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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表姐-2

        正在我东想西想时,妈妈从一艘木船上走下来了。多么奇怪啊,她从哪里乘这种木船来的呢?

        妈妈穿着蓝布对襟罩衣,花白的头发略显零乱,手里挽着一个很大的蓝布包袱,像农村里那些走亲戚的老婆婆一样。我从未看到过她是这副装束,像换了个人一样。

        "家伟,你表姐还好吧?"

        这是她见面后的第一句话。说了这句话她似乎就找不出别的话来了,眼神迷惑地打量我们所住的宾馆。我发现她的两只胶鞋上头溅了很多泥。

        "妈妈,我被困在这里了。"我哭丧着脸告诉她。

        "呸!瞎说!我担心你表姐啊,她身体那么单薄,又从来没出过这么远的门。"

        "您就不担心您儿子吗?"

        "你不是好好的么?你每年过节都外出,我们从不为你担心。这一次,是你表姐把我叫来的。"

        妈妈说话时神气里头显出一种自豪,大概是因为表姐终于主动同她联系的缘故吧。原来这十几年里头,她心里惟一在乎的就是表姐啊。这个雷雨天出生、克死了父母的表姐,居然对她有着如此大的影响力。相形之下,我这个亲生儿子倒根本不在她心上了。

        "您怎么会坐船来这里的?"

        "还不是你表姐的主意。"妈妈翻了翻眼,"她让我先上她父母那里挂坟,然后才来找你们的。"

        "姨妈姨父的坟在哪里?"

        "就离这不远。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经不起她折腾了吧?"

        妈妈理解地看了我一眼。

        "表姐是回到了这里,所以才原形毕露的吧?"我问。

        她不置可否地"嘿嘿"了两声,敦促我快带她去找表姐。我告诉她表姐同旅馆的一名厨师老头打得火热,那种关系很难理解。没想到妈妈一点也不感到惊奇,悠悠地说:

        "那个人嘛,那是她命里的煞星。我就知道他们会搅到一块。"

        "您知道?"

        我们没费什么事就找到了表姐他们。他们正在厨房里吃东西。表姐的吃相很贪婪,她在家里时从来不是这副样子。她吃的是一种小肉包,她几乎是一口一个。厨师见她爱吃,又兴冲冲地做了一大笼放到灶上去蒸。在这样的美味面前,妈妈也变得很不讲客气,伸手就去抓来吃,吃得满嘴流油,油还滴到了她的罩衫上头。

        我本来也在低头慢慢品味,在我偶然一抬头的瞬间,看见妈妈正在和厨师两人挤眉弄眼,两个人的表情都很淫荡。我大吼一声,起身就往外头跑。

        表姐拦在了门口,她盯着我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你,到哪里去?"

        "我讨饭也要讨回去!"

        "不要这样偏激。"她语气很硬。

        我的脚一软,被她用力拉回到桌前坐下。大家都惊奇地瞪着我,弄得我反而不好意思了。

        "家伟小时候可是个听话的孩子。"妈妈慈祥地看着我说。

        "是啊,那时我仅仅见了他一面,我觉得他将来会有出息。"厨师色迷迷的眼睛也慈祥地转向我。

        大家都友好地将装肉包子的碟子往我面前推,于是我委委屈屈地又吃了起来。厨师的手艺实在高,这些鲜美的小包子一放进口里就像融掉了似的。由他做的包子联想到他这个人,我觉得这个表情淫邪的老男人恐怕决不是平庸之辈。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老是不能容忍他呀?这时表姐凑近我的耳朵说,我应该平心静气地生活。我的眼睛往桌子下面一瞟,瞟见厨师多毛的胖手正放在表姐结实的大腿上,我连忙收回目光。

        吃完美味的小肉包子,厨师忽然又露出了从前那种伤感的样子。他主动提出给大家唱一支歌。于是我又听到了他从前唱过的那支歌。奇怪,这一次,我觉得那支歌里面充满了色情,虽然听不懂,也能强烈地感到歌者的饥渴,这种歌声从老头臭烘烘的口里吐出,显得十分不协调。为什么我从前听他唱的时候,一点也感不到歌里的色情成分呢?厨师唱歌的时候,表姐紧紧地搂着他那粗壮的腰身,将脸贴着他那油腻腻的围裙,妈妈则隔着桌子崇拜地看着他。

        我每年都到这个旅馆来,但从未料到会有今天这种情形发生。反思一下,我为什么会每年往这里跑呢?那初衷就仅仅只是为了躲开人群吗?显然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因素在起作用,即使我努力回想,也是很难弄清的。就比如表姐的父母的埋葬地居然就在这附近这件事,该做什么样的解释呢?我看着妈妈和表姐那种中了邪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泛起一阵阵伤感。窗子开着,海上起风了,风里有鲨鱼的气味。从前我把这里看作一个世外桃源,现在看来是大错特错了,表面的平和安谧下面是险恶的欲望。

