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小正是远蒲老师的孙子,今年十二岁,是一个性情急躁,动作很快的小孩。远蒲老师是退休的乡村数学教师。
远蒲老师当年为退休的事还和学校大闹了一场,因为他根本就不想退休,只想在地区中学做下去,做到死。这种想法当然是要不得的,于是校长勒令远蒲老师退休了。远蒲老师没了课教,就每天赖在传达室,为一些功课差的学生补课。后来他又将学生引到了家里。他的家同学校隔着两个村子,但还是有穷苦的学生晚上跑很远的路到他家来补习。
师生们共着一盏油灯,一边翻动书页一边压低了声音说话。一般总是来五六个学生,有时也来两三个。小正也挤在学生里头,大家把一张桌子围得密密实实。小正注意到,每当一阵风刮来,吹得油灯里头的火苗颤动起来时,爷爷的脸就变成了一张狐狸的脸。狐狸的眼神阴森而凄惨。小正看到爷爷的脸变成了那个样子,就吓得哇哇乱叫。他一叫,爷爷就生气了,要小正"滚开"。小正再抬眼看时,狐狸就消失了。他觉得太奇怪,太委屈了,为什么大家都没看见爷爷的狐狸脸呢?或许他们也看见了,只是没人敢吱声?
这种家庭的补课也是很不一般的,虽然翻着数学书,却没人谈数学。几乎每一次,小正都听见爷爷在同他的学生谈论周围某个地方新发生的一桩惨案。偶尔哪一天不谈惨案,就谈地区河流的水质问题。没想到这些青年跑这么远的路到他家来,就是为了谈论这种事,小正很不解。爷爷说话时声音本来压得很低,但说到关键处就突然提高了。尤其在变成狐狸脸时更是如此,他会突然张开血红的大嘴吼了起来。有一次这种情况发生时,小正往桌子上一扑,晕过去了。到他醒来时,周围已没有一个人,油灯静静地燃着。他隐隐约约地听见外面有些人声,开了门一看,是爷爷在同学生们告别。
"没有学生的日子真难熬。"爷爷边往屋里走边说。
"你在桌子上搞什么鬼?"他突然问小正。
小正回答说,他才懒得搞鬼呢,他那会儿睡着了。
"这就好。小孩子做些梦是有益处的。"
但是小正从不做梦,就是做了也记不住。他觉得爷爷是在吓唬他,这令他感到很气愤。
近几年远蒲老师已经不教学生了。小正再也没有看到过他的狐狸脸,于是又有些惋惜,有些留恋小时候的事。他仍然对自己看到的事没把握,去问爷爷自然也是白问。小正想,当时他为什么没有想到伸手去摸一摸那毛茸茸的尖脸呢?如果是现在,他就一定会这样做的。今天爷爷又要他去做那架飞机模型,他心里很不愿意,愤愤地、频率很快地用锯子锯木头。飞机的模型大约有一张桌子那么长。爷爷年轻时做过木工,但他却很少动手,只是指挥小正干活。锯了一会儿,看见爷爷出门了,小正就扔了锯子。
小正去找文选玩。文选正在灶屋里烧火煮猪潲。
"我爷爷有事瞒着我。"小正说。
"是啊。我砍柴的时候,看见他在树林子里吃东西呢。"
"吃东西干吗跑到树林子里去吃啊?"
"他吃的不是一般的东西,好像是一大把一大把的绿色的东西。他是不是想长生不老啊?我看我爷爷也想长生不老呢。"
"有可能。"
两个少年都陷入了沉思。火在灶膛里"毕毕剥剥"地烧得很旺,小正闻到了一股特殊的臭味,熏得他心里很难受。
"你烧的什么柴?"
"还不是山上砍的那些小树。"
小正坐不住,就站起来要走。文选也站起来,凑着他的耳朵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怕你的爷爷,都说,他快要变成刀枪不入的鬼怪了。"
小正无聊地站在大树下观察了一会儿那几只蝉,转身去橘树里头捉天牛。捉了几只,觉得无趣,又都扔了。他猜爷爷是去后山的树林了,心里头一振奋,提脚就往后山的方向走。
后山很高,树并不多,林子显得稀稀拉拉的,但是各种杂乱的灌木却很多,长得又快,所以村里人总爱去后山砍柴。小正还没走到石板桥那里就碰见了下山归来的爷爷,他狠狠看了爷爷几眼,发现爷爷嘴角果然有一条绿色汁液的痕迹。
"小孩子不好好劳动,跑这里来干什么?"
爷爷很不高兴。爷爷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正是文选烧的那种臭树。一路上碰见几个打柴的,都笑呵呵地同爷爷打招呼,小正觉得这些人好像天天同爷爷在山上见面。爷爷唠唠叨叨地对小正说,要好好劳动,尤其是做模型,这种劳动需要耐力,要一个部件一个部件去做。小正嘴上答应着,心里直想跑掉。快到家时遇到一个邻居,爷爷和他站在路边说话,小正就趁机跑掉了。
小正跑到田埂上,看见秋元正提了一塑料袋鳝鱼从田里上来。
"刚捉的。去我家吃吧。"
"不。"
"哈,一定是和你爷爷一块吃饱了仙果吧?"
小正向他怒目而视,他就不理会小正,自己走了。小正脑子里冒出个可怕的念头:爷爷会不会变成了吃草的山羊?小正看见他爹爹正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几棵果树苗。他爹爹是这一带的农艺师。小正想躲,但是爹爹叫住了他,要他呆在家里,不准出去。他只好又垂头丧气地去锯木头。每次都是这样,他逃得了爷爷,逃不了爹爹,爹爹不声不响地帮爷爷管制小正。
一会儿手臂就酸痛起来了,小正心情阴郁地坐下来休息。他等了好久,爷爷还是没回来。于是他到门口去张望。奇怪,爷爷的影子都没有,爷爷又走了。小正沮丧地打量着只有一只翅膀的飞机模型,想起爷爷的话。爷爷对他说,今天夜里就要让这架模型飞起来。爷爷显然是吹牛,木头怎么会飞上天呢?就在两天前,爷爷的学生来看他,他还对那个学生说,他的飞机模型马上要上天了。小正不知爷爷哪来的这份信心,要知道在平时,爷爷从不吹牛说假话的。想着这些没趣的事,小正情绪灰灰的。他顺手从桌上拿了一张旧报纸来看,还没看完一条新闻,就倒在长凳上睡着了。
这个时候远蒲老师正在山上大嚼一种名叫大叶香薷的草。他是无意中发现自己能吃草的,一开始只不过是异想天开地尝试一下,到后来竟欲罢不能了。草的种类限定于那些香草:细叶香薷,大叶香薷,野葱,有时是菜土里的紫苏。但是近来,他发现自己不论什么草都想尝一尝了。一般是将草拔起,塞进嘴里慢慢嚼,慢慢下咽,像衰老不堪的黄牛一样。因为吃草,他几乎每天都到后山来。又怕人发现,手里也不敢拿多了草,拔一点吃一点,见了人来马上扔掉。他知道有人在议论他,但那些人都不知道他吃的竟然是草。远蒲老师这两天还曾练习过像牛那样吃草,他找了个青草茂密的处所蹲下去练习,但效果不好,那草很难到他嘴里,到了嘴里也很难咬断。他还是乐此不疲地学习,脑子里想着那句古话:"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一天,他俯卧在地上,旋转着头部做这勾当的时候,被文选那小孩发现了。文选问他吃什么,他回答说吃仙果,文选羡慕得不得了,问他要一点来吃,他就对他的要求连连摇头。就是今天上午,他又开始吃起灌木叶来了,他吃的就是那种有臭味的,大家当柴烧的小灌木。他很高兴,因为站在灌木丛里,就可以假装是来砍柴的。
