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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侦探(或医生)冗长而乏味的故事

        她终于把我从窗口推下去了,这一回她达到了目的。我在落地的一刹那听见她哧着鼻子和谁说:“不过是一只空罐头盒,这种东西在床底下堆得太多,招来蚂蚁。”我扶墙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高一脚低一脚地走,我设想那破庙就在我前面,有人说我岳父住在那里面快活地逍遥,我模糊地认为我该去找他,我总要去找一个什么人吧?怎么能就这样算了呢?我被人耍弄了呀!有人把我当猴子耍了一场。我必须要找一个人诉说一番,好,这个人来了,她是一个卖槟榔的胖子,我几次看见过她的背影,我迫不及待地揪住她诉说起来:

        “好人,你一定要从头至尾听一听我的故事。这一家人真是一个奇迹!一定有个什么家伙躲在暗处发口令,那人哨子一吹,他们大家就脖子发僵,眼球发直,变成了一些空心木偶,在你眼前晃呀晃的,我细细寻找过,可永远找不出那个发号施令的家伙,又一直倍受他的折磨。因为我,有那么一点小嗜好,喜欢唠叨,喜欢跟人搭腔,有时还要耍点小小的诡计,自得其乐,不这样就活得垂头丧气。可那个家伙一吹口哨,这家人就变得目空一切,在屋里大踏步行走,有时候还相互冲撞,撞出木材的裂响声,十分野蛮。我只好整天躲在厨房的一个水池里。时间一长,每个关节都发生了脓肿,还有小虫子从里面钻出来。没想到水池里也不安全。他们家那个阴阳人,那个冒牌的大学生,神经官能症患者,竟搜察到我的栖身之处,用一把扫帚来赶我了。我赤身裸体,用手掩着下部,生怕遭到他的袭击。他是十分阴毒的,知道如何伺机行使那致命的一击。他对我的性器官特别憎恨,那种盯视的眼光可怕极了。哦,还有一些事……”

        “哈,你的病好了?你不是逢人就说你有严重的糖尿病吗?”胖子甩开我的手,颠颠地站到墙边去打量我,不动声色地说:“我记得你原先是靠捞小虾为生的,终日勾着腰在小溪边。你裹着一床旧棉絮在干枯的槐树下睡了半个月,树上有几个奇形怪状的鸟窝,风一来鸟就恐慌……你送过我侄儿一个斗笠,他戴上那斗笠后神智就不清了,你毁了他的前程,我总想找你算一算账。”

        “我今年三十六岁,他们说我其实还是一个青年。问题要追溯到我五岁那年去。喂,你听说过蛇头疯这种病吗?就是长在指头上的那种疮?我生过那种疮。它们搞得我全身都是淋巴。”我说完这句话就怪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忸忸怩怩地看着地下,每当我讲到实质性的问题,我就忸怩。

        “你在学一种功夫,这不错。我是她姨妈,看着她长大的。你和她蹲在木芙蓉底下的那天夜里,我在走廊里瞪着你们,心里想:选了个好日子!我还故意用手电对你们照,想耀花你们的眼睛,逗个趣儿。关于甥女散失性功能这件事,你想不通吧?我想说的是:她从来不具备那个,性的功能。我干吗要用手电照你们呢?因为她从来不把我这姨妈放在眼里,十几年来,她逢人便说我失踪了,还硬要对方也相信她这个可笑的假定,在暗地里,她始终在破坏我的各项小计划。那个燥热的夜晚,你注意过走廊的窗子没有?我在那里整整趴了一夜,观察你们,把电灯扯得一亮一黑,吓唬你们呢。我是这一家的备忘录,会死在所有的人之后。”她朝我飞了一个媚眼儿,皮肤的皱褶里变得汗津津的,“你对槟榔有没有兴趣?这栋楼里所有的人都靠我的槟榔保持神智的清醒。其实那些房间里并没有人,我一间一间摸进去过,里面空无一人。你坐过来,我愿意抚摸你心上的创伤,我是灵魂按摩师。”她蹲在墙跟,声音变得如小鸡般温柔,眼神逐渐暗淡。她叫我和她一块蹲下,握紧了她的手,因为她喘不上气来,一不小心就会完蛋。

        我很乐意,可以说是求之不得的机会,我马上向她诉说起来。我喜欢从头讲起,那更接近实质性的问题,也更有意义。

        “我打算一开始就进入实质性的问题。”我郑重地说完这一句之后,偷眼看了看她,发现她一怔,表情异常严肃。我的内心生出一种昂扬的情绪。

        “已经有十三位朋友对我说了这同一句话——‘小伙子怎么会成这个样?想想从前,他真是英姿焕发、神采奕奕啊!’他们诧异、痛心,然后总是送我一本纪念册,外加一把雨伞。我马上要说到实质性的问题了——关于我的来龙去脉。在这之前,我还要提到一件重要的事。等一下,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生过蛇头疯没有?”

