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太阳里面去过一次。那是一天中午午睡醒来,房间里充满了蚕豆花的香味,这香味引来了一对蝴蝶,飞上飞下。我一摸脑袋,它就像报警器一样大放怪声,还射出一种金属的白光。我的儿子大喊大叫,推推搡搡让我上外面去。“外面正出太阳,野兔子在黏土上奔跑,树叶透着鲜味……”他引诱我说。我捂着头走出门,阳光似乎是一条一条的,像蛇一样钻来钻去。我记得我走过了一段石板路,一块一块的石板很烫,鞋底都被烧焦了。只要我抬一抬眼,就看见那座起火的塔。塔很高,顶上面有一个窗子,有一个人在窗台上试验小小的太阳灶,大火烧着了他的衣服。在塔后面,苍穹红通通。我磕磕绊绊地跑起来,我记忆中前面有个小树林。“何必跑,也许是个幻影,林子里那一大群一大群的野兔,随时都有可能绊着你。哼!”儿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瞪着两颗血红的眼珠。我很热,塔还在燃烧,晃动的火舌舔着了我的眉毛。逃跑的确是徒劳的,因为地平线伸展得很远,视野以内全是滚烫的石板。的确有野兔,但全是那种不真实的火红色的兔子,且听不到奔跑的脚步声。现在看得清了,阳光是一条一条的赤色小蛇,动不动就从胯间钻过,蛇头上顶着一团刺目的火光,放眼看去,如满地流星。我的儿子对炎热无动于衷。人家告诉我他每天爬到塔顶去试验太阳灶,但那小子明明不是他。在家里的时候,他总埋怨我的眼珠色彩复杂,“很凶恶似的。”我的眼珠在阳光里究竟会反射出什么颜色来呢?我对这件事想了又想。在我的衣袋里面有一面小镜子,我掏出来一照,看见里面有个很大的E字,黑色的,翻来覆去都是这个字。镜子里怎么会照出E字来呢?但我记得那么清,我照过不下三十次了,只要在太阳里,每次都是那个E。除非在屋里,很阴冷,将镜子摆在桌子上,映出来的才是我那呆板浮肿的脸相。阳光一从我胯下钻过,我总要失落一些东西。有时是一个皮夹,黑色的,有时又是一朵旧扣花。那种情形里我往往随手抓住迎面碰到的一个人汇起报来,我说起话来,就仿佛很流利似的。那人手执钢笔和笔记本,一一记下我所说的,严肃得很,还用手不时挡开阳光,向我提出那种正式公文似的问题:病毒性感冒将引起哪几种并发症?他这一问刺激了我的神经,我变得更兴奋,更健谈,我生怕他听不完我的话就离开,甚至伸手揪住他的胸口,咄咄逼人。那人也并不躲开,只是一刻比一刻变得面容模糊,身体轻飘起来。我明知大事不好,依旧放机枪似的讲话,讲完后抬起头来,只觉得眼珠里满是五颜六色的东西,面部表情大概也是凶神恶煞的,心里又懊恼,又惶惶然。这些人,为什么每次都带得有钢笔和一个记录本,这是一件深奥莫测的事。他们的脸色都很油润,而且都能轻而易举地用一只薄而窄的手掌挡开太阳光,并且都会在感情冲动的关键时刻立即隐退,分明是要摆脱干系。那时他们很谦虚地笑一笑,然后就不知去向了。摆脱干系这件事也很微妙:他们要摆脱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干系?又是怎样凭自觉领悟到这种干系的?我努力迎合他们,他们却始终将我看成异己分子。当我在屋里眼光焦躁不安,过于急切地寻找丢失的那些东西时,我的女儿往往重重设防,使我沮丧不已。她或者干脆翘着二郎腿懒洋洋地说:“我有个朋友做了一个套子把自己套起来,像蚕子的茧似的,一直到最后的日子,连掉下的皮屑都好好的在里面,也不用担心太阳。哪里有遗失这码子事呢,都是寻开心的呢。”直说得我面红耳赤。我出去时总躲着她,小心翼翼,起先我从窗口溜走,后来我连屋也不归了,就沿街溜达。夜很长,很空虚,我非在下一次找人谈谈梧桐树不可,我一定要很灵巧地抓住一个人就谈起来,那株梧桐树很高,很直,在紫红的天空里,叶片哗啦啦哗啦啦地大喊大叫,强调什么似的。只要我提到有棵会喊叫的树,女儿就说是马蜂窝,还说我的眼有问题。从她出生那天起,这颗树就死掉了,我能证实个什么呢?
