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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变通-3

        (三)

        她看着那令她窒息的屋檐,她什么也没有写下,因为她心里有真正的海和波涛,她正从那里进入大自然的本质,一切外部的形式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好多天了,雷声、闪电,狂风和倾盆大雨均不能让她动心,她凝望天空,偶尔写下一个符号,马上又厌弃了。手里握着笔的感觉真好啊,笔如同一把匕首,划开大自然的黑幕,即使给她的感觉仍是黑蒙蒙的也不要紧、这样昏昏地度过一段时光之后,大自然里就出现了很多阴沉沉的隐秘角落,那些角落里都晃动着尖细的、和人相似的影子,她在心里将他们称作"火箭头"。她甚至感到杏花村的梅花也在这些火箭头当中。这些人决不会从他们的隐身之处跑出来。他们是长期据守在那些角落里的。她随即在笔记本上画下了一些粗糙的人形,画完之后又感到实在同记忆中的风采相距甚远。这样做的时候,她总不忘在旁边写下日期。述遗一直在想,这种奇怪的人形动物离她多么遥远啊。这种特殊的族类都聚在一起。但他们之间又并不交往,他们聚在一起只是偶然的机会使然,实际上单个的人都是独来独往的,这并不是说他们独来独往就感觉不到周围人的存在,他们在这方面其实是十分敏感的,他们不交流是因为交流没有意义。述遗之所以要这样判断是往日的经验给她的影响。看见那些默默无闻的影子她就联想起梅花和她那近于杜撰的哥哥,想起他们兄妹特殊的、不可理解的生活方式。她所看见的他们,以及他们做的那些事,只不过是种表面现象,到底他们是什么样子,在干些什么,述遗能理解到的,只是鲸鱼浮出海面的一小块背脊,扑朔迷离的现象只会把她弄糊涂。她时常想,自己已经活了六十多年了,怎么会仍然这么无知呢?为什么这种无知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呢?

        她的眼前出现了菜贩子,菜贩子正微笑着朝她的窗口走过来。

        "您好啊,述遗老太婆!今天天气这么好,您不记录下一点什么来吗?"

        他的头从窗口伸进来,一只肮脏的大手撑在窗台上。

        述遗躲开粗汉的目光,思忖着,莫非他也是那些角落里的人影之一?她同他的买卖关系有十几年了,这种无意中形成的关系恐怕并不真的是完全无意吧,自己怎么从来没发现这一点?抑或是这个人通过同自己的这种关系慢慢变成了那种人?如果那种演化存在的话,述遗连想一想都头晕。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居然可以用多年潜移默化的影响将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影子?她费力地站起身来,挺直了枯瘦的身体,她很想做出严厉的表情,可做出的却是一个讨好的笑容。

        菜贩子还撑在窗台上不走。他那高大的身体遮掉了半边窗户。

        "您的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啊,这有点让人扫兴呢。有好多年了吧,您天天来买我的菜,我有时和您开个小小的玩笑,可从来没有看透过您。每次您一走,我就寂寞难熬,跑到河边去哭泣。还有的时候,我用河边的鹅卵石砸自己的脑袋,砸得脑袋鲜血直流。您仔细看看!"他低下自己的头,那头垂到了桌面上。

        述遗看见他后脑勺上有很多鸡蛋大小的凸起的肉瘤。

        "您用不着把这些全讲出来,"述遗轻轻地说,"才十几年功夫,来日方长……"她糊里糊涂地说不下去了。

        菜贩却抬起头仔细地看了看她,似乎在动着脑筋。

        "你这个老太婆,怪物,心里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低声吼了一句。

        述遗吓得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到了床上,全身如同筛糠似的抖。这时菜贩子就笑起来,转过身走掉了。述遗看着他宽阔的背影消失在豆腐坊那边,冷汗淋淋,一再地自言自语道:"他就是那种人,他就是那种人,真的!"她重新坐回桌边,将那记录本打开,关上,又打开,又关上,弄出"啪啪"的声音。

        她将笔记本摊在桌上,走到外面去看天。她怀疑头上这一小片被切割的天空能否反映出整个地区的天气。前不久连续下了一个星期的暴雨,刚从不远的城郊走亲戚回来的彭姨却告诉她,亲戚家种的菜因干旱而减产,那里一滴雨都没下。述遗拿不准是彭姨撒谎还是老天爷捉弄她。她的脚步还是很轻快,她走到街口,再一次看了看那紧紧关闭的黑色大门,记起里头的参天大树。从外面是看不见那些树的,一排办公楼似的建筑挡住了视线。述遗还从未听人讲起过里面有一个庭院,有一回她和一位老邻居聊起这事,邻居摇着头说她肯定是弄错了,还说这闹市中的街上,怎么可能有那么幽深的庭院。那里头他去过不止一次,只有一些旧房子,全都空着,连树的影子都没见到,更不要说参天大树了。接着他又觉得奇怪,说述遗已经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说话像小孩子一样。往回走时,她又踮起脚看了一回,看完后正要迈步,却撞了一个人,那人恶狠狠地骂着"死老婆子,"慢慢地往地上倒去。述遗定睛一看,是里头的仆役,他之所以倒在地上是因为喝醉了。述遗朝他弯下腰去问道:

        "胖老太婆还住在里头吗?"

