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心总是在阳光中腾跃。今年夏天特别长,几乎每天都是出太阳。
吃早饭时,妈妈吩咐阿韦给坡边的苦瓜浇水,阿韦口里答应,心思不在这件事上头。阿韦洗碗的时候,妈妈上班去了,她在编织厂工作。阿韦胡乱将碗放进碗柜里,双手湿淋淋的也不抹干,就锁上门往外走。有人在坡下面等他。
那人是一位青年,一只手残废了,脸上白白净净的,他背着一个布袋,脚上穿的胶鞋。阿韦称他为"老三"。
"阿韦,你不怕冷吧?"老三问他。
"不怕!"
"半夜里在外头露宿是很冷的。"
"那有什么!"
阿韦跟在老三后面走时,坡上头那些宿舍里的小孩都出来了,羡慕地看着他,他们也都想出去玩,但没人带他们去。阿韦想起就在昨天,他还同他们一道在橘园里捉了一天金龟子和天牛,现在自己忽然就变得高出一个等级了。
"你们回去吧,明天我再带你们一道去!"他得意地挥了挥手。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叫做"荷叶塘"的湖,老三说那里面水很浅,长满了野藕,吃都吃不完。老三的布袋里面还有一个布袋,说是用来给阿韦装藕的。老三有一个阿韦讨厌的习惯,就是总喜欢用他那只残废的手来摸阿韦的脸。那只手像婴儿的手一样,而且冷冰冰的,阿韦觉得害怕,但为了他给他的好处,也只好忍着。
老三是个二流子,没事就在阿韦他们的住处周围溜达,高兴起来就捡一捡废品去卖钱,大多数时间他都是饿着肚子的。小孩们都喜欢同老三玩游戏,因为他讲公道,脾气又好。大人们看见自家孩子同老三玩,往往是一顿恶骂,将小孩们吓跑,这个时候老三就讪讪地走开去。老三是在同阿韦一起捉蟋蟀时谈起去"荷叶塘"的事的。当时他们翻遍了很多坟头,一无所获地坐在墓碑旁休息。老三对阿韦说,他这几天不会来了,他要去做一种生意,可以赚一些钱。阿韦听了心里灰灰的,要是老三不来,他在这样的太阳天里几乎就无事可干了。老三紧接着又说,他可以同他一起去做生意,就是说去卖藕。这是个无本生意,只是要走很远的路程,要第二天才能回家。阿韦起先还有点犹豫,可是老三说:"你要是去不了就算了。你去了就多一个人分钱,还要增加我的负担。要不我叫小正同我一块去。"阿韦连忙表示自己一定要去,让老三走的时候来喊他。
郊区的石板小路不太好走,年久失修,坑坑洼洼,走路时眼睛必须望着地下。没走多远阿韦就听见母亲气急败坏的骂声。母亲站在编织厂的大门那里,吆喝着要阿韦去给那几棵苦瓜藤浇水。她并不跑过来,她要上班,随便离开工厂要扣钱的。阿韦满脸通红,装作没听见,低了头使劲走。为了避免让阿韦母亲看见自己,老三已经跑得离他很远了。阿韦的心情被母亲弄得忐忑不安,出门时那种高兴和自傲全都烟消云散了。待母亲的骂声听不到了,阿韦就飞跑起来,跑了一气才追上老三。
"早知你母亲反对,我就不会带你去了。我们去的地方很危险呢。"老三不高兴地瞟着他说。
阿韦想不通,他怎么会认为他母亲有可能同意这种事?所有的大人都反对他,难道他硬是不知道么?
"那地方有野兽吗?"
"那倒没有,只有些不怀好意的人。时常,你以为一个人也没有,一下子就从地底下冒出来几个。"
"那又怎么样呢?"