        "家伟这几天有什么安排?"妈妈问,她还在往口里塞包子。

        "我想马上回家。"

        "胡说!怎么能这样轻率!"表姐松开厨师,显得很气愤。

        "他从小就有这个毛病。"妈妈在旁边解释道。

        我呆呆地望着她俩,竭力想弄清这两个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表姐似乎觉察到了我的努力,她微微一笑,完全消了气。

        "家伟还是很懂事的。"厨师说。

        他说了这句话就坐到我的身边来,我看见他竟然显出了害羞的样子。他有什么话想对我讲又拿不定主意,犹豫了一会,他终于讲了出来。原来他想要我去海里"裸泳",他认为我应该脱得光光的去感受大海。但是我一点去裸泳的欲望都没有,我还十分害怕鲨鱼,根本不打算下水。于是他和表姐都来说服我,热切地劝我试一试,说试了之后就会"消除虚无主义的生活态度"。我铁了心不听从他们的建议。到后来他们就灰心了,两人一齐转向妈妈,似乎想要妈妈来说服我。妈妈却不急于配合他们,只是不断重复一句话:"家伟是很听话的。"

        吃完饭大家就簇拥着我回到先前的房间。我看到我的手提箱好好地放在房里。已是下午,我感到昏昏欲睡。我把脸转向妈妈问道:

        "您在哪间房休息啊?"

        妈妈飘忽地看了我一眼说:

        "嘘,不要问,这是我的秘密。"

        说完之后她又做出一个同她年龄不相称的调皮表情,还扭了扭屁股。旁边那三个人都显出赞赏的神情看着。我一赌气走到床边倒头就睡。可惜怎么也睡不死了,朦胧中总听见他们四个人谈话的声音。我觉得他们似乎是为我的前途感到忧虑。后来不知怎么妈妈就走到床的那头抬起了我的腿,厨师则来到床的这头抱起我的上半身,他们俩抬着我往窗前走,我想挣扎,可是动不了。他们将我放到窗前的地板上,又没完没了地讨论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似乎对这种讨论厌倦起来了,于是四个人都站起来,默默地从房里鱼贯而出。

        我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上午。我是被妈妈的哭声闹醒的。

        我立刻从地板上站起,将头探出窗外。我看见妈妈正对着大海嚎啕痛哭。表姐神情漠然地站在妈妈身旁,用一只手挡住射到脸上的阳光,又似乎在等什么人。等到妈妈哭够了,表姐就搀着她,两人低着头沿海边往东走。她们一直走、一直走,我的目光护送着她们,最后,她们的身影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海岸线的拐弯处了。我突然感到,这两个多年里头互不来往的人其实内心深处一直就在一起。这些年,我一趟又一趟地往这海边跑,妈妈表面从不过问,她就像她说的那样"很放心"。可是真相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来到海滨的妈妈,身上显露出我从未见过的一种个性,很可能这才是她的本性,几十年里头她一直在装样子。我还是不明白妈妈到底为什么哭,如果说几十年里头她和父亲、和我们在一起过得是这样不舒心,那她又怎么会从未显出一点迹象来呢?在我的印象中,妈妈是个平庸得很的妇人,只不过偶尔喜欢说几句不合时宜的话,就好像要故作姿态似的。现在看起来,她身上蓄着惊人的能量,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和厨师老头调情的那种样子也让我大开眼界,她就像在同表姐竞赛,看看谁更下流。那么为什么哭?还是找不出答案。

        雷雨天里头出生的表姐,原来如此地受到妈妈的欣赏!南方的雷鸣闪电,总是闷闷的,既阴险又狂暴,酝酿的时间也很长,而且不彻底发作完决不善罢甘休。当我想到这里时,就听到背后轻微的响动,是厨子悄悄地溜进来了。厨师一反常态,朝我做出谄媚的表情,害羞似的只用半边屁股坐在床沿,偷偷用眼睛打量我。他有话要对我说。

        "你妈妈那种人,比你表姐还难对付,"忸怩了半天他才开口。

        "你是来告诉我这种事啊。"我愤怒地瞪了他一眼。

        "哪里哪里,顺便说说罢了。其实嘛,我才是这两位的奴隶呢。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到这海滨来的那一天吗?你一定以为是你自己拿定主意跑到这里来的吧?你这个小鬼头,你当然想不到这正是你妈妈的规划。"

        他好像马上就为自己说了这些话感到冒昧,话头一转要我下楼去尝尝他做的一种"三鲜"包子。

        "有的时候,也用老鼠肉做包子,厨房里老鼠太多了。"他边下楼边说。

        "今天的包子馅也是老鼠肉么?"

