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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阿娥

        我们在院子里跳绳,两个人甩绳,五个人跳。我们刚开始跳不久,阿娥就跌倒了。她慢慢地倒下去,脸色发青。孩子们无比惊慌地围成一圈,有人叫来了阿娥的父亲。那父亲是这里的箍桶匠,有一张饱经沧桑的老脸,腰部像被打断了似的弯成九十度,看上去不像阿娥的父亲,倒像她爷爷。他走到阿娥跟前,搂起她的上身就往家里走,而阿娥的下半身就在地上拖。看来这位父亲已经熟悉了女儿的发作,一点都不感到奇怪。有知情的女孩告诉我说,阿娥真可怜,生下来就有这个毛病。远远望去,阿娥像一具尸体,那位残疾的父亲一摇一摆地拖着她走。

        整个春天我们玩疯了。家长们天黑时站在屋前的台阶上喊我们当中某个人的名字,跳起脚来破口大骂,那个人就如老鼠一样悄悄溜回去吃饭。天天如此。也有挨打的,被打的孩子拼出吃奶的力气惨叫,家长听得烦,只好暂时放开他们。但我好久没再见到阿娥,她父亲那老鸭似的身影倒是常出现。

        男孩小正问我愿不愿去看阿娥,我怦然心动,尾随他在一栋又一栋的老屋之间穿梭。我们最后停留在一栋破旧的木屋前面,小正让我骑在他肩上,凑到高高的窗前往里看。我看见房间正中有一只玻璃柜,阿娥就睡在柜子里,她没睡着,不时动一动,打一个哈欠。我还要看个仔细,小正就不耐烦了,叫我下来。

        "她怎么会睡在那种地方?"我惶惑地问。

        "她有病,那是隔离室。"小正得意洋洋地介绍,"不是怕她传染给别人,是她自己需要隔离,不然啊,活不过明天。"

        "那她还跳绳?"

        "短时间出来活动一下是可以的,我看那对她没什么坏处。"

        他一本正经地伸出手掌,我给了他两块钱。

        我还想从门缝里偷看,远远地那只老鸭过来了。

        "快跑!"小正猛地扯了我一把。

        我们两人一齐飞跑,穿过那些老屋,又到了院子里,我们在途中还撞翻了一家人晒在天井里的干木耳,撒了一地。

        一想到玻璃柜里头的女孩,我就心跳脸发红,恨不得马上把这个发现向一个人吐露。

        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了。我邀了细碎去山里挖蕨根,我们避开那些个男孩,钻进阴暗的壕沟。在收获了一些肥大的蕨根之后,我压低喉咙向细碎吐露了这个秘密,我还添油加醋,将阿娥形容成一条蟒蛇,夜里游出去吞吃小鸡。细碎立刻就尖叫起来,跳着爬出阴暗的壕沟,将采集的蕨根撒了一地,抱着头痛哭。我跟在后面慌慌张张地向她道歉,我不明白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她,让她这样感情冲动。可是只要我一张口,她就更厉害地尖叫起来。我心灰意懒,扔了那些蕨根怏怏地往家中走。还没到家,细碎的妈妈就追了上来,狠狠地指责我,说我"欺负女孩子"。我想张口辩白,她又横蛮地打断我,威胁说:

        "有些事,不可以乱说的,管好自己的舌头吧。"

        平白无故地被人抢白一顿,我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深渊,这个深渊是一个没有底的谜。我想去找小正问一问,小正也躲着我,远远看见我就一溜烟跑得不知去向了。

        傍晚的时候,大人们骂人骂得特别凶,很多人都在指桑骂槐。他们骂自己家的小孩和一个贼搅在一起,还说要打断他们的腿子。我不敢听,又不得不听,我觉得自己成了过街的老鼠。所有的孩子全回家了,还有两个女人在骂。妈妈见我躲在门背后倾听,就走过来将我揽在她怀里,她的粗糙的、被劳作弄得变了形的大手抚着我的背,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就像我闯了大祸,不可挽回了似的。

        "什么事也没有,妈妈。"我不服气地说。

        "当然,当然,能有什么事呢?好孩子。"

        她的惶惑不安的目光对着面前的那堵墙,那样子分明是告诉我大难临头了。我突然很恨她,这种感觉是常有的,但这一次,我觉得她和外面的人们是一伙的。我一用力就从她的手臂里挣脱出来,弄得她差点栽倒在地。

        因为所有的孩子都躲着我,我只好自己和自己玩。我在泥地上玩一种攻城的游戏,让两个城堡里的武士相互进攻。我口里喊着"冲呀!杀呀!"的,忙个不亦乐乎。我还让甲城的武士挖了一条运河,通到乙城的地底下,将院子里的那摊污水引过来,让乙城被污水淹没。我聚精会神地干着这一切时,突然看见一只穿着皮鞋的女孩的脚将我的城堡踩塌了,我吃惊地抬起头,看见阿娥叉了腰站在我上头。

        "你这个懦夫!"她傲慢地说道,"谁要你来多嘴啊,你搞得清这些事吗?"

        "阿娥,阿娥,他们都不理我了,你要是再不理我,我该怎么办啊。"

        我差点要哭出来,情急之下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当然,我会理你的。"阿娥突然扑哧一笑。

        她任凭我抓住她的手。而我,就像获得了批准似的,还将我的脸颊往这只冰凉的手上贴。奇怪,我的脸一贴上去她的手心就有了热气,而且越来越热,像发高烧似的,她的两只长得很拢的小眼睛则目光闪乱,我觉得她要发急病了。我连忙将脸颊脱离了她的手掌。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揪住自己的胸口,困难地喘气。

        "阿娥,阿娥,你不会晕倒吧?"我害怕地问她。

        好久好久她才平静下来,指了指身边的大石块,示意我同她并排坐下。她的手又变得冷冰冰的,一脸难看的样子。我看见院子那边的门洞里有几个脑袋晃了一下,很显然是前面街上的孩子,他们看见阿娥和我坐在一处就躲起来了,真是怪事啊。阿娥锐利地瞥了我一眼,说道:

        "我现在见不得人了,都是因为你,你自私自利,不顾后果。"

        "我完全不知道,我蒙在鼓里。啊,我敢发誓,要是我知道,我就把这只手砍掉。"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一定变了色。我希望阿娥说下去,这样就会把个中的缘由说个清清楚楚,一切就会真相大白。我握着她的手等了又等,她却并不开口,像在想其他的什么事。我想,阿娥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她一定觉得我十分荒唐吧。阿娥的沉默是那种很宁静的沉默,她显然不希望我开口,似乎她预先就知道我的疑问太多了,回答起来没个完。终于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说她要走了。我想送送她,她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她走路的样子和她父亲一样,很像鸭子。我猜测她是回到她的玻璃柜里头去,这样一想不由得很害怕,要是她刚才死在我身旁,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情。

        那些天我神魂颠倒,总是想往阿娥家那边跑。门是关着的,我不敢喊门,窗户又太高。我心事重重地在外面徘徊,阿娥的父亲一出现,我就假装在屋檐下玩修城堡的游戏。有一天,阿娥的父亲进屋后,同阿娥在房里高声说话,我在外面全听见了。那父亲问:"外面那野小子是怎么回事?"女儿就回答:"大概是妒忌我吧。"然后还说了些其他的,总之是我难以理解的话。阿娥的声音就像从一个坛子里面发出来的一样,伴随了嗡嗡的回音。

        有一天阿娥终于出来了,病恹恹的。她用蔑视的目光扫了一眼我砌的城堡,懒懒地在椅子上坐下了。

        "太阳多么好啊,阿娥!茶树开花了呢!我们去山上捉小鸟吧。"我想讨好她。

        "我不能晒太阳。"她简短地说。

        "真可惜,真可惜,长年躲在那种柜子里,多么可怕!"