        "狗屎,她早化成灰了,你这人真不识时务。"他朝她翻白眼。

        述遗听得害怕起来,就绕过他往家里赶,走了一气回过头看身后,竟发现那老头子摇摇晃晃地跟着她。述遗就停下等他走到面前来。

        "您有什么话吗?"她问。

        "你逃不脱的,你怎么逃得脱呢?网已经撒好了呀。"

        他说了这一句之后就摇摇晃晃地走了开去。

        当天夜里述遗在入睡前突然发现了那只黑蝴蝶,蝴蝶有小碗那么大,紧紧地巴在蚊帐顶上一动不动,翅膀闪出阴险的蓝光。述遗喘着气爬下床,手忙脚乱地将帐子塞好,把蝴蝶关在帐子里,还用好几只夹子将开口处夹紧,以免它飞出来。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才心有余悸地躺到躺椅上头去。半夜里她还开灯察看了好几次,每次都看见它还停在原来的地方。

        彭姨一清早就来了,嗔怪地骂了几句"神经病"之后就去松开那些夹子,述遗的心跳到了喉咙里。蚊帐撩起了,里面什么都没有。

        "幻觉真可怕啊!"述遗万分沮丧地咕噜了一句。

        她披头散发,夜间不舒服的睡姿弄得她如同病了一场似的,一身痛得不行。她对着镜子梳头时,彭姨站在她的身后沉思。

        "发生在庭院里的那些事,那些个黑蝴蝶,难道只是我星期三午睡时幻想出来的场景?那青年到底怎样了啊。"

        "什么可能性都有吧。"彭姨安慰她说。

        "为什么周围的人和事这些日子全变样了呢?"

        "是大自然的规律嘛!"彭姨笑起来。"你怎么变得这么爱抱怨了呀。"

        述遗还是想辨别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她无法做到像彭姨那样坦然。她有点后悔这些日子没有闯进那张铁门里头去探个究竟,她把这归咎于自己一贯的惰性,她这个人,什么事都一拖再拖的。现在已经迟了,那张门好久都不再打开了。她也不愿问彭姨,她估计得出彭姨的回答,至少从她的脸上,丝毫也看不出关于星期三那件事的迹象。要是追溯下去,杏花村旅店的事也不可靠了吧。她已经活了六十多年,其间每一个阶段都留下了鲜明的记忆,都可以用一些词去形容,那都是些可靠的记忆吧。什么又是不可靠的记忆呢?这一年来,怪事不断出,记忆也开始混淆了。述遗想到,很有可能自己是患了那种常见的老年病了,一种迷幻症。确实,凡是她自认为经历过的这些奇遇,根本没有人和她深入讨论过,似乎是,周围的人都是那种不言自明的样子,而她也就进一步受蒙蔽,以为别人也同自己看法一致。会不会别人都是在敷衍自己呢?彭姨也是不能相信的,述遗什么时候搞清过她的真实想法?有好多次,述遗尝试这样一些假设:假设一开始门口的那位青年就是她的幻觉,又假设后来同彭姨一道去庭院里的事只是她的一个梦。后面的事却又同前面的假设相矛盾了,因为就在她家里,坐在这张桌子旁,她和彭姨多次谈论起那个庭院,那位躺在密室里的青年。而且在谈论时,根本不是她提醒彭姨,而是彭姨提醒她有关的种种细节。她们已经在那种忧伤的回忆里打发了多少时光啊,那种共同的回忆当然不是彭姨对她的迁就。