"怎么样?!你不逃就没命了。不过也不要紧,那些家伙都跑不快,腿有问题,一跑就扑地。关键是要警惕,不要让他们抓住。"
"我不跑,我站在湖中间。"
"他们会在岸边等,你站多久他们等多久。"
"那我还是跑,藕也不要了。"
"这就对了。遇到这种人就把一袋子藕朝他们扔过去。他们眼睛不好,还以为你朝他们扑上来了呢。"
老三说到这里,见阿韦听得聚精会神,就趁机将他那只冰冷的小手放在阿韦毛茸茸的脑袋上摸了几下。阿韦心中很不悦,把头往下一低,假装弯下腰去系鞋带,躲开老三的那只手。阿韦不知道老三领着他往哪里走,但肯定不是往城里走,因为越往前房屋就越稀少了。
接近中午时分,阿韦觉得自己到了真正的荒郊野外,一眼望去再也看不到任何房屋,小山包的山坳里开满了油菜花,不知是野的还是谁种的。老三全无一点平日懒散的模样,就仿佛心里装着急事一样,不停脚地走了几个小时。阿韦心里叫苦连天,又怕老三瞧不起自己,就尽力去想像前方等待着他的刺激,不断鼓励自己。石板路终于走完了,他们走在一条绕着山包的泥巴小路上,走完一个山包又走一个山包。
正在阿韦感到自己累得不行了的时候,远处空旷的地方传来一阵人的笑声,似乎是有很多人在树林子里打闹。阿韦盯着前方的树林看,看见一个老头从树林里跑出来。接着又跑进去了。老三叫阿韦停下来,同他一道坐在路边休息一下。阿韦往地下一坐,觉得全身都累散了架,肚子也饿起来了。他这才想起自己怎么会忘了带吃的东西。回过头来看老三,见他一脸的沮丧。
"我们今天算完了。你刚才也听见了,那些人已经把湖里的藕挖光了。我没想到会这样。"
"那我们中午吃什么东西呢?"阿韦提出这个紧迫的问题,其实已经是下午了,阿韦饿得要昏过去了。
"自然是什么也没有。"
"我们赶快回去吧,不然要饿死在这里的。"
"吃!你这傻瓜就会吃!你像瘟神一样,我不该带你来的。要回去你一个人回去吧!走啊!"他忽然露出了凶相。
阿韦害怕极了,不由自主地连连向老三道歉,还保证说自己再也不讲这种泄气的话了。老三不理他,板着脸叫他去路边的小溪里喝点水。
阿韦弯着腰喝够了溪水,就开始猛吃长在溪边的那些形状如桑葚的小红果,一边吃一边记起老三是根本不怕饥饿的,心里想着这件令他绝望的事眼前直发黑。他伸脖子看了看那片树林,那里已经没有动静了。他心里很难受,想道,要是树林里那些人发现了他,说不定他可以向他们讨到一些东西吃呢,哪怕一个莲蓬也是好的啊。早两年他吃过一个莲蓬,里面的莲子吃起来真是满口清香,越吃越想吃。由于他被动地跟着老三赶路,根本就没注意方向,阿韦不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到了什么地方,自己的家在哪个方位。他又恨又怕地望着把自己带到这野地里来的老三,心底冒出一个寒心的念头:这个人不会对自己下毒手吧?老三手搭凉棚正在观望树林那边的动静,他似乎将阿韦忘了,他叉着腰站在那里,鼓鼓囊囊的布袋扔在脚边,那种样子像个逃荒的人。
小溪里头有只螃蟹爬过来,阿韦心中一喜,连忙慢慢接近它,猛地一下将它捉住。这只螃蟹还不小,甲壳泛着绿色。阿韦将它的两只臂撕下来,将壳敲碎,挖出里头的肉来吃。他还想吃蟹的身子,但身子里几乎没有肉,只好满怀遗憾地扔了。阿韦聚精会神吃蟹的时候,有个人的影子投到溪水中,但他根本没注意到。他抬起头来看见那老头的时候,突然吓坏了,立刻撒腿就跑。老头却并不来追,只是站在原地大声喊:
"不要摔着了啊!"
