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敲门了,又是那谨慎的三下。离姑娘的母亲便来通知皮普准离开,说因为有客人要来,客人又不愿意看见他。皮普准走到门外,却看见门外空无一人。他糊里糊涂地又到了老王家,老王已经醒来了,正坐在竹靠椅上做眼保健操,足足让皮普准等了十分钟才开口说话:
“在你念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丢失过一只文具盒,对不对?”
“这件事我还记得。”
“是我提起这件事你才记起它,要是不提,便没这回事了。文具盒在我的博物馆里,这事你那本杂志上也作了记录,可惜你读它时太不认真,至今也没有找到那一段。你要静下心来细细地读。”
“我尽量做到这一点。”
“每一件小事都在杂志上有记载,只可惜你读的时候都放过去了。你把自己的历史全部丢掉,但那些杂志却于不知不觉中将它记录了下来,现在你一点也看不懂了。”
“也不是完全不懂,比如最近我有种感觉,觉得自己正走进一片空旷的原野。”
“这就好。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帮你换一本杂志,另外我还要给你看一样东西。”他消失在暗门那边,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本杂志和一支被踩扁了的手电。
“你看,这就是我们相识的纪念,”他举起那支烂手电,“当时你是那样的莽撞冲动,你破门而入,闯进了我的家,难道不是吗?”
“当时我只想照一照楼梯间。”
“只想照一照楼梯!何等的异想天开!就为这个我们才得以相识啊!要不是你搜集了那么多的杂志,又四处宣讲,离姑娘会去你家吗?你当然是无心的,我们可是有心人啊!所有的事都发生得如此突然,宛如在梦中。”
皮普准回想那天晚上的事,觉得开始的时候,每一个细节都是如此的平凡,实在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那不过是一个老单身汉的日常生活的典型例子,然而一旦老王打开他自己的房门,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皮普准,皮普准的命运就发生了奇迹般的转折。他也可以设想是另外一个人被老王喊进了屋里,那么他自己到今天仍然是住在八楼的老单身汉,而不是离家的女婿,这种情况完全可能成立。他认识过一些人,那些人也搜集五花八门的杂志,也失眠,为什么老王没去找他们呢?老王说他那天晚上闯进他的家只是一件偶然的事,而皮普准的家和他家早就有暗道相通。
“这可是你不曾预料到的吧?”老王说,“我以前没告诉你,这种事怎么好随便告诉人呢?你只要想一想那个晚上的事就明白了。”
“哪个晚上呢?”
“我给你的这本新杂志上写得有答案。当然这是一本旧杂志,原来是你的,我现在称它为新杂志,因为你的眼光不同了。可惜你还没有懂得‘午夜的登陆者’的深奥含义,不过不要紧,可以慢慢来。你现在就读一读这篇文章吧。”
那是一篇皮普准十分熟悉的文章,是关于养猫的。老王指着中间的一段,让皮普准大声朗读。
“……一连三个小时,黑猫端坐在高楼的屋顶上,心不在焉地转动着灵活的脖子,也许它在俯视下面的芸芸众生,也许它只是在想它自己的心事,人类无法弄清这高深莫测的动物的内心。这是最为宁静的时刻,猫的一生中很大一部分都处在这样的时刻。”
“谁又能料到,我们平时所见到的嚎春恶斗,追击老鼠,只不过是它的一场游戏,一个幌子呢?人们从高楼下面经过,向这高傲的家伙挥手致意,它转动着它的脖子,根本没看见……”
“这只猫,”老王兴奋地说,“正是离姑娘家的那只猫,你没看出来吗?”
“我一点也没看出来。离家的猫从来不到屋顶上去,只是死守在家里,一副奴才相。它不过是老两口的出气筒。”皮普准提起那只猫就有气。
“你这个人太俗气了,完全缺乏联想的能力,实用主义毁掉了你的想象力。离姑娘已经出走好多天了,我真想念她啊。”老王说。
“我也想念她。”
“但你却仇视她的猫!你知道那只猫,她倾注了多少心血吗?离姑娘在那个下雨的夜晚,走进了你的家门,她就是打算将她亲爱的小猫托付给你的,可你竟然嫌恶起它来。我不愿意与你谈论这个问题了,这不是一个谈得清的问题。今天我要做一件异想天开的事,带你去参观一下博物馆,请随我来。”
老王打开那扇暗门,皮普准跟了进去。他们走在黑糊糊的阶梯上,什么也看不见,皮普准感到他们在一直往下走。老王在黑暗中指点着,兴致勃勃地介绍着,他说脚下到处埋着宝藏,每一处宝藏都有一个故事,这些故事有的是关于皮普准过去的生活的,有的是关于别人的。当皮普准问他故事的内容,他又不说了。走了好久,皮普准眼前什么都看不见,就烦躁起来,问老王还有多远才到博物馆。
老王很生气,回答说:
“你怎么对那件事一点感觉都没有呢?你没有闻到香木的气味吗?”
“这里这么黑,什么气味都有,我怎么区分得了呢?”
“你忍耐一下,不久就会看见一盏灯。不要总是抱怨,路旁处处都有宝藏。你八岁那年,不是从你父母手里得到过一顶绒线帽吗?现在你的父母并没有死,他们搬走了,是吗?”
