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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小说的意义及生成机制

        

十二屋



        摘要:

        残雪小说与的现实主义小说意义生成机制和意义对象完全不同,亦即残雪小说意义的着力点即能指和所指也不相同。这是困惑大多数读者阅读残雪小说的一道门槛。因此非常值得认真探讨。本文把残雪小说与现实主义小说在意义生成机制和意义对象的相异作一个粗疏的探讨和简要的梳理。

        现实主义小说通过完整的故事情节来生成意义,小说故事来自经验世界的全部人事、历史的总和,经过作家的写作反馈于读者。一个读者即使全身心地、能动地参与阅读一部现实主义小说,其能调动的全部经验来对作品所描述的事件进行比较和评判,其依据仍然不会超越于读者世俗生活经验的总和。事实上,读者对现实主义作品的真伪、意义的评判标准,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小说故事在真实现实生活中的可复制性。把小说在真实现实生活中可复制性高的事件,认为是真实的。反之,认为是假的,或不可能的。因此,现实主义小说的故事,正是具备在真实现实中的高几率的可复制性。现实主义小说的意义生成着力点,也正是基于其“可复制性”的高几率来获得小说的“意义”的。因此,现实主义的小说事件是世俗生活中已经发生和可能要发生,甚至还会重复发生的可复制性事件。莫伯桑的所讥讽的虚荣事件,在真实的现实生活中不知发生过多少起,而且将来还会以不同的形式复制、上演。新中国之初,歌剧《白毛女》的问世,在全国不知引出了多少个真实存在着的白毛女。尽管这些“白毛女”的生活背景有所不同,但造成她们的沦为“白毛女”的时代背景却是一样的。而且读者和评论者也是把小说事件当成现实的真实的事件来品评,用“可复制性”几率的高低程度来获得“意义”。这就是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起点和归宿,所指和能指。小说事件就如此地在真实的现实生活中一次次地上演和不断地扩充,在不同的物质背景和社会背景中得到“证伪”而成为世俗生活的真理。

        更重要的是,现实主义小说由于所指能指的范围都是可感的经验的世界,它给读者描摹故事的同时,也给读者带来最大的附属产品——情绪。让读者产生喜怒哀乐悲思恐,以及或多或少的审美享受,它的世俗真理被读者个人的生活经验所印证而得以强化,从而潜移默化地固化或修正自己的伦理、道德、价值观或历史观。或者,对自己固有的价值观产生怀疑或批判。这就是被人们强调的永不磨灭的现实主义的魅力。但是,这也是现实主义小说最大的欺骗性所在。首先,对作家而言,世俗世界人事纷繁,任何现实事件都具备可复制性,都可以证伪和重复上演。凡在当下真实现实生活中不具备“可复制性”的事件就被认为是没有“意义”的、荒诞的,至少是没有现实意义的。如果一个小说写月亮上掉下一块陨石砸死一个人,那人们一定认为这是不可能的,是荒诞的。因为这个事件可复制和重演的几率几乎为零。这样一来,凡具备“可复制性”的事件原则上都可入小说。因此,作家的题材取舍就有所偏依而存在题材的欺骗性。如果作家受控于某些权力意志和利益集团,那结果可能会更糟。另一方面是作家的精神存在问题,现实主义作家不揭示作家自身的本我存在。由于本我存在是一种纯精神存在,它游离于世俗生活,不能用小说展开成故事,更适合于哲学。因此,现实主义作家把自身的纯精神的本我存在掩饰起来。这就在创作方法上自觉或不自觉地产生了更大的欺骗——精神欺骗。这就造成作品与作家在人格精神上的分离。

        残雪小说回避了现实主义作家的经验世界,面向了人的自身精神——隐秘的本我存在。残雪小说从世俗的经验世界隐退到被现实主义作家忽略的精神内部,进入到人的不作用于世俗生活的言行动机,包括妄想与白日梦、冥想,延伸到了人的非理性的精神存在。所指和能指的起点和归宿是从精神到精神,不涉及世俗的经验世界。经验世界在现实主义作家那里既是主体又是客体,而在残雪小说中这个经验世界却退隐成了一个虚拟的客体存在。所以,残雪小说更多关注的是精神世界中的那个本真之我——自我、本我、旧我,及其自我的更新过程,等等。