他这一喊,阿韦就停了脚步。他觉得自己不该相信老三的话,简直是昏了头了,他怕什么呢?他转过身低着头慢慢朝老头靠近。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嘛!我要请你喝鱼汤呢。"老头说。
"真的吗?"阿韦的眼里射出贪婪的光。
"当然是真的,你跟我走好了,但是你要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有个湖的?"
"老三告诉的……老三哪去啦?老三!老三!!老三!!老……"
阿韦狂喊了几声,脸都白了,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不要哭嘛,老三已经回去了,是我告诉他湖里已经涨水了,再也挖不到藕的。你先跟我去湖边,你走这么远不就是为了去那里吗?"
阿韦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适应了新情况的。老头驼着背走在前面,阿韦跟着他。那树林看起来离得很近,但他们走了好久才走到。进了树林,老头指着一个很小的池塘对阿韦说:"这就是那个湖,你好好看看吧。"起先阿韦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后来老头又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阿韦就朝这个一丈来见方的池塘瞪眼看。池塘里的水是深绿的死水,蚊蝇在水草上飞来飞去。老头在窸窸窣窣地解开一个纸包,阿韦看见纸包里有两条干鱼。他递给阿韦一条,阿韦就用力啃了起来,脖子上的血管都凸了出来。到肚子终于有点饱了的时候,阿韦才觉出这条鱼有股怪味。
"不太好吃吧?这种腐水里长出来的东西就是这个味道。"
老头看着阿韦笑了笑,阿韦注意到他坐在地上一个蚂蚁窝上头了,一些很大个的黑蚂蚁正沿着他的腿往上爬,还有一只爬上了他的脖子,又从那里钻进了他的胸口,他浑然不觉地坐在那里。
"湖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要是早知道,我就不会来了。"阿韦说。
"所以老三才不让你早知道嘛。小孩子懂得什么呢?我告诉你,这里原先是有湖的,我们刚才走过的地方全都是那个湖,满湖的荷花看得眼花。"
"后来呢?"
"后来湖就干涸了,只剩下这个小池塘。"
"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老头忽然生气了,"这里闹过饥荒,那时人吃人的事天天有。今天夜里我们呆在这里,他们就会来邀我跳舞。"
"谁?"
"有好多人。现在我不想说这件事,我要听你讲讲老三的事。"
阿韦踌躇了好久,拿不定主意怎么开口。老头也不勉强他,站起身到周围去寻那些枯枝,阿韦也帮着他寻。阿韦心里还惦记着鱼汤的事,可是已不抱什么希望了,他觉得用这池塘里的鱼煮出的汤肯定是很臭的。这一片树林全是那种枞树,树上爬着毛虫,阿韦生怕毛虫掉在自己身上。见老头掰下一根枯枝,两条松毛虫落在他手背上,他看了一眼,轻轻一抖,将它们抖落到地上。阿韦心里感叹道,这个老头真是刀枪不入啊。
不知不觉的,天渐渐黑了,池塘边的那块空地上已经堆了一大堆枯柴,老头对阿韦说,这些柴都是留着半夜烧的。阿韦突然很想回家,想马上回去,因为妈妈不知道要如何着急呢,还有那几棵苦瓜藤也没浇水。他看了看身边的老头,心里生出怨恨,他最恨的还是把他骗到这荒郊野地里来的那个人,他打定主意回去之后就再也不理他了。他心里想着离老头远一点,因为受不了他身上的臭气,可是不由自主地反而同他靠近了,在这种地方,他不靠老头靠谁呢?万一跑来一只老虎,或一只狼,还不是死路一条?老头坐在一个树墩上抽烟,阿韦已经看不清他的脸了,只看见那点红光。
突然,似乎是由远而近涌来,又似乎是从地底冒出,一阵大的喧闹和哭喊响了起来。老头霍地站起,做出要跑的样子,但又没动。他朝发出喧闹声的那个方向倾听了一会儿,问阿韦道:
"你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吗?"