        "你这个机灵鬼。"

        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机灵,我觉得自己是个大傻瓜。可能他是在讽刺我吧。

        "三鲜"包子同上次吃过的一模一样,一想到自己吃下了这么多的老鼠就有点不舒服,不过还是经不住美味的诱惑。于是不知不觉又吃下了五个包子。厨师满意地微笑着,夸我"好样的"。

        忽然我一低头,看见地上有一摊秽物,厨师解释说是他昨天受了凉吐在这里的,没来得及清扫。当我看到秽物里头有根老鼠尾巴戳在那里时,我的目光就凝固了。看着看着,我就想起妈妈狼吞虎咽吃包子的样子,还有表姐嘴角流油的贪婪相。厨师在我耳边唠叨说:"我吃过的老鼠数也数不清啊。"

        我对厨师说我想离开这里,厨师想了想回答我:

        "还是等你母亲来决定吧。如果你撇下她自己一个人回去,她有多么伤心。年轻的时候我就认识你妈妈,那个时候的海水是很浑浊的,死鲨鱼一群群漂上来。那种日子真是苦啊。要是没有你妈妈,我这种人就不会走上正道。"

        我听见他一本正经地说出"正道"这两个字,就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见我笑,他也哈哈大笑。

        我们笑着走出厨房,走下很长的阶梯,厨师将我领进黑暗的地下室。那间房很大,只亮着一盏很小的荧光灯,灯又紧贴天花板,几乎什么地方都照不到。我和他坐在靠墙的黑暗里,他要我将耳朵贴墙,说这样就可以听见海底的声音。但是我这样做时,什么都听不到。我想,厨师恐怕在捉弄我。有一只冰冷粗糙的手插向我的腹部,再往下探到了我的生殖器。我跳了起来。厨师在黑暗里发出冷笑,我简直要暴跳如雷了。

        "脏猪!"我吼了一声,向门口冲去。

        厨师紧跟在我后面,他还想说服我,他那发粘的声音源源不断地钻进我的耳朵,躲也躲不开。

        "干吗这样紧张?身心放松一点嘛!这地方又没有任何人会看见你!"

        当我气喘吁吁时,才注意到这楼梯之长。也许这个地下室真是通到海底的?在这种地方发生过什么事呢?我不敢往下想了,因为身后这条色狼还在不停地用手指捅我的屁股,他显然不甘罢休。然而我终于爬不动了,难道这楼梯变得没个尽头了么?正当我要气馁的时候,上面出现了一小块蓝天。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是从旅馆下到地下室的,楼梯出口怎么变成了露天啊?我探出头,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闪亮的沙滩了。楼梯的出口隐蔽在一块岩石的侧边,很难被人注意到。

        一出地下室厨师就阴沉着一张脸,也不望我,自顾自地往海边走去。他很快将我抛在身后,上了一艘小木船,升起灰色的帆,向大海驶去,一会儿他的船就不见了。我登上那块岩石,我在岩石顶上捡到了一只精致的手提包。打开包一看,里面全是表姐的裸体照片。她的眼睛里射出那种淫荡的光,体态很像一只波斯猫。有张照片是横拍的,背影里有个模糊的人影,好像是妈妈。妈妈穿着她那件罩衫站在一个木桩旁,给人虚幻的感觉。画面上的表姐则伸展着肌肉丰满的身体,挑逗地张开两腿,显露出深棕色的阴部,根根清晰的阴毛。我打量着表姐的裸体照,既不感到冲动,也没被唤起丝毫美感,就只是有点好奇而已。原来表姐是这个样子,她的身体比我平时从衣服外面看到的要大多了,简直可以说有点肥胖了。这是不是她呢?莫非是个替身,在洗照片时安到她脸部以下的?风把妈妈的声音传了过来,她正和表姐朝我走来。我连忙放好照片,将手提包扔在原处,跳下岩石。

        我听见表姐说:

        "家伟这小鬼头已经长大了。"

        到她俩走近前来,我才看清两人都是灰头土脸的,衣服也弄破了,头发散乱着,那种样子就像在什么地方打架来着。

        "发生了什么事么?"我问。

        "发生了悲惨的事,我们被一伙色狼袭击了。"表姐回答。

        她抚着散乱的头发,回忆着刚发生的事,脸上的表情不但不凄惨,还津津有味。妈妈在一旁对她的话赞赏地点头,一边还揉着被打青的颧骨。

        我心里不由得想,她们要是每天被色狼袭击的话,那才会心花怒放呢!

        妈妈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立刻说:

        "家伟,你不要胡思乱想好不好?我刚到此地,当然得到处游览游览。"

        这时表姐的目光射向我身后的岩石顶上,我想起表姐说的"家伟已经长大了"这句话,脸一下子就红了。表姐推了我一把,指一指岩石边通往地下室的楼梯,要我先下去。我问她去那种黑糊糊的地方干什么,她笑着说:

        "在相互看不见的黑地方,说不定会发生一些称心如意的事。"

        我们三个就沿着狭长的阶梯往下走。大约走到一半的时候,就听到了地下室里传上来空洞的击打声,像是有人在用榔头破水泥墙。我记起厨师已经出海去了,那么是谁在地下室呢?