        胖子说她耳朵里爬进了小虫子,怪痒得有趣,她耸了耸肩,然后又一次表示她愿意为我按摩灵魂。“我理解你。”她嗅了嗅我的手掌心,做出一个莫测的微笑,然后将一只耳朵紧贴肮脏的砖墙,说:“有各式各样的声音。你什么时候换了行当了?我甥女说你作起医生来啦?你可够灵活的。”

        “对啦,这就是我要讲的那件事:我怎么会认为一个医生的身份最适合我的身份,我怎么会认为比方说一个屠夫的身份并不适合我。事情的决定纯粹是偶然的,那是由我母亲引起的。我的母亲,你知道,在我八岁就死了。她成天钻垃圾堆,属于那种很卑贱的阶层,我瞧不上她。我们家里总是很多女客,她们在一起蒙上眼,玩那种捉迷藏的把戏,一个个跌得鼻青脸肿。母亲一边嚼怪味豆一边吹牛说:‘这孩子正在研究法律。’其实我正在考虑如何捣乱他们的游戏,我想把尿撒在盘子里,又想偷其中一个人的钱。在外面,太阳呼呼地叫个不停,小树神经质地旋转摇摆。我最怕在太阳天出门,因为我老是踩着自己的影子,眼皮又老是搭下来,而且没个完地尿胀,要是有人绕到我后面一击,我准得完蛋。‘你听什么?母亲用多毛的手掌搭在我的肩上。太阳叫。嗐,这孩子正在研究法律。’我踱到走廊里,很想遇见一个人或一只猫——每当剩下我一个人,我就想遇见一点什么,我不喜欢日子单调。幸亏有走廊,我们这条走廊总是那么昏暗,这正合我的意。我看见一团球状的东西滚过来,就大声叫:‘好哇!’母亲和女客都探出头来张望,其实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是我眼发花,喉咙发痒,‘他在研究。’母亲指指点点地告诉那帮人,‘这里面很有文章可作。’她们大家不约而同地竖起一个指头说:‘嘘。’然后又蒙上眼捉起‘老鼠’来了。”