        "你这蠢货,柜子里才有意思呢。我只要一出来就难受,你没看到吗?阳光使我的血变黑,花粉使我的气管粘膜肿胀,最糟糕的是,我在外面无法想事情了。我想出来的那些个事,你永远想不出。你这样的人就只会玩这种古老的游戏,因为人人都玩这种游戏,真是乏味透了。"她一边说一边往房里走。

        我连忙紧紧地跟上去,阿娥似乎也不反对我参观她的家。玻璃柜很精致,同房里简陋粗笨的陈设形成鲜明对照。长方形的体积比一个大人的身材还长一点,前面是一扇推门,四根闪亮的不锈钢柱子上面车出漂亮的螺旋花纹,立在柜子的四角作为支撑。那柱子简直有点豪华气派了。玻璃门的一侧嵌着一根管子,管子连到一台小小的机器上。阿娥说这个机器一开动,玻璃柜里面就可以保持真空状态。"那种情形啊,妙不可言。"我弯下腰去看那台机器,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了咳嗽的声音。阿娥立刻将我往外推,小声说:"快走,快走,你的气味留在房里,父亲要暴跳如雷的。"她猛地一用力,我跌倒在门外台阶下。我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被阿娥的父亲揪住了后面的衣领,他将我用劲往泥地上撞,撞得我前额流出了血,一共撞了十多下他才罢手,我大概后来晕过去了。

        我不记得那一天我是怎样挨到家的,我精神上受到的打击还远远大于头上的伤。妈妈在我床边轻轻地哭着,反反复复地说要为我报仇。

        "您怎样去报仇?"我不耐烦地打断她。

        我从肿起的眼皮下看见她一脸的茫然。

        "是啊,我怎样去报仇呢?"她犹犹豫豫地嘀咕道。

        我躺在家里的那些日子是最最黑暗的日子,一个丧子的老女人在门外通夜通夜地嚎哭,我觉得世界的末日要到了。一天夜里我刚睡着,就有人弄我额上的伤口,那人猛地一下将伤口上的痂揭去,我在钻心的疼痛的袭击之下发出怪叫,随之看见匆匆离去的老女人的驼背。伤口的血流得满脸都是,紧接着母亲举着油灯出现了,她为我折腾了好久才将我安顿好,她不听我的解释,硬说是我自己做噩梦将伤口弄得裂开的。我闭上眼,伤口一跳一跳地痛。我想,那老女人一定是把我当成了她死去的孽子,恐怕她才是寻上门来报仇的。这一次的伤口恶化在我额头上留下了很大的疤。

        阿娥是在第十天到来的,刚好是我战胜了炎症高烧的那一天。女孩的脸白得像纸,一溜就到了床前,口里一迭声地说:"抱歉,抱歉。"她凑着我的耳朵小声问我是否有人在我病中来骚扰。我就说了老女人的事。

        "她是弄错了人吧?"

        "不会吧,我看这事是父亲的主意。"她神情恍惚地说。

        "你睡在玻璃柜里也是你父亲的安排吧?"我怨恨地讥讽她。

        "!不要乱说嘛,现在我们俩已变成一根藤上的瓜了。就因为你闯到我家里去,事情才变成了这样。"

        她这样一说,我的气全消了。我想坐起来同她握握手,可是窗户上有几个脑袋闪了一闪,他们是街上的孩子。接着我又听见那些大人们在指桑骂槐了。我打了一个冷噤,将双手缩回被子里。我看见阿娥如同遭了霜打的菜秧,她身上那件外套像要将她细瘦的肩头压坏似的,她一脸痛苦。

        "我要回去了,这里的空气我受不了。"她声音微弱地说。

        她还没出门我就闭上了眼。那一天余下的时间我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她来干什么呢?是她父亲派她来的吗?我越想越不安。接着我又想到阿娥的处境,又觉得她绝不是她父亲的帮凶,而是被她父亲掌握的工具。我对她的看法总在两极之间摇摆着。

        我在养伤的日子里暗暗地在心里制定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谁都不能告诉,妈妈也不能。伤一好我就跑了出去,我不理睬那些孩子们,独自一个向前跑。奇怪的是这一来,大家都驻足向我张望,就像看呆了一样。我心里又有点得意洋洋,步子迈得更高,好像胯下骑了一匹马。我跑呀跑的,跑到了山脚下,我抱住那棵大松树时才猛然醒悟:我跑过头了。那边街上的孩子们大呼小叫的声音顺风隐约传来,使我陡生一种平和的幻觉。我回转身往阿娥家里跑,在快到她家的那道围墙的前面我停下了,我看见阿娥正好病恹恹地坐在屋前。

        "阿娥--阿娥!"我轻轻地唤她,手里捏着一把汗。

        阿娥的眼睛一亮,立刻站起来小跑步朝我过来了。

        "你怎么竟敢又到这里来,不想活了么?"她低声地、严肃地说。

        "阿娥,我是来邀你的,我们跑吧,翻过这座山,到我舅舅家里去,他会收留我们。我这位舅舅,从不大惊小怪。我们跑吧!"

        阿娥出乎意料地没有表示反对,甚至显出很神往的表情,口里念叨着:"山那边--山那边,好主意,我还从未到过山那边呢!哈,你这小鬼!"她伸出一只手轻轻在我头上拍了一下,重又陷入了幻想。

        "还等什么,跑呀,跑!"

        我牵着阿娥跑了几步,她就甩开我独自飞奔了。原来她根本没病,她跑得同我一样快,甚至还要快,我第一次看见她脸上泛起了红晕,红得像两朵花,汗珠从她鼻尖冒了出来。真是奇迹啊。我们又到了那棵松树底下,这就要准备爬山了。我还是有点儿担心。

        "阿娥,你真的愿意抛开父亲吗?"我问。

        阿娥笑了起来,说我太啰嗦,还说父亲是抛不开的,一个人怎么能没有父亲呢?"你也抛不开你父亲。"她补充道。

        "那你还跟我走?"