"是很多人,他们到了这附近。"
阿韦说完这句话,眼皮就打不开了,他赶紧找了一处茅草厚一点的地方,倒下就睡。奇怪的是他又睡不着了,那感觉就像爬一座山,累得全身散了架一样,脚步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喧闹声还是照旧,那些奔跑的人如同从他头上身上踩过去一般,弄得他又怕又烦躁。有一刻他用力睁开眼皮,看见对面的老头手持钓竿在钓鱼,阿韦对钓鱼向来有很大的兴趣,可是此刻疲倦得实在动弹不了。他就这样挣扎着,睡不着,也醒不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脸被烤得有点痛,原来是老头在他头部隔开一点的地方烧了一堆火,接着他又闻到恶臭的气味。
"喝鱼汤,喝鱼汤!"老头朝他吆喝道。
他朝阿韦递过来一个搪瓷缸,阿韦蒙头蒙脑地接住这臭气熏熏的东西,皱着眉头喝了一口。真奇怪,原来这鱼汤一点都不臭,好喝极了,饥肠辘辘的阿韦一仰脖喝下一大口,一会儿就把它喝完了。他迷迷糊糊地问老头:
"这是怎么回事?"
老头不回答阿韦,弯下腰去往火堆里加柴。这时阿韦看见有个人站在前面的枞树下一动不动,阿韦又问老头是谁站在那里,老头说可能是老三。阿韦就要起身去看,可他刚一站起来,那个人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老三还惦记着挖湖藕的事,总舍不得离开此地。你想想看,他一个二流子,根本没有谋生的本事,他怎么活得下去呢?我就对他说了这个湖的事。他隔一阵就到这里来一次,他没有耐心钓鱼,我就告诉他到那些坑坑洼洼里去找一找,说不定能找到原先留下来的湖藕。先前这里啊,满湖的荷花荷叶,人进去了就不想出来。"
随着老头的说话声那个人又来了,挥着拳头做出威胁的样子,喊道: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阿韦看出他根本不是老三,他向老头指出这一点,老头就生气地斥责他是"傻瓜",而且看来老头一点都听不到那人在他身后吼叫。他弯下身子用一双大手在草地上扒来扒去的,一会儿就扒了一大堆枯叶。他双手捧着枯叶扔进火里,那火嘭地一声燃起老高,阿韦听见火堆里传出很多婴儿的哭声。这时阿韦注意到那个人也在哭,两个肩头伤心地一耸一耸的。老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坐了下来,一边点烟一边慢条斯理地说:
"这地方的伤心事多得很啊。不要小看了这个池塘,它可是深得没有底,那些个鱼,在那么深的水下游,那底下全是活水,所以鱼汤这么鲜嘛。你好好睡吧,天一亮我就送你回家,我有一条近路,要不了一个小时你就到家了。"
阿韦在朦胧中看见老头正在安慰那个人,两人的身影在火堆上渐渐地接近,后来就抱在了一起。现在哭泣的是老头了,那个人正在安慰他,轻拍着他的后背低语着。阿韦懒得去搞清这种事,翻了个身把脸朝着那棵树。
到他再醒来时,面前居然站着老三。老三仍旧背着那个大布袋,但那布袋已鼓起老高,显然他收获很大。
"老三!老三!"阿韦喊道。
老三转过脸来,责备阿韦说,他不应该躺在露水上头,要是生了病就麻烦了。阿韦坐起来,这才发现那堆火已经熄了,老头也不知去了哪里,原来天已经亮了。老三告诉阿韦说,昨天他的收获真不小,说着就从布袋里掏出一节白生生的肥藕让阿韦尝一尝。阿韦一边啃藕一边问是在哪里挖的,老三轻描淡写地说:"到处都有啊,这里从前是鱼米之乡呢。"阿韦这才注意到他脚下还扔了一布袋莲蓬。他感觉自己受了骗,老三一定是把他扔在这里,自己去了另一个地方,那地方才是真正的"荷叶塘",他怕阿韦泄漏他的秘密,就自己单独去那里了。不过想一想,阿韦觉得自己也没吃亏,昨天夜里那么有意思!他这一辈子还没喝过那么美味的鱼汤呢!他咂咂嘴,老三就冲他做了个鬼脸。
阿韦想起了一件事,他问:
"有一条回家的近路吗?"