“我已经多年与他们失去联系了。”
他们走了又走,皮普准并没有看见那盏灯,也许这只是老王的一个诡计?在黑暗中行走并不令人愉快,尤其这种往下延伸的阶梯,皮普准因为害怕脚下打滑而全身发抖。但老王走得很快,熟门熟路的,口里还哼着一支什么曲子。不久他就感到自己与老王拉开了距离,冷汗立刻冒了出来。
“请慢一点!”他喊道。
然而距离越拉越大,他仔细听,才能听见老王在远方的声音,那声音嗡嗡地回响着,含糊得很。
虽然扶着侧面的墙,皮普准还是摔倒了,像坐滑梯似的一下子滑出很远。听见老王在旁边说:“我们到了。”
一扇门打开,透出亮光,他们回到了老王的家。
“我告诉过你前面有一盏灯,你还是那么急躁。”老王一边锁上暗门,一边不满意地说,“不少人都像你一样,巴不得一口吞下一个热包子。我刚搬来的时候,没有任何人为我指引,你知道我在楼里瞎摸了多少年吗?那时候,别说一盏灯,连这样的想法都不可能有的,你以为我就不怕死吗?开始的时候我简直要发疯,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坐在楼梯口的那只黑猫,内心才渐渐地平静下来。那只黑猫一定是自从有了这栋楼,它便生活在这些暗道里了。离姑娘的小猫就是它生的儿子。现在你再把文章的这一节读一下。”
老王要皮普准读的这篇文章有一个小标题:“猫的恋爱”。
皮普准读下去,那些句子总让他觉得糊里糊涂,纠缠不清。比方这样一句话:“它做出了一连串荒唐的举动,终于在一次出击时咬伤了自己的尾巴。”还有:“每一次进攻都是一次溃败,伤痕累累的家伙猥琐地钻进了黑洞,后来伤疤很快愈合了,几乎看不见痕迹。”皮普准读着这些对他来说完全没有意义的句子,再次感到时间的冗长难熬。读着读着,他慢慢地觉出自己读的不再是连贯的句子,而是一些字和词。再到后来,连字和词都不是了,只是一些含糊的、似是而非的音节,这些音节,他就是不看书也可以胡乱地发出来,于是他干脆闭上眼乱说一气。使他奇怪的是老王既不来纠正他,也不喊他闭嘴,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听。皮普准终于对自己的胡说八道厌烦了,就合上杂志,站起来和老王告别。老王说有件事要告诉他。
“老曾要和你在上次的地方见面,时间是今天晚饭后,他说也许离姑娘会去。你去的时候请邀上你的两位搭档,这样见到离姑娘的可能性就大些。”
“那两个人,我并不认得他们,他们是强行住到家里来的。”皮普准愤慨地说。
“为什么你要这样矫情呢?你已经五十二岁了,不是吗?到了这种年龄,不应嫌弃别的老头了,再说你与他们结成了搭档,怎么甩得掉呢?你就是一时甩掉了他们,他们也会在你耳边日夜吵闹,倒不如三个人住在一起来得便当。没事的时候就想一想黑猫的事,这样你的脾气就要好得多。”老王开导说,“我年轻时也有过脾气,结果怎样呢?我不想说这事了。据我了解,他们俩倒是对你挺感兴趣的,他们愿意与你分享离姑娘的好处,这不是很大度吗?”
“我要一个人去,用不着这种搭档。”
“原来你这么胆小。”老王嘲弄道。
皮普准回到家,看见两个老头正在议论什么,声音低而又低。他一走近他们便住了嘴,两人都背过身去,冷笑着。皮普准站了一会儿就下楼去吃饭了。吃完饭,外面已经下起雨来,皮普准向离姑娘的母亲借伞,没想到老妇人竟拿出离姑娘上次放在老王房里的那把花伞递给他,他脸色发白了。
“原来离姑娘回来过了啊?”
“胡说!”离姑娘的母亲瞪着他,皮笑肉不笑的。“你一个人去吗?单身一人,这样的夜里,下着雨,走那么远,不是很奇怪吗?”
“一个人雨夜出去走走很好,也很时髦。”他故作轻松地回答。
他没走出多远,就听见了身后熟悉的吵闹声。虽然天下着小雨,那两个老头却没打伞,也没戴帽子,就光着头在雨地里走,兴致盎然地发出女人的尖叫。皮普准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两个老头也加快了脚步,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快到城里时,皮普准越想越别扭,就改变了主意停下来,站在原地等他们走到面前来。两人磨磨蹭蹭了一气,终于到了他面前。
“你们跟踪我干什么?”
“我们跟踪你?明明是你回过头来监视我们的行动,你真幼稚。”总是由他开口的那个老头说,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我们才不管你呢,是你自己多管闲事。”
“那么你们要去哪里?”
“这你不要问,我们爱去哪里便去哪里,你心里很清楚,哼。”
皮普准只好继续向前走。好在街灯已隐约可见,挂着女人内裤的那扇窗敞开着,灯光透过蓝色的灯罩射向漆黑的夜空,光线里可以看到几个飞蛾。皮普准感到浑身的血液在沸腾,手心冒出汗来,后面的老头也沉默了。皮普准不由得想到,他们一定是自惭形秽了吧?而他,已经忘记了在此地受过的屈辱,此刻心里竟生出一股高傲的情绪。他昂着头,脚步“咚咚”地走过大街,最后上了楼。
房门未关,他走了进去。
房间仍和以前一样凌乱,满屋子女人的内裤,唯一的一张床上堆着很多被褥。“也许老曾下去买烟去了。”他这样想的时候,两个老头已经进屋了,嘻嘻哈哈地,一脚一脚将那些内裤踢得飞扬起来。
“你们不要闹了好不好?主人马上要回来了。”皮普准说。
“他的口气就好像他自己是主人,这不是太可笑了吗?”老头一撇嘴,“谁也别想独占好处!”
他俩鞋也不脱就跳上床,在被褥里头打滚,将台灯也撞倒了。
皮普准耐着性子等,每次听到脚步就冲到门口去看,但每次都落空了。
时间已是夜里12点,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了,只有通宵营业的小卖部的灯光在幽幽地闪烁,到处一团漆黑。两个老头闹腾得疲乏起来,就倒在褥子里,听着“嚓嚓”的雨声睡着了。劳累了一天,皮普准的眼皮也在打架,终于支撑不住,扯过一床褥子,和老头们挤在一处进入了臭烘烘的梦乡。夜里他又醒了几次,听见了雷声,也听见了有人上楼的脚步声,但老曾始终没来。他虽对自己的行为后悔不已,却挡不住昏昏的瞌睡,与两个老头缠在一起,一觉睡到了大天亮。皮普准醒来时,发现不说话的那个老头正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打着大鼾。他记起这个老头身上很臭,不由得大为生气。正要发作,又记起正是自己要和他们挤在一起的,当时他抵挡不住瞌睡,早把讲卫生之类的事忘了,现在只有后悔。他用力掰开老头的手臂站了起来,跳下床穿好鞋就想走,同时在心里感到纳闷:昨夜的事是不是老王操纵的一个骗局呢?