        整整一天,述遗被对自己的怀疑弄得疲惫不堪。她很早就上床睡了,帐子的前襟用很多夹子紧紧夹住。一觉醒来看看身边的闹钟,才凌晨两点。这时她心里涌出一种预感。果然,在她的脚边靠床头的地方,褥子下面,有种可疑的响声,述遗大叫一声赤脚跳到床下,蚊帐都差点被她扯破了。黑蝴蝶在帐子里"沙沙"地飞,有好一会述遗恐怖地坐在地上不能动。后来她找到鞋,趿上鞋逃到门外,反手将门关紧了。她颤抖着去敲彭姨的门,彭姨泡肿着两眼出来同她走。到了她家,彭姨上前一把扯开蚊帐,那家伙呼地一下就飞出了门,消失在明亮的夜空里。那天夜里的月亮发出玫瑰色的光芒,令人遐想联翩。彭姨走了之后,述遗仔细检查褥子和被单,担心蝴蝶在里面产了卵,她将蚊帐也拆了下来。戴上老花镜仔细地看,就这样一直折腾到天亮,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出现那种恐怖的景象。早上八点彭姨又来了,这时述遗正歪在躺椅上做梦,她的梦里有一盆炭火--因为太阳这时照在她脸上。彭姨看着述遗潦倒的模样不住地摇头,帮她收拾好床铺,挂好蚊帐。述遗在旁边很过意不去地看她忙乎。

        蝴蝶的到来再一次证明了那个星期三发生在庭院里的一切,述遗浑身爽快,觉得自己正在走出迷幻症的纠缠。这种感觉维持了几分钟,彭姨那知情者的笑容又让她惶恐起来。彭姨什么都没说,但述遗从她脸上读出了这样的内容,那就是蝴蝶的事不是偶然的。述遗在一闪念之间甚至想过,蝴蝶也许是彭姨放到她房里来的吧。刚刚证实了的事又变得模模糊糊了。

        "今天要洗被单和褥子。"述遗说。

        "唔,真是好太阳天啊,这样的天气难道不值得记录下来吗?"

        那天傍晚,做完了所有的家务之后,述遗在笔记本上撕下了一页画有图案的记录,她为自己的这种方式感到欣喜。她想,每撕掉一页图案,心里的那本笔记本就增加一页空白。睡在被太阳晒得蓬蓬松松的褥子上,昨夜的恐惧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就一只蝴蝶吗?她怎能断定那就是一只有毒的蝴蝶呢?她和它同床而眠,什么事都没生。即使是得了迷幻症,如果不去努力分辨,也并没有什么害处啊,也许那是一种对她这样的老太婆有强大吸引力的幻境,将她的余生在那种幻境里发挥,虽违反常情,却也不能说是很坏的选择。述遗此刻竭力要将那次出走到城郊过程中的细节想出来。当时她坐在公共汽车上,旁边坐了一个农民,是那种长年在田间劳作的古板的老农民,穿着廉价汗衫,目光昏暗,老农曾站起身,推开车窗,挥着一只手向外面什么人招呼,他的这个动作还重复了好几次。按理说车在开着,窗外不可能有他招呼的对象,他在干什么呢?也许他在向某个地方发信号?凡是述遗想起来的细节,都生动得令人起疑,她不能确定这种事到底发生过没有。下车的时候有个男孩撞了她一下,她没站稳,差点扑倒在车门外面,手里的提包也掉在地上。那男孩还大声地骂她。述遗看着墙壁,回忆着自己当时手忙脚乱的窘态,仍然止不住要脸红害臊。她现在才记起车上至少还有半数人没下车。既然车子已经抛锚了,为什么那些人坐着不动呢?会不会是驾驶员用诡计将她骗下车的呢?她倒记得她在走向旅社的途中的确有辆公共汽车从她面前开过去了。很可能就是她乘的那辆车吧。她又使劲回忆驾驶员的模样,记起他总是戴一顶小草帽不脱,也不转过脸来,所以述遗自始至终没有看见他那张脸。一想到他也有可能和杏花村旅店有瓜葛,述遗就打了个寒噤。如果这样的话,那天傍晚她的出走就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有某种她意识不到的诱惑存在着了。确实有些东西是永远意识不到的,那些个东西,人身在其中,却又同它们相隔万里。如果推理下去,自己也应该是早就同杏花村旅店这种阴暗的处所有瓜葛了,梅花的哥哥大概不会无缘无故地站在她窗前的吧。还有彭姨,彭姨的妹妹,菜贩子……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在在自己周围形成这样一张网的呢?还是自己本来就在网中浑然不觉?就说街对面的那位豆腐师傅吧,在她生病的日子里一日不下三次到她窗口来探视,有一次还在她桌上放了一碗豆腐脑,里面还加了糖呢。这么多年了,述遗一直独来独往,高傲自负,没想到真实情形同她的自我感觉正好相反。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这张具有迷幻色彩的网是她自己在多年里不知不觉织成的,她根本不是独来独往,而是一直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动,她的自由不过是这些人的默许。好多年以前,她从生活的混乱之中挣脱出来,顺理成章地在这个地方安顿下来,就开始来设想死亡的程序了。有一天。她将邻居们逐个地分析了一遍,觉得还是只有彭姨能成为她最后的搭档,这当然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她一定要死在她后面,不知为什么,述遗一直坚信这一点。每次她设想临终的情形,总是有这个令她讨厌的彭姨在她旁边。那时她力图把自己的生活看得非常单纯,除了彭姨是可以容忍的之外,她排斥所有的人,认为一律与自己无关。但是为什么一定要有彭姨在旁边呢?骨子里头她还是多么害怕孤孤单单一个人啊。开始的时候她以为是一条狭窄的小道通往终点,没想到走着走着情况就复杂起来,常有迷路的绝望感袭来。就说做记录的事吧,同初衷也相距甚远。原来以为按部就班,终将与奇妙无比的大自然合为一体,搞到现在才发现大自然对自己完全是拒斥的,自己无论怎样努力,也只是徘徊在它的外面。前几天她半夜起来,在笔记本上画下一个齿轮状的东西,心里很是激动了一阵,可是临睡前出现在回忆里的美丽的金丝又搅得她心灰意冷了,那些金灿灿的毛是如此的炫目。有好长时间了,想像中的天空不再浮动着那些明丽的云堆,空空荡荡的让人心慌。那株柠檬树倒的确出现过一次,不,是并排的两株,不过是两株枯树,光秃秃的,无精打采地伫立在贫瘠的土地上,一副可怜相。她又想搜索梅花哥哥所在的那个庭院,她一次又一次地失败,那地方在记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惨淡的天空底下只有那些尖细的人形在忙来忙去的,令人想起群居的类人猿。在街上,一辆停下的拖拉机的马达响个不停,柴油燃烧的臭味不断传来。看来另一种样式的记录也快坚持不下去了,画齿轮的那回就是一个信号,当然她还要顽抗一阵,她这一生都在搞这种顽抗的伎俩。