        现实主义小说是“及物”描摹,作家与读者始终处于同一平面的经验世界,作家的作品与读者始终是世俗生活的“在场”者。这是现实主义作品意义生成的根本保证。而残雪小说是不“及物”的,是与人们的经验世界平行存在的另一个精神平面(平行存在只是一般而言,因为经验世界与精神世界的交叉关系很复杂,将另文探讨)。残雪小说从精神世界出发,再回到精神世界,是对精神世界的探幽揭秘。因此,残雪小说与世俗生活没有“在场”关系和“可复制性”关系。这是大多数读者无法进入残雪小说世界的门槛,因为读者在残雪小说中不能直接找到可以在世俗生活中可以“证伪”的世俗事件,找不到与世俗真理直接的印证关系。因此,读者与故事情节的因果关系失去了一一对应世俗的意义,读者面向经验世界的阅读链条立即断裂了。但是,如果把残雪小说理解成非理性的混乱、焦虑、梦呓,那是因为读者站在世俗之岸并没有向精神的彼岸眺望,而是背过身去一如既然往地沉缅于世俗世界的原因。人们总是习惯于现实主义的故事模式:“某生当了皇帝,皇帝娶了皇后。后来皇帝死了,皇后也死了。”人们永远无法接受“皇帝死了,后来,皇帝又在另一度空间的人事中复活了”这样的精神事件。

        残雪小说是在非理性的精神世界中寻求理性的存在和精神的救赎。事实上,在残雪大量的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中,很多篇什中都有一个“先知”或说“觉悟者”,引领着旧我的精神存在进行自我更新和救赎,走向更高级、更自由的精神存在(人的自我神化过程)。比如,《黄泥街》中的王子光、《天空里的蓝光》中的父亲、《蚊子与山歌》中的三叔、《历程》中的离姑娘和老曾、老王,等等。这些引领者犹如《神曲·地狱篇》中的浮吉尔和俾德丽采。残雪小说中的这些“引领者”与但丁、歌德作品中的“引领者”或说“启迪者”不一样的是,他们是人而不是神。他们既高傲又谦卑,既平凡又崇高,既充满人性的温暖又冷漠如沉默的圣者。体现出一种“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庄子·知北游》)的精神境界。而且,这种种的精神救赎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历了种种精神和肉体的磨难而后才达于一种精神的自觉。比如,《去菜地的路》中的仁升表哥、《饲养毒蛇的小孩》中的砂原,等等。因此,残雪小说与现实主义小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意义”生成机制。用阅读现实主义小说的方法来阅读残雪小说是一种阅读立场的错误。

        人类为世间万物之灵长,残雪小说对精神世界的探索是只有人类才有的唯一标志着人能够作为万物主宰而存在的精神特征。现代科学已经证实,动物有语言,会做梦,有集体意识和牺牲精神,求偶时有审美感,会生存教化,但目前为止还没有证明动物有精神存在的意识。马克思主义者解释人类的进化原因是“劳动创造了人”,这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应该是劳动和精神觉悟两者的结合创造了人。如果人类不能证明自己自身有追求精神存在和自我的精神更新功能,那人类的存在就是荒谬的,与动物的群体存在并无大异的。这个问题在哲学上早有证明,但在文学上只有探索人类精神存在的最优秀的作家能证明这一点。这就是残雪小说存在的非同凡响的意义。

        现实主义小说的创作方法,本质上是通过人物行为的发展和结果来完成叙事的。人物的对话、行为,构成了小说的事件和故事情节。人物的对话和行为在经验世界都是可感可观的,因此,现实主义小说的创作方法是面向行为的叙述。小说是用语言创造形象而构成事件和情节的,是可以用于言说的艺术。而人的精神存在往往是人的非言说部分——无法用语言表达,不能用现实主义小说的故事方法(因为精神存在不是故事)来表达,形式上类似于精神分析学说的无意识,但不是无意识。非言说的精神存在悬置于人的经验世界以外,也是现实主义作家不需要也无法去表现的部分,因此被现实主义小说丢弃。毫无疑问,现实主义小说将人的这部分精神存在拒之门外,这是一笔巨大的精神损失。因为那部分精神存在呈现了人的非理性和梦呓,是被厚厚的世俗生活紧紧地包裹在人的精神硬壳之中,是被社会群体“在世”的道德、伦理和价值取向认为没有社会意义或不允许表露的部分。精神存在由于生存于人的本我之中,因而更真实。它是一个人的本真存在——不依赖于现实物质生活条件的优劣而存在,只伴随生命的终止而终止。而且,人的精神存在的隐秘性,往往是不为世俗世界价值体系所接受、承认和接纳的部分。在人们丢弃的精神存在中,残雪开始了写作。