“你这就走吗?”总是说话的那个老头问他,他也起床了,正在穿衣服。“我看你用不着这么匆忙,离姑娘会从那边的十字路口经过呢,每天她都要去那边的小摊子上买几根油条做早餐。你来,站在这个窗口,等一会儿就会看见她。”
皮普准走到窗口,外面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他觉得老头在骗他。
“你不要急躁,好好地看着,会有奇迹出现的。”老头又说,他已经穿好了衣,不说话的那个老头也穿好了衣,他们弯下腰,在女人的内裤堆里找了半天才找到他们的皮鞋,然后穿好皮鞋就走了。
皮普准又看了好久,根本没有什么离姑娘出现,只有雾。他一个人站在房里想来想去,想不通老王和离姑娘等人为什么这样无情,把他搞得晕头转向,然后又撒手不管,不让他抱有一丝一毫的希望。现在他站在这里,连下一步该怎么做都拿不定主意了。他该回去吗?回去干什么呢?谁在等他呢?他这样想的时候,酱油店的老板进来了。老板是一个秃头,身穿白色的布袍,很滑稽的样子。他一边打着喷嚏,一边说:
“你这个人,怎么可以随便到这种地方来呢?现在糟了,你赶紧离开吧。我要警告你:回家的路是十分遥远的,你昨天来这里走过的那些路全都改道了,这是一夜之间的事。现在你就是找得到找不到回去的路都很难说。你走着瞧吧,尽量选择无人的小道,赶快走,还来得及。”
皮普准随着老板下了楼,他看见那些穿白布袍的店员都捂着鼻子,背过脸去不看他。他出了门,到了外面的浓雾中,老板将他用力一推,推到街当中,然后自己缩回店里。听见那些店员嘻嘻地笑了一阵,周围便沉寂了。四周什么都看不见,在很远的前方,似乎隐隐约约地有些喧闹的人声,又像是风吹着树叶发出的声音。皮普准摸索着向那里走,他记得他是走在熟悉的街上,可是不一会儿,那隐隐的喧闹声又移到了右边很远的地方,而前方他却面临一堵不熟悉的墙。他壮着胆拐右边那条陌生的小巷,走了不远又遇见一个很大的坑,坑的一边有一条小路,待他踏上那条小路,前方的喧闹声就消失了。这一次走得比较远,他觉得自己就像瞎子赶路一样前进着,开始还有些畏怯,到后来干脆什么都不管,稀里胡涂抬脚走就是。雾还是像早上一样浓,皮普准已经记不清他拐了多少个弯,向左拐的还是向右拐的,他在反常的寂静中把什么都忘记,却还记得酱油店老板的话。他已经用不着选择无人的小路,因为他走过的这些小道连个人影也没有,他也不知道老板说的“还来得及”指的是什么,回家?还是与离姑娘会面?老板完全没有提供任何线索。他就这样走着,该拐弯就拐弯,该向右就向右,该向左就向左,因为一切都不容他选择。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听见了一声凄厉的猫叫,当时雾已经变得稀了一些,路旁的瓦屋上蹲着一只黑猫,皮普准闻见空气中有女贞树的味儿。瓦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白发老妪,老妪手拿一把木梳,用力梳理着她那一头乱发。
“你是来找我的吧?”她头也不抬地问,做了个手势让皮普准进屋。
“我并不是……”皮普准踌躇着,边往里走边说。屋子里空空荡荡,黑暗中亮着一支蜡烛,有股很浓的霉味。
“我就是你日夜思念的那一位,对吗?”老妪用力梳着头,又说,语调有点嘲弄的味道。
“不,您不是,她是个年轻的姑娘。”他忽然鼓起了勇气。
“什么?你嫌我老了吗?”老妪提高了嗓音,“你看看你自己,你摸摸你的头发,它们到哪里去了?你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还改不了幼稚的毛病。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你拖到今天才来,我早不耐烦了。你这么装样子对你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摸摸后脑勺吧。”
“请问您贵姓?”皮普准于绝望中想出这句话。
“这有什么关系,你心里想着我姓什么我就姓什么,姓什么都一样。原来我姓过离,那又怎么样,你愿意的话可以叫我离大娘,但我早不姓离了,现在姓什么一时说不准。你把我的猫吓了一跳,因为此地已经多年没人经过了,我听说你住在一栋很别致的楼房里,是真的吗?”
房里没椅子,他们两个就站着讲话。
“谁告诉您的呢?”
“谁?让我想一想——这事发生在十年前,一个从此地路过的人告诉我的。那是一个机灵的家伙,我们之间有段故事,不过你不会感兴趣的。现在你终于来了,有点晚了,但还来得及。怎么样,你和我一起上屋顶吗?”
后面那间房是老妪的卧室,巨大的床上撒满了五颜六色的破布头,床上还支起一架梯子,一直通到屋顶的一个洞。老妪率领皮普准爬上屋顶,站在屋脊上,那只黑猫也蹲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老妪便招呼皮普准下去,于是他们又沿着梯子下到老妪的床上。
老妪挪开破布头,清出块地方来给两人坐,她低着头,似乎在想心事。
“刚才你看见了吧?”她说。
“看见了什么呢?”
“这么说你什么也没看见?”她反问道,有点愠怒的样子,“你不要对自己的年龄存有幻想,我并不比你老。你满脑子花里胡哨的想法,所以什么也看不见,你来得太晚了一点。现在我要把这架梯子收起来,因为已经用不着了。”她指挥皮普准下床,将那架梯子搬到屋角。“这东西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她说。
“那只猫怎么办?它能下来吗?”皮普准傻乎乎地问。
“这是一只特别的猫,”老妪机密地耳语道,“它可以听懂我们的话。我告诉你实情吧:它从不下屋顶,也不吃东西,从我搬来那天起我就看见它在屋顶上。你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动物吗?我可以断言绝对没有。”
“我在杂志上读到过一只同样的猫。”
“但你没看见过!现在你亲眼见到了,却又什么也没看出来。嘘,小声点,每天夜里我睡在这里,就想着它蹲在我上面,我们就这样度过了好多年头。”
“真的从来没人来过这里?”