        由于无所适从,她又去了老地方。黑门紧闭,门上的锁已经生锈了。仔细倾听,里面远远地竟传来打桩机的声音。述遗闭了一会儿眼,设想这个幽深的庭院变成基建工地的情形,身上一阵阵发麻。刚一睁眼就看见梅花的哥哥孤零零地靠在围墙上,丑陋的指头轻轻地抠着墙壁上的石灰,白粉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衣袖上头。

        "我恨……"他嚅动着发黑的嘴唇说。

        "你没地方可呆了么?"述遗满怀同情地问他。

        "工地上多的是空房,您啊,不懂得游荡的乐趣。到了夜间,各种类型的人全钻出来了,游戏场似的。当然谁都不会贸然发出声音,这种默默的追逐令人心醉!"

        述遗不敢同他那玻璃球似的眼珠对视,她皱起眉头看着马路上的车辆。她觉得这个青年的外貌已经大大地改变了,他的躯体已经完全破败了,如同废弃的老房子,他的声音也很怪,发出嗡嗡的共鸣声,好像他的胸腔里是空的一样。现在他朝她面前走了几步,生气似的说:

        "去过杏花村了吧,那种地方是专门为老年人圆梦的,您怎能随便忘记。"

        述遗掉头便走,走了好远才回过头去张望,看见青年张开四肢贴在墙上。那种样子给她一种很悲怆的印象。就在昨天,彭姨还向她许愿,要同她再次去庭院里旧事重温呢。她当然不会不了解那里发生的变化,她是了解了变化才来向述遗提议的吧。看来往日的那一幕是真的成为她俩的梦境了,在现实中恐怕是连痕迹都消失了。眼前这个像蜘蛛一样贴在墙上的青年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在某日的一个下午,他是否曾经躺在那幽深的庭院尽头的一间密室里呢?对于黑门里头的变化感到悲哀的只是述遗一个人,彭姨和青年都没有这种感觉,青年还谈到某种乐趣呢!述遗在一刹那间明白了,大自然里有着另外一种不同的气候和风景,同她本人看到的表面现象完全不一样,那种风景是属于另外一种人的,而她,只能在圈子外隐隐约约地感到。黑更半夜空房子里的追逐,蒙上双眼的危险游戏,这一切如果真的发生,会是怎样的情形呢?黑色的大门开了,从里面驶出几辆运渣土的大卡车,定睛一看,巴在墙上的青年已经不见了。一阵风刮来,卡车上扬起的灰尘扑到述遗的脸上,弄得她老泪纵横,连忙掏出手绢擦了又擦的。她安慰自己说:人是走不进自己的梦境的。