        "是一个势利小人,"表姐呆板的声音在楼道里响起,"属于欲壑难填的那种类型。他杀了自己的妻子,躲到这种地方来做门房,可还是动不动就要起杀心。我们的脑袋被他这样敲一下可就完了。"

        我们接近地下室的时候听见那人将榔头扔在了地下,然后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三人摸索着进到房里,我伸出手,抓住妈妈柴棍一样的指头,和她紧挨着站在一起。

        "都来了么?"守传达的老头在对面墙角大声地问。

        没有人回答,他也没有站起来现身,双方默默地对峙着。

        一会儿他就痛苦难耐了,他口里发出的呻吟在我听来就好像是烈火在烧灼他一般。妈妈的手指甲深深地掐进我手掌的肉里头,我都差点要叫出来了。奇怪的是表姐也在呻吟,为什么他们大家都那么痛苦呢?先前我同厨师来这里时,并没有感到什么痛苦,他还对我搞了那种下流恶作剧呢。

        "家伟这小孩不该来这里,来了也白来。"妈妈发话了。

        "他可不是小孩子了。"表姐反驳道。

        "在母亲眼里永远是小孩。"

        "那是因为您有心理障碍嘛。"

        她俩在黑暗里一来一往地说些无聊的话。忽然,传达的身影像一只巨大的黑鸟一样扑过来,在我们慌乱地躲闪之际,他却扑倒在地,铁榔头也砸在水泥地上发出令人胆寒的响声。

        "他又要大开杀戒了。"表姐的声音显得很高兴。

        我忍不住叫了起来:

        "这种狂人你还敢同他胡搞呀!"

        "什么狂人?真是胡说八道!你自己是什么人?"表姐斥责我道。

        有人从楼梯那里跑下来了,他大声地吆喝着,像快乐的男孩那样跺脚。他是表姐的男友。他带来了光,那雪白刺目的光从他高高举起的应急灯里头射出来。就着那灯光我看见传达老头已经坐起来了,若无其事地坐在地上玩弄自己的生殖器。他的裤门大敞,生殖器像鸟一样探出头来,显得虎虎有生气。表姐的男友将应急灯移向他,他就生气了,扣上裤子的褡扣大声质问道:

        "干吗照我?干吗照我?啊?"

        表姐的男友伸了伸舌头,"啪"地一声关了应急灯。

        妈妈掐住我的那只手松开了,她似乎正在移向传达老头的位置。我也想跟过去,但表姐的男友挡住我,反复急促小声地问我:"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我只好打消我的企图。接着黑暗中就传来妈妈和老头接吻的声音,还夹杂了表姐热情的呻吟,那三个人一定扭成了一堆。现在我一点都不想过去看了,我倒是想离开地下室,只是表姐的男友不让我离开。只要我动一动身子,他就质问我:"想干什么?"他的力气也很大,他只要伸出一只手臂就把我钉在了墙上。

        我很想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但他丝毫也不放松,口里执拗地质问我:"想干什么?"我并不想干什么,可他就是认定我心怀着诡计,似乎为了这个,他有责任限制我的自由。他那铁钳般的大手弄得我都没法呼吸了。忽然,我回忆起表姐年轻时对于他的评价,我现在才领教了这个人对别人可以有什么样的压制暴行。

        "你,也有杀人的癖好么?"我喘着气问道。

        "少啰嗦,你不想活了!"他狞笑着又在我胸口紧了一把。

        在我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妈妈、表姐和传达已经从地下室溜出去了。现在我除了用力呼吸以外已顾不到其他的事情。我想不通这个人为什么要把我钉在墙上,我又没有得罪过他。当我又一轮挣扎时,我眼前一黑,连那盏荧光灯也看不见了。这时我耳边响起了一种奇怪的、悠长的声音,像是轮船的汽笛声从远方呼啸而来。他似乎一怔,稍稍放松了我一点,压低声音说道:

        "是鲸鱼在哭,又有它们的同伴遭难了,这些个庞然大物啊。"