“除了那位机灵的家伙。就是他告诉我关于你们的楼房的事的。”
“他是姓曾吗?”
“正是姓曾,你让我想起来了,老曾。不对,是老谭,对了,正是老谭。那一次我也和他上了屋,用了这架梯子,就是老谭告诉我,还会有人要来用这架梯子,要我留着。我一直照原样摆着,有多少年了?十年,直到你来,现在它的历史使命总算完成了。这个老谭,是一位机灵得没法说的人,我们在一起有过美好的时光。我向你坦白吧,将老谭和我联系在一起的也是这只猫,其中的细节就不必说了。幸亏那一次老谭告诉了我你要来这里,我才将梯子留着的,不然我早扔掉了,今天你也上去不成了。喂,我称呼你什么好呢?在我的印象中,你好像是姓米,我就称呼你米老爹吧。米老爹,我怎么看也觉得你像个老花花公子一类的人。”
“我并不花,”皮普准说,“我这个人,一贯很实在,虽然比较自私……”
“你不要说了,真恶心。”她断然一挥手,“你就坐在床上等那个人吧,我要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您让我等谁呢?”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装蒜吧,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皮普准听见前门一关,她走了。他打量着这个半明半暗的房间,看见沿墙脚摆着许多木盒,那些盒子做工粗糙,都没有上漆,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他坐在床上,回忆着这一天的跋涉,想起了等人的事。他在等谁呢?想着就睡着了。这一觉竟睡到第二天早上。
皮普准醒来了,老妪却并没有回来。他在这个两间房的屋子里踱着步,恍然记起老妪的话:“从我搬来的那天起……”原来她也是从别处搬来的。他终于明白老妪不会回来了,正是自己取代了她,占据了这个荒野中的屋子。
这只是一个临时的住所,他的家在五里街那栋八层楼的房子里,皮普准这样想。他踱到门口,眼前完全是陌生的景象:雾已经收起来了,他发现他的房子原来是在一条小街上。这是一个他不熟悉的市镇,沿街有茶馆、点心铺,百货店、澡堂和很多杂货店,杂货店门口挂着一串一串的鞭炮。一些人在街上慢慢地走,全是他不认识的面孔;一个姑娘提着一桶开水从茶馆里出来,穿越街道到了另一个店铺里面;三三两两下夜班的工人,一边走一边调笑着;有人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就像看电线杆一样。皮普准饿得发昏,一摸口袋里,竟还有两块钱。他走进点心铺去买面包,老板娘将面包递给他,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接了两个面包连忙退出来了,出来时正好撞在提开水的姑娘身上,将姑娘手上的空桶撞落在地。姑娘说了一句什么,弯下腰去捡水桶,皮普准听见她似乎说的是“老色鬼”,不由得脸发烧了。
回到屋里吃完面包,又喝了几口瓦罐里的水,皮普准觉得自己内心异样的空虚,又异样的紧张。毫无疑问他必须回去,可是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眼前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城镇,在这里他完全不认识任何人。
皮普准又出了门,顺着街道漫步。他看见一个大茶馆里有很多穿绿袍子的人在匆匆忙忙地走进走出,他想,也许在那里可以打听到某种线索。他走进茶馆,没人注意到他,那些人正在热烈地交谈着什么,神情很郑重的样子。皮普准看来看去,找不到一个可以打听的人,因为所有的人都在讨论某种重大问题,没有一个闲着的人。皮普准站在那里,不时被穿梭般的茶馆招待撞来撞去的。最后,他鼓足了勇气对一个正在讲话的小伙子喊道:
“请问——五里街离这儿有多远?”
小伙子翻着白眼,很不高兴地瞪着他,什么也没说。皮普准立刻胆怯起来,低下头,一声不响地走出门外。到了街上,他看见茶馆的那一桌人透过玻璃窗盯着他看,还交头接耳地议论。皮普准加快了脚步。
逃出茶馆的所在地,他拐进了另一条街。这条街和那条街很相似,同样沿街排列着茶馆、点心铺和很多杂货铺,街上也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走,同样没有一个人是他所认识的。一个小孩在杂货铺门口放鞭炮,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整条街都弥漫在硝烟里。那串鞭炮其长无比,半个小时都放不完,所以想在这条街向人打听什么是徒然的,没人听得见他讲话。他只得又硬着头皮退回原来那条街,刚一转身,就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一闪,他连忙紧紧跟上。
“您好!”他喊道,但他的声音在鞭炮声中很微弱。
那人回过头来,皮普准一阵沮丧,原来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请问五里街离这儿有多远?”他仍不死心。
那人动着嘴唇,说着奇怪的语言,皮普准一个字也没听懂。他又做了几个手势,皮普准看出他在示意要自己跟他走,不知怎么,那手势也是皮普准所熟悉的,只是一时记不起在哪里看到过了。他在前面走得飞快,皮普准紧紧跟随,他们拐过了好几条街道,那些街道看起来全是差不多的样子。
“请问我们是去五里街吗?”