        当现实主义作家触及到自身的纯精神存在时,作家停止了思考。当他们的思想无法用世俗故事表达时,他们停止了写作。现实主义是面向行为的写作,残雪则是面向行为动机的写作。残雪小说着力于未发于言、成于行的前意识——那是现实主义作家一直哑然沉默的地方。现实主义把思想贯注于世俗事件,变成故事,从而达成社会意义。残雪把世俗事件拿来演绎精神世界,那个还未产生道德、伦理、价值之前的世界——元世界。于是,那个被现实主义缝合起来的世俗世界被颠覆和撕裂了。我们看到了精神世界内部的惨烈、恐惧、迷茫、吃屎。比如残雪的《黄泥街》。

        我从一个小小的例证来表达我的论述。如果一个人想自杀,那么这个自杀的念头绝不会只存在于已经自杀者的思想中,也同样会存在于永远都不会自杀、而且活得很滋润且成功的人当中。有所不同的是,前者的自杀动机产生了相应的行为结果——自杀成功。这种前因后果的重合就构成一个世俗事件。因为这个事件有前因后果,可以演绎成一个悲天悯人或可歌可泣的小说故事。然而,后者并不会自杀,只是一个自杀的念头,是虚拟的、不实施为行为的念头,只是一个虚拟演练。这种有因无果念头不构成行为“动机”,没有产生行为结果,不能演绎成小说。这是一个纯个人的精神事件,对现实主义小说而言,根本没有意义。如果一个在世俗生活中很正常的人说他“想自杀”,人们只当他说说而已。如果这个人真的自杀了,那人们会震惊。因为人们总是按照一个人世俗存在的优劣来判断一个人精神存在的优劣。因此,现实主义的写作方法仅仅限于作品人物的对话和行为,无法涉及人物对话和行为的动机。因为“动机”不存在于作品人物之中,而是存在于作家思想之中,是作家的沉默部分。因此,现实主义作家对人物不能表现为行为并产生行为结果的精神事件一概不予以承认。作家的写作格式常常是:作品通过某某事件的描述,反映了人物的精神世界。事实上,现实主义作家所谓的“精神”,既不是作品人物本真的纯精神存在,也不是作家本我存在的那个精神。而是一个浮现于作品之上的、被社会化了的精神,是一个符合社会伦理道德、世俗教化的典范——精神,或者是对这个社会化的“精神”的否定和批判。它只是一个让读者通过其描摹的事件去感知人物社会化的、理性的、符合世俗社会生存规则的精神。这个“精神”事实上是世俗化的,面向经验世界的,本质上是一个世俗事件,不是精神事件。而作家本人隐秘的本真存在的精神被这个世俗化的“精神”所覆盖和被舍弃掉了。因此,如果现实主义作家通过什么的描摹而写出了人的本我的精神存在,那是天大的谎言。那是用世俗存在的“精神”掩盖本我存在的“精神”,用世俗事件替代彼精神事件的欺骗。

        一个人每天的心理活动和精神活动,如果通过言说的方式说出来,大概有一万句话。就算一个人整天都不说话而独处的人,其心理活动和精神活动产生的语言也应该有一千句吧。而且,有些精神活动是在大脑视觉神经中呈现出的是虚拟图像(大脑海景),还不能言说。尽管这一千句话中有很大一部分可能是重复的,然而那这一千句话中,只有通过语言能说出来的、把脑子里的动机变成了现实行为并产生了后果的一小部分,才是现实主义作家描摹的对象,被认为是有“意义”的。

        (实际上心理活动和精神活动复杂得多,是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的。一般说,心理活动产生的行为是短期的、有“此在”的时效性。而精神活动产生的行为是宏观而长期的,是心理活动的起源。)

        那么,在精神活动之中沉默着而没有形成行为并产生行为后果的那一部分呢?毫无疑问,被现实主义作家丢弃了。虽然这一部分包括了非理性、非言语的“意义”,难道说在文学上就是没有必要存在吗?如果没有“意义”,那么整个精神分析的基础就是站不住脚的,没有科学实证意义的谬论。这一非言语的心理话语和图像话语如果说出来,部分地表现出来演义成为一部小说。那么它的“意义”又哪里呢?就在残雪小说之中,包涵在残雪小说能指的精神层面的“意义”之中。因此,残雪小说的所指能指都不是我们可感的世俗生活,是指向人的精神存在——本真存在。现实主义小说描摹的是世俗世界中可言说的部分,残雪小说表达的是精神世界中沉默的部分,并赋之以声,描之以形。

        这是本文最重要的部分。由于在世界文学史上没有精神事件的先例,论述是很困难的。我个人认为,只有但丁的真正描述了精神事件内部的抗争过程(虽然形式上受到《圣经》的影响)。博尔赫斯、卡夫卡和歌德还不完全是精神本体的呈现。好在佛教修炼中有精神抗争的呈现,只是叫法不一样而已,我这里借此论述。