        "我跟你走,是因为这很有意思。你这个小萝卜,我们走吧。"

        我虽然有点沮丧,但毕竟和阿娥在一处了,我把她骗出来了,那个老混蛋不知道要怎样伤心呢。我们开始爬山,阿娥兴致比我还高,不断向我打听舅舅的事,我把我知道的差不多全告诉她了,她还不满足,纠缠一些细节不放。

        简直是一眨眼工夫,我们就翻过了那座小山。风呼呼地吹着树林,青色的屋顶像在林海间浮动的老乌龟。

        我和阿娥都累得躺在木沙发上面喘气。舅舅和舅妈都是特大的块头,像两座房子一样在我们眼前移来移去的。我从下往上盯着他们,忍不住要笑。

        "阿娥到底从老魔王手里逃出来了啊。"舅舅的声音在胸腔里嗡嗡地响起。

        后来我坐起来告诉舅舅,我们要在他家里长住了,因为阿娥再也不能忍受她原先的生活。阿娥根本没有病,是那个老混蛋让她过着非人的生活。至于说到我母亲,她一定会同意的,她自己也常常和我开玩笑,说要把我送到舅舅家去住。我说这些给舅舅听的时候,阿娥就在一旁踢我的脚,说我"瞎说"。

        "阿娥自己是怎样个打算呢?"

        舅妈一边问一边将阿娥一把拢到自己怀里,让她坐在自己肥胖的大腿上,那地方就像一只大沙发。她的这一举动搞得阿娥有点受宠若惊。

        "我没有打算,我没有打算!"阿娥的脸涨得通红。

        舅妈慈爱地抚摸着小姑娘稀稀拉拉的头发,哈哈大笑。接着舅舅也笑,房里就像打雷了一样。我突然有些厌恶,我没想到他们俩变得这么讨厌了。为什么要刨根问底呢?但是阿娥坐在那"沙发"上显然很舒适,她头一歪,竟然睡着了。舅妈就站起来,将她像一只鸡一样夹在腋下往房里走,安顿她睡觉去了。

        吃晚饭时阿娥还没起来,舅妈说她睡得昏昏沉沉的,不忍心叫醒她。我总觉得舅妈的话还有些别的意思,像是在责怪我。我不该把阿娥叫到这里来吗?舅舅则显然很高兴,用巨大的手掌轻轻拍我的肩头,说我"有出息","居然用这种高招来对付那老魔鬼"。说着又叫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详细细告诉他一遍。于是我就从男孩小正带我去阿娥家偷看玻璃柜说起,拖泥带水地说了好久。舅舅听得津津有味,不住地插嘴说:"真高明!""绝妙!"弄得我又莫名其妙又不好意思。那顿饭吃了很久,舅舅将所有的底细全摸得清清楚楚之后就对我宣布:我和阿娥可以住在他们家,爱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当然我就是明天就离开也是可以的,腿长在我自己身上。舅妈则一个劲地嘱咐我:"要担心阿娥的病啊,这样的女孩活不长。"

        那天夜里我和舅舅睡在一间房里,阿娥和舅妈睡在隔壁。舅舅一上床就鼾声如雷,震得床架都吱吱作响。月光很亮,窗外有种可疑的声音在持续地敲打,很像有一个人在窗外要进来。过了好久,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起身去看个究竟。我看到的景象使我大吃一惊,原来是阿娥在用一根木棍敲击窗棂,她披头散发地坐在一棵树的树枝上,那树枝正好伸到我的窗口。

        "你疯了啊,这样会着凉的。"

        "我本来就是病人嘛。"

        "你才没有病呢。"

        "你只看得见表面现象。"

        "我要睡觉了啊。"

        我说着就关了窗户,躺在小小的行军床上一动不动。敲击声不再响了,后来我听见"嗵!"地一响,大约是她从树上跳下来了。朦胧的光线中,对面床上那座山动了起来,舅舅打了个喷嚏,问道:

        "是小妖精在外面闹吧?"

        "是阿娥,她不睡觉,坐在树上玩。"

        "她就是那种人。不要管她,管得太多你的脑袋要炸开。"

        舅舅又打起了鼾。慢慢地,我也在那雷声中入睡了。我睡不好,一次又一次被那些乱叫的雄鸡吵醒,不知舅舅干吗养这么多雄鸡,几乎每隔十几分钟它们就报一次明,也可能是家里来了人,鸡们觉得一切全乱了套。它们的鸣叫在夜半响起简直震耳欲聋,而舅舅全然不知。

        吃早饭时阿娥又没来,舅妈说她"整夜都在外头跑,现在还没回"。舅舅则低头喝了一口羊奶,微笑着补充道:"她就是那种人。"

        我们吃完饭,舅妈要收拾桌子了阿娥才回来。她衣衫不整,样子憔悴得可怕,走路也东倒西歪的。她扑到桌上,抓了一个馒头就狼吞虎咽起来。这时我才记起她昨天还没吃晚饭。舅妈在旁边用赞许的目光看着她吃,敦促她多吃。可是阿娥只吃了半个馒头就放下了。她伏在桌上,微弱地呻吟着,说自己"恐怕要死了"。

        我提心吊胆地陪着她。因为是我将她叫出来的,要是她真的出了问题,我恐怕要被她父亲打死,不死也要打成残废,这一点是肯定的。奇怪的是舅舅舅妈倒并不着急,也许他们认为阿娥在装假吧。我知道阿娥不是装假,才一天时间,她的模样就大大地变了,她的嘴角垂下,额头上满是皱纹,就连我熟悉的手也一下子干枯得如同老妇。

        舅妈推开我,像昨天那样将阿娥夹在她腋下,往房里走去。我对舅妈的粗暴动作感到很愤恨,我太担心阿娥了。

        "她这种样子我见得多了,不会有问题的。"舅舅说,"她可不像你这样傻兮兮的,她从小很伶俐,反应快,她知道自己要什么。比如这回,你以为是你将她骗到这里来的吧?其实呢,却是她将你骗到这里来的,哈哈哈……"

        他笑得不想笑了,这才郑重其事地对我说:

        "今天我要带你去看一个人,你看了他可不要害怕。"

        我和舅舅出门之前去阿娥房里看了看她。她在薄薄的被子下面一阵一阵地痉挛,牙咬得格格作响。我实在不放心她,可是舅舅拖着我往外走,轻描淡写地说:"不要紧的,从前的发作比这厉害多了。她那位慈爱的老父亲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啊。"

        我们穿过了一片又一片的水田,农夫们一律停下手中的活,分外吃惊地呆立原地。舅舅不理他们,像骆驼一样缓缓前行。受了他的感染,我这个小不点儿也趾高气扬起来,昂首挺胸地紧跟在后面。一直到走完了田间小道,到了山里,我才敢问舅舅:

        "那些人为什么事吃惊啊?"

        "因为我很少出门吧。他们预感有重大变故要发生了。你同阿娥住在我家,在村里无人不知。尤其是阿娥,疯跑了一夜,恐怕每一家都去拜访过了。"

        舅舅虽然笨重,爬起山来却很矫健,连气都不喘,让我大大佩服。晚春的山风舒适地吹在脸上,我还沿途捡了些松蘑呢。我差不多都快把病在家中的阿娥忘记了。这时舅舅放慢了脚步,说起阿娥来。他说阿娥是个永不知满足的女孩,生下来后从早到晚哭泣,谁都哄不住。阿娥的母亲就是被她累死的,她死在阿娥两岁那一年。后来阿娥的父亲为她做了那个奇特的玻璃柜,让她睡在里头,她马上安静下来了。

        "阿娥的父亲年轻时是我的同伙,我们一道淘过金。那家伙和我一样吃不了苦,很快跑回来了。我们都没料到他会有这样一个女儿。我和你舅妈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当时玻璃柜还没完工,阿娥的父亲正在安装一根柱子,灵活的小阿娥立刻就推开玻璃门爬了进去,然后又将柜门关上了。我们全都看呆了!这样的女孩,唉哟哟!"