那人瞪了他一眼,口里叽哩咕噜的似乎在说一件事。
他们拐到第四条街的时候,皮普准着急起来,怕找不到回去的路,谁知道这个人把他带到哪里去呢?他这样想的时候,发现这第四条街完全不像他走过的那条街:所有的屋子里都看不见人影,房门紧闭,整条街上空空荡荡,只有前面那人机械的脚步声震响着。皮普准掉转头就跑,没想到那人也回过身来追他。他凭着记忆往回跑,跑了好久,一看身后,那人不见了。
提开水过马路的那位姑娘站在他面前,用手拍了拍他的秃头,响亮地说:
“你在此地很寂寞,是吗?因为你是新来的。你要把你的恶习改掉。我现在要去送开水,没时间和你闲扯,你今晚八点到这个门口来与我会面吧。我每天都在这里穿梭一般来来去去,你注意别挡我的路。你还没吃饭吧?这是两块钱,你可以买东西吃。”她给了皮普准钱就走了。
皮普准实在累得很,就回到老妪的房子里去睡。他睡在那张宽大的床上,梦见了奇迹。奇迹就是屋顶上的那只黑猫,在梦中,他与黑猫一块蹲在屋顶上一声不响,看见满天都是红云和绿云,于是他领悟了老妪让他留在这里的意图。他醒来时已是傍晚7点半了,忽然记起姑娘要他去茶馆门口会面的事,还摸到了口袋里那两块钱。
他走到茶馆门口,整条街都已经暗下来了,那些杂货铺门口零零星星地放着鞭炮,昏蓝的霓虹灯一明一灭。那姑娘正在门口焦急地张望,看见他来了,一把揪住他往店里走。穿绿袍子的顾客们看见他和姑娘,一下子全闭了嘴,整个店堂里鸦雀无声。他们穿过店堂,钻进旁边一间黑暗的、有柏油味的小房间,姑娘随手关上了门。
“你是谁?”皮普准问。
“你要把你的恶习彻底改掉。”她说,“你听门外,那些人全不说话了,因为你是一个外人,明白吗?他们不愿外人偷听他们的话,我牵着你的手来到这里,他们就看出来了:你需要我牵引,所以你是外人,他们不喜欢与外人搅在一起。我在此地只是一个打杂的小人物,但我不是外人,所以我可以领导你。我每天给你两块钱,你就可以过下去了。”
“请问五里街在什么地方?”他问。
“你在说一条街吗?你弄清楚了它的真正的名字吗?你一定在凭印象信口开河吧?这正是你的恶习。”她挥起手,在他的秃头上用力敲了几下,敲得他眼冒金星。
“我就住在五里街的一栋楼房里,楼里有很多暗道,三楼住着姓离的姑娘,我们很要好……”
“后来呢?”打开水的姑娘打断他的话,“你不是来了这里吗?现在再唠叨那些陈芝麻烂豆子的事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再说一遍:你是一个外人,今后你的一切行动都得听我指挥。你看得见,我年轻,又有朝气,一桶开水轻轻地就被我提了起来,我有的是力气,你要捣乱我可不客气。”
后来打开水的姑娘就带着皮普准去店堂里吃饭。他们选了一个无人的角落,姑娘要了两碟菜,一盘饭,那是特地为他们做的,因为这是一个茶馆,并不供应饭菜。皮普准抬眼一看,满堂都是穿绿袍子的人。他们一直没离开,但却不说话,全都低着头坐在那里喝茶。
在皮普准吃饭的时候又有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他一抬眼,看见离他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位中年人,平头,戴眼镜,手执一本杂志正在阅读。皮普准觉得那杂志十分眼熟,就站起身来辨认,看了半天,终于认出那正是他拥有过的那种叫“都市奇闻”的东西。他正想过去与那人搭话,姑娘叫住了他:
“请不要随便行动。”她不高兴地说。
皮普准不听她的劝阻,一直往那边走。
他凑到那人面前说:
“请问你读过‘午夜的登陆者’那篇文章吗?那篇文章真是微妙得很啊!你想,登陆者长着一个鱼头,可是在他走进冷饮店的时候,所有的人仅仅只是垂下了头,停止了交谈,这究竟是什么原因?”皮普准说完这句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看了中年人一眼,发现那人镜片的边缘闪着寒光,再看那本杂志,完全不是什么“都市奇闻”,而是一个有着空白纸张的笔记本。皮普准说不出话来,站在那里发呆。这时有人揪住他的后领窝,将他拖离了中年人的桌旁。
“你找死啊?”打开水的姑娘说,“你这样胡说八道,对你绝没有好处的。你把别人当傻瓜吗?”
姑娘又数落了他好久,然后将他押送回他住的地方。她走到后面的房间,好玩似地在那张宽床上跳了几下,又板着脸正告皮普准:
“别盯着我看,以为我会和你睡觉,像我这种人是不会和你睡觉的,再说你也太不好看了,你这个老家伙。现在我要走了,走之前我要与老朋友告别。”
她所说的“老朋友”就是那只猫,她找到一块瓦片,朝着屋顶那个洞用力一扔,扔到屋顶,听见那只猫狂跑了一阵,将屋瓦弄得“哗哗”直响,然后又一切归于寂静。
“祝你做个好梦。”她说完就走了。
皮普准刚要躺下,她又进来了,站在屋当中严肃地说:
“为什么你说午夜的登陆者长着一个鱼头?你怎么知道的呢?你不要乱说,这种事谁也不能乱说的,关于这种事不说话反倒更好,像我这样一个送开水的人心里也清楚。你既然到了这个镇上,就不要再信口开河了,你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留心。比如现在是夜里,你以为外面的人都睡了吗?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个镇的人从来不睡觉的,越到深夜越活跃。就因为这个,我才不能和你上床,我一想到让人看见我和你这样一个老东西睡在一起就受不了,就一点冲动也没有了。所以现在我要走了。”这回她真的走了。
皮普准听见街上有三三两两的去上夜班的人在行走,交谈,也听见杂货铺门口的鞭炮声,小贩的叫卖声;街对面的一个女人正在咒骂她的小男孩,打了他的屁股,男孩痛哭起来;点心店有个女孩在歇斯底里地尖叫,因为一条蜈蚣挡住了她的去路;还有个老头站在皮普准门口咳了又咳,总不离去。这里的夜晚果真很热闹,他已在这里睡了两夜,这是第一次注意到。现在他躺在这里,难道真的有人在留心他的举动吗?是不是门口那位老头呢?皮普准在床上翻来覆去,那老头始终在门口不走,隔几分钟又咳个不停。皮普准越想越觉得疑心,就下了床到前面去看。
他透过玻璃窗朝外一望,看见老头背对屋里,穿一件酱色的棉袄,在他旁边还有一个人在与他讲悄悄话,这个人从窗口看不见,但可以听见声音,那声音是个女的。他们交谈了一会儿,皮普准又看见那女的将一条围巾围在老头的脖子上。女人的手很白,很柔软。忽然女人尖叫起来,说头晕得不行。皮普准一听那叫声吃了一惊,原来是打开水的姑娘。他推开门,看见那姑娘倒在老头子的怀里,老头子转过脸——原来他根本不是什么老头,而是二十多岁留着小胡子的青年——朝着皮普准怒吼:
“还不赶快帮我将她抬到屋里去!”