        冬天快来时,几栋高楼的框架在街尾耸立起来,那张大黑门已经拆除了。运材料的车子来来往往,街上到处洒着黄土,风一刮,行人的眼都睁不开。述遗不死心,她夜里好多次去那楼房的框架里察看,她沿着没有扶手的水泥阶梯上去,转了一个弯又一个弯,那些阶梯无穷无尽,每次她爬到半路就爬不动了,于是朝右拐向一个平台。冷冷的月光照着她,她时常被自己的影子吓着了。在寂静中她不止一次地想过,也许梅花和她哥哥正在这些平台上追逐吧,这些青年该是多么的胆大又狂妄啊。下去时她胆战心惊,如果在这种地方滚下去,会给她一种将要落于无底深渊的感觉。她听着自己那犹豫的脚步声,分明感到一个黑影正向她靠近,感到那最为不可知的一刻在下一层的转弯处等着她。走累了坐在阶梯上休息的时候。述遗又想起她所不理解的那些人们,那些人们是从来就住在这个城里的。她恍然大悟,原来城本身就相当于深海的海底,人往往被它表面的喧哗所欺骗,不懂得它那沉默的本质。那个沉默的世界是同述遗的世界并存的,二者平行发展到今天。在她的以前的生活中,也曾几度遇见过自己不能理解的人和事。很可能那就是平行线出现了交叉,短暂的撞击过后,二者重又回到原来的轨道。这一年来情况是大变了,隐藏的世界浮到了表面,把一切全打乱了,混淆了。这到底是老年人的迷幻症还是她本人生理上的自然变化,抑或是大自然施的诡计?述遗被纷乱的思绪烦扰着的时候,就看见她上面那阶梯在浮动,还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最高的平台上会是什么景象呢?她之所以上不到那个处所,一方面是体力不支,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害怕。因为有一天夜里,的确从那高处传来过一种奇怪的声音,当时她以为那不可知的一刻快到了,可后来什么也没发生,那短促的叫声再也没响起过,也许那是一种夜鸟。述遗夜间的活动也并非毫无收获,她在某一层的平台上捡到一个玉石镇纸,形状是一条盘着的蛇,这东西在夜里熠熠闪光,一下子就被她看见了。她揣着它下楼梯时就仿佛怀里揣着一块炭似的。她将镇纸放在家中桌上,它的光芒一下就消失了,只不过是一块粗糙暗淡的玉石罢了,算不算得上玉石还是个问题。到了夜里述遗关了灯,将镇纸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它还是不发光。后来她终于回忆起来,这块镇纸是她在梅花哥哥的窗台上看到过的,当时她还好奇地将它拿起来看了几看,彭姨也注意到了镇纸的奇特造型。早几天彭姨来的时候,述遗将镇纸伸到她鼻子跟前,彭姨夸张地嗅了几下,说"闻到了墓穴里的怪味",但她不承认曾见过这件物品。捡到镇纸后,述遗更加注意那些夜间发光的东西,她幻想自己的眼睛已变成了猫眼,锐利无比。果真,她后来又捡到了胖女人捕蝴蝶的网子,那东西在阶梯上磷光闪闪。彭姨讥笑她说,像她这样检下去,会把整个世界都搬到家中来。述遗听出她说"整个世界"这几个字的时候故意发音含糊。后来就再也没捡到过夜里能发光的东西了,不论她把眼睛睁得多么大也是枉然。

        从梯子上下来,她就看见那些工人正在灯光下搅拌水泥和卵石。灯光昏暗,照出一个黄的光晕,那些人在轰响着的搅拌机边上挥动着铁铲,一个个面目凶恶。由于害怕,述遗就小跑起来。他们还是发现了她,关了搅拌机,大声斥责她。她只好停下脚步,像犯了错误的小孩一样走拢去。黑瘦的、矮小的汉子嘶哑着喉咙对她说:

        "你不要来这里转悠,这里总出事,差不多每天早上平台上都有一具尸体。他们都是想沿着楼梯爬到顶上去,哪里爬得到呢?下场可想而知。那些个尸体,我们将他们全放进了搅拌机。"