我打起精神去看过从前的屋子,我是等到深更半夜才出走的。蹚过那些快要干涸的水潭时,腿上巴满了蚂蟥。那地方曾经成了采石场,后来又废弃了,一堆堆码得很高的大石头梦一般矗立在那里,没有月亮,万籁俱寂,我被自己的脚步声吓得双腿发抖。什么东西“咔嚓”一响,原来是只打火机,一个短小的独腿人在这空旷的场地里吸烟,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他就不见了。我推了一推,一堆大石块颓然倒下,山崩地裂似的。
昨夜又看见了那匹骆驼。那时它很高,金光闪闪,我骑上它,在城市的大道上走,飘逸得很。后来到了家,它就赖在地上不肯起来了,怎么哄也无济于事。“告诉它地上很脏,它把自己的肚皮弄脏了。”儿子一本正经地说。骆驼听见了他的话,果然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它在我们窗子外面纹丝不动地站了整整一夜。我和儿子彻夜不安,紧张地小声商量着该用什么来喂它,以及如何处理粪便等等。天一亮,骆驼就动弹起来,先是咬窗棂,然后探进头来看了一看,突然它缩回去,径直地,头也不回地向前走掉了。等我跑出去追赶时,它已经无影无踪了。“你从哪里找到它?”儿子挑衅地、笑嘻嘻地问。“从来就有的东西嘛。”我显出落魄的形容,又开始用手指掏挖墙缝,落下的石灰纷纷掉在儿子的皮鞋上。他厌恶地蹬了蹬鞋面,拉长嗓音“哦——”了一声,说:“那么丢不了的,你放心,它出去散步罢了,跟你在一起它闷得慌吧?”那一向我每天在街上游荡,我暗暗怀着希望,东张西望,紧盯每一个北方口音的家伙,监视他们。儿子反复规劝我骆驼是丢不了的,不要在外面流窜了。“既然是从来就有的东西,怎么丢得了?”还说即使找到了,拿什么来喂的问题还根本没有着落。三女儿却始终望也不望我们,认定我们是在胡编滥造。她对着空中弹了弹手指说:“骆驼?哼!别把人笑坏!去问问别人吧,城里哪来这种货色?你把它拴在窗户下,我可看得清清楚楚:是条癞皮狗!我一朝窗外倒脏水,它就逃跑了。你倒说得神乎其神:骆驼!别骗人啦,要遭报应的!”但那千真万确是匹骆驼!绒毛金光灿烂,那么高,我也不知是怎么骑上去的,反正我一发现它,就在它背上了。三女儿是个俗气得要命的人,这种人怎么会相信奇迹呢?当我骑在那东西背上的时候,自己就仿佛趾高气扬似的,我甚至晃荡一条腿,来显示自己无所畏惧。我认为有很多人在观望,观望的人越多,我就越情绪高昂。在傍晚时分,黑色的小鸟若有所思地从我头顶擦过,暮霭灰而蓝,骆驼的脚步轻而软,就仿佛踩在一丛一丛的蘑菇上面,我尖叫起来,我想要别人注意这件事,我的声音回荡在空中。一个汉子蹲在地上砸碎一个瓦罐,对于我的喊叫漠然处之。我定睛一看,街道空空落落,原来并无一人观望。一个老妇探出头来倒了一盆脏水,但她根本没看见我。这里面一定有某种误会,城里的人没见过这种动物,他们不习惯,因为内心的自大又不愿承认,这才装得若无其事的。要是他们终于承认了不容忽视的事实,要是我将骑在骆驼背上的美妙之处公之于众,那将是怎样一番情景呢?然而它是无影无踪了。现在在我女儿看起来,我就仿佛是一堆破布,不过是具有一种爱张扬的性情。所以当时我决定去找它。我有一面铜镜,是姥姥传给我的,姥姥说从镜子里望到底,可以看见一条火龙,我要带上镜子出远门。我记得它来的时候,儿子说:“告诉它地上很脏。”它马上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真是听话的畜牲。我把这个说给三女儿听,三女儿却硬说我在圆梦,因为我十年前就反复说过这件事,当时还作了一种奇怪的手势(说到这里她又将那个手势作给我看),她还记得说话时我背后的墙上出现一个红的火炬,耀人眼目。她这么一说,反把我弄糊涂了,三女儿最了不起的特长就是把事情搅得一塌糊涂,让人丧失信心,自暴自弃。