皮普准机械地走过去,在小胡子的指挥下帮他将姑娘抬到床上,他俩就站在一旁守着。约莫五分钟光景,送开水的姑娘醒来了,脸上泛着红晕,脉脉含情地凝视着身旁的小胡子。
“为什么你不和我一块躺下呢?”她对小胡子说,于是小胡子也躺下了。他们拥抱,亲吻,滚成了一团,气喘吁吁。一个回合下来,送开水的姑娘撩开脸上的乱发,发现了皮普准,觉得很生气:
“原来这个人还站在这里呀,这么说刚才的事被他看了去了,我们太不小心了。”
“没关系的。”小胡子安慰她说,“再说你让他到哪里去呢?这屋里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我想,可以让他到屋顶上去呆一呆,和猫在一起。”姑娘兴奋地说。
他俩站起身,搬来放在屋角的梯子,在床上架好,请皮普准爬上去。
“这架梯子早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了。”皮普准不肯上去。
他俩开始说服他。
“我俩在干这种事,你在旁边观看总不太恰当吧?”小胡子说,“虽说这是你的床,可现在我们借用了,你就不应该守在这里了,你守在这里也并不见得有益健康。”
“自己干不了的事就应该让别人去干,这样心胸就会慢慢宽广起来。”姑娘也说。
皮普准站在那里想了老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最后他又说起了那种老生常谈:
“我这个人,比较自私,现在年纪大了,欲望也不是特别强了……我说到哪里了?对,你们不要担心我的健康,我站在这里好得很,你们要是不自在,我还可以到前面房间里去。自从那次我遇见我的邻居离姑娘以来,我就发觉我的那种欲望已经消失了,可能我出了毛病。离姑娘是一位绝妙非凡的女性,不过我不想在这里谈她,我想谈的是一位老妪,也就是这栋房子的主人,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因为她说叫她什么都一样……”
“你还有完没完?”姑娘怒吼道,“我们是来听你信口开河的吗?我原先是怎么嘱咐你的,你全忘了!你走开!”
皮普准到了前面房里,后面房里那两人闹腾着,将床板弄得“咯噔咯噔”响个不停,皮普准觉得很乏味,就打开门踱到外面。
夜里镇上灯光闪闪,热闹得很。有一位妇人将自来水用胶皮管引到街上,正在洗鱼,水哗哗地流着,流得满街都是,过路的行人都得绕道走。还有一位男子在表演气功,用一把钢刀往自己肚皮上猛砍,围了许多观看的人。皮普准也去加入那一群人。但他往那里一站,大家就用眼瞪他,表演者也朝他威胁地挥了挥刀,他吓得连忙退出。他朝前走的时候,感到有个人在背后追他,回头一看,是一位穿绿袍的茶馆里的顾客。
“我听过你在茶馆的谈话了,关于长着鱼头的怪物,你怎么可以当众胡说呢?所有的人全听见了,现在你很不安全,你还没感觉到?”那人说。
“那么你,为什么来告诉我这些?”
“我?我是他们的信使呀,今后你将从我这里得到关于你的一切信息。你必须变得小心翼翼,避开一切激浪险滩。这么晚,你还在外面游荡?”
“房子被人借用了,只好出来走一走。”
“这也是一种权宜之计。”他点头同意道,“要是你感到了不安全,也可以走到街上来,那是另一种权宜之计。你在茶馆里胡说八道的时候,我为你捏着一把汗。”
这时候杂货铺里的一个帮工拿了一串其长无比的鞭炮出来放,震耳欲聋的声音一响起来,绿袍子就无法开口了。他们一直溜达到街头鞭炮还在响。后来他们又从街头走到街尾,从街尾走到皮普准住的地方,在那门口停下。鞭炮终于放完了,洗鱼的妇人也洗完了,将鱼放进筐子里,和一个小伙子一道抬进屋去。天上升起了几个星星,这异地的夜空,忽然使皮普准有些伤感,他已经几十年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但那感觉马上就消失了,因为绿袍子正注视着他的后脑勺。
“原来你秃顶了。”他说,“我还不知道呢。原来你的年纪不小了嘛。你住在这里,这很好,这个地方是我们全体经过商量,让给你住的。”
“请你告诉我,”皮普准急煎煎地捉住绿袍子的手,“我在什么地方?这里离五里街有多远?我急需这方面的信息。”
“这不属于我的传达范围,”他冷冷地甩开皮普准的手,“我们派了三姑娘(就是送开水的那位)来照顾你的日常生活,有事你找她,我要走了。”他往前走了一段路,又进了茶馆。
皮普准正打算进屋看看,小胡子和三姑娘穿戴整齐地出来了,两人都是满面红光的样子。
“我们完事了,”三姑娘说,“床就留给你了。我们刚才还在担心你要出什么事呢,你这个人,没人照看是不行的,这里是两块钱,给你。我听见你在同傻瓜谈话,茶馆里的那一个。那家伙冒充骑士,你不要听他的,听他的话要吃亏。他一定和你说了危险呀、陷阱呀什么的吧,这是他惯用的伎俩,他惟恐天下不乱。多年前,有个人被他吓死了。实际上,这个镇的秩序好得很,从未有过凶杀什么的。只是你刚来,一举一动受到监视,你可能不习惯。时间长了就好了。”
“时间长了就好了。”小胡子也说,肯定地一点头。
“那人要我来问你。”皮普准没头没脑地说。
