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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小镇逸事

        我们这个小镇是一个交通要道,白天里车来车往,灰尘滚滚,有时到了半夜,还有运煤的车队通过。我们这些居民所住的房屋长年累月笼罩在灰尘和噪音之中,我们的视力和听力都在日日减弱。常常,某个人从街道的那头走过来,但他在我眼里只是一团灰雾,到了眼面前,他整个人的轮廓才渐渐地清晰起来。至于听力就更糟了,不论白天还是半夜,不论街上有车还是没车,我的耳朵里时刻都在轰轰地作响。我们大家相互对话时总是离得很近,向着对方的脸声嘶力竭地大声喊,还用双手比划个不停,像要打架一样。我们为了看清对方的表情常常需要贴近对方,有时鼻子都差点蹭到了对方脸上。听说京城的文官可以戴眼镜了,但我们这地方,谁也没见过那玩意儿。我总是想,也许有一个个的精灵寄居在我们居民的体内,是他们在代替我们听和看,由于他们住在我们胸腔里靠肺叶的那个地方,所以他们要感觉外面这个世界就不那么容易。当我把这种看法告诉大家时,大家全部微笑点头,表示同意。

        生活在混沌中的我们,已经失去了在静寂、清朗的天空下生活的那种记忆。据说我们的祖先在从前可以听见十里之外狼的跑动,可以看见京城皇宫上面的那些闪光的琉璃瓦,而京城,离这里起码有五十里,赶着牛车快走也要走好久。

        我躺在又脏又破的麻布帐子里头,听着又一队马车在下半夜从街上经过。车轮在麻石与麻石之间的那些坑洼里震出锐响,正是这尖锐的响声使我的听觉苏醒了。是的,我隐隐约约地在耳鸣的轰闹中分辨出了车队经过弄出的响声。那些车是运煤的,车队从遥远的北方而来,马匹精疲力竭,车轴和车辐也不那么好使了,车夫低吼着抱怨个不停。我悲哀地生出一种预感--也许有一天早上我醒过来,发觉我的听觉已彻底丧失,周围一片寂静。"啊、啊、啊!"我张大了口说,可我听不到我的声音。夜半发生的这种事总是令我发疯!

        小孩们的听觉与视觉都要超过大人。我在制鞋作坊里干完一天工作回到家里,听见我的孙子阿狗冲着我喊道:"山洪暴发了!山洪暴发了!"我茫然地转动着眼珠子问:"哪里?"他的小手挥向东边方向,怕我不明白,他又爬到东边的窗户那里,向外指了又指。于是我老泪纵横了,因为东边正是那座大山。我知道我的孙子很快就会失去他的听觉,这个七岁的小孩现在就似乎已经体会到了大人们听力减退的痛苦。我也从窗口伸出我老迈的头,看到了街上那些惊慌乱滚的灰球,他们一拨又一拨,滚到眼前,我才大致分辨出这是一些山区的灾民,而且大多是妇女小孩。

        不久就听见关于山崩的传闻,据说那座山从南边崩掉了一半。一座山,怎么会崩掉一半,这太奇怪了。我们镇上这些又聋又瞎的居民当然是不敢跑到那种危险的地方去证实一个流言的,何况我们的精力也很差。但山崩的确发生过了,一拨又一拨的山民往镇子里涌。开始他们还比较谦卑,只是挤在马路边,或居民们的屋檐下。到后来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多,差不多将马路占满了,弄得车辆的通行越来越困难了。牛车踩死了两个小孩以后,他们就开始挤进居民们的屋子里来。他们看见谁家有人开门出来就成群涌进去,进去后便扑通一声跪下,哀求主人让他们呆一会儿。主人心一软,也就同意了。于是这些天,从每一家的窗眼里望进去,都可以看见屋里涌动着人头。这些灾民都很脏,而且喜欢随地大小便,所以没几天,整个镇子都变得臭熏熏的。很快他们就吃完了带来的烙饼,但他们还没走。居民们忧心忡忡,不知他们究竟要干什么,并且担心起自家的米缸来。第一桩失窃事件马上发生了,比残疾人好不了多少的主人家当然抓不到这些伶俐的山民的证据。这家人只好走东家串西家,去诉说他们的不幸。这一诉,搅得居民里头人心惶惶。

        我愁眉苦脸地背着手在人群里头走,被他们推来搡去的。太阳照在我身上,呛人的灰尘夹着尿的臊味一阵阵袭来,我忍不住打了十几个喷嚏,耳朵里响得更厉害了。我简直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忽然有一个人拦住了我,我贴近一看,看见这个人和我年纪差不多,花白胡须,出奇的瘦小。我必须低下头打量他,我看见他那双枯干的小手正在比划。