        他说着竟然啜泣起来,完全放开了我,用双手蒙着脸蹲下去了。我赶紧撇开他往楼梯口走,我可不想再被他限制起来,再说他的悲伤同我无关。

        我回到旅馆房间,收拾好我的箱子,准备上路了。我暗自决定这回一定要不顾一切冲回去,而且从今以后再也不来这里了。我打定这个主意后就走到窗口去,最后看一眼这片熟悉的海滨。我看到的景象让我腿子发抖了。他们五个人全都赤身裸体,被一些穿海关制服的人用绳子牵着,被像牲口一样驱赶着,正在登上一艘很大的木帆船。我看到他们即使是这种样子,也忘不了相互调情、打闹,好像对失去自由的耻辱状况一点感觉都没有。旁边围观的那些渔民都朝他们吐唾沫,扔石头,喧闹声传到我耳朵里。他们上了船就站在船头向那些人展览自己的身体。厨师似乎特别旁若无人的样子,两手捉住昂然挺立的生殖器官,低着头在自我欣赏。妈和表姐则叉着腰,迎风站立着,颇有女海盗的风度。那些手里挽着绳子的穿制服的男子都很兴奋,贪婪地注视着她们的一举一动。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子声,木帆船开动了。起先这条船沿着海岸线行了一段路,然后忽然一转身,往深海开去,速度之快令人心惊。一会儿工夫那船就不见了。

        我离开窗边,打算提着箱子出门。

        "家伟,家伟,你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啊!"一个黑皮肤的矮子边推门走进来边喊道。

        我从未见过这人,他的样子像本地的渔民,崭新的西装穿在他身上显得很别扭。我隐隐地感到他的相貌同厨师和传达有某些相似之处,但我又说不清是哪里相似。我的视线落到他擦得铮亮的皮鞋上,发现那双皮鞋大得同他的身子不相称。我正在疑惑一个人怎么会长出这么大的脚来时,矮子挥起脚就将我的箱子踢翻了。看来他的力气也是很大很大的,箱子在他脚下好像玩具一样,被他这一踢居然裂开了一条缝。

        "你可不要轻举妄动。"他警告我。

        "我想回家。"我坐到床边,无力地说出这句话。

        "谁不让你回去啦?脚长在你身上,是你自己不让你自己回去,难道不是么?说到我自己,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在这海边打鱼的,风暴一来,我们就得听天由命。所以呢,我们就练就了一身这样的本领:在风浪中打瞌睡。要知道,即使是永远睡着了也没什么不好嘛。"

        他说出"即使是永远睡着了也没什么不好嘛"时,脸上便鼓出两团横肉,一副怪残忍的样子。也许他在威胁我。他背着手在房里踱了一圈又说:

        "回家?这里不是你的家么?放下你的箱子!!"他大吼一声。

        我手里的箱子"砰"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母亲所在的地方就是家,你连这都不懂?"他的口气缓和下来。"让我来同你讲一个故事吧,这是关于渔民的故事。那个时候的海是很凶恶的,时常吞没船只,村子里的人口一天天少下去。有一天晚上,我沿着村子前面的小路往前走,看见路的两旁整整齐齐地摆着发光的骷髅,那两条光带一直通到海里。我弯下身去察看其中的一个骷髅,怪事发生了。我从那团荧光里头看见了自己的脸!原来我已经死了。可我明明还在路上游荡。我想要搞清这件事,可一直到今天也没搞清。每次我想离开此地时,我就记起自己已经死了。要是真的离开了,就会忘记这个事实。你看你的妈妈,还有你的表姐,她俩是多么诚实啊。这样的女人才招人爱。"

        矮子脸上显出对我厌倦的表情,闭上嘴沉默了。我想,也许他是专门来看守我的吧,我要是再跑掉,就显得挺无聊的了。

        他在靠墙的椅子上坐下来,垂下眼皮盯着自己的那双大脚。我又一次在心里感叹:这双脚多么大啊!他那裹在紧绷绷的西服里的身体,一定是特殊的材料,因为他自己说他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他是在出海打鱼时遭难的吗?

        房里的沉闷压迫着我,我又很想出去了。我不拿箱子,空手出去,他总不会阻止我吧。我刚生出这个念头他就伸出一只脚架在床上,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只好又退回来,坐在了床铺上。在这个强悍的汉子面前,我简直成了个婴儿,我心里怪不服气的,可又没办法。我看见他皱着眉头陷入了深思,脸上那团横肉一动不动的。我觉得我对他、对这里的一切实在是一无所知。

        由于没事可干,我干脆脱了衣服睡觉了。矮子倒也不来阻止我,还是坐在那里想他的心思。我看着天花板,数着数字,最后终于迷迷糊糊的了。后来有一个铁球总是压在我的胸口。当我挣扎着醒来时,又发现那是一只毛茸茸的男人的大脚,那矮子居然钻到我被窝里来了。但我实在太困了,连手都抬不起,我又陷入迷迷糊糊之中。那只脚奇臭无比,我一醒来就可以闻到,但不知怎么那种臭气反而催瞌睡。我觉得自己已经睡了好久好久,还是不想醒来。有几回我好像打开了眼睛,但并没醒。虽没醒,我还是可以听到矮子在床的那一头说话,似乎他一直在讲关于他那个渔村的往事,他的话里头充满了鲨鱼的袭击啦,海难事故啦,沉船的残骸啦等等等等。慢慢地,我在睡梦里闻到的臭气变得越来越亲切,它令我想起小时候吃过的一种臭鱼,那种东西近似于人粪的臭味,但每个人都越吃越想吃,回味无穷。朦胧中,我居然抱住那只脚咬了一口,结果他猛地踢中我的头部,我痛昏过去,之后又醒来了。