“问我?”三姑娘一皱眉头,“问我什么?不会是那些陈芝麻烂豆子的事吧?我最讨厌别人问那种事了。那个傻瓜一定想故意刁难我,办得到吗?我年轻,又有朝气,一只手就能提起一大桶水,他算个什么东西?你不要听那种人的话,照我说的去做不会错。今夜你会有个客人来。”
三姑娘最后的那句话使皮普准陷入数不清的猜测之中。他在黑暗中睁着眼,在那张大床上滚来滚去,他听见了街上各式各样的喧闹声、脚步声、碗碟碰响的声音,但那些声音都与他无关,他听了又听,始终没人进他的屋子,数不清的脚步声全从门口过去了。
黑猫在屋顶叫了几声,那声音尖利、凄苦,犹如在诉说相思的苦闷。皮普准记起这是他第二次听见它叫,自从他住进这间屋子,它一直在上面沉默着,如化石一般。皮普准睡不着,就爬起来,走到灯光闪亮的街上。他又看见了三姑娘,她正在街上游荡。
“你也睡不着吗?”她问,“我以为只有我们这里的人才睡不着呢。”
“你认识一个名叫老曾的男人吗?我就是为了去与他会面才迷路的。”
“老曾?”她双眼一亮,“为什么你不早说呢?他就住在此地,不过你只能在夜里找到他,天一亮他就不知去向了。现在离天亮还有两个多小时,我们抓紧时间吧。”
他俩手牵手来到一所带阁楼的小房子里,房里黑糊糊的,阁楼上却有一盏灯。三姑娘牵着他,沿着狭窄的楼梯上去,他们的重量压得单薄的梯子“吱呀”作响。一位老者戴着眼镜,正坐在简陋的书桌边读书。
“这就是老曾,”三姑娘捅了捅皮普准,“这一带的神秘人物,他耳朵有点聋。”
老者抬头看见了他俩,伸出一个指头朝门外指了指,皮普准努力想猜出他的意思。回头一看,三姑娘不见了。老者又将指头向他自己面前勾了勾,皮普准凑上去,与他一道读那本书。皮普准随着老者指头的移动读了一些句子,始终莫名其妙,无法将读到的东西加以理解,读着读着,他就走神了。外面有人在做木工,敲得“嘭嘭”直响。这时老者用指头敲了敲桌子,严肃地看了他一眼,他又继续随他往下读,还是不知道自己读了些什么。他只觉得心神涣散,免不了东想西想的。他想,这世上姓曾的大概全是些神秘人物吧,这个老曾与酱油店楼上的老曾有什么相似之处呢?外面有人叫卖馄饨,皮普准觉得自己肚子饿了,想去买馄饨又不好意思,犹豫了一阵,那小贩已走远了。收回眼光一看老者,还在聚精会神往下读,又觉得惭愧。为什么这些词和句子他都眼熟得不得了,却偏偏看不懂呢?
“这篇文章就是你从前读过的‘午夜的登陆者’。”老者那一大蓬白胡须中发出了声音,那声音似曾熟悉。“现在你失去了耐心,所以再也看不懂了吧?我只是想试探你一下。”
“请问五里街离这里有多远?”皮普准不失时机地问。
“难道这还用问吗?”老者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胡须,“现在是凌晨4点,是这个小镇上最为激动人心的时候,多少疑问都在这个永恒的时刻得到了解决。”
“我睡不着,因为有五里街这个疑问。”
“这种问题很快就要水落石出。”他微笑着,凝视着眼前那些建筑物的黑影,似乎陷入了遐想之中,不再理会皮普准了。
皮普准又在阁楼上坐了一阵,终于耐不住乏味,就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打算去买馄饨吃。他走了不远,就叫住了一个馄饨担子,然后坐下来等。卖馄饨的在一旁忙碌着。那人头上包一块很大的白手帕,把脸部遮掉了一半。皮普准觉得也在哪里见过他似的。
“你认识阁楼上的老曾吗?”皮普准边吃边问。
“什么?老曾?你指的是阁楼上的白胡子吗?”
“他不姓曾吗?”
“他?哈哈!他姓什么都可以的。我怎么不认识他呢?他原来也和你一样,是个外来户,从另外一个市镇上搬来的,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既然你叫他老曾,我也叫他老曾吧。这个老曾,你想了解关于他的什么事呢?我不得不坦白告诉你,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这种事你得去找信使,就是那个穿绿袍子的,他是专管这种事的。”
吃完馄饨,天已经快亮了。皮普准一抬头,看见一个人一闪就从他面前过去了,看那背影正是老曾。
“这人行踪不定。”卖馄饨的说,“天一亮,他就钻进一个地道里去了,谁也无法找到他。有一回他高兴起来告诉我,他原来住在一栋楼房的暗道里,不过这种事你得去问信使,他会告诉你详情。”
天完全亮了,皮普准走进茶馆,他想去找信使。一眼望去满堂都是绿袍子,他一进去那些人就不说话了,低着头,一动不动,只有跑堂的在穿梭。皮普准绕着厅堂走了一圈,一个挨一个地打量那些人。但信使不在他们中间,整个厅堂里寂静得十分怪异。他正要出去,一个人抓住了他的手,将他向后拖,拖进厅堂边的存衣室里。那个人是三姑娘。
“我要找信使。”皮普准说。
“你这白痴!”三姑娘呵斥他,“你以为他是可以找得到的吗?他和你之间并没有约定!他和所有的人全没有约定,你与他见面的事,是由我来决定的,你还没感觉到吗?”
“请你安排我和他见面。”
“异想天开!这种事,不能随便安排的。他来去无踪,我也只是隔一段时间与他见一次面,不是想见就见。假如你改掉恶习,使我满意,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安排你与他见面的。现在你这样乱跑乱钻,搞得大家生气,我怎么会对你满意呢?”