        "大声点!"我命令道。

        "强盗来了!!"他的手挥动得更激烈了。

        他的声音一定异常尖锐,在我听来,就仿佛马路尽头有一只大玻璃杯被砸在了水泥地上,虽然距离较远,还是在我心里引起了震动。

        我看不见强盗,但是我感到了突然加剧的拥挤。很快,我的双脚就被抬离了地面,有人从两边腋下夹着我,正在抬起我飞跑。乱哄哄的人群一会儿就到了街口,听见整齐的马蹄的响声,然后我被扔在街边,人群一哄而散。

        先是漫天黄色的灰雾,接着放慢了脚步的马队就到了。为首的那人下了马,凑到我面前来。这是一个从头到脚裹在很厚的铁甲里头的家伙,就连那双鞋也是铁的,踩在地上啪啪作响,仅仅他的脸露在头盔外面。他的脸极其苍白,眼睛下面有两团紫黑色的晕。我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这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我向周围看去,发现其他人全站得离他远远的,像一些影子。这个病入膏肓的人在朝我讲话,他发出的声音在我听来就像蚊子叫一样,我根本听不清他在讲什么。似乎他的讲话引起了其他人的关注,那些影子也在渐渐地移拢来,他们一个个将脖子伸得很长,听得很专注。终于,这个人说完了,他愤怒地一挥手,转过背去牵他的马。这时我才看清,这是一匹有病的老马,灰色的皮毛多处脱落,露出了里面的肉。

        我退到路边的屋檐下面。我看见这队人马正在敲开我的制鞋作坊的大门。一个汉子用砖头砸了几下,然后猛力一撞,门就开了。他们将马留在外面,一个接一个地进去了。那些马都老老实实地呆在街边。

        我忐忑不安地走过去,走进了作坊。这些人全都东倒西歪地睡在工作台的下面靠墙跟的地方,没有人理睬我。他们中的有些人已经开始打鼾,大概是太累了。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捏了捏一个睡着了的汉子的衣角,那衣角突然在我指头间坚硬起来,变为了铁甲,我吓得脸都白了。我感到此地不是我呆的地方,于是轻手轻脚地移出门外,一到了外面就快步往家里走。这时我发现那些灾民倒是无影无踪了。

        "爷爷,我们这里会发生地裂,比山崩还可怕呢!"孙子阿狗说道。

        "听谁说的?"

        "隔壁的制陶工。他还说你要对这件事负责任!"

        小孩子踮起脚,冲着我的耳朵喊出这最后一句话。我马上想到我作坊里的那些骑马人。

        已经三天了,那些马越来越瘦,弄得到处都是马粪马尿,但它们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街边。作坊大门紧闭,里头的人们不知在干些什么。倒是这几天来往的车队少了许多,夜里竟然出现了少有的寂静。这表面的安宁却使得居民们更为不安了,他们纷纷在夜半的街上走来走去,或发呆似的站着,叹着气,像有沉重的心思放不下似的。但是没有人注意到我的作坊门前的怪事,所有的人都视而不见地经过那些马匹。我心怀鬼胎地站在那些马的旁边,一看见有人过来就去和他搭讪,我不知道我的这个举动究竟是想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呢还是想引开他们对这些马匹的注意。我们相互声嘶力竭地喊话,但他们谁也没想到要去敲开作坊的门。

        启明星升起的时候,街坊们累得站不稳了,这才无可奈何地进屋去睡觉。我没有进去,我站在那些马中间,揣测着它们还能支撑多久。最后,我鼓足了勇气去推那张门,然而门被从里面闩死了。有人在里头打架,踢得墙壁都微微地颤动。

        第二天,我听到有人在门外说发生地裂的危险已经过去了。我连忙打开门往我的作坊那头看去。那街边的空地上停着的那群影子似的马匹已经不见了!我赶到那边,看见作坊的门大敞着,里面的人已经走了。我进到里头,用我灵敏的鼻子嗅出了那些人的体臭。

        "他们丢下了我。"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黑暗里说道。

        我吃惊地往那头一瞧,凭着模糊的形状我辨出了说话的是那个为首的有病的家伙。此刻他睡在地上,还是裹在铁甲里头。他一翻身,那身铁甲就发出刺耳的声音。我蹲下来想摸一摸他的铁甲,他立刻警惕起来。

        "拿开你的手!"