        我们走了又走,我捡的蘑菇将篮子都装满了,舅舅嘲笑我是"专爱蝇头小利"。翻过第二座山头,快到中午时分,舅舅指着远处山坳里的一座小茅屋告诉我说:"就在那里。"我问舅舅那是什么地方,他说到了就知道了,我忍着好奇心加快脚步。可是舅舅却又不走了,坐在路边的茅草上说要休息,于是我也挨他坐下,大概的确是累得很,我一靠着舅舅立刻就睡着了。我在迷迷糊糊中听见舅舅在和人说话,嗡嗡嗡的像拉风箱,似乎那人向舅舅询问一件事,舅舅告诉他一切准备就绪,只有一个小小的障碍,这一个障碍由他来负责。还说了些别的,都是很奇怪的事。我越想挣扎着醒来,越是醒不来。我觉得自己是在一间封闭的地下室里,舅舅和我在一起,而那个和他谈话的人,则同我们隔了一道门。最后我将指头放进口里用力一咬,终于醒了过来。我莫名其妙地四周环顾,听见舅舅在说:

        "这就是那茅屋,我们已经到了。"

        我是在一张简陋的床上,旁边躺了一个人。我立刻看见了一道熟悉的目光,吃惊得差点跳起来跑掉。舅舅用大手抓着我,要我别怕。那个人从头到脚被缠在绷带和纱布里头,只有一只溃烂流脓的手露在外头,我看见他的手背已烂到了骨头。这个人会是阿娥的父亲吗?前不久他还有那么大的力气来揍我呢。

        "这家伙连话都讲不出来了,你怕什么呢?"舅舅又说。

        茅屋里的气味令人窒息,那气味显然是从眼前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我记起我有一次在山坡下挖蚯蚓时挖出一只死猫,那气味就同这一模一样。现在这个活尸坐在这张烂竹床上,那只惨不忍睹的手轻轻地抖动着,他似乎忸怩不安。我当然不再怕他了,我心里还很高兴呢,这下可好了,他再也管不住阿娥了,我和阿娥彻底解放了!我一高兴,脸都泛红了,这时我碰上了舅舅的眼光,他那双莫测的灰黑眼珠显然看穿了我的小算盘,他的目光中含着责备。后来我才知道,我的打算不过是一厢情愿。我这个人,长到十三岁,做起事来就总是一厢情愿的,很少考虑周全。

        在沉默中坐了一会儿,我忍不住了,扯着舅舅要离开。舅舅打开我的手,呵斥道:"胡说!"他说他要替好朋友换绷带,这就是他来这里的目的。听了他的话,我真是很消沉。舅舅替这个人换绷带,先从肚子上换起。他像杀猪一样地叫,叫得我实在忍受不了。我要出去,舅舅又不允许。我不敢注视这个人,只匆匆地瞥一眼那副惨状就吓坏了我。他全身没有一块好肉,很多处皮肤都呈现出腐败的紫黑色,被揭下的绷带上竟粘着一块腐肉。难以描述的臭味使我几乎要晕过去。舅舅手持一把大镊子,用棉球蘸着一只陶钵里的盐水帮他洗伤口。不论这个人发出什么怪叫,舅舅始终耐心耐烦,有条不紊。看着舅舅那巨大的背影,我觉得他就是一座山,压在那个可怜的、绝望地在他手中蠕动的家伙身上。后来那家伙的叫声渐渐微弱下去了,舅舅还在甩开膀子大干。到他用新绷带将这个人全身缠好时,他差不多是无声无息了。

        "他终于睡着了。"舅舅指着床上那一堆纱布裹着的东西说,"我是干这种工作的老手了。他们一开始总是吵得厉害,到最后就一声不响了。"

        舅舅说这些话时含着笑意,使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怀疑床上这个人已经死了,这种怀疑越来越厉害,因为过了好一会,他还是丝毫动静都没有。我趁舅舅不注意用手猛地扯了一下那人的脚,脚的僵硬程度吓坏了我。我要往外跑,舅舅拽住了我,命令我乖乖地呆着。接着他又要我注意这个人的眼睛。我这才看见他还睁着眼,眼里射出让我害怕的光,就像那次他揍我时的那种目光,厚厚的绷带也遮不住他那种恶意的流露。这时我虽害怕,更多的还是幸灾乐祸。我想起家中的阿娥,不知道她此刻怎么样了,要是她能够在舅舅家恢复身体,不就用不着回她那个可怕的家了么?看情形,她已经不会有家了,这老家伙一死,她完全解放了。我问舅舅老坐在这里干什么,舅舅就说是为了陪陪这位老朋友,还说他太寂寞了。我又问这个人是怎么受伤的,他又是怎么到这个茅屋里来的,舅舅回答说全是阿娥干的好事。然后他就不让我问下去了,斥责我"多嘴"。

        我耐着性子在那茅屋里呆了好久,那家伙的眼珠始终跟着我转,搞得我怪不舒服的。我想,要是他的伤好起来痊愈了,不把我撕成碎片才怪。然而阿娥和这一切到底有什么关系呢?从时间上推测,是她父亲病倒一段时间之后她才同我出走到这里。难道她将父亲弄成了这个样子,又请人将他抬到了这个茅棚里?莫非昨天夜里她来过这里了?

        我们回家时舅舅从他的提包里拿出一把新锁,将茅屋的那张门锁起来。这时那箍桶匠又在里面发出杀猪一般的叫声,从声音听起来他一时还死不了。舅舅说,他将阿娥的父亲锁在里面是为了免得阿娥进去,阿娥要再到这里来,就只能隔着门同她父亲对话了,这对他们两人身心都有好处,因为两人的性格都是一样的疯狂。一直到我同舅舅走过了枞树林,还可以听到阿娥的父亲那凄惨的叫声。这时舅舅身上那股劲头全消失了,他紧紧地锁着眉头,走一走又歇一歇,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因为惦记着阿娥,就催舅舅快点走,我说照他这样磨蹭天黑都到不了家。舅舅见我老催他,就生气了,说道:

        "慢慢走有什么不好?两个饼子都让你一个人吃了,你又没挨饿,急什么?说不定天黑了在这山上还会碰见阿娥呢!"

        "阿娥?你怎么知道她会走我们这条路呢?"

        "到她父亲那里去只有这一条路。"

        糟糕的是舅舅忽然又说他瞌睡来了,一边说就一边在一块光滑的圆石上侧身卧下,打起鼾来。我又气又怕,想丢下他一个人回去,可又忘了回去的路。天已经渐渐黑下来了,砍柴的人也担着柴回家了,他们在舅舅身边停下来,满腹狐疑地将这个胖子打量了好久,向我提出种种问题,弄得我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块石头,他们这才犹疑不定地将我看了又看,担着柴离开我们。走了不远他们又放下担子折回来,一把抠住我的肩膀摇晃着,问我:"到底要在这里搞什么鬼?"他们三个人紧紧围住我,像要把我吃了一样。他们的吵闹声一点也没影响舅舅,他照旧在石头上打大鼾。这些人见从我口里问不出什么来,就将我猛力一推,我撞到大松树的树干上头,眼冒金星倒在地上。那些人怕闯祸,连忙逃跑了。我慢慢爬起来。简直气疯了,就用脚去踢舅舅,踢了好几脚,哪里踢得醒。幸亏这时树林里响起了舅妈的喊声,我连忙答应。舅妈顿着脚,气急败坏地给了瞌睡虫几个响亮的耳光,舅舅才醒过来。他委屈地摸着火辣辣的脸,问出了什么事。

        "阿娥回去了,你这老废物,什么事都弄不清!"

