心头,由此而产生了许多古怪念头呢?现在灰元也许是真的陷入了困境,也许只是以这为借口,趁机闯入他的私生活,满足他那种变态的兴趣。无论是这两种情况中的哪一种,句了觉得自己是无能为力的。不是连七爷都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吗?白天里,灰元说要借钱时,态度是居高临下的,还有些瞧不起他呢。可以说,他把一切都考虑好了,或者也可以说,他什么都不考虑,他认为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他走到他家里来,向他借三千块钱,他脑子迟钝,只想到了他一个人,所以就来了,至于他有没有钱,那是他的事,他遇事从不多想。他临走前说的那几句话也说不上是威胁,只不过是头脑迟钝的人特有的直爽吧。句了将他和灰元的关系一幕一幕想来想去的,以前认为没有意义,很平常的一些事,现在忽然完全不同了,那些平平淡淡的场景在今天这个不眠之夜里相互间都产生了新的联系,在他脑海中跳荡起来,颇有点令他震惊。也许是身体虚弱所致吧,一切都要待白天才能澄清,他这样对自己说。在这一夜间,隔壁的电灯亮了好几次,每亮一次,那母女俩就小声地说一阵话。
起先句了想躲着灰元,每次去菜场就绕道走。过了好几天,灰元还是没来找他。又过了好几天,句了自己反而觉得不安了。他不由自主地从灰元的角度想这件事,他想,灰元这种人,一辈子很少与人打交道,脑子又比较迟钝,如果这样一个人来找他,那一定是长久酝酿的结果,说明他在这个人心目中具有非同一般的地位。他鼓起勇气来找了他,他却给了他一个拒绝的回答,他连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他有什么可想的呢,他根本拿不出三千块钱啊。他这样做就把多年前的那个印象全部粉碎了。
回到家,看见蛾子正蹲在大门口的石阶上吃饭,手捧饭碗,一只菜碗放在地上,一副苦命的寡妇相。句了回想起早些年她嫁过人,不过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回到了娘家,在后来的日子里她的神情就好像从来没嫁过人似的,有点假装天真,又有点倚老卖老。句了估计,她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吧,可她从来不叫句了"叔叔"什么的,总是直呼其名,她莫名其妙地将自己看作他的同辈人。
"你去找那个贼去了吧?看你慌慌张张的样子。"她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说:"那种人啊,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你要提高警惕,将房里那些值钱的《∥魅蘸谩?
她捡起脚下的菜碗,站起身要回屋里去,正好这时她妈妈出来了,老婆子看见句了,愣了一下,然后很不高兴地骂起女儿来。
"吃饭也要跑到门口去,你那么关心人家的私事,一点好处都没有,只不过惹得别人心烦,倒把你看作了绊脚石,有什么好处?"
句了站在那里很不安,冒冒失失地开了口:
"你们的判断有错误。灰元和我是这么多年的老熟人了,怎么会是小偷?就算要偷,也偷不到我头上来啊。"
"你听见没有?"老婆子看也不看句了,只向着女儿说话,"这可是稀奇事,他和那卖火焙鱼的还有交情!蛾子,你真是白操心了,你根本就不该操心,这种有怪癖的老头,谁的话都不会听,我早料到了。"
她这一说,蛾子就往地下"呸!"地一声吐了一口饭,好像吃出了苍蝇。然后她们母女俩从他面前挤过去,回家了。
句了回到房里好一会,还听到那母女俩在隔壁讨论这件事。他隐隐约约地听见她们在小声讨论,似乎是女儿说出某种观点,母亲却不赞成,苦口婆心地要说服她;又似乎是母亲也并不是要反对女儿,而是有更全面的计划。谈话间又多次提到句了和小贩灰元的名字,每提一次句了心里就一惊,可到底具体说些什么又听不清。听到后来浑身燥热,干脆不听了,心里计划若等哪一天她们都出门时,用钉子在板壁上钉一些洞,偷听起来就方便了。句了想起来好久没仔细看过这老太婆了,今天她从自己身旁挤过去,他打量了她几眼,发现她又干瘦了好多,穿着宽大的黑布衫摇摇晃晃地走路,好像一阵风都可以将她刮到天上去。要是一阵风将这样一个黑衣老太婆刮到半空,那必定是很滑稽的景象吧。在这件事之前,句了从未关心过这母女俩,从表面看,虽则住在一处,关系一直很疏远。
黑夜又降临了,句了坐在房里抽了一支烟,觉得很闷。回忆起一个星期前的事,突然很想到渔场里去了。他现在不但不想躲着七爷,反而非见他不可似的。他拿了那支大手电筒向外走去。
下了马路,他走在了黑乎乎的小道上。因为白天里下了雨,小道上的野草湿漉漉的,把他的鞋面都弄湿了,袜子粘在脚上,冷冰冰的。用手电筒一照,鱼塘无边无际,死一般寂静。今天夜里也没有上夜班的工人,到处一片漆黑,只听见风在簌簌地吹。在两个鱼塘之间的这条小路上走了大约二十多分钟,才看见前方有两点微弱的光,那是渔场工人的宿舍,七爷就住在那里面。句了昏头昏脑地走着,心里一直为自己的冒昧在找借口,就像有两个人在心里吵架似的,声音越来越高,但究竟吵些什么却是糊里糊涂的。那两点光越来越大,房子的轮廓渐渐显出来了,是很长一排低矮的瓦屋,像那种简易工棚似的房子。句了感到脚上的湿袜子极不舒服,坐骨神经隐隐有些作痛。设想着七爷一辈子就住在这个潮湿的洼地里的情形,心里又为自己感到安慰,自己毕竟在街上有间房子,比这风吹日晒的鱼塘边好多了。句了走近宿舍的时候,又有好几间房子里的灯亮了。莫非在这寂静的地方,自己弄出过大的响声?还是渔场工人的耳朵特别灵敏?现在句了打定主意了,因为坐骨神经痛得更厉害了,一定要进屋去休息一下,最好是烤一下火。
"七爷!七爷!"他高声喊道。
他右边的那扇小门开了,七爷站在房里,并没开灯,但是他房里烧了一炉煤火,将房子的一角照得通红,句了心里一喜。
"你还在那边马路上我就看见你的手电晃来晃去的,我想,除了你还会有谁?"