远蒲老师自从吃草以来,觉得自己的体力和精力都大大增强了。他饭吃得越来越少,而且觉也不怎么睡了。他夜间的睡眠变成了一种形式,往往是刚刚打个盹就醒来了。他醒来之后就在树林里漫游,很多人都在凌晨看见过他,还有两个半夜起夜的老汉也见过他。看见他的人都躲着他,背后把他叫做"鬼"。远蒲老师最近感到小正成了他的心病,因为这孩子开始注意他的行踪了。他不想现在就让他知道他的私事。他觉得这孩子像他爸,认死理,不轻易相信自己没见过的事。就是为了改造孙子的这种性情,远蒲老师才规定他做飞机模型。他的做法看来至今收效不大。
今天上午因为下了一场雨,远蒲老师闻到了强烈的青草和树叶的芳香,所以他就迫不及待地上山了。他趴在地上一鼓作气地吃了一些新长出来的嫩草之后,突然闻到了一股异香。他在周围找来找去的,终于找到了发出香味的植物。那正是大家用来当柴烧的那种有臭味的灌木,树上开着小白花。这个村里的人都喜欢烧这种柴,远蒲老师却不爱烧,觉得太臭了。啊,这些叶子竟会在特定的时刻释放出醉人的香气!尤其是那些小白花,远蒲老师闻了几闻之后心里无比的痛快。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他坐在花叶丛中就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在心里感叹:原来村里人早知道这里头的奥妙啊!远蒲老师很快就醉倒了,他倒下去的时候看见许多五颜六色的锦鸡朝他飞来。
他醒来的时候看见有个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砍柴。远蒲老师惊跳起来,赶快离开了那丛灌木。可是那个人并不认识他,那是一个青年汉子,远蒲老师见他砍下的灌木全是刚才他吃的这种,他已经砍了好大一片,远蒲老师觉得地上那些柴他根本不可能挑回去了,可是他还在砍。远蒲老师渐渐不安起来:这个人究竟要干什么呢?又等了一会儿,只见那人发了狂一样猛砍,灌木呻吟着"哗哗"地倒下。他终于忍不住走了过去,拍着青年的背说:
"喂,歇一下吧。"
那人白了他一眼,将砍刀一扔,赌气似的说:
"歇就歇。"
远蒲老师发现这青年赤着一双脚,连草鞋都没穿,一条麻布裤子的裤腿也被挂得稀烂,上身的布衫是用两条汗巾胡乱拼起来做的。
"你砍柴啊?"
"呸!我砍着玩,这里的柴砍起来顺手!"
"你不是这里的啊?"
"当然不是,我到处乱走。"
"我有个孙儿,性子同你一样急躁。"
远蒲老师对自己说出的话大吃一惊,他感到自己像中了邪一样。
"那么他也不会有好下场。"
远蒲老师看见他弯下腰,捡起那把柴刀就走。他心里好一阵迷惑:这个人怎么就不怕木刺刺穿他的虐迥?他的目光落在地上那一大片残枝败叶上时,又忍不住要捡了那些花儿吃起来。
远蒲老师后来碰见孙子小正时,小正接过他手里的树枝嗅了嗅,皱着眉头说臭死了。远蒲老师觉得他的态度更加证明了他的判断:这孩子像他爹。
一名久违了的远蒲老师的学生来看望他了。小正看见他拘谨地坐在板凳上,不安地搓着双手。他的裤腿上沾了很多泥。当他移动屁股时,小正大吃一惊,因为那屁股上有一条尾巴,白白的,短短的,随着他身子的小幅移动甩过来,甩过去。爷爷似乎对这个学生特别满意,不时地将手掌拍到他的肩膀上。至于爷爷和他谈论的问题,小正有时听得懂,有时听不懂。他俩说着说着脑袋就粘到一块去了,小正看见他俩在相互啃对方的脸。小正一咳嗽,他俩立刻就分开了。
"这种天里,蘑菇是长得很快的,学校里的师生天天吃蘑菇呢。"学生说。
远蒲老师认真地点着头,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事。
坐了一会儿,学生就站起来要走,远蒲老师说他同他一起走。小正看见学生一站起那条尾巴就消失了,再怎么看也看不见了。他追着学生观察时,爷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做了个手势叫他让开。小正就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爷爷和学生的背影,他看见他们并没有朝学校那条路走,却是往山里那条路去了。小正很气愤,冲到房里拿了一把铁锤就砸起飞机模型来。机身被砸开一道很宽的裂口,榫也脱出来了。小正发现里头居然放了一个长颈瓶,瓶里装了一种黄绿色的甲虫,那些甲虫堆在一起往上爬,但绝对爬不到瓶口,它们将这无望的劳动做了又做。
小正的爸爸听了这一声巨响就过来了。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中年丧妻,从表面看似乎已对生活失去了信心。
"可不能让爷爷知道你在搞破坏啊。"远文离得远远地说,他似乎不想过来看现场。
"总有一天我要弄清爷爷在搞什么鬼!"
"你真沉不住气。这样不好。"
小正虽然气呼呼的,但也有点害怕起来。他想把裂开的机身修好,但越弄裂缝越大。于是他惊慌地放弃了,赶紧去锯那些木板,那是爷爷给他规定的工作。他卖力地锯着,一边寻思着要如何样骗过爷爷。
远蒲老师和他的学生袁一爬到山顶时,两人都已经满头大汗了。
一路上,袁一一直在东张西望的,想发现一点反常的迹象。但是没有,这不过是座普普通通的柴山,还有点乏味,因为山上既无大树又无怪石,只有一些杂生的灌木。袁一早就从学校毕业了,现在在家里务农,他是远蒲老师最喜欢的学生。远蒲老师刚退休不久时,他常常来他家。后来有一次,小正看见袁一和他爹爹远文单独在房里谈话,那一天远蒲老师躲在楼上不见袁一。后来袁一就不来了。远文在路上碰见过袁一,袁一告诉他,自己正在搞西瓜嫁接发明。远文将他的情况告诉父亲,远蒲老师就惊叹地频频点头。
"老师,这种野地方有过什么传说么?"
"噢,不要相信别人的信口胡说。什么传说啊,一代一代传下去,全是谎言。我们要亲自来评估。"
袁一听见风在对面山上吹,但他们所在的这座山一丝风都没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远蒲老师两人成了两块化石,这令他有些恐慌。老师将他带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袁一,你老实告诉我,从学校出来的这几年里头,你遇到过什么怪事情没有?比方说,有没有人来找过你?"
"啊,老师,"袁一回答时显得有些激动,"我每天田里土里的忙,能遇到什么怪事呢?又有谁会来找我呢?"