老三似乎陷入了回忆,过了一会才回答:
"的确有,我是听我爷爷说的,我一次都没找到过。你看看周围就明白了,连座房子都没有,怎么认路呢?我只认识这一条路。"
回去的路上,阿韦一直在想着怎么向母亲交待的事。那三棵苦瓜藤恐怕是受苦了,进家门以前一定要设法给它们浇些水;要是母亲打起他来,就只有跑开这一条路了。阿韦又想到宿舍里的那些小孩,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为之一振,充满了自豪,他顿时觉得关于母亲的阴郁情绪可以忽略不计了。他开始留起心来,想要将这条路记住,以后就可以带小孩们来这里。这时走在前边的老三回过头来突兀地说:
"阿韦,你用什么方法来记路呢?"
阿韦老老实实地说,他也不太清楚,大概主要是看路的形状吧,可能还有泥土的成分,路边灌木的种类什么的。
"这是最靠不住的方法!"老三说,"这条路的形状是天天在变的,有时一连几个月,这里根本就没有路,只有一大片烂泥潭,更谈不上什么灌木了。落雨的时候,我心里真是悲伤得要命,因为那种时候,我都没办法找到这个地方啊。"
老三的背被那一袋子藕压得弯了下去,看起来很可怜的样子。阿韦提着那袋莲蓬在后面走,走乏了就想吃莲蓬。他剥了一个开始吃,不知怎么的,莲子很苦,他上当了。于是连连往外吐。他又回忆刚才吃的那节藕,记起来也有一点苦,不如平时市场上买的藕那么好吃。会不会有毒呢?阿韦有点害怕,就问老三,老三教训他说:
"吃东西不要光图口味好。"
阿韦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就趁着老三不注意将没吃完的那个莲蓬往路边的杂草丛中一扔。
太阳升起时,阿韦看见城市已经横在他的眼前,那几根熟悉的烟囱,那座老旧的百货大楼,它们给他带来亲切的气息。原来老三走的是另外一条路,居然走进了城里,看来他刚才为记路花的那些心思全是白费了。
老三走进菜市场,早就有几个面黄肌瘦的人等在那里了,他们每人交给老三一些钱,然后就分掉他袋子里的藕,连阿韦提着的一袋子莲蓬也一块分掉了。各人提着各人那一份走了开去。
"这些个人,他们吃我的东西已经上了瘾,同吸鸦片似的。"老三盯着那几个人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
有人在叫老三,老三往人群中一钻就不见了。阿韦突然很后悔,后悔得要命,为什么自己刚才不将那莲蓬留下一个呢?这样就可以带到宿舍给小孩们看了。但是后悔也迟了,虽然垂头丧气,也只好赶快回家。
中午时分阿韦回到了宿舍。他还在坡下面就看见阿花在枇杷树下伸长了脖子望他,她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辫子乱蓬蓬的。
"阿韦,阿韦,你妈妈到东北去了,是同你舅舅一块去的!"
阿韦的心一沉。一会儿小孩们就将他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问他关于"荷叶塘"的事,问他能不能带他们一块去。这一问,阿韦的自豪感又油然而生,他坐在地上,卖关子似的漱了好久的喉咙,这才说出一句:
"那种地方长出的藕和莲蓬都是苦的,要命的地方呢!"
孩子们面面相觑,只有阿花挑衅地问:
"怎么会有苦的藕?藕是很好吃的嘛,我从来没吃过苦的藕,你不会是在骗人吧?"