他一边说一边将句了让进屋里,叫他坐在炉子边惟一的一把椅子上,自己就坐在狭窄的单人床边。句了一坐下去,立刻舒服了,他将湿的鞋袜脱下放在火边烤,踏着七爷的旧鞋。这一切就像在梦中,然而煤火是实在的,他的胸前和膝头立刻温暖起来了。
七爷不烤火,坐在床那边抽着烟。句了疑惑地想,他在房里烧这炉旺火,是不是专为等他来烤的呢?这样想了之后又觉得自己太自作多情了。
窗口前不断有人窥探,还有人敲门。句了知道是那些工人,他们太寂寞了,也许想进来聊聊天,可是七爷理都不理他们。
"你的事,我一直记在心里的,对于那种不合理的要求,你现在有了一种新的看法了吗?你不要分散你的注意力,要把你和他的关系弄个明明白白。你一定看出来我也是一个很专心的人了。比如外面这些小伙子,他们总想进来,可是我对他们不感兴趣,我太了解他们了,他们来找我能有什么事呢?不过是劳累一天之后,还有过剩的精力要发泄罢了,一进来就到处乱吐痰,把屋里搞得很脏,再有就是乱叫一气,在渔场工作,很多人长久不说话,已经不会好好讲话了。我不放他们进来,是因为我在想心事,不愿受他们打扰。你的事也可以算我的一件心事。"
七爷说到这里时,有个人在外面忍耐不住将房门推开了,伸进头来到处张望。由于没开灯,那个人的样子看不清,似乎是已经不太年轻了。
"石头,没事干就回去好好休息。"七爷威严地说。
"我睡不着,您倒睡一下试试看,风叫得像要杀人。能不能让我进来烤一小会儿火呢?"他的声音像儿童一样尖细。
"不行。没看见有客人吗?"
那人叹着气缩回脑袋,关上了门。七爷如塑像般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窗前还有几个人影,都将面孔贴在玻璃上。句了相信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他们一心要看,他们的好奇心令人惊讶。
"七爷,我到这里来,是想请您说说关于那个人。您告诉我,他只和鱼说话,不同人打交道。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一个故事,您能不能对我讲一讲?细细一回忆,我早就对这种人有兴趣,尤其是关于他们的成长经历。从年轻时候起,那是很久以前了……"
"可惜,"七爷打断他的话,"可惜这里头根本没有故事,那个人一文不值。他会有什么故事呢?他是个白痴,成天打草喂鱼,要是摔了一跤,就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他已经死了,那是在七年前,不过他倒是有点意思,只是你要听的那种故事他根本没有。"
句了坐在那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七爷也不说话。到处一片静悄悄的,大约风也暂停了。句了想,在街上,绝对不可能有这种彻底的寂静。窗玻璃上的那几张脸仍然贴在那里,没有弄出任何响声。句了对窗外这几个人的好奇心很不理解,这么冷的天,他们贴在那里干什么呢?一刹那间,渔场里的寂寞感似乎钻入了他的骨髓。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轻轻地说:
"我要走了。"
他说了这句话后,七爷还是沉默着,窗外却骚动起来,他抬头一看,那几张脸已经不见了。句了等着,想等七爷开口他再走,但是七爷似乎进入了一种他不熟悉的意境,火光照着他的脸,那脸粗糙得如一个树桩,所有的表情都向内缩了进去,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外壳。炉子里的火渐渐暗下去了,连七爷也看不清了。句了摸黑穿好鞋袜,然后站起身来告辞。临走前他再一次用手电筒照了一下这间简陋的房子,发现墙上挂着很多草把,他想问七爷那些草把是用来干什么的,再一想又忍住没问。
一直到他出门七爷还是坐在那里没动。句了走出好远之后回头一望,望见那一排房子全亮起了电灯,就像浮在黑暗里的星星一样。风起来了,吹过塘面,吹得他几乎要跌倒。烤干的鞋袜又弄湿了。什么时候了呢,说不定已经是半夜了吧?他加快脚步,与风搏斗着往家里赶。他在小路上碰到一个人,那个人是做夜班的渔场工人,他为了防止别人偷鱼而值夜班。那人没和句了打招呼,匆匆地过去了,身上一股鱼腥味。