        "呸!简直不可思议,她就这样走了?连父亲都不要了啊?"

        "当然走了!谁叫你插手她的事。我早告诉过你,她的主意大得很!你瞎搅和些什么呀,我的天!今天下午你妹妹也来过了,她说她想通了,不要儿子了,就让阿林给我们做儿子,可是我才不想要她的儿子呢。我怎么看也觉得他像个小流氓。想想看,竟敢拐了女孩子到我们家来!"

        突然他们两个人都把气发到我身上来了。舅妈说我母亲是要"甩包袱",使她和舅舅的晚年生活不得安宁;舅舅也唉声叹气,坐在石头上诅咒我母亲,还要我做出保证,明天一早马上离开。形势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当然一天都呆不下去了,我立刻答应了舅舅。我一说出同意回家的话这两个人就同时松了一口气,舅舅在舅妈的搀扶下费力地从圆石上爬下来,然后倚在她身上,一拐一拐地往回家的路上走。这时月亮已经出来了,我前面这两个大块头的背影变得朦朦胧胧的,很像受伤的大黑熊。我想起舅舅早上出门时精神饱满的样子,以及后来他替阿娥父亲换绷带的那股劲头,我不明白一天下来,他怎么会变成了这种形状。还有我母亲,居然因为我的出走就不要我这个儿子了,我和她之间的联系原来这么脆弱。他们一边走一边呻吟、喘息,到后来竟哭了起来。舅舅一边哭一边诉说,他说到阿娥父亲所过的悲惨生活,说到他的小小的梦想,也说到他忍耐痛苦的能力,他的不变的决心。我并不完全懂得舅舅的激情,只是在这样的月光下,周围晃动着这样的树影,脚下踩着这样嚓嚓作响的枯叶,想起前途,我也恨不得大哭一场。我就试探性地干嚎了几声。我一哭,他们俩就都不哭了,停下来转过身,很好奇地看着我。于是我马上住了嘴。舅舅显得很失望的样子。

        "哭,哭呀!"他催促道。

        可惜我哭不出了,也不知道舅舅到底从我身上期望些什么,又因为这种暧昧不明而烦躁起来。

        回家的路走了很久很久,到家时已是深夜,那些雄鸡听见我们回来就发疯地乱叫了一通。坐在油灯前喝稀饭时我才记起,我将那一篮松蘑扔在山上了。难怪舅舅嘲笑我"专爱蝇头小利"。喝完第二碗稀饭的时候,我听见灶屋里有响动。

        "是野猫吧?"我问。

        "是阿娥回来了。"舅妈若无其事地说,"她想走回头路,她什么都想得出!"

        我走进灶屋。看见阿娥在油灯下削莴笋,那是为明天的早饭准傅摹0⒍鸬耐贩⑹岬谜?整齐齐,衣服也很干净,和早晨那副样子完全不同了。我走过去挨她坐下,帮忙一道削。

        "阿娥,我看见了你父亲呢!"

        "不要提他,我不喜欢别人对他说三道四,你并不了解情况。"阿娥柔和而坚决地说。

        "你不走了吧?"

        阿娥不回答我的问题,双手灵巧地挥动着,一会儿就把莴笋全削好了。她用簸箕盛着莴笋去洗,她的样子就像一个熟悉家务的村姑,我简直看呆了。阿娥回过头来朝我一笑,露出她的蛀牙,然后对着房里撅了撅嘴说:

        "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去睡,舅舅要生气了啊。"

        这是在舅舅家的第二夜,已经是下半夜了,雄鸡的报鸣一声接一声。我虽然累坏了,却一点睡意都没有。我听见阿娥一直在厨房弄得水响,她哪里有那么多东西洗啊?听着阿娥弄出的响声,我心里又有了希望,于是开始策划一些稀奇古怪的事,那些事里总是两个主角:我和她。我们跑呀跑的,撇开了她父亲,扔下了我母亲,连舅舅舅妈都不要了,后来阿娥跑不动了,我就背起她跑,我成了大力士,跑过一座山头又跑过一座山头,要是她抱怨,我就连她也扔下,一个人跑,这一来她就会央求我带上她……或者我们根本不跑,爱住在谁家就住在谁家,她父亲管不了她,我母亲也管不了我,舅舅也拿我们没办法,那些小孩更不敢朝我们瞪眼,大人们也不敢指桑骂槐。如果阿娥还是想睡在玻璃柜里,那也很好,我要把她的玻璃柜搬到院子里去,让她晒晒太阳。我想到第五个方案的时候天就亮了,舅舅如雷的鼾声平息下来,他一翻身就坐起来,问我看见阿娥没有。我回答说阿娥在厨房里洗菜呢。

        "你上当了!"舅舅吼道,"你这个痴呆,她看她父亲去了!"

        我连忙趿上鞋到厨房一看,果然阿娥不在。夜里是谁在弄得水响呢?

        "我说的没错吧?"舅舅洋洋得意地说,"这个小家伙心计很深的。幸亏我将门锁上了,要不然啊,她会将她父亲身上的绷带拆得乱七八糟的,那种神经质的发作我们都领教过,那都是因为她爱父亲爱得太深啊。"

        早上我在餐桌上吃饭时差点被一口玉米糕噎死,我心不在焉,吃得太快了。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一抬头看见两个男孩站在门口,他们是老屋那边的男孩,居然跑到这里来了。我朝他们一瞪眼,他们立刻隐藏起来。舅舅也看见了他们,他说:

        "阿林的举动真是牵动了众人的心啊!"

        舅妈好奇地起身到外面去看,我听见她在和那两个人说话,说了好久她才进来。

        "他们不是找你的,是找阿娥,你去和他们说说啊。"舅妈看也不看我说。

        我来到外面,那瘦高个子走拢来告诉我,阿娥回不去了,她的房子已经被愤怒的家长们拆掉了,那玻璃柜也被砸了个粉碎,家长们边砸还边说:"让她去做野鬼。"他的目光闪烁不定,似乎很不情愿地讲出这些话,而他的同伴则站得远远的不过来,冷冷地斜睨着我。末了他要我转告阿娥,千万不要回去,家长们正在到处找她。我想告诉他我和阿娥不怕那些大人们,我们偏要回去,看他们又敢拿我们怎么样。但我没说出口来,这男孩一副冷淡样子,好像认为阿娥的事同我不相干,他只是要我帮他转个口信罢了。我请他们俩进屋,他们坚决不肯,另外那个男孩已经爬到树上去了,正在向远方望。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了,不知道这两个孩子还要呆多久,万一阿娥回来了,他们会如何样对她描述家里的事。

        舅舅见我愁眉苦脸的样子就笑起来。

        "树上那两只猴子在威胁你吧?我帮你把他们弄走好不好?"