        述遗听完这些警告,昏头昏脑地走,忽然触到一面墙,原来自己走到了另一栋未完工的楼底下,这栋楼前也有人在搅拌水泥。她连忙躲到墙的阴影里,悄悄地绕过那些人。但是她绕过这栋楼房之后迷路了。抬头一看,到处都是未完工的楼房,每一栋楼前都有搅拌机,她没想到工地会有这样大,这么多房子。回想自己上一次和彭姨来这里的情景,这个院子并不见得有多大。再说自己在这里住了几十年,难道连这个地区的范围都搞不清?惟一的解释只能是,在她不知晓的情况下,工地正在往西边不断扩张,西边原来是一片农田。但是在这样的黑夜里,她又怎能分得出东南西北呢?述遗的双脚都走累了,没有办法,只好从一栋房的楼梯口上去,上到二楼的平台,靠着一面墙坐下来。对这件荒唐的事她只好在心里苦笑。她,一个老太婆,活得不耐烦了夜间出来猎奇,现在又人老眼花找不到回去的路,只好在平台上等人来谋杀,然后让自己这把老骨头进搅拌机。这样想着时,又感觉到一个黑影沿梯子上来,走进平台了,也许就蹲在她对面的门口,那地方黑糊糊一片。不知过了多久,她竟靠着墙睡着了。在睡梦中恐惧并没消除,看见一只豹张大嘴咬住她的脚,但始终咬不下去。她脑子里出现这样的念头:既然这动物总不松口,自己干脆继续睡吧。就这样时醒时睡的,居然熬到了天亮,只是背痛得像被人打断了似的,想要站起,却扑到了地上,扑下去的一刹那看见前方有个死人,那家伙也扑在地上形成一个"大"宇。述遗想,他一定是昨夜的那个黑影,他是被人追杀的吧,这恐怕就是梅花哥哥所说的"游戏"。她在地上躺了一会才努力站起,因为不放心,她又用脚踢了那尸体几下,不见动静,这才慢慢下楼。这时她心里的恐惧已消失了。下了楼梯就看见街道。

        "没想到会在那种地方睡一夜,我真是越老越荒唐,我不知道要怎样解释这件事。我是不是应该谴责自己的所作所为呢?"

        "你已经谴责了自己。"彭姨看着她说,"你一点都不脆弱,可以说越老越硬吧。"

        "昨天夜里我什么都没捡到,那种地方太恶心了。"

        述遗一边说着"恶心",一边看见自己脑海里波光闪烁,她吃惊地住了嘴。这时彭姨还在看她,看得她很不自在。忽然彭姨努了努嘴,让她看窗口,述遗一抬头。看见豆腐店老板在马路对面向她招手。述遗大声问他有什么事,他就跑过来同他讲话。

        "两位老太婆站在一起交谈的样子实在是令人感动啊!"他扶着窗台赞叹道。

        他是一个白胖的中年人,两只眼睛有点像猪眼。

        "我见过您的儿子了,他在豆腐作坊里晕倒过去,是饿晕的,我让他吃了两块生豆腐。您的儿子真坚强。"

        "他不是我儿子,你不要乱说。"述遗生气地说。

        "那也是一样。他总站在您房子前面看您,我想那还能是谁呢?说来也怪,有一回他拿了一个玉石的镇纸来要同我交换豆腐,那东西来历不明,我怎么能够要他的。我白白给了他豆腐,他反倒对我做出鄙夷的样子,人心真是难猜透啊。"

        听到这里,述遗实在是受不了彭姨的盯视了,就沉着脸,问豆腐店老板到底有什么事。这一问就将他问住了。

        "我找您有什么事?当然什么事都没有。原来您根本不关心您儿子,我还以为我在为您搜集他的信息呢,我彻底弄错了。"

        他沮丧地掉头走开了。

        玉石镇纸放在述遗的桌子上,幸亏刚才那汉子没看见。是不是他也参加了设圈套的勾当呢?世上真有这么凑巧的事吗?这个人并不像梅花的哥哥一样在城里游来游去的,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粗人,几十年如一日地在她家对面做豆腐,述遗从未料到他也会讲出这种话来,而且同梅花的哥哥早有过交往了,真吓人。

        "你不是告诉过我那青年已经去世了吗?"述遗终于直视彭姨问道。

        "我同你说的根本不是一个人。你说的是站在你窗前的那个人,那个人我从来没见过,你把他同我们去看望的生病的青年混为一谈。然后呢,你又从工地上捡回一些东西,说它们同那次访问有关,这都是你单方面的想法。"