        “我马上要告诉你,我是如何想到扮演角色的事的——那真是灵机一动的产物。我在走廊里开辟过一块菜土,你相不相信?我用一个破箱子装满泥土,将白菜秧子栽在里面,一行一行的,很齐整。当太阳在外面叫起来的时候,我正在搞着制造肥料的试验。我很认真,又很怅惘,我一边干一边东张西望,还不时扔下那些耙子和铁钎,装作什么也没干的悠闲样子,将窗户打开一条缝把耳朵贴上去听太阳。我干累了走进屋去休息一会儿,再推门出来时,发现白菜秧子无影无踪了,泥土上还留下抓扒的痕迹。一连好多天都这样。终于,我捉住那个破坏分子了,她是一个住在玻璃柜子里面的女人,像一股白烟,成天捧着一个冰袋,据她说这是一种疗法,自从她发现我的疗法(栽白菜)影响她的疗法之后,她一直伺机下手。她说我在走廊上弄出的气味引起了她泌尿系统功能紊乱。‘无视他人的存在是很不好的。’她敲着玻璃警告我,‘要是你心烦,你可以常来和我谈谈,我会抽出一定的时间来接待你,我并不是一个刻板的、唯利是图的人。和人谈话,使得我心情愉快起来,想起种种往事。’她在柜里张开口,朝我露出她那一口蛀牙,她的脸色蓝莹莹的。‘你看我怎么样?不丑吧?’我几次挪动脚步,但又停了下来,因为她命令我站住,她在柜子里用手笔直地指向我命令我:‘站住!’我脚一软,就站住了,我的背心正在出汗。‘我有个同学在楼下,你一直在打她的主意。’她‘哼哼’两声,点了点头。我成了这个女人掌心的玩偶。她住在玻璃柜子里,裹着软绵绵的丝棉被,嘴唇发乌,双目紧闭,可是只要她动一动发僵的小手指,我立刻全身瘫软。也不知怎么搞的,我每天都去聆听她的教诲了。我心里认定这是一件非同小可、极为重要的事,我的脚不由自主就往她家里走,体内充满了一种自足感。只要有一天没去,我夜里就烦躁不安,乱踢床板。那种时候,后来和我结婚的那个家伙却在黑暗中捕捉飞蛾,要是我站起身,准会撞着她的膝头,那可不是好玩的:她裤兜里放着一把手枪。‘你的女同学是一个深谋远虑的人。’我试探着告诉她,然而‘砰!’地一声,子弹飞过来,墙壁上出现一个洞。其实我告诉她,不过是想要她附和我一下罢了。我开口说话,其目的总是想让别人附和我一下,满足小小的欲望,这早已成了一种习惯,跟我结婚的这个家伙却至死也不能理解这一点。第二日我又去那里了。我心里发怵,脑子里空得很,只好又去了。她从玻璃柜子里走出来细细地端详我。她穿一件黑色的长外套,满身酒精味儿,脖子上缠着绷带,一只眼戴着桔黄色的眼罩。她用一只瘦骨伶仃的手坚强地撑在椅背上,支起整个身子,模样寒碜可笑,她那只露在外面的独眼炯炯发光。‘你马上改变方针,扮演一个医生。’她指示我,还将另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那是一只脱臼的手,如一条鲜鱿鱼。‘这是很有身份的,我自己就干过这一行,你可以干得更出色,不会有什么困难。’她说完这话之后立刻变得十分强有力,猛地一下推开我,也推开椅子,张开两臂,向上跃了几下,大约是想飞行,然后她又用一条腿金鸡独立,纹丝不动地立了好久,完全把我忘记了。做完这个动作,她就进了柜门,躺在竹椅上喘气,一只手摸索着冰袋,身上湿淋淋的。我踌躇着敲了敲柜门,听见她大喝一声,拾起一把铁锤朝我打来。我逃跑的时候一阵大风将门吹得‘咣当’一下,夹住了我的一只脚,搞成粉碎性骨折,痛苦不堪。一个细雨纷飞的早晨,青蛙一群群在泥地里蹦跳着,我一觉睡醒,忽然就装扮成一个医生了。这件事,首先反应过来的是一个拾破烂的老头。那老头住在一楼厕所边上,家中的墙上成年挂满了破旧的女裤衩、女袜和乳罩,那些玩意儿上面蒙着厚厚的一层黑灰。每次碰见他,我都有一股无名的怒火,我时常朝他大吼:‘让开!’但他不但不让路,还故意慢悠悠地走,横着柳条筐,一下将我挤到左边墙上,一下又挤到右边墙上。他从不对我讲话,只是翻起白眼瞪我,或放一个恶臭的大屁,熏得我头痛好几天。我在微明的晨曦中看见他那弯曲的罗圈腿,闻见那股污秽烂布的味儿,总感到血往上冲。我必须消灭这个家伙,他是卡在我喉间的一根鱼刺,长在我胃里的一个溃疡,我和他的斗争是你死我活的。那个有意味的早上,我走出门去,漱了漱喉咙,开口正告他时,他瞟了我一眼,发现了我身上这种致他于死地的变化。我也不清楚是什么触动了他,反正他眼一眨就发现了。他撒开脚丫往泥地里狂奔开来。他跌倒又爬起,又跌倒又爬起,完全失去了常态。我并没有追他,我只是在原地跺脚、威胁,看着他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了几天他就吊死在门框上了。我把他取下来时,他已经完全没有什么重量,像一只皮壳。他屋子里挂的那些玩意儿都不见了,空空荡荡的墙上悬着一幅伟人的庄严头像,头像下面尽是蚊子的血迹。”

        “我成为医生之后,那个人的母亲马上提出要她女儿同我结婚了,简直是死乞白赖,纠缠不休啊。我在房中修剪唇须,她就冲进来夺我的剪刀,还朝我胯间飞来一脚,说我‘痴心妄想’、‘跑不了的’等等。我并不想结婚,因为我根本就看不清她,我总是在恍恍惚惚中看见一个臀部,一双瘦脚,脚上的趾甲很脏。时常我分明与她分了手,躲到一处地方,但往往一抬头,又看见她的一只臂膀挂在墙上,腋窝里有很密的黑毛,手指肚一抽一抽的,指缝里有几个燎泡。这种情形不断地使我恼羞成怒。我已经练习了好几次,想要摆脱她的阴魂,但她的母亲,那个从不露面的家伙(她告诉我她母亲是十年前在地窖里失踪的),总在背后操纵着事态的进展,使我寸步难行。我在厨房的水池里躲了一天一夜,心里庆幸着,以为他们开始忘却了,没想到那母亲的声音在半空里和我说话了,语气里带一点献媚,还有一点撒娇:‘好宝贝,我看在眼里,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当然她的性功能不行,可以说是完全丧失了,这就是她自高自大的原因。我很同情你的遭遇,我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女人。哦!(她突然一声尖叫)你在冷水里发抖,我心痛欲裂,我一向默默地看着你流泪啊!看到她成了现在这个模样,我有时竟会生出一种快意。我一定要看着她嫁人,如果她不能嫁人,请问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请你设身处地为我想想。我本来要用她去顶替我的妹妹,嫁给那个马戏班的家伙,因为我妹妹是一个神经发育不全的人,一直是我在料理她的生活……’”