        矮子已经走了,他的臭味还留在被窝里,这臭味现在又好像是从我身上发出来的了。我为了证实,就到浴室里去洗了个澡,又换了衣服出来。果然,身上还是臭烘烘的。但是这种情形并不使我沮丧,我好像还有点兴奋,有点跃跃欲试。虽然并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单单这种感觉就无比新鲜。

        我的手提箱就靠墙放着,现在我不那么想离开了。回到那个我在其中混了几十年的地方去度过一生并不是我的理想,那种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地方这些年已使我衰老起来了。再说连表姐都可以全身心投入当下的冒险奇遇,我为什么就不能尝试一下呢?多么惭愧啊。平心而论,当海风吹起赤身裸体的母亲和表姐的头发时,她俩叉着腰并肩立在船头的形象,难道不是一幅稀罕的美图么?此刻在我的回忆中,那根拴住他们大家的粗绳子已经不但不是耻辱,反而是衬托他们风度的装饰品了。这么多年,我竟一点都没有看出表姐和妈妈的这种能耐,这也足见我的愚钝了。

        我来到旅馆的前厅,看见妈妈和表姐边走边说,若无其事地回来了。她们抬头看见我,两人都露出诧异的神色,停了下来。

        "家伟不是参加出海捕鱼了么?怎么在这里?"妈妈责备我说。

        "谁说我出海了?"

        "老胡明明是这样告诉我的嘛!老胡就是那个黑黑的矮子。"

        "也许他是说我在梦里出海了。"

        表姐瞟了我一眼,冷冷地说:

        "我明白了。"

        但是我却不明白她到底明白了什么,我只是感到她俩都不赞成我的行为,都认为我成了个包袱。想想也确实如此,当她俩积极策划着某些行动,并身体力行地实施她们的计划时,我在干些什么呢?我一点都不理解她们,还对她们的行动设障碍,真不像话。

        "那么你回去吧。"表姐说了这句话就不理我了,转过脸去对妈妈说:"从小他就对爬山不感兴趣,只喜欢在院子里跳绳。"

        她和妈妈撇下我,两人一同往楼上走去。

        也许我真的是该回去了,回到公司里去上班,回到自己家里和父亲还有弟弟默默相对。我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我不去爬山呢?"

        这时有个大汉从门厅那里过来,对我说,我的出租车已经到了。我身不由己地跟他到外面,他打开车门请我上去。

        他把车开得飞快。我又看见了林阴道。差不多每株大树下都有一对金发的情侣在跳舞,音乐荡漾在空中。

        一刻钟以后,我才发现我坐的车并没往火车站开,它在城里绕了个小圈子又回到了海边,而在那边的码头前方,一辆货轮正徐徐驶进港口。

        我打开车门便看见白发苍苍的父亲从码头那边向我走来。

        他扶着我的手臂,老泪纵横地呜咽着说:

        "家伟啊家伟,我真是不想活了啊。"

        "是因为妈妈么?"我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你妈妈同我齐心合力,可是我们抵抗不了外力啊。说来你可能不会相信,昨天在甲板上,一只海鸥就把我撞倒了。我快死了。"

        他凑近我,用两只手抓住我的手臂,让我拖着他走。他还边走边唠叨说:

        "你妈妈真是个苦命的女人啊,为什么我们就这么弱呢?就连你弟弟,前些天也染上了霍乱。这种事,你说该怎么办啊?我一点都走不动了,你背背我吧,我可是你的老父亲啊。"

        我一点都不想背他,我要他就地坐下,我自己站在他旁边。可是他又忿忿然了。

        "让老父亲坐在地上!居然有这么狠心的儿子!啊,我快死了。"

        他就势往地上倒去,干瘪的、很长的身体伸展开来。他不再望我了,他翻眼望着天空在喃喃自语,似乎一时半时还不打算起来。

        我想,一贯冷漠的父亲内心这股怪异的激情是从何而来呢?在家里时,他从不同家人多说一句话,他高高在上,对一切事物视而不见。说老实话,我连他的模样都没怎么看清楚过。他这股亲昵劲让我怪不习惯的,再说由于长途旅行,他的身上又很臭,凭什么我要将他背在背上啊。

        他赖在地上不起来,我就只好在旁边等。我看见有两颗昏浊的泪珠挂在他松弛的眼睑上,他的拳头捏得紧紧的。我害怕地想,他该不会真的死掉吧?这样一想我就蹲下去了。

        父亲睁开眼,撑起来,爬到我的背上。他的动作那么熟练,就好像他经常让我背他似的。他的身体很沉,我咬着牙站了起来,感到背上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铁。他的骨架明明是又细又长,怎么会这么沉的呢?我听说过有种人越老反而越沉,莫非他就是那种人?