        述遗越来越踌躇,不知道要怎样来描述天气的变化了。她在大自然的面孔上看出了虚假的表情。冷漠而疏远的表情。这时她才醒悟,觉得自己从前那种种陶醉实在没有什么道理。有时她思忖良久,在笔记本上画下一连串的三角形,如一队士兵在向某地前进。她一边画一边想,这些三角形就是雨,被大地吸收的雨滴流向地心,流向那黑暗无比的、阴谋聚集的场所。而大雨过后的晴天舒展着面孔,好像若无其事。真的,人对大自然到底了解多少啊。她摸了摸自己皱巴巴的脸颊,想起自己为此事徒然耗费掉的那些年华。当她和彭姨都还年轻时,常为出门要不要带伞争得面红耳赤。尽管每次到头来都证明她的直觉是对的,彭姨却并不欣赏她的直觉,时常嘲笑地称她为"预言家",弄得她心里闷了一腔怒火。彭姨还从不认错,如果事实证明她错了,她仍要强词夺理,反过来告诫述遗,要她不要被表面现象迷惑,不要把心思全放到揣测大自然的意图上去了。回想起来,自己后来买笔记本记录天气情况,初衷正是要同彭姨对着干啊。几十年来,她一直极不理解彭姨的顽固的思维方式,总在暗地里尝试要击垮她,至少也要做到不让她来干扰自己,这样努力的结果却是自己终于全盘崩溃,被她牵着鼻子跑了。同她共事多年的彭姨,是通过什么途径掌握了大自然的真谛的呢?她并不属于那种影子一类的人,她身上世俗的气息比自己还浓,但她却比自己更能理解某些反常的事物。在邻居们眼里,她是个叫叫嚷嚷的老太婆,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揭别人的丑,目光短浅,思想缺乏逻辑。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促使述遗进入了她目前身处的迷幻世界。也许她茫然度过的那些年华就同一股雨水一样,始终在往那不可知的黑暗深处渗透吧。那是怎样的漫长而蒙昧的过程啊。现在她是更加谦卑了。因为不知道要如何评估自己,她就开始看周围人的脸色,谨小慎微地询问一些边缘性的话题。比如去买菜的时候就问菜贩子,干这一行是出于兴趣呢还是为生活所迫?有没有产生过改行的念头?从豆腐坊旁边经过时她还假装关心地从水里捞起豆腐左看右看,并厚颜无耻地问老板:卖不完的豆腐如何处理?当然她从未得到过回答,对方只是望着她,期待着,看她还有什么话要说。对她来说,这种态度比奚落还要糟糕,她只好讪讪地走开,什么也没捞着。彭姨的态度和他们有点不一样,彭姨对发生在述遗身上的变化似乎是持肯定态度的,可是她又完全否定她的判断力,将她看作患了病的老人。于是述遗的情绪也随她的态度忽上忽下的。

        有一天她坐车去市中心理发,居然在车上看见了那位老农民,一瞬间她又不能确定自己从前到底是不是真的见过他了,也许他只是同自己虚构出来的形象正好符合吧。她走过去站到他的旁边,老农看了看她,那目光有点轻视,有点不以为然,本来打算开口的述遗咽回了她的话,究竟是否见过他的疑问也就得不到答案了。过了一会儿,那老农竟然离开座位,站到车厢另一头去了。从理发店回来的述遗一路上都好像在梦游,后来走过了自己的家门都不知道。那天晚上回忆就同洪水一样汹涌,五花八门的片断令她目不暇接,她甚至记起了两岁时母亲系在她脚上的一个铃铛,也记起了母亲当时的样子。那模样似乎不太好看,还有点粗俗。她的想像驰骋着,中了魔一样,愿意想什么就可以想出什么。她甚至想起了一种奇异的豌豆,是她四岁时在坡上摘到的,豆荚里的豆子有三种颜色,红、蓝、绿。她剥开那些豆荚时,有一条蝮蛇在她眼前的空中游动,天上黑云重重。她突然觉得要下雨,扔了豆荚就往家里跑,雨还是在半途下来了,将她从头到脚淋了个通透。三色豌豆的事似乎从未留在她的记忆里,现在却想起来了。"述遗,述遗,你将来的路怎么走啊。"年轻时彭姨总做出发愁的样子乱说一气。述遗自己有时也发愁,总的说来还是蒙着头往前闯。很难说出彭姨对她预见事物的能力是厌恶还是欣赏。争吵了几十年之后,这种能力让她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蛛丝马迹,这一点肯定要归功于彭姨的坚持不懈。为什么接近了大自然的本质,大自然反而对她疏远了呢?也许那另一个世界并不是隐藏的世界,而是一切,是全部?在黑乎乎的、荒凉的夜里,玉石镇纸是真的发过那种光呀,不然人老眼花的她又怎么会捡得到那玩意儿?