"你再仔细想想。"
袁一陷入了沉思。他一会儿抬起头来,想开口又有点犹豫,远蒲老师就用眼神鼓励他。
"是老师您来找过我,在梦里,我睡觉时。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来同我联系呢?我追赶您追得多苦啊。您一眨眼就走得没影了。"
"我指的不是我自己,一定有一个人来找过你,你忘了。"远蒲老师温和地说。
袁一低声咕噜道:"也许吧,也许吧。"他听见风把对面山上的一棵大树折断了,那树砸在另外的小树上,发出一连串"咔嚓咔嚓"的断裂声。袁一打了个寒噤,想起了家里的芦花母鸡。那只鸡被野猫从笼子外面咬断了一条腿,现在呆在窝里熬日子。学校里的生活早就离他远去了,只有一件事永远忘不了,那就是远蒲老师被逐出课堂的事。本来校长已安排了另一位数学老师来给他们上课,但远蒲老师抢先一步到了教室,不管不顾地讲起课来。后来就发生了那丢人的一幕。当时大部分学生都在幸灾乐祸地看热闹,个别的还帮着校长和教务主任推远蒲老师。远蒲老师脸色惨白,汗水淋淋,一边被强行拉出教室口里还一边喊着:"我不会原谅你们对我动粗!"围观者都哄笑起来。他记得后来远蒲老师也笑了,不过是苦笑。
"你不想过另外一种生活吗?来找你的那个人告诉你的那种生活?"远蒲老师期待地看着学生的眼睛。
"我每天田里土里……"
"这并不妨碍,一点也不。"他打断他的诉苦。
袁一突然感到,是因为远蒲老师坐在这个山头,风才不往这里刮了。远蒲老师的心里有很多崇高的、他袁一所难以企及的东西。他终于离开了学校,但是他并没垮掉,他心里的东西还在往上生长。袁一也听人说起远蒲老师躲在山里吃些奇怪的东西,他不相信他吃的是长生果。不知怎么,他觉得这种事不便问老师。
袁一觉得自己应该回去了,因为天快暗下来了。他对远蒲老师说了这个意思,远蒲老师就让他先走。
"那您呢?天一黑就不方便了。"
"我就在这石头上睡,再说我的孙儿小正等下会来。"
"真的吗?"
"错不了。"
说话间天完全黑了。袁一下山时绊倒在灌木丛里,一些鸟儿发出惊叫。一会儿他就走远了。没有月亮,星子也没有升上来。远蒲老师掏出打火机,抓了些柴草在石头上点燃,小小的篝火窜出笔直的火苗,他就站在旁边添柴草。实际上,石头周围到处都是他备下的柴草。
远蒲老师一边抽烟一边倾听,那"喳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会心地笑了笑,把火弄得更旺一些。
"今天的工作全做完了吗?"他问小正。
"做完了。只是有件事要告诉您。"
"不要说了,我对你很了解。你看到我的篝火就来了吗?"
"我起先没看见,是爹爹告诉我的。"
"你的爹爹,我搞不清他。"
祖孙俩都沉默了。小正在想着砸坏模型的事,远蒲老师则在想远文这个人。后来小正一抬头,看见对面山上着火了,有人在呼啸着的风中狂奔。再看爷爷,正若无其事地往篝火里添柴草呢。
熄了火,远蒲老师就招呼小正一同下去。走几步小正又抬头看一看对面那座山,那山上的火还在烧,风还是刮得那么响。
"我们坐下来吃点东西。"远蒲老师说。
小正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了。爷爷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却并没有找到吃的东西。他口里念念有词的,似乎有些烦躁。小正也在摸索,他摸到了那种有臭气的树,就折断树枝交给爷爷。爷爷用那树枝扑打着周围的草丛。
"哈!"他说,"你的爹爹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我竟没想到!"
远蒲老师很激动,本来他是想让小正尝尝野草,锻炼锻炼他的胃的,现在他又改变了主意。他决定,还是让小正先完成那架飞机模型再说。
快到家时风就起来了。小正回过头,看见他们刚刚下来的后山黑洞洞的,风吹得林子呼呼作响,心里不由得十分沮丧。爷爷到底一个人在那上面干什么呢?
远文恭恭敬敬地说:
"你们回家了啊。"
远蒲老师扫了他一眼,径直走到自己的房里去了。他突然脑子一亮,记起来远文时常在后院烧那些枯叶,长久地站在火堆边想心事。媳妇是前年得病去世的,媳妇一走,远文的魂也被勾走了。表面上,远文还和平常一样,也没见他显出悲伤的样子。但是有一天远蒲老师半夜起来漫游时发现了一件怪事。他首先走进儿子一个人睡在里头的卧房,他听见远文在打鼾,一声接一声地打得很响,他平时正是这样打鼾的。那天夜里月光不太好,借着朦朦胧胧的光线远蒲老师看见床上的被窝可疑地塌下去,他又向枕头那里弯下腰,也没有看见远文的头部。这一下他的吃惊相当厉害,于是他伸手往被窝里一探,里面竟是空的!远文不在,屋子里却充满了他的鼾声!到了早上,远蒲老师看见远文在厨房里做早饭,完全没有什么异样。
"远文,你睡得好吗?"
"还可以吧。"
这样的事常常发生。远蒲老师也习惯了,他知道远文并没有出门,只是"不在"而已。白天里,儿子奔走于方圆几百里,给那些庄稼人送去他们需要的技术,从不敢有半点懈怠。他的刻板虔诚的工作态度对于远蒲老师来说也是个谜,那些个西红柿,西瓜,还有水稻对于他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在他的摆弄之下,他们家院子里的葡萄长得像鸽子蛋一样大,可是小正和远蒲老师都不爱吃,因为心里害怕啊。然而夜里时常"不在"的远文却是个极为实在的人。远蒲老师记得他从小就是个实干家,不爱说话,却指苫睢R蛭猓柙谑朗焙敛?犹豫地将他送到了农艺学校。
小正终于鼓起勇气向爷爷承认:飞机模型已被他破坏了。他回到家里时,看见那些甲壳虫全部从长颈瓶里消失了,心里就慌了。想来想去,只有马上向爷爷报告,他担心会出大乱子。爷爷坐在油灯下,竖起一个指头,要小正不要再往下说了。
"你听!"远蒲老师对小正说。
小正听见屋里有昆虫翅膀扇动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但到底是什么昆虫却一点都看不见。他站起来想寻找一下,爷爷又将油灯吹灭了。一片黑暗中只听见满屋子全是那种声音。爷爷叫他不要乱动,因为这种甲壳虫的杀伤力是很大的。
"一件开始了的工作,怎能半途停下呢?"爷爷反反复复地说这句话。
小正感到脸颊被飞虫的翅膀弄得痒痒的,可又不敢去搔。就这样不知熬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远文进来了,手里提着马灯。远文一进来,昆虫就消失了,既看不见,也听不到了。
远文一边将马灯放到桌子上一边低声咕噜着,小正听见他似乎是在说外面下雨了,虫子才会往屋里飞。他放好灯又转身出去了。
"他啊,谁也别想知道他的心事!"爷爷大声说。
小正想,莫非爷爷怀疑那些甲壳虫是爹爹放出来的?爹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虽然灯一亮,虫子就不见了,但是小正觉得那些虫子一定潜伏在屋里的某个地方,小正对这些杀伤力很大的虫子感到很害怕。突然小正听见外屋一阵乱响,他要起身去看,爷爷按住了他。爷爷先拧灭了马灯,然后捉住他的手,嘴里含糊地说道:"跟我来。"
小正跟爷爷摸到外面房里之后,就看窗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仔细辨认,发现原来放在屋当中的庞然大物已经不见了,而爷爷,正跪在地上摸索。
"这是机身!"他敲着一块木板,刺耳地说。"远文啊,呸!"
他的声音里头有种古怪的辛酸。小正心里泛起无限的怜悯,他也不由自主地跪下去,哭着说:
"爷爷啊,爷爷啊,我再也不……"
"傻孩子,再也不怎么啦?你找到机翼了吗?"
小正就递给爷爷那块长东西,爷爷立刻就站起来了。他似乎在黑暗中摸到了几样工具,在对机翼进行某种改造。他在老虎钳上夹东西,锉东西,看都不用看。小正经历了这一系列折腾之后感到无比的疲惫,他往长椅上一倒就入睡了。但是很快又被吵醒了,因为爷爷在装配模型时弄出了震耳欲聋的响声。小正一睁眼就看见那大家伙又立在屋当中了。接着爷爷就将他抱到睡房里去了。
后来过了好久小正还在想这些个问题:那天夜里爹爹真的砸烂过飞机模型吗?他和爷爷之间有仇吗?那些个甲壳虫又到哪里去了呢?