        我用力走了十几步,实在撑不下去了,就想卸下他来。但他死死搂紧我,怎么也不肯下来。我无可奈何,只能同他一齐倒在地上。幸亏在沙滩,也不会受伤。

        他松开我,沉痛地哀嚎道:

        "啊,这种儿子,要他干什么呀!"

        因为旁边有人,我被他搞得很羞愧,头都不敢抬了。

        路人中有个白胡子的老渔夫过来了,他蹲下去,一把将父亲长长的身躯扛上肩,然后健步如飞地往前走。父亲的上半身从老渔夫的肩头垂下,他扭着头看见了我,就朝我挥了挥拳头。

        因为感到无地自容,我就转过身朝相反的方向迈步。

        "你到哪里去呢?我看哪里全差不多啊。"

        出租车司机手里端一个保温杯,拦住了我。我低下头,看见他的一只脚上缠着绷带。

        "你受伤了?"我问。

        "这只脚是我的薄弱部位。每回我想冒险,它就来阻挠我。我这一生,干不了什么大事了,不像你表姐。前些天,我从悬崖上跳海,弄坏了这只脚。"

        我再仔细打量,才发现那绷带被血染成了暗红色。

        "我虽干不了什么大事,可也不能放弃啊,你说是不是?所以我一年里头总要跳几次海。当然啦,这没法同你表姐比。"

        大汉说到这里,脸上的表情显得可怜兮兮的。忽然他听到了什么,他挥了挥手,朝他的出租车一瘸一瘸走过去。渔民们默默地给他让路,很羡慕地打量他。他的车子向东边驶去。

        白胡子的老渔民又出现在路人里头了,他拨开那些人来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头,指着海对我说:

        "我们世世代代都同这海在一起,每个人身上都有很多的伤,真是一言难尽啊。我看你行事很狂妄,你身上有伤吗?当然没有,不看就知道了。你的父亲以前可是个渔民。"

        "我身上一点伤都没有。"我喃喃地对他说。

        "这就对了嘛!"他一拍大腿叫了起来,"你早就应该像这么坦诚。刚才我背你父亲的时候,摸到他背上一条一条的疤痕,那是同我出海时遇到鲨鱼留下的。从那回起我同你父亲就成了生死之交。现在他心满意足地躺在我家里,正在用金枪鱼下酒吃呢!怎么样啊,跟我去吗?"

        白胡子的家就在我住的旅馆的后面,那是一栋丑陋的房子,房顶的一些处所连瓦都没有了,就盖着油布,上面压着砖头。前门小而矮,要稍稍弯下腰进去。一进屋,一股很浓很浓的腥味扑面而来。在挂着黑黄的麻布帐子的大床上,父亲平躺着,口里正在嚼着什么东西。令我吃了一惊的是,不光父亲一人躺在那里,还有母亲,表姐也在床上。她俩也在嚼东西。父亲不时得意洋洋地将目光射向我,我看见他枕头边的手绢上放着一种我没见过的棕色圆豆,他们就是在吃这个。白胡子解释说那种东西叫"鱼豆",吃起来很腥,这里的渔民个个爱吃。

        我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抓那豆子,但父亲挡开了我的手,"嘿嘿"地干笑了一阵,然后坐起身,仔细用手巾包好豆子。

        "想不劳而获呀。"他怪腔怪调地说。

        接着妈妈也坐起来了,妈妈的眼睑浮肿得很厉害,也许那是放荡的后果。

        "家伟啊,你这样钻来钻去的,你找什么东西啊?"她发愁地说,"你住在那边旅馆里头,不是什么都有了吗?你看我们,还得挤在这种地方。"

        妈妈这样一说,父亲就责备地瞪着我,他好像要发怒的样子。表姐也坐起来了,她正就着窗前的光线翻阅一本画册,我瞟一眼就知道了那是什么画册,那上面的性交图真是千奇百怪。

        白胡子老头对我说,我的家已经搬到这里来了,家里的房子也卖掉了,我的爸爸妈妈打算在他家安度晚年,表姐也要陪着他们。他还说,我的住处是对面的旅馆,因为他家里挤不下这么多人。

        "可是住旅馆是要交钱的啊。"我说。

        "那当然。"他朝我挤了挤眼说,"这就看你的灵活性了。其实那旅馆什么人都能住,你表姐的男朋友就一直住在那里,也没交过钱。"