句了在马路上看见菜农还在菜地里忙来忙去,一盏马灯高高地举起,不知道他正在照什么东西。句了从马路上下去,迎着菜农走过去。
"春天来了,菜的长势不错啊。"他对那人说。
"唉,这年头,要操心的事太多啊。您不是一样吗,黑更半夜的还在渔场里跑,一定是放心不下吧。"
那人的话使句了停下了脚步。怎么回事?他和他不过是面熟,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语气还好像是责备他似的。
"我不过是去那边找一个人。"他说。
"找七爷吧,"那人说着走过来,举起马灯来照他的脸,"我告诉您,那不会有什么用的。我了解七爷,他只会给您添乱。您想,他住在那么一个地方,风吹得就像鬼哭狼嚎,这种人能有什么好性情?这么一个人,却对街上的事了如指掌,这是为了什么?夜里我看见您出去的,您在他那里呆了那么久。"
句了猛地打了几个喷嚏,这才记起自己的湿鞋袜,于是赶紧回家。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洗漱完毕,就到灶屋里去做饭。灶屋是和蛾子家共用的,此刻那老婆子正在炒辣椒,弄得满屋子呛人的烟。句了捅开煤火,将米饭放到灶上,就坐下来择菜。蛾子的妈已做完了饭,这时走到走廊上,用一条毛巾扑打着身上的灰尘,还大声咳嗽了一阵。句了看见她黑着脸,憔悴不堪的样子,不过也许只是他的感觉,也许她从来就是那副样子,句了以前确实没有认真打量过这老婆子。他在水槽里洗菜时,蛾子过来了,她来端走她母亲放在灶台上的饭菜。她手里端着碗,却没有立刻迈步,眼睛发直,盯着正在切菜的句了。
"你在外面逛得那么晚才回来,这并不好。你一个老头子,怎么还会有那么大的兴趣。那卖火焙鱼的昨天夜里来了,你不在,他就坐在我们家和母亲聊天,聊了很久。我倒是十分留心的,我始终注意着不要让他偷走什么东西。"
"你瞎说吧,他才不会聊天呢,他连话都说不好,怎么会上你家聊天。我从未见过他聊天什么的,想一想都别扭。这家伙独来独往,他那天是来找我借钱的。"他一失口就讲出了秘密,马上又后悔不迭。
蛾子先是吃惊地看着他,后来忽然埋下头窃笑着往房里去了。
句了总是这样,做过了的事又后悔。他觉得不该告诉蛾子小贩来借钱的事,这下她掌握了他和灰元之间的秘密了。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心里还是不畅快。尤其是那老婆子,今后更会让他不知所措。假如他真有钱又不同了,要是她们都知道他拿不出钱,心里不知道要如何耻笑呢。成了笑料当然也没关系,可是怎么面对老婆子呢?老婆子看他的目光似乎是要搞清他撒谎的原因。可能灰元是真的上她们家去了,但也有可能他是来找他,而他不在家,于是这母女俩就故意将他拖进她们房里去盘问,而灰元并没有告诉她们关于借钱的事,蛾子说"聊了很久"纯粹是吹牛。不管怎样他是做了傻瓜了。
句了吃完饭,收拾了餐具,就提个篮子去菜市场。
远远地看见灰元垂着头坐在那里,他有点觉得亲切,又有点惭愧。他不该将借钱的事说出去,要是灰元知道了,会怎么想?再说自己根本没钱,这种举动就更卑鄙了。也许还是去与他说说吧。
"灰元,你好!"他打过招呼就连忙低下头去看他篮子里的小鱼,用手指头翻来翻去的,假装在挑选。"给我称四两。"
灰元没有动,只是缓缓地抬了头,问他:
"您已经想好了?"
"好了,"他顺口说,"称鱼吧。"
灰元就往秤盘里放小鱼,句了注意到他的手患类风湿关节炎,每个关节凸起,指头歪歪扭扭的;而他的脸,是那种说不出年龄的脸,可以说是三十岁,也可以说是五十多,脸上的皱纹并不多,只是奇瘦,一个陡峭的鹰勾鼻,其他部位看不到一点肉,一层焦黄的皮肤下面就是骨头,嘴唇往里面深深地缩进去,就好像是没有嘴唇一样。句了注意过他的牙齿,那两排牙齿倒是又细又密,而且白亮,与这张脸一点也不相称。句了设想着他咬东西的情景,不由得打了个冷噤。
灰元包好鱼,交给句了,又垂下了头。
句了想走,又觉得不能就这样走了,要对他说点什么才好。他想了想说:
"你去过蛾子家了呀?你一定是去找我的,你不要不好意思嘛。"说到这里他忽然有点进攻的得意,"那家人家呀,非常厉害,总想从我们口里了解点什么去,我知道你什么也不会告诉她们的,是吗?干吗要告诉她们呢?"