远蒲老师的身体近来渐渐消瘦下去了,野草和树叶却使得他体内的精力更为饱满。在家里,他仍然对儿子远文感到不放心,这是因为远文从不完全向他表露心迹。他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到处跑,白天基本不在家,但远蒲老师仍能感到他是深深地渗透于自己的内心的,这从他捣毁他的飞机模型的举动就可以看出来。多年以前他妈妈将他送到农艺学校去时,大概对他寄予了某种隐秘的希望。
小正用砂纸打磨着那只还未安装的机翼。刚才,他从机身的窗洞里看进去,发现那只长颈瓶又好端端地放在里头了,他甚至还看见了那些甲壳虫,他觉得爷爷像个魔术师一样。打磨了一阵,他将耳朵贴上去,竟然听见里头嗡嗡嗡地响,如同发电机在遥远的处所发动。再去听模型的其他部位,也是那种声音。小正感到自己的头发晕,他又不安心工作了。这是一件没有底的工作,他干到哪天才算完呢?本来机翼已经完工了,但现在上面被砸出几个缺口,又要修理。爹爹一大早就出去了,爹爹走后爷爷才来安排小正的工作,还要他尽快地将破损处修理得"完好如新"。爷爷就好像要瞒着爹爹做这些事一样。
那个叫袁一的学生又来了,爷爷和他站在门口说话,然后,他就像一条狗一样追随爷爷向外走去。小正仔细看了看,没有发现袁一的背后有尾巴。会不会是那天晚上看花了眼呢?这几天袁一天天来,每次来都拿着一个长颈瓶,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昆虫。他将昆虫倒在桌子上,昆虫就满屋子飞。这时爷爷就将窗子和门都打开,让虫子全飞到外面去。他俩这种奇怪的举动让小正看在眼里,但小正一点也不理解,只觉得他们是两个狂人。昆虫有毒,所以小正身上无缘无故地起疱肿,脚上消了手臂上又起。昨天爹爹突然对小正说,要注意袁一,不要同他有皮肤上的接触,他坐过的椅子也要用消毒水抹几遍。小正问为什么,爹爹就说因为他染上了怪病啊。小正想,爹爹是不是也会嫉妒袁一同爷爷的关系呢?小正还看见过爷爷和袁一在房里吃东西,他一进去,那两人就一起停止了咀嚼,做出什么也没吃过的样子。当时他真是气坏了!文选又一次向小正证实:爷爷的确在山上找到了一种长生果。"是葫芦形状,他吃得满脸汁水。"虽然在这样一座贫瘠的荒山上找到长生果是一个不合情理的推测,小正还是很喜欢这个推测。这让他心中跃跃欲试,他要同爷爷一同共享珍果。但是现在袁一夹在里头了,爷爷看重的人好像只是他。就比如那种昆虫游戏,爷爷也只同他玩。
"袁一啊,你去死吧。"小正在心里说。
秋收的时候,小正看见中学的校长出现在他们家里。校长已经老多了,头发稀稀落落,背也有些弯。不知为什么,他手臂上竟然挽着一条长长的无毒蛇,像个走江湖的人一样。他大踏步跨进屋内,顺手将蛇放在桌上,那蛇就开始在桌面上游走,但并不掉下去。
远蒲老师尴尬地笑着,既不开口,也不离开,坐在那里抽烟。校长坐在他对面,也不开口,只是聚精会神地盯着蛇的运动。
不知过了多久,远文从外面回来了。小正在大门外截住远文,大声说:
"不好了,校长来找爷爷算帐了!"
"胡说八道!"远文涨红了脸。
远文跨进房门时,校长已经站起来了,那条蛇仍然挽在他的手臂上,他的手握着蛇头。远文起先吓得倒退了两步,然后定下神来站稳了。
"孙校长早啊。"他谄媚地说,还鞠了一躬。
"早来早了结嘛。"校长高傲地昂着头不看他。"这个怨也结得太久了。我听说远蒲老师在致力于一种新生活,这是相当令人鼓舞的嘛。我的学生袁一向我报告了此事。"
远蒲老师心里想,校长还是那股劲头啊。本来他是可以将自己留在学校多干几年的,他心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呢?那一次,自己被他们轰出校门时,校长不是说过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了吗?他现在又来干什么呢?其实远蒲老师心底并不怨校长,只不过是很长一段时间有些惆怅,有些拿不定主意罢了。如今旧事重提,远蒲老师心中油然生出些自豪来了。
当校长的目光落在贼头贼脑地溜进屋来的小正身上时,那目光就变得阴沉了。他扬了扬手里的蛇头,狠看了小正几眼,说:
"这孩子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上学?"他的口气里透出厌恶。
"这是我的孙儿,我让他跟着我学习。"
远蒲老师也不自觉的做出挑衅的表情。小正赶紧溜了出去。
"原来你另有安排,那也好。"校长的口气缓和下来,"那就让他到我那里来一次,我要找他谈谈。"
校长走的时候远文客气地将他送出好远,点头哈腰的。小正听见爹爹对校长大声说:"这孩子今后就拜托您了!"
"你拜托校长什么事了啊?"他问爹爹。
"校长是个好人。"远文简单地回答。他不爱说话。
小正提心吊胆地等了好些天,校长却并没有来叫他去,也许他把他忘了,也许大人们的谈话小正没听懂。但因此,他更加努力干活了,就好像要补救什么错误一样。
远蒲老师开始做尾翼了,他心里有些什么东西正在明确起来。昨天他将小正带上山,让他目睹了自己吃草的场面。小正也想模仿爷爷,但他皱着眉头嚼了几根草,又皱着眉头吐出来了。远蒲老师对他说,他的胃还太嫩,用不着都吃下去,尝尝味就可以了。他俩演习这件事时,空中飞来大群麻雀落在草丛里,惊慌地闹个不停。后来远蒲老师又带小正钻了石洞。石洞很浅,没有走两步就碰到了壁,小正的额上碰了个包。祖孙俩在石洞里目睹了校长的身影在草丛里出没,那人在急匆匆地狂跑,被他踩倒的灌木"哗哗"怒响着。
"校长好像在躲什么东西。"小正对爷爷说。
"蛇在追他,你没看到么?那是两条大蟒,住在那边一个洞里的。校长平时手上挽的那条蛇就是用来引诱它们出洞的。"
远蒲老师说出这些话之后,就觉得心里的那件事已经有了结论。
"想要将它们引出洞,为什么又躲它们呢?"小正不解地皱着眉问。
"大蟒能不躲吗?有的一口就会把人吞进肚里!"
小正害怕地挨紧了爷爷。想到山上有那么大的蟒蛇,自己又毫无警觉,他不由得有些后怕。他听说过蛇下起山来是最快的,心想怪不得校长不往山下跑,总在那里兜圈子呢。远蒲老师瞅了瞅小正,明白了他的心思,就笑起来,说道:
"他啊,没人跑得过他!"