        "您在说我吗?可不许您说我啊!"表姐嚷嚷道。

        妈妈亲昵地将表姐揽到怀里,两人嘻嘻地笑了起来。妈妈指着白胡子说道:"他,是我们家的世交啊。"

        既然我的住处是旅馆,我就站起来打算回旅馆。我出了门,绕过这座破房子到了旅馆的后门。我从后门进去就直接上楼了。走到第三层时才记起,我的箱子和钱全部扔在出租车里头了。于是我就没有继续上楼,而是在三楼靠西头的一个单人客房推门进去了。我觉得自己已经灵活多了。

        进到房里,这才发现这个房间已被人用过。被子没有铺好,卫生间里也很凌乱。其实这倒让我安心,我不打算换房间了,我先睡下再说。我躺下刚要睡,就有人打电话进来了。那人在电话里祝贺我搬进了新居。我说这并不是我的什么"新居",只不过是个旅馆房间。接着他就生气了,指责我是"脚踩两只船"。我挂了电话,那电话又响起来,还是那个人,他希望我听他把话说完。我等他说,他却沉默了。最后他要我别忘了两点钟到厨房去"赴宴"。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我看了看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觉得已是下午五点多了。莫非他要我半夜去厨房?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饿呢?

        我睡了一大觉,最后又被持续不断的电话铃声吵醒。还是那个人,要我下楼去,因为"大家都在等你。"

        胡乱洗漱了一下,我心事重重地下楼了。

        他们果然都在厨房里:父亲、母亲、表姐、表姐的男友、厨师和传达老头,还有那个黑皮肤的矮子也在。桌上热气腾腾地放了很多盘菜和小吃,一根大红粗蜡烛插在中间。他们大家正在相互敬酒,一个个都显得满怀感激之情,那黑皮矮子居然不知羞耻地当众哭起来。看见了我之后,每个人都显得有点窘,于是收起情绪,有点呆板地坐在那里。

        厨师给了我一盘油炸的小动物,我看着有点像青蛙,但又猛然记起这是老鼠。大家都不想理我,只有厨师对我很亲切。我吃了几只美味的老鼠之后,他又劝我尝尝他的说不出名目的小吃。他一边关照我还一边轻轻地征求意见,问我愿不愿意听他唱山歌。我使劲点了点头,他就不管不顾地大声唱了起来。他的声音如泣如诉,充满了情欲,也充满了悲哀。窗外的暗夜也使得歌声更为动人。他唱到中间时,每个人都哭起来了,并随之哽咽着加入合唱。后来我也哭了,我一张嘴,无师自通地也加入了合唱,而且唱得特别动情。我不知道歌词是什么,我"嗯嗯啊啊"地唱着,心里头那无法解开的思乡情结便一阵阵松动,通体说不出的感动。

        到山歌唱完,妈妈和表姐拥抱着,已哭成了泪人儿。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天亮了",这三个字尤其显得伤感,于是大家又啜泣起来。

        天并没有亮,外面黑糊糊的。他们都喝醉了,大家搀扶着,吼着山歌出了厨房。不知怎么的,我们这一群人并没有上楼去客房,却钻进了地下室工人住的房间。房间里很臭,床位摆得很拥挤。他们什么都觉察不到,胡乱倒在那些铁床上就睡着了。我没有睡意,也不愿在这里呆,我就信步走了出去。

        在旅馆外面的庭院里,白胡子老头朝我走了过来,他手里的应急灯一闪一闪的。

        "家伟,你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吧?"

        "可能永远也适应不了。"

        "那你还能怎样呢?"

        他高举那盏应急灯,我看见在那束白色的光线里,一条金环蛇蠕动着缓缓前行。我和老头跟了上去,每走十几米,那条蛇就回过头来招呼我们。不知不觉,我们就到了海边,这时它往礁石里头一窜就不见了。

        海静静的,真是个好天。

        "海啊,海啊。"老头喃喃地说。

        我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同表姐,同每个人呆在这里。现在且先回旅馆,等太阳升起的时候再到这里来下海。多么奇怪啊,我连一次海都还没下过呢。我这样想的时候,海就在我旁边发出了喃喃低语。原来海是在同白胡子老头对话,海微微地扭动身体,很像是在调情。白胡子老头急切地小声说话,已经把我忘记了。这时应急灯里的电池已经用完,一闪一闪地即将泯灭。在黑暗里,海的声音慢慢变得凶暴起来,但海面还是那么平静。他越来越激动,我看见他走进海里去了,海马上吞没了他。海吞没了他之后就不再说话了。

        我没有回旅馆,我也没有看到日出,因为我躺在沙子上头睡着了。我醒来之际,四周亮晃晃的,我感到自己的身体里头起了变化,一种陌生的欲望在里头跃动着,与此同时,头脑也变得无比地澄清。

        20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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