三号的半夜听见三轮脚踏车从门口驶过。当时那只病耳正在流脓,怀疑听错了,因而扯掉棉球。脓水淌下来,一下就浸湿了左边的肩膀。“别开灯,惊走了鸽子。”儿子警告我。我看见他那猿猴一样的长臂从空中划过,他在打一套拳,口里咕噜着蜘蛛太猖狂,简直不像话。三轮脚踏车里坐着一个人,那是一个短小的独腿人,下巴上长了个大瘤子,他咳嗽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响起。有一次,那辆车是从葡萄架下驶过去的,留下一个极长的影子。搬家是太频繁了,这些烂东烂西,究竟有何等惊人的价值,值得花这大的气力去搬动它们?(我还趁忙乱之机扔掉过一把茶壶),而关于骆驼这种正经大事,竟无人愿意正眼相看。我在马路上的时候,差一点声带都喊破了,定睛一看,只有几个极小的幻影一溜而过,也说不定连幻影都不是,只不过是阳光本身的把戏,远方的行人如木桩般笔直。家中的人津津有味于喂鸽子这种蠢举。鸽子半夜惊叫起来像要勾魂,满地都是它们的粪便,有时还钻进衣柜里,搞那种恐怖袭击。在白天里我问起鸽子的事,大家都正人君子,板着脸矢口否认。鸽子?哪来的鸽子?然后是鄙视的一笑。三女儿吊来的那家伙脚边放着一个大麻袋,里面有什么动物在动弹,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动物,我想装糊涂上去踩一脚,还没等我提起脚,就被儿子推倒在地,他们联成一气了呢。他凑着我的耳朵大声说话,明明以为我聋了:“外面野地里有红兔子,一棵水杉摇摇摆摆,你去,那里于你是适合的。”他认为我在家里过时了,是“破旧的老东西”。我的儿子理解我。他在十二岁那年搞了一面大镜子摆在我的床前,有模有样地告诉我:“妈妈,里面有怎样的一轮红日升起呀!”我明知他说谎还高兴得很,因为他说的都是我心里想的。“这并不是什么欺骗,她年轻的时候脑子里一直爆炸得厉害,留下了致命的疤痕。难道作为后代的我们,倒有理由去捉弄她?谁在黑地里不曾追逐过一片树叶,一条阳光来着?难道为了这个,我们倒忍心去戳穿她最后一丁点儿希望,让她成为一个乞丐吗?妈妈现在软弱得像个婴儿,我们一定得好好待她。”他讲得义愤填膺,眼里噙着一泡泪花,最后他表示要“坚决和老妈妈分忧解愁”“卫护她那残缺的灵魂”。后来三女儿告诉我,是儿子将骆驼“唆使”逃走的,他在天亮时,朝畜牲背上“扔了石块”。这件事我将信将疑,因为她有一种想挑拨的神情。
每到傍晚,三女儿吊来的那家伙就背着麻袋,大模大样冲进来等待天黑。天黑前的这段时间,两口子忙得不得了,他们戴上大口罩,急急忙忙闯到外面去,一下子又一阵风地闯进来,要这么来来回回搞好几次。三女儿性子急,从小有妄想症,不过这种大肆张扬还是第一次。令人气恼的是儿子也有与他们串通之嫌。我决心给他们一个打击。我躲进衣柜,待那家伙来放鸽子,然后我一把捉住小东西,扭断脖子,血淋淋地扔到外面,再回到床上去睡。那两人鬼哭狼嗥地叫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们的眼变成了胡桃,却还大大咧咧地说:“妈,这种鬼天气不怎么适合于栽种蔬菜呀!”我忍住得意的表情答道:“这天是不怎么样,我睡得不死,一直困极了,看见骆驼藏在一个澡堂里面,通夜啃吃地上的水泥。”“有人说,”那家伙气势轩昂地开口了,因为三女儿暗暗给了他一脚,“这麻袋里装的是一种有害健康的动物,这完全是一种毫无根据的猜测,其实这麻袋里装不装得有东西,没人说得准。于是幻想随之而起,流言随之而起,不公正的指责随之而起……”他忽然停住了,因为三女儿命令他“滚蛋”,说他口里有股“臭味”,是“常年吃腐烂东西造成的”。
在我出去找骆驼的那段日子里,我的妹妹和一个乡下的风水先生跑掉了。那家伙的一边身体是假的,夜里睡觉时我看见他卸下来过,他一边卸一边满不在乎地对我说:“其实只要有半边就完全管用了。”他躺下去,完全像是刀劈开来的一半。“我身上长一种昆虫,它们把另外那半边咬掉了,事情完全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的。”在逃跑之前,妹妹和我长时间地蹲在厨房谈论走廊里发生的一系列怪事。她赤红着脸告诉我,三十日清早,她打开朝走廊的门,看见一只血淋淋的公鸡在啄食门框的木头,没有头部的尼姑们排成长队鱼贯而过,“满腹心思,从她们的胸脯看得出来。”