        他说着就走到那棵树下,拍着巴掌要两个男孩下来,他告诉他们阿娥去她父亲那里了,还向他们指点那条路该如何走。舅舅这种举动搞得我激动不已,我在旁边高声叫喊说没有那么一回事,阿娥根本没去那种地方,她正在房里的床上躺着呢,她病了。两个男孩听我这样说,立刻一前一后溜下来,焦急地喊道:"阿娥!阿娥!"并且就要往房里冲。

        "阿娥在她父亲那里。"舅舅拦住他们严肃地说道,"照我指的路走就可以找到。"

        这个时候我真是恨舅舅,我用力拽他的衣服后襟,把他的罩衫都拽坏了。眼看那两个心术不正的家伙一溜烟跑过了小山坡,很快消失在视野外。我愤愤地从地上抓了一把泥沙,摔到舅舅身上。舅舅拍打着衣服。问我为什么要生这么大的气?让阿娥早点知道家里的情况不是应该的吗?

        我无聊地到处溜达了一会,就蹲在那条沟边上等待事态的发展。沟里有只老螃蟹,住在一块大石头下面,去年我来舅舅家就同它熟悉了。我看见它爬出来,张望了一会,又慢慢地缩进去了。我动了动石头,它就不再爬出来,而是一声不响地呆在它的阴暗的巢里。我想不出这种情形已经有多少年了。可以肯定老螃蟹一定是十分自信的,它伏在巢中,不但听见地面的响动,也听见地底的变迁。它的背上有种奇怪的花纹,大概记载了它经历过的重大事件。那会是一些什么样的事件呢?它的古老的家族一定是在对面山上的山涧里,什么原因使得它移居到了有人的地方呢?

        当我沉思着螃蟹之谜时,舅舅和舅妈正并排坐在灶屋里抽烟,两个人用的都是那种很长的竹竿烟斗。我走进灶屋,被烟呛得咳起嗽来。他们都不理我,似乎要让我意识到自己所犯下的错误。我在灶屋里站了一会儿,怏怏地来到舅妈的卧房里。我看见床上摆着阿娥的一个头饰,是一个牛骨做的眼球,那是阿娥天天戴着的东西。窗台上有一个铁匣子,我打开紧紧盖着的盖子一看,竟是一匣子泥土,泥土中央有一粒刚刚发芽的种子,这情形给我一种很怪异的感觉,我就让盖子敞开,使这粒种子可以透一透气。窗台上还有两个新鲜的泥土脚印,大概是阿娥的,我想像着她夜间就从这里跳进跳出的。我正要离开,又被房里一种骚响吸引住了,我弯下腰去看床底下,看见了阿娥。她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满脸沾着灰尘,正在床底下扭来扭去的。"阿娥!阿娥!"我沉痛地唤道,一边钻到床底下去解救她。但是阿娥不需要我的帮助,她用脚狠狠地踢我,踢得我无法挨近她,只得沮丧地爬出来。

        "阿娥,我们离开吧。"我蹲在那里向她哀求道。

        "走开!!"她大叫,痛苦得要发狂了似的。

        因为害怕,我暂时退出卧房,我焦急万分,将耳朵紧紧贴到门上细听。阿娥的脚暴躁地踢得床板"咚咚"作响,很远都可以听到。舅舅和舅妈却安然在灶屋里抽烟。他们为什么要将她捆起来,她又为什么不准我解救她?我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这里面的关系。从前我一直以为最难理解的人是阿娥,现在看来恐怕应该是舅舅。昨天夜里我还给舅舅取了个绰号叫"熊老爹",熊的样子看上去又笨又温顺,其实随时可以吃人。他颇有心计地,缓慢地安排好每一个细节,很可能是为着那最后到来的、嗜血的快乐呢。想到此处我怒不可遏地向灶屋冲去。

        "小家伙干吗这么激动?"舅舅冷冷地说。

        "把阿娥放出来,不然这屋里就要出事。"我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

        "原来这样。好嘛,好嘛,我这就去放,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啊?"

        他和舅妈猥亵地相视一笑,两人同时放下烟斗,朝卧房走去。

        阿娥听见他们进去就移到了床外边。舅舅弯下腰一把将她提起来,舅妈拿了一把剪刀"咔嚓"一声就将缚着她双手的布条剪断了。阿娥扑到舅舅怀里大放悲声,那情形很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向父母撒娇。舅舅的大手抚摸着阿娥的头,任凭她将脸上的灰都擦在他身上,口里一迭声哄着她说:"好啦,好啦,没有阿娥过不去的河嘛。"

        舅妈也附和说:"阿娥就是心狠,什么都做得出来。"

        阿娥哭完后就去洗脸,洗完脸回来样子显得轻松了好多。再过了一会儿她简直就高兴起来了,一边帮舅妈腌萝卜一边口里还哼起了歌。我实在没法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

        舅舅坐在碗橱后面的阴影里。我走过去轻声问他为什么要捆阿娥。

        "我们担心她要自残。那样两个小流氓,什么事干不出来?他们肯定已经踢开门,把我的老朋友抛尸野外了。我从他们眼里就看出了他们的决心,这种事迟来不如早来。"

        "阿娥就不管她父亲了?"

        "我们不是将她捆起来了么?她在床底下滚了一天,痛不欲生呢。刚才你母亲来过了。"

        "来干什么?"我警惕地问。

        "来送你的衣服。她真是个一辈子泡在苦水里的女人。周围那些人都仇视她,她一直努力巴结他们,我想最后她总会达到目的吧。"

        舅舅陷在久远的回忆中,眼睛眯得细细的,打了两个大大的哈欠,抱怨说真是困死了,就去睡觉去了。我突然也很想睡,到这里来之后我还没好好睡过呢。我晕头晕脑往舅舅卧房里走,阿娥在过道里将我拦住了。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她心跳得厉害,估计她父亲已经出事了,那两个"冒失鬼"(她就是这么说的)要了他的命。我睡眼矇眬地说:"你刚才不是很高兴嘛,还哼歌子。"她立刻脸一沉,说我太不懂事,八辈子也长不大,她本想在一些事上依靠我,现在才知道看错了人。又说我好比一只猪,吃了睡,睡了吃,对身边的大事一概没有感觉。她的一顿呵斥没有赶走我的瞌睡,我简直睁不开眼了,干脆就在过道的一个木箱上倒下便睡。这一来她更生气,跺着脚抓了一只鸡毛掸来抽我的腿,那东西抽起来并不十分痛,我就一边打鼾一边听她的数落,我将她的话全听进去了。梦中看见舅妈将她弄走了,舅妈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指望白痴会开窍"。

        一醒来我就觉得很后悔,我不该惹阿娥生气,我辜负了她对我的信任。很多狗在外面发疯般地叫,我刚才就是被它们叫醒的。我急忙去找阿娥,她不在家里。舅妈在我身后冷冷地说:"要利用别人了就来找,这种人最卑劣。"我看着外面暗下去的天色,心里难受得厉害。我刚才不该睡觉的,难道就一刻都忍不住了么?要是我拼命忍一忍,阿娥也不至于对我如此失望吧,我真是缺乏意志力啊。我想到外面去找阿娥,但是舅妈不准。一吃过晚饭她就扔给我两个筛子,叫我筛米。

        我在油灯下三心二意地筛着米,筛几下又停下来去听外面的动静。还是那些狗在叫,再就是山风发出的"呼--呼--"的声音。

        舅妈走过来抓起一把我筛过的米看了一下,大声嚷嚷:

        "怎么筛的,米里尽是糠!你在欺骗我们呀!你这个寄生虫!"