灰元抬起头看着他,"啊"了一声,又恢复了那种愚钝的样子。他好像什么也没明白,整个事情好像是句了在自作聪明。
句了羞愧地提了篮子走开了,在灰元面前,他颇有点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因了这感觉而分外的气愤,恨不得与这小贩一刀两断才好。他走到别的摊点上,买了两样蔬菜就准备回家,他扭头又看了一眼灰元,看见他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在回家的路上碰见蛾子,蛾子也来买菜,兴冲冲的。
"句了,一块去走走,和那灰元问问清楚。"蛾子在市场上大声地说。
"不、不!我得马上回家。"他逃跑似的加快脚步。
蛾子走过来一把从背后揪住他,还摇晃了几下,说:
"干吗要跑,他不就是有点小偷小摸吗?也用不着这样害怕啊。"
蛾子又看了看他,忽然她的目光散了,眼里透出无限的忧愁,然后松开手,叹了口气走了。
大约又过了一星期左右,灰元再一次来到句了家里,这一回他没有提篮子,空着手。
句了递给他一根烟,目光与他对视了一下,然后呆呆地坐下了。他看出在灰元的眼光里有种熟悉的东西。并不是说灰元的目光有什么变化,那目光仍然同以往一样,迟钝而冷淡,只是这一次,在他们目光交叉的一刹那,句了从那里面瞟见一种奇怪的东西,这种东西他从另一个人的目光中也见到过,只是一时记不起是谁了。是的,这小贩的目光里透出深深的忧郁,甚至还有对他的怜悯。可是他为什么还要坐在这里呢?他不是为借钱的事来的吗?到底是谁值得怜悯啊。
"逼债逼得越来越紧了,我真是走投无路了啊。"他收回目光,垂着头瓮声瓮气地说,"您有弹子吗?"
"弹子?没有。"句了吓了一跳,"干什么呀?"
句了的眼圈潮湿起来,他站起身,自己也不知怎么了,开始滔滔地说起来:
"灰元啊,为什么你还要玩这些小孩子的游戏呢?你已经是一个成年人,各种艰辛全尝过了,严寒酷暑损害着你的健康,每天还得为生计发愁,因为你太不精明,不适合于做小生意。你一声不响地熬到了今天,却反而欠了一大笔债。现在你无路可走了,你来找我帮忙,可是我根本没钱。起先你以为我在撒谎,现在你看出来了,于是你就要逃避现实了,现实怎么逃避得了呢?我不想把我自己装成多么有同情心,我不会陪你打弹子,这对我来说太奇怪了,也超出了我的能力。我倒宁愿一声不响地和你坐在这里,虽然对你没有什么大的帮助,可我也只能这样了。"
"您是个懦夫。"灰元心平气和地说。
句了始终没有弄懂灰元眼里的那种怜悯,他想或许这个大脑迟钝的家伙在异想天开。他一个孤老头,有饭吃,有衣穿,又不欠别人的债,莫非反过来需要他的同情?他与这小贩是几十年的老街坊了,是不是他在长期的观察中预感到了某种征兆?某种句了自己毫无察觉的征兆?还是自己真的有什么秘密掌握在他手里?现在这个人就坐在自己面前,蜡纸一样薄的眼皮勉强遮住巨大的眼球,好像要睡着了似的,只有那些畸形的指头在膝盖上不停地扭动着。句了觉得自己心里的同情已被嫌弃冲淡了,他嫌弃这个人的脸、鼻子,嫌弃这个人的手,看一眼这个人都使他头痛。
"我生活得很好,虽然没有多余的钱,饭还是有得吃的。我这种人,又不惹是生非,天一黑就把门关得紧紧的,所以倒也平安无事。"
他说这些时,灰元连眼皮都没有抬一抬。句了想,自己到底要说什么呢?想到这里,他就神思恍惚起来,仿佛眼前坐的不是灰元,而是另一个人,一个说不出名字的人,这个人他也许见过,也许没见过,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个人不会与他无关。至于他的债务,以及他向他借钱的事,这都是表面的,而且他的模样也完全不像有求于他,他似乎只是在与他谈及某种虚构的困境。他的态度也不是倾向于要找到解决的办法,他只是消极地讲出他的困境,然后就等待句了的反应;也可能他等都没等,只不过是坐在那里发呆。句了此时的这种感觉是如此的真切,连他自己都惊骇起来:这个小贩,这个成年累月在河边捞小鱼维持生活的家伙,他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他和他之间有一种他从未认识到的,如同血缘一样的关系吗?句了自己父母已经死了,既无兄弟也无姐妹,而老婆儿子也在多年前就离开了他,是不是这一切反倒注定了他和这个人之间要发生一种特殊的、无法言说的联系?他为什么要怜悯自己?听街坊们说,灰元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没有任何亲人。而自己,却是有过,后来又失去了。失去了不就等于没有过一样吗?所以现在他和他平等了。现在他明白灰元那句话的意思了,他在人生的战场上败了下来,躲在这里了此残生,所以他是个懦夫。但是他的理解也许完全错了,灰元并不知道他的身世,所以那句话完全可以理解成是指他不敢与他去打弹子。句了被这些念头搅得心里七上八下的,而灰元,垂在胸前的脑袋微微起伏,竟然轻轻地响起了鼾声。
"要把家里的小东小西全收好了呀。"蛾子从门外探进她的脑袋,注意地看了句了一下。
句了猛然想起她的目光与灰元的一模一样。他们为什么要怜悯自己呢?仅仅只是某种妄想在作怪吗?