她边说边拿眼瞟我,惟恐我对她讲的不信任。走廊里的事是发生在一天午夜。我打了一个哈欠推开门,立刻感到是发生事情了。所有的门都关得紧紧的,走廊里却充满了手电光,似乎有人从上面朝地上打手电,这是十分暧昧的。北风在外面尖叫,一个细身子的家伙朝这边走来,“那是你儿子嘛。”妹妹兴奋地扯着我的衣角说道:“我正在指导他锻炼另一种生活方式,注意、注意,别碰倒了他,这是一次成功的尝试,当然就连揩屁股也得我来教他,开始时我觉得他简直没有什么希望。”她说话间身上又散发出那种马尿味儿,骨子里头的乡下佬。我并没见到儿子,不错,是有一个人影,不过只晃了几下就不见了,而她,就死抓住这一点,强词夺理,硬说是儿子在搞试验。后来我们停止了争论,不得不关门,因为数不清的野鸽子撞进来了。我说野鸽子是三女儿吊来的那小子饲养的,那小子患了癌症,心头不痛快,想搞点恶作剧来出出气,同时造成一种幻象,仿佛自己担任着中流砥柱的角色似的。“在暮色中,玫瑰花儿开放,野鸽子咕咕叫,你不由得心旷神怡。”妹妹自顾自地说,“有些人,并不具备一种英勇的性格,结果被压垮了,从而产生一种对抗情绪,决心过一种与现实规律背道而驰的、不可理喻的古怪生活,三姑娘的未婚夫便属于这么一种类型,这种人在人群中比比皆是,很容易识别,只要检查一下他们的耳朵和眼睛就可以认出来,所有这类人全是斜视、招风耳、耳垂紫涨。”她说着就要来检查我的耳朵,一把揪住,还用一个发夹在上面戳。“乡巴佬!”我大吼一声,挣脱她的纠缠。招风耳与斜视之间有种很微妙的关系,这给我们的识别工作提供了可靠的依据。至于说到养鸽子,这是一种发泄企图的体现,也就是说,对抗情绪的最后结果,这种结果往往十分精彩。我有一个朋友,他并不养鸽子,而是将房子里的家具搬来搬去的,他病得不轻,一只眼已见不到黑眼珠了。舒张压110是一个分水岭。在乡下,所有这类毛病都将在大自然的风光里获得痊愈。在当时我就应该听出这句话里的弦外之音(即逃跑),但是该死的野鸽子飞来飞去,把我的注意力全吸引过去了。在我扑打这些鸟儿时,妹妹吹出一种奇怪的哨音,使得那些鸟儿全都开始排泄体内的粪便,一刹那间鸽粪就像暴雨一样落下来,满屋臭气腾腾。待我从藏身的薄膜罩子里钻出来时,妹妹早已逃之天天了。
我现在记得那件事了:骆驼是从火里面来到我们这里的。当时风沙很大,我根本不能站稳脚跟,大火燃烧到塔顶的时候,底下的一个窗子打开了,它伸出那温驯的头部。这件事在我的记忆中保留了好久了,所以我骑在它背上游荡,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它的确是自然而然到来的。自从那天早上它失踪之后,我每天都去围着那个黑洞洞的塔转悠,我从敞开的窗户伸进我的头,听见野鸽子在空塔里振翅,那塔成了它们的老巢了。那场大火非常暧昧,居然什么也没烧掉。我询问儿子起火的情况时,他正专心致志地用绳子打好一个活结,将一头套在床头。他叫我将一只脚伸进那活结,然后突然一拴,把我的脚拴住了。“今天晚上,我要把你的两只脚都拴住,免得你踩着了散步的小鹦鹉。你讲的那些奇迹都发生在我们出生前,我们一听到你开口就毛骨悚然。前些天,你还把家里那面镜子拿到外面去摔破,说里面有火苗窜出来。你太野蛮了,那面镜子是我们的传家宝。我看见你绕着这栋房子跑,还用一支粉笔在公共厕所的墙上写下流话,回来后你脸上大放红光,告诉我说,你去过了森林,为找骆驼迷失了方向等等。其实哪里有什么骆驼呢?我当时那样说,不过是迎合你的,而你缠住不放,将几十年前的东西当现实来追求,还要一味疯疯癫癫,把大家都搅得头痛。我告诉你,所谓骆驼,那是一个象征,一个蓝颜色的符号,如果你竟糊涂到要找出它的实体来,那只是一条通向灭亡的道路。”他说完这篇大道理之后马上忘记了我,自顾自地猫着腰打起弹子来,而老母亲的一只脚还被拴在床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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