        “那种人,她一直嗜掠成性呀!”胖子忽然不安起来,“我带你到庙里去。”她很坚决地说,一把拎住我的衣领就飞跑起来。我挣扎着,说我不想去庙里,因为我这辈子已经没希望了,我只是想找个人诉说一下,就心满意足了。“那怎么行?”她不由分说地跑得更快。我们到达庙里时,看见一个蒙面婆子在门口绕线,不断朝那嗡嗡作响的木纺车吐唾沫。岳父在什么地方“哧”一笑,却没看见人。一盏一盏的油灯浮在殿堂的半空中,脚步声来来去去,很嘈杂似的,胖子已经不见了,却可以听到她也在什么地方“哧哧”地笑。灯火一抖一抖的,屋顶上有个摇摇晃晃的大黑影,形状如一只老熊。“夏日垂钓乐何如?!”我大声而镇定地说,并勇敢地脱下一只鞋来敲打。胖子说,这下我用不着扮演什么了,从今以后我便可以自行其是了,像我老婆那位女同学一样:自信、坚强、果断。而在这以前,一直是她在主宰我的命运,现在,她感到厌烦、费力不讨好。我马上想到这一来我可以做一个将军,这是我从小朝思暮想的角色。我这么一决定,哈哈地就笑起来,自由的滋味乐陶陶。“你的搭档呀,偷偷地喝那些点灯的青油。”她叫我看屋顶上的那个大黑影,那影子一伸一缩的,“我总想把他的儿子培养一下,我教导他玄想,还有种种的事,但没有成功。现在他成了一个废物,你看,就是爬窗子进来的那家伙,他一见我就哀哭,把我的槟榔嚼得精光,这一家子就是这么一回事,你简直无法确定他们究竟是何种人。”

        岳父终于出现了,他从菩萨后面走出来,用手挡着光,将头发凑到每一盏油灯面前去烧,镇定地闻着那股焦味儿。后来他想了一想,朝我走来,“你总想朝那团亮光浮上去。”他严肃地握着我的手说道,他的手干燥发热,“我记得你来我们家收买过旧钢笔。你憋气憋得很难受吧?这种事是很复杂的,并没什么真正的好处。你升上去之后,觉得更难受了,简直就无法呼吸,有的人就这么完蛋了,总之是自己与自己过不去。而我,我爱躲在石缝里的小虾们,我怡然自得,游来游去,并不睁眼。这样,我从来不患眼疾。我的腿还很行,你看我跳一跳就知道了。”他试图原地跃起,听见一阵哗啦乱响,他已经瘫在地上呻吟了。“我能跳得很高!”他扬着拳头喘着粗气说。我抬起脚从他身上跨了过去,我知道他的腿出了大问题了。什么怡然自得呀,说说罢了。一天到晚装成小伙子的模样,看见一个灯火就凑上去烧头发,还得跑回家偷吃的,苦役犯的生活呢。他之所以要说怡然自得这几个字,不过是想伸一伸脖子,打出哽在喉咙里的那个馊嗝,没想到用力过火,反而倒下去起不来了,他何必这么要强!他烧头发来证明自己不怕死,又何苦呢?我还记得他从前背着旅行袋,逢人就宣扬“到绿山去!”的那副尊容,他不厌其烦地重复了几十年那种把戏,每一回都神采奕奕,现在他早已不提往事了,却还强自挣扎着想跳一跳,“他在庙里过着快乐的单身汉的日子。”胖子用一方手绢捂着嘴,悄悄告诉我,“他完全像个木偶,已对周围的事失去了知觉。实际上他们全家人都钻到这个庙里来了。北风一刮,他们就躲到阁楼上去。屋顶上那一位是你岳母吧?幸亏老头子不知道,不然会要了他的命,他这人太孤高了,从来不会清醒估计自己。你看见那些青油灯了,那就是他们点的,他们心神不定才点灯,白天也点。老头子傻乎乎的想不到,老说这庙里空无一人,我暗示过他一次,他大发雷霆。他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真可笑。当然,他们也看不见老头子,他们玩抓老鼠的游戏玩厌了,现在患了伤风,穿得厚厚的,成天打手电,照来照去,呸,这种人。”