"这个人,到了这种时候还睡觉,真够冷酷的啊。天下竟有这种稀奇事,找到你家来打瞌睡。你可要小心,趁你不注意……"
她话没说完就走掉了,因为她母亲在叫她,那叫声不像她平时的声音,里头夹着些凄厉的味道。
老婆子这一叫,倒把灰元叫醒了,他站起身来要走,句了默默地将他送到门口,然后突然说了一句自己也不太理解的话:
"渔场里的七爷你知道吗?我见过他了,在他家里。"
灰元抬起眼来看他,那目光寒气逼人。
"那种地方,少去。"
灰元走了。他是来干什么的呢?似乎是来借钱的,又似乎不是,他坐在桌边打了一阵瞌睡就离开了,并没有提借钱的事,倒是他自己说了一通这方面的事,而他擞植灰晕弧?他好像要将他的注意力从借钱这件事情上岔开,那么他要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什么事情上面去呢?于是又想起他目光中的那种怜悯。在那种目光后面,也许有种他永远也无法接近的东西,句了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正因为不知道,也就无法深究了。有的事,用一辈子的时间都搞不清。
隔壁的母女俩又开始叽叽咕咕地议论他了,讲些什么却听不清。前几天他在木板壁上凿了两个洞,到夜里又发现被她们从对面堵死了,所以他在枉费心机。她们总是议论他,提到他的名字,而且不怀好意。至于议论的具体细节,句了从未听清楚过,这大概也是他始终保持好奇心的原因。前天中午他将剩饭炒了来吃,蛾子说他的剩饭被老鼠爬过了,应该倒掉,句了舍不得倒,说在火上多煮些时间就消毒了。当时那老婆子就在旁边插嘴说,今后说不定剩饭都吃不上了呢。句了觉得这老婆子特别可恶,从来不安好心。后面的事是句了没料到的,蛾子愣了一愣,就窜了过来,端起他放在灶上的锅子朝外泼去,将半锅饭全泼到了外面的沟里。一大群鸡跑了过来,很快就将米饭啄食完毕。由于饭被泼掉,句了也懒得重新煮了,于是饿了一餐肚子。由此他更讨厌老太婆了。句了认为蛾子的行为全是她教唆的。近来她们俩总是在小题大作,竟然发展到了干涉他的行动。在这以前他和这家人家的关系完全不是这样,到底是他变了还是别人变了呢?
傍晚时分那家人家的儿子回来了,这可是件稀罕事,因为句了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他了。他的稀疏的胡子留得很长,身上瘦得皮包骨头,还散发出一股异味,像患了绝症的人身上常有的那种味道。他在走廊上与句了相遇,竟然伸出手来,句了只好轻轻地握了一下他的手,那只手像冰一样冷。那天夜里他们家就像过节一样,蛾子做了好多菜,一家三口闹腾到很晚,句了皱着眉,在隔壁暗暗冷笑。果然第二天一早那家伙就不见了。
"你哥哥走了?"他装作无意似的问蛾子。
"去国外了,和一个开发公司走的。"蛾子高傲地说。
"你撒谎,他已经病入膏肓了。"
"有一段时间了,我和妈妈注意到你总是不安,为什么呢?是因为那个人来过了吗?你还往渔场里跑,搞到半夜都不回来,进屋时又毛手毛脚弄得很响,像小伙子一样。"
句了听出她在转移话题,避免谈她哥哥,看来她家里有见不得人的事,遮遮掩掩的。从蛾子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凄惨,然而这种盛气凌人是不是要掩盖什么呢?