"你这个蠢货!我才不骗人呢,可惜那些藕刚才都被我们卖掉了,要不可以给你尝尝。"阿韦气极了。
"你刚才说藕是苦的!苦的藕和莲蓬怎么会有人买?你说!"
阿花叉着腰,理直气壮地指着他问。小孩们满腹狐疑地交换着眼色,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走开。阿韦忽然听见小正在身后说:
"阿韦,你家的门被你妈锁上了,你到哪里去呢?"
阿韦不愿去想这件令他丢脸的事,就大声说:
"我昨天夜里呆的那个地方你们根本就没办法去,那里原先是个湖,后来干涸了,四面八方都没有路通到它那里。那里还住了个老头子,昨天夜里我就和他呆在一起,他用钓鱼竿从一个很深的小池塘钓上鱼来给我吃,鱼汤可鲜呢!你们想想,我昨天一早就出去了,什么都没吃,要不是那些鱼,我现在还不饿死了?"
阿韦说到这里得意起来,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母亲撇下他只是小事一桩,他用不着害怕。
"谁要是同我去冒险的,我帮他去请求老三,只要他肯了,我们就可以一起去,不过这事不能告诉家里。"他又说。
大家都沉默了,一个个不知不觉地往后退,退出一个比先前大得多的圈子,阿韦仍在圈子的中心。阿韦觉得这些人都在警惕地望着他,随时准备逃跑的样子,他们的态度令他又气又恨。
他不想再理小孩们了,他要回家去看看。他来到家门口,看见门上挂着一把其大无比的铜锁,窗户全都从里面闩得死死的。他试着用走廊上的凳子砸了几下门,那门纹丝不动。看来母亲真的出远门了。阿韦在房门口坐了下来,他需要好好想一想自己的事。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问题是:他到哪里去吃饭呢?他一想这事肠鸣音就响了起来。他绝望地抬起头,看见小孩们全都不见踪影了,而平时,他们一般都在屋前打弹子。有几个大人从屋里走出来,视线从阿韦身上扫过,就仿佛他是一件东西似的,他们一声不响地从他面前走过去了。他想到菜地里的那些小南瓜,毫无疑问他可以弄来煮着吃,可是它们才有拳头大,解决不了多大问题。他也打起了偷窃的主意,但家家的门都关得紧紧的,到哪里去偷呢?当小正的妈妈一边往脸上抹着香油一边走过去时,他终于鼓起勇气叫了一声:
"吴阿姨!"
他的声音在发抖。
吴阿姨回过头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地说:
"阿韦,这两天可不要去找我家小正玩啊,他发烧了,我担心他会死……你想想看,这种事有多可怕。你妈走了吧?走了好,走了好。"
她边说边走远了。阿韦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来,惊奇得嘴都合不拢了。他觉得自己现在不能呆坐了,他得赶紧想办法。
他往坡上菜地里走去。远远地他就看见他家的菜地变了样,走到面前一看,那几棵苦瓜藤已经不见了,原来栽苦瓜的地方修了一个小水泥池,池子里用水养了一些蚂蟥,看了令人毛骨悚然。
"阿韦啊,你要像我一样学会忍饥挨饿才对。"
说话的是老三,他不知什么时候跟着阿韦到菜地里来了。老三在水池边上蹲下来,将一只手插进水里。阿韦连忙别转了头,他不敢看。过了一会儿他才将那只手拿出来,举在空中,阿韦听见他在说:
"它们吃饱了就会出来的。"
小孩们都在坡下面玩耍,发出喧闹声。阿韦想,自己同他们不会再在一起玩耍了。他怨恨老三。将手举在空中的老三脸上越来越苍白了,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忽然,他将自己的手掌狠狠地拍了几下,阿韦看见几条吸饱了血的、圆滚滚的蚂蟥滚进水池。这一刻阿韦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老三虚弱地站起身,似乎是垂头丧气地迈动脚步,阿韦也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