他们在回家的路上被校长追上了。小正明明听见校长又在重申要找自己谈话,可他后来去问爷爷时,爷爷却说他是"听错了"。爷爷很不喜欢小正的想法,还说:"小孩子,不要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扯,来日方长。"他弄得小正很委屈的样子。
做着尾翼,远蒲老师又记起昨天的事。尾翼刚成形时,远蒲老师自己也大吃了一惊。因为这个尾翼居然比机翼还要长,又细又长,实在是难以理解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打磨到后来,他就在心里慢慢认同了这个尾翼。倒是小正并没有表现出吃惊,他还对这种异型的尾翼显出有兴趣的样子。到底是小孩子。远蒲老师上午看见远文交给小正一个网兜,网兜里有一些蝴蝶。后来那网兜就不见了,他估计是小正藏起来了。远文从未想过要将小正培养成农艺师,而是听之任之,让他同爷爷混。以前远蒲老师认为他的魂让老婆带走了,所以对小正也没多大感觉了,现在看来并不完全是这样的,只不过他的感官用异于常人的方式发生作用罢了。
小正将耳朵在尾翼上贴了一下,脸色变得惨白。有一种勾魂的声音在那木材里头旋转着,使得木头"喳喳"地裂响。他走开去,那声音还是追逐着他。尾翼被它里面的声音震得微微颤动。小正想,难道木头里面掏空了吗?他可是亲眼看到爷爷的制作过程了啊。再说这种又细又长的东西,是用什么工具将里头掏空的呢?
小正不相信爷爷在山上吃的是草或树叶,他觉得爷爷还没有将秘密讲出来。他对草或树叶之类没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那种从未见过的东西。一个天天吃草的爷爷对于他来说是一个乏味的爷爷。当然他对文选说的什么"长生果"也不感兴趣。那种"长生果"全村人都知道,不过是一种石榴罢了。他又问过文选,文选告诉他说,他爷爷吃的东西"肯定不是草"。不是草,会是什么呢?
远文在沟边捕那些蝴蝶时,有种末日来临的感觉。蝴蝶粘在纱网上,美丽的翅膀无力地扇动着,那景象给他带来种种的回忆。那时在他们家的院子里,母亲种的那些花儿特别招蝴蝶。有时候,一连五六只闯进他的睡房里来,年幼的他对这些不速之客十分害怕,只好惦记着关窗的事。但总有疏忽的时候,那种时候它们就像树叶一样飘进来了,然后粘在他的衣物上面。无奈之下他去求母亲,母亲就给了他捕蝴蝶的网子。他小心地将它们一只一只捕进网里,又一只一只弄到外头放飞。他的母亲,似乎在锻炼他的耐力。
"远文叔叔,您怎么有闲心来干这个呢?"
正在他干得起劲的时候,父亲的一个学生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好像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浑身都是土,两只亮晶晶的眼睛眨巴着。他站在那里望着远文傻笑。
"是给小正玩的呢。"远文的脸都红了,他对自己很生气。
后来他同小正放飞这些蝴蝶时,它们大部分已经死了,小正不善于伺弄它们。
长颈瓶里的昆虫的确是他砸烂瓶子放出来的,他已经忍了好多天了,气不过,才做了那件事。虽然可怜那些昆虫,自己却又有捕蝴蝶的冲动,所以又生自己的气。有时他也会想一想:他和父亲两人,谁更极端呢?
小正同父亲一起从沟边回来时,月亮已经变得又大又圆。他想起被他抛在沟里的那些死蝴蝶的尸体,心里头懊悔不已。当时他应该听爹爹的,将它们放出来。可是这些小东西实在太美丽了,他就生出了要独享快乐的念头。沟边到处是一丛一丛的野菊和金银花,还有丁香,野玫瑰,怪不得飞来这么多蝴蝶呢。爹爹告诉他说这些个花都是当年奶奶撒下的种子长出来的。小正从未见过奶奶,听了爹爹这样一说神智就有些恍惚,有些搞不清是何年何月了。
父子俩回家后一会儿,远蒲老师也从外头回来了。远蒲老师不知在什么地方摔得鼻青脸肿,浑身都是土。远文看了看父亲,一下子记起遇见他的学生的那件事。
"孙校长搞了一场人蛇大战。"远蒲老师干巴巴地说。
"哦"。远文答应了一声。
他们各回各的房去了。
夜里小正敞开窗户站在那里久久地等待。他听见爷爷出了两趟门,都是出去一会儿又回来了。他幻想着蝴蝶从窗口鱼贯而入,他也幻想着奶奶回来了,手执一束他从未见过的怪花,每一朵花的花芯里都爬满了小苍蝇。
"小正啊,你看看这尾翼,是不是取消算了?"远蒲老师说。
"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真飞机。"
"我也没见过嘛。"远蒲老师不满地说。
被爷爷拆下的尾翼放在墙角,不再发出嗡嗡的声音了。再回过头来看飞机本身,也好像失去了从前的虎虎生气,成了一堆普通的木头。昨天小正在工作的时候校长真的来了,但他根本没有要找小正谈话的样子。他用一根铁条敲打着飞机模型,口里鄙夷地叨念着:"这种无用的庞然大物,我可见得多了,完全是一种庸俗的爱好嘛。"他绕着模型转来转去,完全不看小正一眼。小正偶然一抬头,发现校长的臀部鼓起一个大包,虽有衣服遮着,还是很显眼。那是不是一条尾巴呢?小正心里头升起一股恐惧,手里的活也干不下去了,心里盼望着爷爷快回来。可是整个上午爷爷都没回来,连校长都好像是等他等得不耐烦了,才愤愤地离开的。他从椅子上起身离开的时候,臀部那一团东西撑得裤子的线缝发出绷裂的声音,他却丝毫没有觉察。有人站在大门口等校长,小正往外一看,那人竟然是爷爷。然后校长又对爷爷骂了一句粗话,扬起拳头威胁着,骂骂咧咧地同爷爷一块走了。
想起这些事,小正的劳动劲头完全消失了。不就是一堆木头吗?盘弄来盘弄去的也上不了天。时不时的,小正恨不得从家中出走。他想到很远的山里去捕蝴蝶,捕那种从未见过的珍稀品种,捕到之后再放飞它们。他可以同爹爹一道去。想到爹爹的态度,他又泄气了。爹爹总是叫他"好好劳动,别胡思乱想"。不,爹爹完全不理解他。文选也是不行的,他每天要煮猪潲、喂猪。没有人同自己一起,小正是不敢去那边的大山里头的,据说那里是野猪出没的地方。
"小正,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爹爹进来了。爹爹用手抚摸着机身,一遍一遍来来回回地摸,好像它是他的儿子一样。这时小正听见木头在爹爹粗糙的掌下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先前被他打磨得光滑可爱的木头表面也似乎在柔软地起伏,飞机又被注入了生气。小正不由得为刚才的念头羞愧,谁能肯定飞机飞不起来呢?