"妈妈对你的事不放心,总是吩咐我注意你的行踪。你又不是一个小孩,我怎么能时时刻刻跟着你。我们两家在一起住了这么多年了,从来就是各顾各的,现在忽然一下这么热乎起来,旁人要是看见了会起疑心的。我这样说到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从外人的观点来看问题,我们本身不是这样看的,至少妈妈不是,妈妈一直是为你操心,你当然不知道。现在人家起疑心,就算我们问心无愧,人家也是决不会理解的。我和妈妈在这条街上住了几十年了,当然不愿意被别人议论,被别人议论的那种滋味,你也是不会知道的,那就好比成群的蚂蚁在咬你的脚板心,而你一动也不能动。"
她的这些话使句了听了心里感到好笑,要说被人议论,他本人不是天天被她们俩议论来议论去吗?但他一点都没感到她所说的那种严重的后果,他只不过是有点好奇心罢了,所以才在墙上打洞,奇怪的是这蛾子,现在说起她妈妈来是这么动情,她的神情好像在告诉他,他的行动已经影响到她母亲了,可是她不想让她母亲出面来解决这种事,她要与他私下里了结,免得母亲过分操心。根据句了的观察,这蛾子以往对她母亲并不那么尊重,她我行我素,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随随便便就嫁了人,后来又随随便便离了婚回到母亲身边来。她刚回来时她们家连生活都成问题,因为蛾子出走后丢了工作。后来她们找到一种糊纸盒的零工,母女俩成天呆在家中糊纸盒,糊好了就拿到院子里晒干,送到商店去。当时那老婆子对蛾子有很大的怒气,因为她搅乱了她老年的平静生活(她是个退休工人)。有好几次,句了看见老婆子站在天井那里骂蛾子,骂她"流里流气","不守信用"等等。
"我妈妈最不喜欢动荡不安的生活了,尤其是内心方面的,这会使她生病的。难道你就不能为她想一想吗?她虽然一贯体质强健,那正是得益于她保持了内心的平衡呀。"蛾子还在说,言语里谴责的味道已经很浓了。
"你是说我不该和灰元来往,不该去渔场里,我的这些行动扰乱了你妈妈内心的平静,影响了她的健康,对吗?"句了问。
"我并没有这样说,你总要歪曲我的意思。实际上,我只是告诉你,我妈妈的情况很不妙,那原因在你身上,其他就什么也没有了。我既没说你该怎么样,也没说你不该怎么样,那不是我的权力范围的事,你也不要凭你的兴趣来推测。"
蛾子气愤地涨红了脸,眼里射出凶光,句了不由得有点害怕了。
"那么被人议论的事怎么办呢?"句了畏缩地问。
"还能怎么办?你说怎么办?我们被人议论了!妈妈因此生病了!呸!我要走了,我的声音这么大,万一被妈妈听见可就糟了。她虽躺在床上,仍然在想着这事,一刻也不放松,我知道她就是这种性格。"
她走了,关门时是用脚踢的,踢得厨房门上面落下很多泥灰。
过了没多久蛾子又来敲门,原来老婆子是真的生病了,蛾子不知怎么办才好,就来喊句了去看看。
老婆子上半身倚在床头,很精神的样子,头发梳得溜溜光,在脑后挽一个髻。只是她的脸的确比往常要苍白得多,像那种大病初愈的人。她朝句了挥了挥手,说:
"你把光线挡住了。"
句了连忙让到一旁。老婆子并不理会他,用手支着下巴在那里沉思。句了想,蛾子叫他来干什么呢?这会儿她恭顺地坐在老婆子床边,帮她掖好被子,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她,不时轻轻地唤一声"妈妈"。
"我要走了。"句了说。
"你不能走,妈妈有话要对你说呢。可是你不要着急,她现在正在回忆她要讲的事,这是很痛苦的,不过她总会想起来的。妈妈总是这样辛苦操劳,弄坏了身子,而你,成天无所事事,竟然还往渔场里跑。现在错误已经是无法挽回了。"
句了又在房里站了好久,老婆子连正眼也没看他一下。他终于沉不住气了,提起脚来要走。蛾子一下子站起来。发狠地说:
"你走吧,到渔场里去找那老怪物吧,把灰元叫到你家里来吧,我们并没有阻止你。你站在这里一心只想着你自己,妈妈却在受苦,为了什么?为了你这样一个一钱不值的小人,一个决不为别人牺牲丝毫利益的市侩!"