        豆腐坊的女人们坐成一排,注意地打量着述遗。

        "现在除了那种人以外,很少碰到在外面乱走的人了。一般人在外走都有目的。"她们这样说道,都显出不赞成述遗的样子。

        述遗惭愧地用手巾包了豆腐准备回家,却被她们拦住,一定要她参观一下她们住的地方,她们说这样会使她这种老太婆大开眼界。她们簇拥着她往前走,在潮湿黑暗的小巷子里转了好几个弯,然后沿一条短短的地下通道进了一间黑屋子,过了一会儿灯才打开。述遗看见这根本不是一间房,而是那个过道的延续,有一张铁床放在墙边,上面躺了一个男人。过道的前方像电影镜头似的出现了模模糊糊的山峦的轮廓,那是夜幕下的山,单调而虚幻。述遗往前方的山峦的方向走了几步,这时她发现豆腐坊的女人全都悄悄离开了。山似乎就在眼前,而且从前看到过的那些形状像子弹头的人影又出现了,排成队,往山里走,一共大约有十几个人。

        "看什么呢?"床上的男人忽然讲话了,"那些个人,您看着离得很近,其实离得很远,您怎么走也是到不了他们身边的。"

        他坐了起来,一副发呆的、若有所思的模样,述遗的记忆复活了,她曾经在郊外的烧饼铺里见过这个人一面,当时他就坐在自己对面啃烧饼,脚边还放了一篮子新鲜鱼。不过他脚边的一篮子鱼是现在才想起来的,那个时候她似乎没看到。

        "到不了他们身边。"他重复说,"我天天都在这里看,我们看见的是夜景,而现在外面却是白天,时间差异太大了。上面那些个女人也对这种事有兴趣,但是她们每天来看一看就走了,只有我一个人是每天留守在这里。您瞧,那些人上山了。他们是一个小社会,您一定是偶然撞上了他们吧?您不要着急,相遇的机会还多的是。有一天,他们当中的一个走到了我面前,这是一个白胡子老汉,比一般人都要矮小,长着土色的皮肤,脸上五官很不对称,如同一团泥巴上随便挖了几个洞。他那双乌黑的手大得出奇,手掌上满是裂口,裂口内凝着暗红的血,像是被用小刀割出来的一样,十分触目。也许他是用这双手在山上的土里寻找植物的块根来充饥吧。"

        "您没有试图去加入他们的社会吗?"述遗问,完全被他的话吸引住了。

        "啊,我根本走不到他们面前去,他们行踪无定,我和他们之间又隔着时间。有一回我在山里爬了两天两夜!有时他们也去村里,情形也是一样,不但追不上,就是追上了也是认不出。他们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您就会认错了人。他们虽属于另外一个社会,但身上并没有标记。"

        "我也碰到过一些人。不,确切地说,不是碰到,而是我逐渐从一个一个周围人身上认出了我不熟悉的那种特征。您刚才说他们属于另一个社会,我也一直这样想。可是我又想,为什么所有的人全显出了那种特征呢?那另一个社会会不会就是我所生活的这个社会呢?啊,我真是混乱极了。"

        述遗同那人告别,回到豆腐坊,看见那些女人正在忙忙碌碌,谁也没注意到她。她从柜台上拿了自己的豆腐就走。走到门口又看见老板从外面进来,老板礼节性地同她招呼,一点都看不出什么异样。一个念头在述遗脑海里一闪:也许他们就是山那边那个社会里的人?他们会不会装出忙碌的样子,一转背就钻到那个地下过道,然后就加入那一伙去了呢?难道真有那么些住在山里的原始人吗?刚才的这一场转换搞得她有点头重脚轻,她赶紧回到家在躺椅上躺下了。

        "豆腐坊旁边有个黑暗的通道,那里的风景美不胜收。"述遗痛苦地在彭姨面前回忆着当天的遭遇。

        "啊,不要经常往那种地方去,那是个鬼门关,除了那个痴心妄想的男人,谁会坚守在那种地方?"

        "你认识他?"

        "好多年以前,他是我丈夫。一个丧失了生活能力的人。"

        两个老女人神经质地对视着,目光里慢慢显出些苍凉的味道。过了一会儿,彭姨突然笑了起来,拍着述遗的肩大声说:

        "那些弯弯角角的地方,你都已经钻遍了嘛,你的好奇心真不小哇!怎么会越老还越不肯罢休,快入土的人了。"

        述遗的肩胛骨被她的胖手拍得很痛,不由得怜惜起自己这把老骨头来。她想,彭姨真是个大冤家,连自己的丈夫都离她而去,这种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呀。不过她并不了解实情,这对夫妇说不定时常暗中见面,就像一个秘密组织成员似的进行那种地下联络。

        夜幕就要降临,豆腐坊那边变得静悄悄的,那中年女人正低着头往外走。述遗的心颤抖了一下,回过头去问彭姨说:

        "她们是怎样知道那种秘密的呢?"

        "那根本就不是秘密,谁都想要往那种地方跑,人的天性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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