"奶奶长得什么样子?"他问爹爹。
爹爹没有回答,他不喜欢回答这种问题。令小正惊讶的是,他将手从机身的窗口伸进去,一把将里头的长颈瓶弄出来了。窗口那么小,瓶子那么大,他是如何完成这个动作的,小正一点也没看清,他的这个动作就像闪电一样快。他观察了一阵瓶子里那些半死不活的昆虫,又用闪电似的动作将瓶子放回去了。小正凑近去看那些小窗口,窗口完好无损。他又想将自己的手臂也伸进去,却不行,口子太小了。就在他将手缩回来之际,机身忽然剧烈地跳了几下,轮子离了地,里面发出很响的嗡嗡声。莫非飞机要起飞了?小正急忙向后退去。当他镇定下来时,看见没有尾翼的模型仍然立在屋当中,而爹爹已经不见了。
远蒲老师似乎不打算将飞机完工。他又在做新的尾翼,这一次的宽而短,形状老是定不下来。小正每次遵照爷爷的旨意修改时都抱着期待的心情。经历了那些事,他所劳作的对象就不再是简单的木头了,有时他竟心花怒放。他把他的好友文选带到家里来参观他的模型。文选来的时候,飞机很不争气,无论小正如何样跳上跳下地解释,它始终以平凡的样子立在屋当中,那种样子根本不像发生过奇迹。文选听得不耐烦,就要小正住口,说他在将他当傻瓜。"我才不是傻瓜呢。"他反复强调说。小正看到他那嘲笑的样子,心里更急了,就要文选凑到模型窗口去看那只长颈瓶。
"你看到了么?"他眼巴巴地问道。
"是啊。"
"就是这个大东西,我爹爹从里面拿出来过。"
"他在玩一种魔术。也许他有种方法将机身拆开又飞快地装好,你看不见,这种事现在很多。"文选一脸的不相信。
"爷爷做的东西谁能拆开?用榔头砸都砸不开呢!"小正气愤地嚷起来。
"别吹牛了。我问你,这瓶子是如何放进去的?你爷爷当初不是拆开它放进去的才怪呢。"小正闷闷地涨红了脸,他知道什么全是白说了,文选为什么不开窍呢?文选还在仔细寻找木头之间的接缝,小正看了他的背影就生气,可是他又没有办法对他说清自己看见的事。他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了,居然向这个人公开心里的秘密。他是谁呢?不就是村里一个小孩么?他天天喂猪,打柴,从来不出远门,怎么会相信自己没见过的事呢?小正自己是出过远门的,虽然对那次旅行记忆模糊,但毕竟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呆了好几天,不像村里这些人,一辈子从不外出。
"好吧,我就相信你这一次。"文选让步了。
小正知道他根本就不相信。他走过去,没精打采地拿起爷爷新做的尾翼看了看,突然又一次对这工作产生了厌倦。
"我要走了啊。"文选怕他生气,轻轻地说。"我还得去打猪草呢。"
小正听见文选走出了院子。这时手里的木头又一次"嗡嗡嗡"地响起来,像在唱歌一样。他急忙追到外面,大叫文选的名字。
但是文选已经走远了。小正返回来,记起文选对他说过爷爷吃长生果的事。是啊,这么一个死脑筋的,没出过门的小孩,怎么会相信他的话呢?他就知道人人都谈论的长生果!小正发誓不再把自褐赖氖赂嫠呷魏稳肆耍蛭侵皇亲匀∑淙琛?/p>
文选也在发誓,他发誓再也不相信小正说的话了。"他凭什么要我相信他编的故事呢?"一路上,他都在叨念着这句话。
很久以前,他就听人说了远蒲老爷爷做模型的事。村里人都认为他做的不是模型,而是他死去的老婆。有人还看见那老婆的脚放在窗台上,于是夜里去偷,偷到手里一看,那脚趾头还能动,于是他又放回去了。文选当然也不相信这种人的鬼话,他希望小正自己告诉他这件事。但是小正并不乐意谈论,只说他在"做苦工"。文选觉得小正一家人同村里人不太一样,尤其他爷爷,行踪诡秘,老是惹得人议论纷纷的。文选没有上过中学,不曾目睹远蒲老师在学校里那场风波,他仅仅感到这老爷子不好接近。有一天他打猪草回来,看见远蒲老师睡在路边的水沟里,很多彩蝶停在他身上,他以为老头死了,就叫起来。后来他爹爹来了,制止了他的呼叫,告诉他说这老爷子是因为偷了学校的教学仪器,被赶出来,想不通,才倒在这种地方睡觉的,因为"溪水可以使人头脑清醒"。第二天他又看见了老头,果然一点事都没有。文选想着这些事就到家了,一到家就看见小正的爹爹在帮他家弄院里的那些橘子树,自己的爹爹也在帮忙。
"远文叔叔好啊!"他招呼道。
远文没有理他,却对他爹爹说:"小孩子还是要管严点好,不然就乱套了。"
文选的爹看着文选,不住地点头,很信服的样子。
文选心头升起怒火,闷头进了屋。他想,小正的爹爹实在讨厌,自己的儿子说谎也不去管,倒是管到他头上来了,这人脑子一定是有问题。
他从窗口伸头向外看,看见娘也回来了,也站在橘树下听小正的爹爹说话,还频频点头。这个小正的爹,平时很少开口,今天是中了什么魔呢?文选看到自己的爹娘都这么信服这人,而这人又对自己很鄙视,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味道。
娘悄悄地进了屋,娘凑到他脸前说:
"文选啊,千万不要到小正家里去。"
当树的叶子全落光了,草也枯黄了的时候,远蒲老师就把全部心思都放到了那架飞机模型上头。尾翼已经做好了,既不细长,也不粗短,而是适中。小正以为爷爷这下要完工了,但是他又将机头部分拆下来重做。这一次,他是亲自动手。小正看见爷爷的注意力前所未有地集中,有的时候,他还半夜起来工作。像机身一样,机头的里面也是空的,但是小正总感到爷爷会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放些什么东西进去,就一直警惕地注意着安装的过程。一个星期后,飞机终于初步装好了。小正问爷爷飞机什么时候上天。
"要有耐心,要每天来打磨它。"远蒲老师说。
小正想说自己也很寂寞,张了张口,没说出声来。远蒲老师瞥了他一眼,沉下了脸,将手中的锯子用力往地下一扔。
远蒲老师感到自己心里的激情正在落潮,当冬日的阳光晒到他左脚上面时,左脚会短暂地消失,然后又慢慢地再显现出来。这一现象开始时令他感到有点怪异,后来他就习惯了。在屋里时,他总是伸出头去看院门,他在等袁一。
小正知道爷爷在等谁。但是爷爷常常一连几个钟头盯着他自己的脚,这事让小正犯疑。他想,莫非爷爷快死了吗?爷爷的确越来越瘦了,走起路来脚步还有点虚浮。校长在厨房里对爹爹说,爷爷已经"来日不多"了,那是什么意思呢?因为担心爷爷,小正总是紧紧地跟着他,就连他上厕所也跟着。爷爷不反对小正跟着自己,只是喜欢嘲笑他"目光短浅"。他还说小正的这种性格是从他爹爹那里遗传的,"不管怎么用力看,也只看到表面的浮华,这都是天生的能力啊。"爷爷说这话时语气怪怪的。
于是小正就不知不觉地用起力来了。他看过自己指头上的螺纹,看过母鸡的羽毛,也看过天上的云。他因为用力看而弄得眼珠胀痛,但他还是坚持努力。他记起了袁一和校长背后的尾巴,也记起了爷爷的狐狸脸(他好久没看见爷爷的狐狸脸了)。难道这些都是他的幻觉么?爷爷看见的到底是什么呢?小正又感到,爷爷看得见的东西爹爹也看得见,甚至袁一也看得见,更不用说校长了。只有他一个人被蒙住了眼,他看不见那些重要的东西,一定是这样的。比如说爹爹究竟如何从飞机里头取出长颈瓶的,他就没弄清过。
"爷爷,你怎么不告诉我呢?"他抱怨道。
"这种事,告诉你也没用,你还是你。"
爷爷现在不做模型了,因为已经完工了。他只是坐在模型边上,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大家伙。机身里头的长颈瓶再也没被拿出来过。小正一睡着就看见甲壳虫全死了,干缩成了小小的一撮棕色物,聚在瓶底。有时醒来一两分钟,就听见黑暗中有小东西在飞旋,于是赶紧用被子蒙紧了头。小正时不时地产生这种念头:也许飞机永远不会飞起来了。爷爷越来越衰弱,出门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他的样子很像在等死。昨天他从厨房里的柴堆中抽出一根柴,就是那种有臭味的柴,他将它折断,放到鼻子跟前嗅了又嗅。小正看见他双目闭上,一副很过瘾的样子。
袁一的死讯是下午传来的,那时的天气特别的寒冷。袁一的表舅进了门,简单地对远蒲老师说,他已经"去了"。远蒲老师招呼表舅坐下吸烟,然后就沉默了。一直到表舅离开,远蒲老师也没有从回忆里摆脱出来。他在想他最初的那个飞机模型的方案,那时是如何样设计的呢?他想了又想,可是他的记忆通通从脑子里游离出去了,只留下一片空白。虽然远蒲老师本人什么都没回忆起来,小正却看见了爷爷脑子里的念头。当时他站在大柜的左侧,爷爷坐在桌旁,离开他大约三四米的样子。小正用力一看,就看见了爷爷头部上方的小小飞机。是他想不到的类型,尾部狭长,机翼宽而短。飞机绕着爷爷的头部转圈子,小正可以将它看得很清楚,但不知为什么,小正心里知道他看见的只是一个幻影。小正一开口,那飞机就消失了。
"爷爷,飞机会不会有另外的一种做法呢?"