        "怎么啦?"

        "我讨厌和人接触,那会加重我的病。"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然而他又不高兴了。

        "你这个伪君子,叹什么气?"

        使我感到惊奇的是他的声音怎么变得如此的清晰有力了,先前他说起话来我听着像蚊子叫一样。是啊,我叹什么气呢?难道我是怜悯他么?我又有什么资格怜悯他呢?他躺在那里,显得十分痛苦,但我并不知道这痛苦是不是他所愿意的。不过我并不是伪君子啊。

        突然他的病发作了,他在工作台下面滚来滚去,那身铁甲发出尖锐的乱响,我觉得他末日来临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孙子阿狗在门口大声喊我,并且一路喊着进来了。他用力扯着我的布衫的后襟,问我在干什么。我指了指工作台下面那个人,他就笑起来,说:"原来爷爷在这里藏着大饼呢!"

        我用力一看,果然看见那里有半篮子大饼,而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阿狗将那半篮大饼提到门口光亮处去看,口里嚷着:

        "大饼长霉了!大饼长霉了!"

        我在作坊里找了好久,将每一盏灯都点上,将每个角落都找遍,还是没有找到那个人。我又想到屋后的墙上有个洞,可以通到隔壁的制陶作坊,这个人会不会去了那里?我将豆油灯一盏盏全吹灭,打算去隔壁。这时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看来我要在这里定居了。"

        对于这种卖关子的家伙,我心里一下子生出了厌恶。我快步走了出去,将作坊的门锁上,牵着阿狗往回走。街边到处是一摊一摊的马粪,其间还夹杂了昨夜那些人扔下的破布和纸包之类。那些马可真是精神啊,要知道四天里头它们什么都没吃呢。

        "他到哪里去了?"阿狗扯着我问。

        "谁?

        "给你送大饼的那个小孩啊。"

        "他回去了。"

        "我想跟他玩呢。"

        回到家里后,作坊里的那个人就成了我的心病。首先,我已把他的大饼扔了,现在他没东西可吃了,会不会发起狂来破坏我的作坊里的设备?其次,这个人从遥远的北方而来,来到我的作坊里"定居",会不会带来什么危险的使命?

        在我的家里,儿子和儿媳都不继承父业,多年前他俩就去遥远的乡下当烧砖瓦的窑工去了。他们将孙儿阿狗扔在家中,再也没回来探望过。我一贯认为那两个人生死未卜,我也早就对他们不存任何希望了。在这一点上,乖巧的阿狗同我的观点也很一致。见到穿铁甲的人之后,这个多年来已被我埋葬了的记忆又隐隐地活动起来了。我一直在猜测这个人是否同我的儿子敏泽有关。敏泽如果还活着,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他是属于那种阴沉又极有心计的类型,这大概同他母亲死得早有关。当初我的事业在这个小镇上蒸蒸日上,我做梦也没想到敏泽会提出来和媳妇两人一块外出当窑工。实际上,我从来也没有揣摸透这个儿子的性情。穿铁甲的人带领着马队从远方而来,我是镇上第一个迎接他们的,似乎那几天里头,居民当中也没有谁注意过他们。那些忍饥挨饿的马引起了我的联想,我无端地感到敏泽和他女人一定也骑着这样的马匹在荒原上跋涉。马队离开后,模糊的猜测就渐渐集中到了一点上,"定居"这两个字在一天夜里突然使我昏暗的脑海里豁然一亮。

        现在已经是第七天了。白天里,我的作坊开工的时候,他就消失不见了。到了傍晚,所有的工人都已回家,我要锁门的当儿,这时我一回头,必定看见他那一身青色的铁甲--他在墙跟缩成一团。我用篮子新装了几张饼放到工作台下,可是那些饼一直原封未动,这个人的病似乎同肠胃有关。我对他那顽强的生命力感到惊讶。

        又到了第八天了。我一边扫地,一边在心里认定这人时间不多了。忽然我又听到了那种熟悉的锐响,原来是他扶着工作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他的样子就像一个鬼,两眼射出令人胆寒的磷光,要不是遇上像我这种活够了的老家伙,另外的人恐怕要吓个半死。他扶着工作台走了一步,晃荡着往前一扑,又脸朝下扑倒在地。金属的撞击声弄得整个作坊余音缭绕。他一动不动了。我弯下腰,将他的脸掰转来,确定他还活着,一时半时也死不了。就在我同他对视的瞬间,我想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个人这么久不进食了,所以也不曾排泄,而他要是排泄的话,我实在想不出穿着这一身铁甲该如何样来做这件事。那么是不是可能他已经有更长得多的时间没有进食了呢?完全可能的。或许那些马在排空了肠胃里的东西之后,也能维持很长的时间。倒是他的脸,并不见得比原先看到的更为消瘦。我又看了一下他的眼珠,现在眼珠已不再发出磷光,只是呈现出营养不良的淡淡的紫色。

        "你还要我怎么样?"他低声说道,还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作坊又不是收容所。"我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想出了这句话。

        "我并没有要你收容我,这里是我的家,你怎么忘了呢?"