        首先要说明的是,佛教不是宗教,佛教是关于生命如何摆脱在世烦恼而达到超然境界的修炼科学。超然境界——无爱、无恨、无过去未来的绝对存在,精神的绝对自由。现在的叫法应该叫“生命科学”或“生命本体论”吧。而且,佛教的生命修炼还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佛教理论和实践还包括了对物质、运动、宇宙、时间的认识,包括哲学。搞哲学的人往往说佛教是客观唯心主义,佛教却认为佛教包涵了哲学。现代人认为佛教是迷信,那完全是无知。去从事烧香拜佛之类的活动,那更是无知。

        但由于佛教从不对外招生(我国77年高考招收过一批),而是以无比繁多的形式来启迪世人,让世人自己去悟彻而觉悟入佛门修行。由于佛教玄妙的传授方法(如,拈花微笑),后来人们把佛教宗教化了,世存的佛教多是一种形式。最初修炼的人学习除去世俗的烦恼。具体做法是洗涤七情:喜、怒、哀、乐、悲、思、恐,和六欲:眼、耳、鼻、舌、身、意,达到不悲不喜,不让世俗的一切物像摇撼你的心志。在第二步的修炼中,修炼者在入定之后内视自己的身体,叫观。观的过程首先要灭念,或用一念替万念。这个过程的深入之中,修炼者就会在万念俱寂之中看到和听到脑子里发出的各种妖魔鬼怪的声音:厮杀声、怒吼声、惨叫声,等等。也会看到脑子里(大脑前叶处)会产生各种图像。如果修炼者一动念走神分心,跟着追逐去看去听这些图像和声音,就叫“着相”或入“魔障”。修炼者就会半途而废,出现精神问题,现代话说就是精神坠落,落入魔掌。“落入魔掌”这句话就是这样来的。不过,入定时听到和看到的并不全部是妖魔鬼怪,也有美景美女、荣华富贵之境,修炼者也不能“着相”。那也是一种引诱,如里所写的一样。甚至有位高僧告诉我说,你不要认为里面的妖魔鬼怪都是假的哟。看来,唐僧取经经历的八十一难并不是在世俗世界的磨难,而是精神世界的磨难,即“斗法”。这就是一个精神事件。这个入定的修炼方法不只是佛教才有,在老子的中,历代都有学者认为“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十六章)这句话说的就是入定时所观。在《庄子内篇》大宗师第六中甚至谈到了入定时的呼吸:“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后来的瑜珈理论中也宣称“改变你的呼吸就是改变你的命运”等。

        但是,修炼者在入定时消除了一道道的“魔障”之后,精神层次就会有所提高,跃入更高的精神存在。然而,在更高的精神存在中,也还会有更高的“魔障”出现,困扰修炼者追求精神的自由,修炼者还得用更高的方法来灭除“魔障”,如此反复无休止的精神斗争将一直持续下去,一直到修炼者达到至高无上的精神澄明的存在和绝对自由。

        这个绝对的精神追求过程,在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被残雪用文学的方法描述了出来。这就是残雪小说意义的生成机制。不了解这个生成机制批评者,实际上是知识面的狭窄和学术的无知。在世界文学史上,就我个人的阅读所及也只是在但丁的中描述过,以及在歌德的中有部分的描述。在卡夫卡的作品和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中有相似的描述(不过,更像是世俗精神存在的双重性)。博尔赫斯其实只是采用了一种梦幻的写作手法而已,不能算作绝对的精神存在的追求。

        一个佛教修炼者在有师傅的指导下是不会落入魔掌的。师傅也会暗示你,出现什么情况你应该怎样处置。师傅不会说明,往往是给你讲一些莫名其妙的故事,让你去悟。这些莫名其妙的故事被后来者编辑成《禅宗灯录》,以示后生。这个师傅实际上是一个精神启迪者,他讲的故事就像残雪的小说。他的启迪过程在残雪小说中普遍存在。比如,在残雪小说《天空里的蓝光》中,那个莫名其妙的父亲说的那些让人无法捉摸的话:“不要乱走,要死死在屋头,死在外头没得人收尸”等等。这个精神启迪过程实际上就是本我的精神斗争。但在钱雪小说中,这个启迪者不一定是一个人,有时候是多个人,有时候是一只蚊子和人的合谋,比如《蚊子和山歌》。残雪小说展示了非理性的精神存在景观,在这个景观中我们看到了精神世界的本我斗争和本我的精神提升过程,残雪小说是一种不“及物”的精神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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