"你都看到了吧?那个东西,是袁一的设计。"爷爷回过头来看着他,满脸的悲痛表情。
"我什么也没看到。"
"你已经看到了嘛,不要掩饰了,你的眼力增加了啊。"
爷爷蹒跚着进自己的卧房睡觉去了。小正呆在放模型的房里。他掸掉落在模型上头的灰尘,抚摸着机翼,心里头感慨万千。如果是像刚才看见的飞机那么小,飞到空中也算不了什么奇事,可是这样一个大家伙,要如何样才能起飞呢?他觉得爷爷并不是为了袁一的死悲痛,而是为了这架飞机模型。小正又想到自己的眼力,莫非他真的能看见那些不存在的东西,而且想看就可以看了?先前他倒是看见过爷爷的狐狸脸,还看见过袁一和校长的尾巴,可是那都不是他有意要看的,他也没有用力去看,只不过是无意中的发现罢了。但是刚才,他的确是出于好奇,想看见爷爷脑子里的念头,他的眼睛一用力,飞机就出现了。回味刚才的事,想着自己新获得的能力,小正又兴奋起来了。他注意到,模型并不在他的抚摸之下有什么变化,仍然是普通的木头,也不嗡嗡作响。这或许是时候未到,也或许是他的功力还远未达到他爹爹那个份上。
新的欢乐压倒了心里的忧愁,小正又变得跃跃欲试了。现在,只要不睡觉他就用力睁着眼到处看。不过他暂时还并没看到什么新的异象。
文选被他直愣愣的目光吓坏了,摇着他的肩膀问他耍什么花招。
"你要做一名法师么?我才不怕那些法师呢。"他冷笑着说道。
有一只鸡在院子里觅食,小正的目光追随它有很长时间,可是鸡的周围什么东西也没有,也许,鸡就是什么都不想的动物。
后来他又观察了很多小动物,他也观察了爹爹,观察了爷爷的两个学生,观察了校长……他一无所获。
他从模型的窗口望进去,连那只长颈瓶都看不到了。不知道是被拿走了还是他眼力衰退,看不清楚。他下个月才满十三岁,眼力怎么会衰退?
他的欢乐就像昙花一现,他又陷入了焦急的泥沼。爷爷似乎已将模型忘记了,他不再看一眼自己的成果,有时候,白天里他也在家中昏睡。
远文看到了父亲的变化。早上出门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撞在他脸上了,他伸手摸了一把,手里是一片枯干的叶子,发出难闻的恶臭。叶子的臭味将他的思绪带到了夏天。那些日子里,父亲是多么活跃啊,简直神出鬼没!现在是冬闲,并无什么农活可干,远文就骑上自行车出去游荡。
也许他走了很远,也许他就在门口转悠,远文感觉不到这些。这片他自小生长于其上的土地在他的轮子下面翻腾着,地底传出尖叫。冬天是荒凉的,但是远文心里涌动着激情。父亲的激情正源源不断地流向他的身体,他的身体有些战栗,一种麻酥的感觉,他明白这是父亲在同他说话。有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叫他:"远文--远文--",那人一定离开有几十里路,他无法骑到他所在的地方,所以他叫也是白叫。也可能那是一个垂死的人,近来乡下死的人很多,因为冬天太冷了吧。远文的眼前有些模糊,开始是一小片白花花的东西挡在前面,后来渐渐扩张,他看不见前面的路了。他只好下车,将车扔在路边。有一个汉子出现在他面前,那人只有一个身子,齐颈脖以上被白花花的雾遮蔽着,胸脯一起一伏的,显得很焦急的样子。
"我该怎么办呢?"远文听到他在上头说话。"种子全埋在地里了,可是冬天这么长,看来希望不大了。你是干这个的,说不定可以给我一个主意,这样的话,我就不怕冬天了,你说是吗?"
远文听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他想去捡他的车子,可是那人老拦着他的路,唠唠叨叨着一些事,还提到他的儿子小正,说:"像那样一个儿子,如何熬得过这么长的冬天呢?"远文一低头,发现这个人的脚非常大,而且他没穿鞋,趾头张开,稳稳地踩在地上,脚趾甲里头尽是黑垢。又有人从对面骑自行车过来了,铃声从远方一路响起来,汉子慌了,连忙往旁边一让,"哗啦"一声倒在田里头。远文弯下身察看,看见田里躺着他的自行车,并没有什么人,而且对面那个人也没有将车子骑过来,铃声又渐渐远去了。
远文全然失去了游荡的兴致,他跨上车,心情郁闷地回家了。
小正一眼看见爹爹的时候,腿一软就坐到了地上。爹爹像往常一样推着车进院子,但是他赤着上身,背上长了一个巨大的透明的气囊,气囊里头满是蝴蝶在扑腾。小正从未见过色彩如此耀眼的彩蝶,它们中有的已经死了。那气囊同他背上的皮肤连了起来,皮肤由连接处渐渐变薄,最后变成薄膜。小正挣扎着凑近去看,看见彩蝶全是从爹爹胸腔里飞出来的,而且越挤越密,"嚓嚓"地扑动着。小正别转了脸,这景象太令他恶心了。"哈,我又看见了。"他对自己说。但是这一次他感觉不到欢乐,除了微微的恶心,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他的嘴也被冻得麻木了,于是急忙回到厨房去烧火烤。一直到水在大铁锅里沸腾起来,小正的脑子里才升起那个疑团:这么大冷的天,爹爹怎么可以不穿衣呢?他往灶膛里塞了一把柴,摸了摸被烤得发烫的脸。
那天半夜,爆炸的声音将小正惊醒了,他鞋都顾不上穿就往外跑。在院子里,他的视力穿过墙壁,目睹了飞机在一轮一轮的爆炸中跳动。他以为飞机要起飞了,但那火光中的模型只是移动了几个位置。小正听出是里头的玻璃长颈瓶在爆炸,那是一颗什么样的炸弹呢?炸了五次之后,机身上的火焰终于自动熄了。小正走进屋里,在黑暗中撞到远蒲老师的怀里。
"爷爷!爷爷!"