"我们不要管他。"老婆子硬邦邦地丢出一句话,又继续她的沉思。
厨房里冷冷清清的,灶里的煤火已经黑了。句了一边生火一边想,老婆子的病明明与他毫无关系,为什么蛾子非要扯上他不可呢?这老婆子,肯定是为她儿子的事才生的病,那个浪荡子才是她的心病。蛾子拼命想要抹杀这个事实,才扯了他去胡说八道一通,真是煞费苦心啊。有一点是句了不曾料到的,那就是蛾子居然对他的一举一动,包括他那些模糊的念头都了如指掌,而且显然是不赞成他的。如果她们母女俩对他了解得如此透彻,那么蛾子讲的那些话也是有道理的:这两个人果真在日夜为他操心。句了虽不相信蛾子说的她妈妈是为了他而生的病,可怎么也想不透她们为了什么而这样关心他,难道说她们关心他就是为了要反对他?她们自己的事还忙不够,怎么会有这么多时间来管他的事呢?火苗窜上来了,句了将水壶放在灶上,开始细想那天夜里渔场里发生的事。与七爷有关的一切全是模糊不清的,寂静的鱼塘,黑暗中的点点灯光,野草上的雨水,烧得通红的煤火,紧贴窗玻璃的人面,回来时在菜地里遇见的那个人……想着这些模模糊糊的事,句了总感到某种快意,那渔场,真是个令人神往的处所啊。这里的人为什么都对七爷充满了戒心呢?难道他们是害怕他?老婆子一定不怕七爷,句了看见她穿着黑布衫飘来飘去的,就知道她是什么都不怕的。这几十年里,他一直呆在街上,原先没有这条大马路,到渔场去要经过弯弯的小道。后来大马路修好了,鱼塘就在马路旁边,每次他从马路上走过都可以欣赏那些明镜般的水塘,还有塘那边那些甲虫似的小屋。渔场里的工人走路低着头,步伐机械,他们那黑色的背影总是引起他无穷的遐想。他们当中有一个很惹眼,那人头部很大,动作迟缓,每当听到背后有什么异常的声音就停住脚步,歪着大头,口中念念有词,却并不转过身来。他的那双赤脚很大,肉很多,这是和别的工人不同的地方。有时走着走着,他会忽然一屁股坐在泥地上抽起烟来,将烟雾吐向辽阔的天空。句了观察他已有很久了,别的工人都很粗鲁,惟独这个人一点都不粗鲁,不如说他的一举一动都像儿童,所以句了每次看见他都有种很心疼的感觉。至于七爷,句了认为他与这些工人是不同的,他深不可测。七爷并不是那种沉默寡言的类型,有时还叫叫嚷嚷,但不知怎么的,他在这些人当中地位很高,是的,这个退了休的老头一直是所有工人的首领。他似乎对于自己的环境很满意,或者说他喜欢周围这些粗鲁的工人,他有种酋长的风度。直到那天夜里去了七爷家,句了才知道这些工人不完全是少言寡语的,他们在夜里也和街上的小伙子一样调皮捣蛋,只是在白天的阳光中和天空下,他们的身影才是那样的寂寞,仿佛要融化,要消失似的。连句了自己也觉得奇怪,这么多年了,他怎么就从来没有想到过要进渔场里面去看一看呢?为什么他总是身不由己地从外面观察呢?他又想起这条街上的人也和他一样,从来不去渔场里走,大家似乎遵守着一条无形的界限,所以那天夜里的事才引起老婆子这么大的不安吧。难道真是所有的人都从未去过吗?在漫长的岁月中从不曾有过一次破例吗?句了不知道要怎样来看待那天夜里的事。也许多年来他就在作这方面的准备,只不过自己没有觉察罢了。比如那个大头的工人,由于无数次的观察,他早就对他十分熟悉了,哪怕隔得远远的,他也能分辨出他那笨拙的身姿,还有一个驼背,虽然他从未和他讲过话,那是无论在什么地方也不会认错的。渔场工人到了街上就像影子一样游来游去,句了甚至猜想街上的人看不见他们。不管怎么回忆,他也记不起他是从哪一天起对渔场的事发生兴趣的了,也许是大马路修好之后,也许在那之前。这样看起来,那天夜里去七爷家就不是忽发奇想,而是长期酝酿的结果。七爷没有大惊小怪,他说他这辈子什么都见过了嘛,说不定他早就在家里等他去呢,这种事完全可能。现在一连串的麻烦接踵而来,他无形中又触犯了隔壁的老婆子,虽然她没有命令他什么,可是她不断用自己的生病来埋怨自己,真使人受不了啊。句了活了六十多年,还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有被人牵制的一天,他早就逐步地砍断了各种各样的牵挂,他已经不习惯于这种牵制了。是不是他该对蛾子和她母亲大喊大叫,说她们的事与他无关呢?一来他不习惯于大喊大叫,二来他的邻居是极其顽固的女人,他已经领教了几十年之久了。
句了把开水灌到热水瓶里,封好了火,正打算回房里去,蛾子又来了。
"妈妈要你过去,现在她已经从回忆中摆脱出来了。"
老婆子已经躺下了,在那张脸上神色全都消失了,像一条正要蜕皮的蚕。她从被子里伸出手,示意句了到她面前来,句了连忙找了一张板凳坐在她床边。房间里只有她和他两个人,蛾子没有跟着进来。一瞬间句了的脑际掠过这个念头:别人会不会认为他与这老婆子之间有暧昧关系呢?这几十年他们之间都是互不相干的,现在忽然越过界限,就像一家人似的来往起来,这未免太荒唐了吧。
"七爷年岬氖焙虼永床缓腿私不埃煌晾锏挠氵脒陡霾煌!?老婆子盯着句了的脸。
"我并不是有意要惹您生气。"句了垂着头,打量着自己那些开裂的手指甲。
"当然,那是我自己的事。你不要听蛾子的,她因为担心我的病,就在你面前夸大起事实来,她总是心里害怕。打个比方说吧,一个人得了晚期癌症,在最后的关头他又受到了精神的折磨,能说这种折磨是他致死的原因吗?他总会死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但是我举的这个例子有点过分了。我想听你谈谈渔场里的见闻,你兴冲冲地往那里跑,不会没有见闻吧,只是觉得与我这种快死的老太婆谈论起来很麻烦,对不对?"