        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就将筛子往地下一扔,也冲着她大叫:

        "我不干了!我要走!这里简直是个牢房,你,还有舅舅,你们是魔鬼!"

        我一叫,舅妈愣了一愣,忽然一点气都没有了。她将我拉到油灯下打量起来。这时舅舅也来了,两人交换着目光,叹着气,坐下来抽烟。我重申我要走。舅舅慢慢摇着头,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说去找阿娥。"然后呢?""同阿娥一起回家去。""想得倒好!!"他们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我不想再理他们,就转身想往卧房里去拿我的衣服。

        "哪里跑?!"舅舅的大手将我一拦。

        我发现舅妈也显出了仇视的样子,她手里紧握着一根棍子,好像马上要冲过来抽我一顿的样子。我本能地抱住头,蹲在灶台下面。他们俩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厨房,然后又将厨房门"咔嚓"一声锁上了。接着房里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只有远处渐渐息下去的狗叫声。在这个绝望而古怪的时刻,我突然想起了母亲,我记起舅舅告诉我说母亲今天来过了,如果她不是为担心我而来,那是来干什么呢?生平第一次,我怀疑起母亲来。她会不会同现在的事有关呢?既然我一点都不曾懂得舅舅,也许我同样不懂得她?他们兄妹俩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我是在母亲愁苦的目光和唉声叹气中长大的,她于无言中告诉我,我的出生是一件很不好的事。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在反对她的这种结论。起先我小心翼翼,避免犯错误,我这样做的时候却看见母亲的眉头并没有展开,言谈中反倒流露出认为我是先天体质孱弱,因为怕死才这样谨小慎微,完全不像个小孩。那时候,我常常在半夜被她的啜泣声惊醒。她坐在我的床头,像幽灵一样盯着我,弄得我浑身发抖。终于有一天,我下定决心解放自己,我不再顾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甚至连母亲的教导也不放在心上,时常还有意违反,做些出格的事,比如跳进泥塘把一身全弄脏,躺在外面装死人吓唬过路的人等等。我越放纵自己,母亲越悲哀。有一次她竟对来我们家的亲戚说:"这孩子对噩运来临有种天生的预感。"当时我刚好从外面玩耍回来,听到了这句话,我脸都白了,只觉得呼吸不畅。当天夜里我想了整整一夜。到了早上我终于忍不住去问她,我说我必须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一生下来就有种致命的疾病?如果有,应该告诉我,而不是隐瞒,这样我就会注意照顾自己,防止疾病发作,这也是她做母亲的义务嘛。母亲平静地从梳妆台前转过脸来,对我的猜测矢口否认,还责备我不该走火入魔,胡思乱想,她说要是都像我这样成天去设想一些没影的事,那还活得下去吗?虽然她说得很诚恳,但她为什么愁眉不展呢?我又怀疑是不是她自己有大难临头了,我密切观察了她好久,没有发现什么苗头。日子平静地过去,我确定下来母亲还是在为我苦恼,这种没来由的担忧真是惹恼了我,我后来就更加胡作非为了。和阿娥的事就是在这种冲动下做出来的。我以为母亲会追到舅舅家来指责我一通,或者是不许我同阿娥来往。结果呢,情况要严重得多,她伤透了心,为了这点事就不要我这个儿子了。是不是她本来就想摆脱我,现在正好有了借口呢?她在心里头抱怨了十三年,现在我终于自己走了,她松了一口气,这种情况不也是很有可能的吗?或者是她一直在默默地促使我出走--用她那种惹怒我的表情,而舅舅,也早就同她有过某种约定?总之因为孩子一次小小的出走就同他断绝关系,这种轻浮的举动不像她做出来的,会不会是舅舅他们骗我?这样一个日夜为我担忧的母亲,她的举动肯定有另外的理由,不会像舅舅说的那么冷酷。当然舅舅之所以要那样说也有他见不得人的理由吧。假设她匆匆跑到这里来,对舅舅他们说不要我了,然后又匆匆回去了,那么这种离奇的举动一定是一连串事的后果。现在细细一回忆,恐怕是我刚接触阿娥她就起了尽快摆脱我的念头。莫非我是她身上的一个毒瘤?莫非阿娥的出现是对她的致命打击?

        油灯已经灭了,有两只母鸡发出一高一低的两种鸣叫,彼此呼应着。我躺在灶角的柴堆上,可以听见舅舅房里传来隐约的鼾声。又等了一会儿,我就站起身去推窗户,没想到窗户上是固定的、打不开的木格子,我推了好几下它都纹丝不动。我又去踢门,踢了好久,脚都踢伤了,房里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情急之下我叫起了"妈妈",我叫呀叫的,喉咙叫嘶了才停下来,这时发觉四周出奇的寂静,连那两只母鸡都不出声了。把身上的力气全发泄完了之后,我就倒在柴堆上入睡了。朦胧中听见开门的声音,一个黑影慢慢朝我移过来。我闻见了阿娥的气味,她轻轻地在柴堆上坐下来,然后就开始哭。

        "阿娥!阿娥!"我搂着她的肩膀唤道。

        "你知道我是谁?"

        "谁?!"我毛发竖立。

        "我是你姐姐!我的父亲,也是你的,他今天死了!"

        "阿娥!阿娥!"我猛摇着她,就像摇一棵小树。

        后来我听见她在呻吟,呻吟当中夹着绝望的喃喃低语:"他死了,他死了……我却还活着,这是怎么回事?当然,我已经知道了该怎么办。"

        一盏油灯突然在门口亮起,舅舅和舅妈衣装整齐地出现了。舅舅拍着手说:

        "好哇,好哇,兄妹终于团圆了!这样的大团圆什么时候发生过?这不是世界奇迹吗?我的天!!"