“那么老曾呢?不是你带我去他家的吗?我并没有乱跑乱钻。”皮普准委屈地说,“原先我在一个城市当一个小官员,每天去上班,后来有一天,一位年轻的姑娘叩了我的门,就一切都改变了。那位姑娘姓离……”
“行了,行了!”三姑娘挥着手,“你怎么不害臊,一遍又一遍地说这些陈词滥调。我要是你的话,会害臊得恨不得地上有个洞钻进去。唉,你真是无可救药了。你表现得这样差,我怎么好意思向信使开口呢?我们去吃早茶去吧,请你记住,今后一定要谦虚谨慎。”
他俩在厅堂的角落里坐下,三姑娘严肃地低着头,于是皮普准也低着头。喝着茶,皮普准偷眼一瞟,又瞟见了那位平头、戴眼镜的中年人,那人手中捧着一份杂志,那杂志皮普准再熟悉不过了,杂志封面上有四个黄色醒目的大字“都市奇闻”。皮普准看了又看,觉得自己已看得十分清楚,便忍不住站了起来。三姑娘用力将他按了下去,低声而清晰地说:
“你又想寻衅闹事吗?你这蠢货!”
那人似乎是有意地将书页翻得“哗哗”作响,皮普准全身的血随之涌到脸上。这时他又看见那本杂志的封面缺了一个角,正与他以前保存的那本一模一样。上次他看见的明明也是这本杂志,是不是当他走到那人面前时,他就用一本笔记本掉换了呢?也许这人是个职业魔术师?自己的杂志是怎么到了他手上的呢?他又是怎么从五里街弄了杂志来的呢?这一连串的疑问也许只有那位信使能回答。如果他轻举妄动,也许真的如信使所说,周围潜伏着凶险。想到这里,皮普准低下了头。
“这就对了。”三姑娘赞同地说,“我会安排你与信使见面的,你不要急躁。”
当皮普准再次偷眼瞟视时,平头已收起了杂志,低头喝着茶。此时,橱窗外面已经站了很多人,那些人都把脸贴在玻璃上,观察着里面的动静。皮普准的心紧缩着,三姑娘却泰然自若地喝着茶。
“这些人都是来监视你的,”她平平淡淡地说,“不过不要担心,有我在呢。你只要好好听我的嘱咐,谁也不敢动你一根毫毛。我是这个镇上的人,土生土长的,不像你,这么老了才来,当然别人怀疑。明显的差别就在于:我一只手轻轻巧巧就能提起一桶开水,你呢,什么都干不了。”
外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窗户的玻璃上贴满了脸,门也被堵死了。厅堂里仍旧鸦雀无声,穿绿袍的顾客们似乎全都变成了化石,一动不动的,皮普准只觉得心中一阵阵发紧。
“我终于发现了老曾的行踪。”三姑娘悄悄地说,“我这就带你去看他。”
她紧紧抓住皮普准的手,领着他往外走。他们穿过厅堂的时候,所有的绿袍子都垂着眼睛,门口的围观者则自动地让开一条路。三姑娘神情严峻,如入无物之境。到了街上,三姑娘又说:
“我必须紧紧抓住你的手,免得丢失。”
他们拐过了几条街,在人群里穿来穿去的,最后又走上了一条田间小道。那小道的两旁栽着玉米。走完小道,他们到了一座荒山下面,那里有一个简陋的茅棚子,棚子里放着一些食品,一个水壶,一把椅子。三姑娘说老曾就在这里充当守林人,不过他已经躲起来了,他不喜欢别人看见他干这个工作,她也是侦察了好长时间才发现他的行踪的。他俩站在棚子里,外面风呼呼地吹着,连个人影也没有。站了一会儿,皮普准问三姑娘:
“他每天夜里都在镇上,又怎么守林呢?”
“对!”三姑娘两眼闪闪发光,“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他并不像一般人设想的那样在守林,他这种守林只是一种形式,或者说一个幌子也可以。他每天就如一个游魂一样来一下此地,完全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我们今天大概见不到他了,我只不过是让你来看看他的棚子罢了,其实这也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了这么远来看他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如果你真想见他,可以每天夜里去那阁楼上,他会让你读书,偶尔与你谈心。”
他们又站了一阵,皮普准觉得实在无聊,就建议去山上看看,但三姑娘坚决反对。
“山上有什么可看的呢?连棵树也没有。他说干守林工作只不过是个借口罢了,我怀疑此刻他在那里追野物,我看得出,他并不打算干任何事。”
再站了一会儿,他们决定回去。一踏上归途,三姑娘就变得兴致勃勃的了。她唠唠叨叨地说起镇上发生的一些琐事:谁家的屋顶漏雨了啦,哪个餐馆卖臭鱼给顾客吃啦,做晚班的工人又寻衅闹事,把一家杂货店砸了啦,一个小孩放鞭炮,把左眼炸瞎了啦,等等。她说的事都是皮普准根本不关心的事,皮普准越听越不耐烦,恨不得和她吵一架,可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又忍住了。
下午时分他们回到了镇上,皮普准累得不行,一到家就想去躺下,三姑娘却不让他躺下,她带着小胡子进来,又要借用他的床。
“我们三个人一起睡算了。”皮普准恨恨地说。
“那怎么行?”三姑娘吃了一惊,“那太恶心了!再说你受得了吗?”
“我有什么受不了的!”皮普准嚷嚷道,“都是你自己说受不了,我在这里好得很!你们不要管我。”说着皮普准就真的用那床破被子蒙住头,闭上眼,一会儿就入睡了。
中途他也醒了几回,睡眼矇眬地看见这两个人在床上翻筋头,干得一身汗淋淋的。他实在瞌睡太重,来不及细看又进入了梦乡。在他的梦里,他见到了久违的离姑娘,他和离姑娘也上了这张床,但却没干那种事,只是坐着发呆。
皮普准醒来时,三姑娘与小胡子抱在一起,还在呼呼大睡,皮普准用力去推她,她打着哈欠,迷迷糊糊地说:
“你想找信使吗?我和他谈过了,他说你用不着见他了……”说完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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