"啊,不要怕,这种事并不可怕。"
远蒲老师的手像冰一样冷,小正的脸一接触到那双手他全身就更厉害地哆嗦起来。因为没穿鞋,他的脚已经没有知觉了。小正想,这种痛是可以忍受的。然后他又想,起火的时候,飞机有多么痛啊,怪不得它一轮一轮腾空跳起来呢!就像好久以前发生过的情景一样,小正看见父亲提着一盏马灯出现在黑暗中。马灯的光照在爷爷身上,爷爷马上躲开光线,缩到黑暗中去了。远文将马灯高高举起,好像要照亮屋里的每个角落似的,但那马灯的光太弱了,而且越来越弱。一会儿灯里的油就烧干了,房里重又恢复了黑暗。
"你总是不饶人。"远蒲老师低声说。
小正听见爹爹在惭愧地叹气,并且用双手抚摸着那架飞机,仿佛在请它原谅什么事一样。小正想回房去睡觉,他觉得要是自己睡着了,也许就会把这里的事看得清清楚楚了。根据以往的经验,梦里头来看这种事,总是看得更清楚的。
不过这一次,小正怎么也入不了梦。他自己成了那架飞机,在大火中一轮一轮地弹跳。他还看见了放火的人,那个身影正是爷爷的身影,但是他看不见爷爷的脸。他拼命喊爷爷,爷爷还是将背对着他,弯下身去浇汽油。屋里满是汽油味,火烧得那么凶,爷爷怎么烧不死呢?小正憋足了劲一下弹到了半空,他想起飞,从敞开的窗口飞出去,结果是他又重重地落回到地上。就在他将床板弄得"砰砰"作响的时候,爹爹推开房门进来了。这一次,爹爹提了一盏新马灯,马灯发出的强光直照他的眼睛,他张不开眼了。
"爹爹,我脸上起疹子了。"
"没有关系,很快就会好的。你为什么要走开呢?你应该把事情弄清楚。"
到小正终于睁开眼时,房里没有爹爹,只有那盏马灯,但是他听见爹爹在讲话。房里的每个角落都被照亮了,爹爹在什么地方呢,莫非他变成了马灯?爹爹平时很少说话,现在却变得这么多嘴。后来小正就同那盏马灯吵起来了,双方口出恶言。小正盛怒之下用板凳砸烂了马灯。一时间,沉寂的卧室显得分外恐怖。他同那些奇奇怪怪的事物搏斗,一直挣扎到天明。然后他起了床,走到做飞机模型的房里去。他看见爷爷正伏在机身上头打瞌睡,手里拿着那个长颈瓶,他的脸上和衣服上都爬着昆虫。小正摸了摸飞机,冷冷的,什么感觉都没有。爷爷睁开眼,朝他笑了笑,示意他坐在他旁边。
"这些个虫子全爬出来了。"
"从瓶里爬出来的么?"
"不是,从我鼻孔里爬出来的。"
远蒲老师爱怜地捉住一个甲虫放到掌心,凑到眼面前去看。
小正又目睹了恶心的场面,因为那只甲虫从爷爷的眼珠那里爬进去,消失了。
"很可爱,对吗?"爷爷眨着眼对他说。"我闻到山上的野草已经发芽了,我挨得到那个时候吗?"
小正尝试着去抓爷爷身上的甲虫,可是那些甲虫死死地粘在衣服上头,怎么也弄不下来。那些闪闪发光的甲壳有红的也有绿的,上面还有精致的图案,所有的图案全是一只人的耳朵。小正想,爷爷和爹爹,一个在身体里头养着甲虫,一个养着蝴蝶,说不定自己身体里头也养着小动物,只是不知情罢了吧?却原来长颈瓶里的甲虫都是爷爷身上钻出来的啊,这些个会变色的小东西太活跃了。
"我不喜欢吃草。"小正说。
"所以你才这么孱弱嘛。不过没关系,你会改变的。"
爷爷有些生气似的,他猛拍飞机,飞机里头发出怪叫,那叫声像要刺破小正的耳膜一样。小正用两手捂着耳朵逃到外面。他在院子里站定之后,突然发现自己手里捏着一个甲虫,甲虫已咬破他的皮肤,嵌入了他的掌心。他恐惧地一咬牙将小东西弄了出来,扔到地上,那血糊糊的家伙立刻飞快地跑掉了。刺痛的伤口发作起来,小正流着泪去找爹爹,爹爹房里有治虫伤的药。
爹爹仔细地察看了他的伤口,竟露出笑容,说:
"很好嘛。"
"我痛死了!"
"不要紧的。去吃早饭吧。"
以后一连好久,小正都在为手上的伤口担忧。文选告诉他说,甲虫一定在他的伤口里头产了卵,这种事以前村里有过好几起。小正马上联想到爹爹和爷爷身体里头的那些东西,这使他相信了文选的判断。
"你看我爷爷挨得过这个冬天吗?"小正问文选。
"挨不过,他自己一心想死嘛。"文选一本正经地回答。
小正对他的回答很气愤,也后悔不该问他。他知道什么呢?他脑子里就只有那些长生果!尽管鄙视文选,又隐隐地觉得文选并不如他以前设想的那么简单,文选其实是在装佯。
手心的伤口消了又肿,肿了又消,搞了四五个回合才愈合。愈合之后的伤疤的颜色是绿的,放到耳边去听,则可以听到里头有小东西在蠕动。
很多人都以为远蒲老师挨不过冬天,可是他又开始在屋里走动了,他的活动范围先是扩大到院子里,后来他就可以自由行走了。有人看见他倒在路边的枯草上头,就要去扶他起来,他却不让扶,说他自己正在操练。他变得更加怪里怪气,连路也不好好走了,动不动就在地上爬,要是离得很远看,还以为他是一头牲口呢。他很长时间没有去摆弄屋里那架飞机了,那上面的灰已落得有半寸厚,里面的长颈瓶也不见了。爷爷的举动搞得小正很难堪,因为村人都在讥笑他们一家人。
"爷爷,您干吗不好好走路呢?"
"呸,你怎么敢这样同爷爷说话。你不知道在地上爬有多带劲,你应该来试一试嘛。"
小正就爬了几步远,一点都感觉不到有什么好。远蒲老师说他注意力不集中,还要好好练习。
到野草和树叶长出嫩芽的时候,远蒲老师的身体就恢复了活力,甚至他脸上也泛起了薄薄的红晕。仿佛一夜之间,远文惊讶地发现爹爹又变得身姿矫健了。远蒲老师不再跑到山上去,他就在村里的路边爬来爬去的,大家都看见他在吃路边的草和树叶的嫩芽,他的举动就像那些牛和马一样。因为他已经爬着走路有好长时间,大家对他吃草和树叶也不感到特别惊奇了。他们心里想,这个老头说不定变成一匹牲口了吧。
一天,小正看见一大群年轻人来到了村口,这些人衣衫褴褛,眼里发着光,有点像强盗。小正躲在路边的草垛后面,看见他们朝爷爷走过去了。到了爷爷面前后,他们大家便一齐趴到地上,和爷爷一块在那里吃草。远远望去,他们就像是一群牛。有几个离得比较近的被小正认出来了,他们是爷爷的学生。小正的心怦怦直跳,脸开始发红,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站出来。在他的身后是大片的水田,文选的爹爹正在那边犁田,两个身穿橘红罩衫,天蓝色裤子的妇女站在田埂上聊天。左边是他的家,他自己的爹爹站在家门口,手里推着自行车,仿佛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出门还是回到屋里。小正睁大眼睛看了又看,爹爹还是站在门口不动。
春天的太阳照在小正身上,小正感到有很多虫子在皮舻紫伦甓孟褚破ざ觯砹?也干得很厉害。不知不觉地,他也往地下蹲去,用手拔了那些汁液饱满的嫩草大嚼起来。有人在远处叫他,是爹爹。爹爹站在院子当中抽烟,在他身后,巨大的银色的飞机正摇摇晃晃地升上天空,那种景象十分吓人。小正赶紧闭了眼,将脸蛋紧贴那丛嫩草,全身伏在地上。
2003.1.26,于牡丹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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