        "下一步该去妈妈那里了。"我不好意思地说。

        我刚说了这句话阿娥就气愤地从我臂弯里挣脱出来,一连朝地下"呸"了好几声,看她的神气恨不得给我几个耳光。

        "你得罪她了,"舅妈说,"阿林真是一点都不聪明。"

        "阿林的确有点蠢。"舅舅也说。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不顾一切地嚷起来,"为什么要折磨我?是想告诉我什么深奥的道理吗?那为什么不说出来,要设下这重重的圈套?这一切,让人既不能动,也不能逃,这是为了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就算那个人真是我父亲,我也决不把他看作父亲,他一直想要我的命,他……"

        我还没说完阿娥就跳起来,"啪啪!"给了我脸上重重的两巴掌。她的力气真是惊人,瘦瘦的手掌像钢鞭一样。我差点被打晕过去,抱着头在地上滚来滚去,我的两边脸都麻木了。

        阿娥的抽打令我想起她父亲,那一次,他也是这么毫不留情,这么下死力揍我,这两个人打人的方式真是太相像了。疼痛中听见舅舅和舅妈在议论,他们称赞阿娥,说她有她父亲昔日的派头,将来恐怕会是"女中豪杰"。我还在地上呻吟,他们就一齐出去了。

        门又被他们锁上,四周黑洞洞的,连月光也没有了。我竭力要在柴堆上入睡,我想,我要是睡着了,也许这一切就是一场梦。可是我偏偏睡不着,一边脸肿了,一颗牙也松动了,口里还出血。我想到那个最大的疑点:一个长期有病,睡在玻璃柜子里的女孩,哪里来的这种过人的力气?难道她的病是假装的?或者是服从她的古怪意念的东西,要它来就来,要它走就走?我不是亲眼看到过她晕倒,她在自家门口发病吗?更不可理解的是,她之所以下死力打我是为了她父亲(或我父亲),这位父亲和她究竟是个什么关系,和我母亲又是怎么回事呢?我通过这两天发生的事得出结论:这些人决不可能告诉我前因后果,他们就是要蒙住我的眼让我瞎闯,这是他们的一种冷酷爱好。那么明天天一亮,我还是回家去问妈妈吧。虽然母亲也好像同他们是一气的,我却还是认为十多年里头她对我的牵挂不会是出于假心假意,只要我缠着她,逼她讲,她总会讲出来的。我又想起阿娥同我住得不远,怎么会十多年里头我一次都没见过她,而那天跳绳时一见了她,她就把我的生活彻底改变了呢?当时确实有种不可思议的激情在支配我的行动,也许那就是血缘在起作用?这位父亲我倒是常看见,他是箍桶匠,所有的人都找他修过木桶,在我的印象中他并不凶,他修桶时我们小孩都喜欢围着看,他也不生气,垂着眼干他的活。我没见过他女儿,也没听人谈起过,直到那天她来跳绳,然后晕倒。别的孩子一定是知道她的,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所以我才有那种新奇感,迫不及待地要搞清她的情况。如果说这是一个阴谋的话,那么从我生下来阴谋就开始了。不然为什么我从未见过阿娥,一见她就被她吸引,接着那位父亲就把我往死里打,接着母亲就做出那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再接着阿娥又做出同我同病相怜的样子,引诱我做出了出走的事?本来男孩子是不怎么跳绳的,可是我那天却跳上了瘾,现在回想起来也十分奇怪。不过我之所以想离开阿娥,还是因为这两天发生的事。我发现阿娥根本不是那种弱小的女孩,有时候,她是十分凶残的,舅舅也说过她父亲是被她弄死的,这毕竟令人害怕。父亲是看出了阿娥凶残的本性,才把她带走,两人生活在一起的吧。而像母亲和我这样的人,在他眼里才是真正的残废。

        我越想这些事,脊梁骨越发冷。我又一次去推那窗口的木格子,推了几下,靠左边的部分居然松动了,再用力一拔,两根榫都拔出来了。我又捣鼓了一阵,在窗口弄出一个大窟窿,然后登上条凳,从那窟窿翻出窗外,拔腿就跑。跑到小山头,才放慢了脚步,这时天已经开始亮了。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进了我们的镇子,一眼就看见那边街上的孩子们围着一个东西。走到面前,才看清了他们围着的,正是阿娥睡觉用的玻璃柜。一个小男孩睡在里头,柜门关得紧紧的,边上那根管子已经拔掉了。男孩闭着眼,看上去像死了一样。所有的人都在屏住气看这个男孩。没人注意到我。我正要走开,忽然发现母亲也在小孩们当中。她那种样子我从未见到过:她不修边幅,头发乱得像鸡窝草,手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她正让她可以从别的孩子头上去观察那玻璃柜,另外一名男孩扯着她的衣裳哀求,求她让他也可以饱饱眼福。我从人群里挤过去,挤到母亲身边,轻轻地唤道:

        "妈妈!妈妈!"

        "你?"她掉转头,用空着的那只手竖在嘴上说,"嘘--不要出声。"

        我等得厌烦起来,就一个人先回家了。

        家里还是老样子。我倒在自己的床上就睡,刚睡了不久就被叫醒。是妈妈领了那群孩子进来了,这些小孩到处钻,乱翻,将茶杯一个一个扔到地上打碎,一个男孩还在我房里的地上撒尿,我将他推出门,他就大哭,一头扑到母亲怀里。乱哄哄地闹了一阵,他们才各自散去。

        "妈妈怎么会和这些小孩搅和在一起的呢?"我厌恶地皱紧眉头说。

        母亲显出兴奋的样子,四处张望了一下,转身关上房门,放低了声音说:

        "这是一条捷径啊,我想出来的,你懂不懂?和小孩们搞好了关系,那些大人就拿我没办法了。我干得很有成效。但是现在你回来了,我本来以为你不回来了的,这一来我的工作又有障碍了。我们要齐心协力,总会有办法。"

        那种哀伤的、我看了十几年的表情从母亲脸上彻底消失了,她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她变得有生气了,还隐隐透出强烈的目的性。听到母亲说这些话,我心里又觉得安慰,毕竟,她还没有抛弃我。我对她的策略不感兴趣,因为我并不想同那些凶神恶煞的大人们拉关系。现在我最为急迫的事是要弄清阿娥的底细,也就是所有一切事的真相。我直截了当地问母亲阿娥是不是我的亲姐姐?

        母亲迷惑地眨了好久的眼,然后到厨房去涮碗。我以为她不会回答我的问题了,不由得十分沮丧。可是一会儿她又出来了,对我说,这种事她很难给我一个确切的回答,因为她属于那种有健忘症的人,忘记了的事死都想不起。

        "比如说你吧,你是我的儿子,因为你天天在我面前生活。要是你出走的时间长一点,我很快就会把你忘记,就像我不曾有过儿子一样。过了三五年,人家问起我,我会一点都记不起我有个儿子的事了。我没有夸张,实际情形就是这样。所以你跑到你舅舅家里去两天,在我的感觉里你就不存在了,我还有点高兴呢。后来你舅舅又提起你,我就觉得你应该在他们家生活,舅舅是个博学的人,会给你好影响。你说的阿娥,关于这个女孩和她的父亲,我真的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那个箍桶匠,我们不也请他箍过桶吗?要说他从前和我们是一家人,这种事也完全有可能的。刚才我在厨房里想呀想的,好像这事有那么一点影子。她亲口对你说了她是你姐姐?"

        "妈妈!!"

        "她说她父亲已经死了?"

        "是她说的。"

        "这世上的事无奇不有。"

        "妈妈的话越说越离奇了。我要出去流浪。"

        "去吧,去吧,好孩子。"她伸出手抚摸着一团空气,好像那是我的头部似的。"走得远远的,远远的。说不定你还会和你姐姐相遇,那将会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

        第三天一清早我就出发了。我的目标是东边的一个大城市,听说城里的人比马蜂窝里的蜂还要多,那种地方不会有人注意到我。

        1999年,英才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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