吴阿姨正在坡下教训那些小孩,她的声音很大,肆无忌惮。阿韦听见她不断说起"二流子"这三个字,看见她的手一挥一挥的,好像要打人。
老三走到他惯常坐的那个树墩坐了下来。阿韦问他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吃的东西,他回答:"看着办吧。"然后他就不言不语了,做出一副正在思考问题的样子。阿韦于绝望中记起了阿花家的厨房,他和阿花在她家厨房里偷过她妈妈的蜂蜜吃。那是一间很特殊的厨房,同她家的住房隔开一点,搭在前面的一堵围墙下面。
阿韦偷偷钻进那间厨房时,阿花正好在里头。阿花一把将门闩好,将一块冰冷的东西塞进阿韦嘴里:
"昨天剩下的烙饼,快吃!"她在黑暗里小声说。
他狼吞虎咽起来。听见阿花在说,要是被家里人知道,她可要被打死了;她现在之所以冒这个险,是因为她也想同阿韦,同老三一起出走,走了就不再回来,死在外面。她的慷慨激昂把阿韦吓了一大跳,他觉得她一定是有些地方误会了他和老三,所以他就一声不响。吃了一个饼阿韦觉得舒服多了,腿子也不发软了。阿花在案板下面弄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阿韦问她做什么,她说弄老鼠药。阿韦惦记着老三,就去开门,却被阿花一把扯了回来,阿花比他个子高,力气大,阿韦被她钳住动弹不得。相持了好一会儿,阿花忽然猛地一推,阿韦的背重重地撞在那张破门上头,门闩脱出,他倒在外头的地上。
他爬起来时看见老三站在不远的地方观察他。阿韦想起老三刚刚卖了那些藕,身上有钱,却不肯请他去外面吃一顿饭,以前他不知道老三是这么一个吝啬鬼。他有些赌气地不看老三,往自家走廊那边走去。他到了门口,在先前那张凳子上坐下来,老三也跟着他过来了。
"卖藕的钱是救命钱,不能随便用的。你一定要学会忍饥挨饿。"老三耐心地劝说他,"再过两三天,我又带你去荷叶塘,那里现在已经盈满湖水了,可能要驾船才进去得了。我在这附近有个窑洞,里面铺了稻草,你要是累了就可以跟我去那里休息。"
老三说着就用那只婴儿般的小手来抚摸他的脸,阿韦对他的手有种比以前更为怪异的感觉,大叫一声跳开去。
"为什么要激动呢?"老三满不在乎地说,"习惯了就好了。现在你在这个地方的地位已经同我差不多了,我早看出你是这块料。我们走吧。"
阿韦口里想说"不",两只脚却跟着他走了。他们走了没几步,阿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拖着阿韦的衣角问:
"我可以去吗?我现在也同你一样没有家了,可以吗?"
阿韦愤怒地甩脱她的手,她就蹲在地上哭起来。
那一天阿韦和老三一道躺在窑洞里的稻草上,老三不停地向阿韦讲述关于湖的种种事,也讲述了他自己的生活。他说他的生活同那个湖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因为在他很小的时候,阿韦在那边见过的那个老头就时常从他家中把他带到那边,他俩驾着小船在荷叶间划来划去,那个时候的鱼和野鸭吃都吃不完。老头不来的时候,老三就在家中盼望,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就这样一年年过去,他成了名副其实的二流子。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湖一天天干涸了,如果长时间不下雨,湖就完全消失了。这个时候老三已经自己认识了去"荷叶塘"的路,他常常独自一个人往那边跑。到了那里之后,他和老头面面相觑,无话可说,他们在一块聚一会儿之后就分手,各自去寻湖的遗址……
阿韦往往在老三的叙述中睡着了,这时老三就生气地推一推他,他又挣扎着往下听。阿韦感到老三的单调的故事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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