"七爷的房里烧着煤火,外面冷风呼啸,那些小伙子都想进来烤火。在那种地方,一炉煤火总是让人想入非非的。七爷并不善谈。"句了信口开河地说。
"哼,何处又不是一样?表面的寂静掩盖不了私下里的淫乱。我们不去那边不是因为害怕,只是没有那个必要罢了。你不觉得这条街上的人内心都如明镜一般吗?"
"您的儿子,他已经走了。"句了恭恭敬敬地说。
"他去了国外。我认为他的主意不错:离开此地。"
"他根本没有离开此地,他是一个寄生虫。吸您和您女儿的血,为什么你们要这样袒护他?您因为生他的气而病倒了,为了掩饰这一点,也为了欺骗你们自己,你们把我叫到这里来胡说一气,不是吗?我要对您说,停止这种折磨吧。"句了凑着她的耳朵说出了这些话,一说过之后就感到恐惧在上升。
"句了啊,和我这老太婆相比,你只能算是一个小伙子呢。你去那边渔场里走了一趟,马上觉得自己的目光无比锐利了,是这样吗?你究竟观察到了什么呢?如果你不说出来,那要好得多,别人会认为你心里有底,你这样冒冒失失地暴露你内心的无知,只会更加加深我的担忧。我要告诉你,只有我愿意关心的事我才会去关心,这一点谁也无法改变。"老婆子说到这里那张脸就痛苦地皱成一团。
一瞬间,句了惊奇地发觉自己感到了老婆子的痛苦,那无比遥远而又无比贴近的痛苦,他在惶惑中想要抓住这种感觉,可是这感觉一会儿就无影无踪了。他抬头看见了蛾子。
"你该走了。"蛾子轻轻地说,并指了指已经睡着的老婆子。
老婆子好像在梦中蜕皮。
那以后七爷和句了在街上遇见过一次。七爷的样子显得俗气了很多,扯着嗓子说话,还有点装腔作势。句了想,是不是他到街上来的时候从来就是这副样子呢?可能从来就这样,只是自己以前没注意到吧。他虽然做出这副样子,灰元和老婆子却是懂得他的,从一开始就完全懂得他,多么奇怪啊。他们是通过什么途径与七爷相通的呢?
"句了,怎么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七爷嚷嚷道:"没事就到渔场里去走走吧,呼吸些新鲜空气,哈哈!街上的空气令人窒息,你看看这些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哪里找得出一张清爽的脸!没有一个可以和渔场的小伙子比!"
句了涨红了脸,着急地向他打着手势,想要他住嘴,因为很多人都在路边停下来望着他们俩,好像要看个究竟似的,其中两个还交头接耳,用手指着句了说悄悄话。
七爷根本不理会句了,照样高声大气的说:
"街上的车辆越来越多了,尤其是这些拖拉机,噪音震得人要发昏!你的日子很不好过的,何必硬撑着不说出来呢?前些年我就看出你的脸色不对头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退了休的人是怎么回事我最清楚,表面上很清闲,其实呢,东想西想的,打着各种各样的主意。喂,你不要走嘛,我是说给你听的呀!"
句了觉得自己的脸一定是臊得通红了,他从未像这样当众出过丑,至少近期内没有过。走出好远,回头一看,七爷还在街边向那群人高谈阔论,很宽的手掌一挥一挥的,那种样子实在令人厌恶。想到一个熟人竟会给他如此截然不同的印象,句了又怀疑起自己的感觉来,是不是自己将那天夜里的事神秘化了呢?也许七爷从来就是这副样子,只不过是自己随心境的改变将他设想成不同的样子,而句了一贯认为自己的想像能力是很差的,所以他的构想也是很幼稚的,就像老婆子说的那样无知得很。那么七爷到底要表达些什么呢?他总不会单纯为了演讲或嘲笑他才到街上来的吧?他那粗鲁的话语下面藏着什么样的机锋呢?
他快到家时又听见七爷在他身后喊他,跑得呼哧呼哧的。蛾子和院子右边那户人家的女儿正站在大门口说话,看见七爷,两个掩嘴相互一笑。
"成日里呆在这种地方,心情一定很烦闷吧?"七爷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
句了感到他的手很重,像有磁力一样地在他背上吸了一下。
"七爷您真是身体强健啊!"句了说。
蛾子和银香听了句了这句话,如同听见了炸雷一样尖叫着往屋里跑。
"你的环境很差嘛。"七爷看着女孩的背影,搔着光头讥笑地说:"蛾子在装蒜,刚才她还在街上津津有味地听我谈话呢。你和她们相处不容易吧?我知道她们不愿意你到渔场里去,不过她们决不会阻止你。你甚至可以带那小贩一起来。渔场里好玩得很啊,尤其是夜里花样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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