        夜幕降临了,我和胖子走到外面去,风很紧,眼前飘过一些奶油色的幻影,我们瑟缩着,彼此看不见对方。我并没有把我要说的故事讲出来,我绕来绕去,永远没法接近实质,只要一开口,就发现自己在讲一件编造出来的事,而不是那件事,讲话的目的是引起别人注意。说穿了我根本不打算讲一件什么事,只不过是要弄出一些噪音罢了。从前有一个时候,我倒是很有一种勇往直前的精神的,我解剖过癞蛤蟆,将其内脏一件一件摆在桌上,还有那些小疙瘩,也一一用小刀挑破。我们所有的人都在弄出各种噪音,这种噪音和老鼠的噪音大不相同。比如夏天的中午,我们坐在家里,周围很寂静,和我结婚的那家伙忽然弄出“嘣!”的一声响,原来是她乳罩上的勾扣跳出来了,我知道她是故意的,这和老鼠不一样。她大功告成之后就告诉我,说她只要一静下来就会闻见她过世的母亲的头发气味。油灯在庙里炸响着,放爆竹似的,很热闹,胖女人咕噜了几句,忽然说起她想到湖里去。湖很深,但她可以一直走下去,她早巳学会了在水中呼吸,她喜爱那种阴森森的气氛。“只有看见周围晃荡着黑影,水泡一个又一个地上升,倦意才会袭来。”她说着就蹒跚地消失在黑夜里,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她在什么地方叫卖槟榔,声音断断续续,咬着舌头似的。我忽然感到这个庙,我是进不去了,我绕着围墙走了一圈,根本找不到入口,我又绕了一圈,一块砖一块砖摸过去的,还是找不到。细细听来,里面有人语声和油灯炸响的声音,我不甘心,再绕了一圈,也许是两圈或三圈,反正也没法判定,围墙以它的坚实的冰冷嘲弄我发抖的指头。在这种时候,我想起了自己的理想角色,同时又想到对于里面这伙人来说,我的任何身份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将我的变化视同儿戏,一直称我为“卖大碗茶的角色”。看来我要绕这潮湿的砖墙转到天亮去了,我从小有一种钻牛角尖的脾气,喜欢将一些毫无意义的事进行到底……

        我明白过来,我只能是一个收买旧钢笔的。即使我用尽全力弄出种种的噪音,或者一天扮演一个角色,不断地变换嗓音,或化妆,或披麻袋,或扮演跛足者,或吞吃生蛇,他们仍然无动于衷,关键是他们根本不大看得见我。他们在蒸气里头忙碌着,洗头呀,砸核桃呀,修脚趾甲呀,捣鼠洞呀,搭阁楼呀什么的,满身大汗。那一次我在冷水里头呆了那么久,引起了老太婆的注意,但她注意的不是我,她对我这个人毫无兴趣,她注意的是我那块怀表,她想骗去送给她妹妹,她千方百计向我证明,怀表一落进水池就彻底毁坏了。不管我冷得发抖,她扼着我的脖子非要我答应放弃怀表不可。“你要它有什么用?你没地方挂,因为你根本没有一个身体。而我,我可以将它好好地挂在脖子上。”她横蛮地说。“他呀,他是一股阴风。”和我结婚的那家伙断然下了结论,“我半夜里伸手往他睡的那边一探,手指立刻冻硬了。床上什么也没有。一个东西在房里飘飘荡荡,大群的灰鸽在地上寻食。”我总是在太阳天改变主意,我认为那种天气于我十分有利。虽然打不开眼皮,虽然尿胀,我兴之所至总有些新想法,总在干着一些事,我干事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是个角色。我已经好久好久什么也不干了,因为好久以来就不出太阳。现在耳边再没有太阳那种明朗的锐叫,南风也不再轰响,只有鸽子们窸窸窣窣,有猝不及防的陷阱。我被他们遗忘了,我不甘心,我怎么能甘心,明天天一亮我要把屋顶的瓦捅它个稀巴烂,我还要将走廊里的那匹豹子放出去咬人,这使我自己觉得在扮演一个勇士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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