        他居然嘻嘻地笑了起来,笑到后来便直翻白眼,像要咽气了一样。这太可怕了,我急忙撇下他,走到外面颤抖着将大门锁上。在我的右边,制陶作坊的老板也在关门。不知是不是幻觉,我看到有两匹马的头部从那门缝里朝外伸了伸,制陶老板连忙用他宽阔的背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本想过去证实一下我所看到的,但是空中刮起了灰沙,什么都看不见了。我脱下外面的布衫包住头,摸着墙壁往家里走。快到家门口时,我听见了马的嘶叫声。

        我向阿狗打听,阿狗就对我说,制陶作坊里没有马,那些马全都往南边去了,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阿狗还知道一件我不知道的事,那就是那些马并非没吃东西,他亲眼看到它们当中的一匹栗色马啃吃地上的泥土,另外一匹则啃了不少树皮。阿狗说这是些怪马,什么都吃。我有些不悦,因为阿狗知道的事太多了,超出了儿童的范围。我一直担心镇上的人要教坏他,现在果然发生了。我就板着脸不再开口,阿狗见我脸色不对,就往外溜。我从窗口伸出头往外一瞧,瞧见他果然在那边敲制陶作坊的门,没想到那门还真被他敲开了,他蹦蹦跳跳地进去了。这样看起来,那制陶作坊里果然有问题啊,我怎么没注意到呢?

        制陶老板是一个脸上总是挂着谦卑的微笑的人,他从不同任何人深交。他的作坊里一共有三个制陶工,从门面外头望进去,显得有点冷清。真正的作坊是在后屋,我仅有一次进到那后面。那间房像地狱一样黑,既没有灯,也没有光线透进去,三个幽灵似的工人弯着腰在里面忙着什么。那一次我是去找老板借一把大刷子,我在那作坊里站了几分钟,感到头晕,老板就扶着我出来了。后来我就再也没有同他打过交道。平时碰见,也就仅限于点个头。阿狗竟会迷上那种地方,这实在是我始料不及的事。

        阿狗回来后,我装作不经意地问他去哪里了。

        "我们往地底下打洞。"他骄傲地说。

        "通到哪里?"

        "到处都通。我们把那些洞叫做地下城。"

        "你能带我去看吗?"

        "不能。"

        "为什么?"

        "谁要是讲出去了,马上杀头。"

        "要是我不让你去呢?"

        "他们会来攻打你的。"

        阿狗朝我翻了翻白眼,我觉得自己很熟悉他的这个新表情,我在别人身上看到过。他完全变了。我这个迟钝的老家伙,怎么就一点都没觉察。现在回想起来,最近一段时间阿狗的确有几个反常的举动。一是有好几回,他手里拿着个小锤子沿街敲打那些砖墙和木板墙,敲几下,口里又"哇啦哇啦"乱喊一通。二是他好像在害怕什么事,睡觉之前居然要放一把小刀在枕头下。这种举动令我发笑,他自己倒一点都不笑,一板一眼地做得十分认真。就在前天,我发现他拿了我的一顶皮帽子往外走,于是我拦下了他,问他要用这顶帽子去干什么。他含含糊糊地说是捐献给一个人,再一追问,就什么都不肯说了,还发脾气地将皮帽扔到床上,说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样,隔壁作坊在我心目中变得阴森起来了,我觉得它像地狱一样大张着口,要把我的小孙子吞进去。那老板是不是同穿铁甲的这个人串通一气的呢?还有他作坊里的马,莫非是一些幻影?如果马是幻影的话,那黑暗中的几个工人也有可能是幻影。我想起来几乎没有人看到过他们,即使是那个住在我隔壁的陶工,我也从未见过他的面,只是听说他是白天睡觉,半夜里上班的工人。想到那黑屋子里关着一屋子鬼影,而我的阿狗又迷上那地方,我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制陶作坊从我记事起就在镇上,后来又换了几次地方,现在的老板是原先的老板的儿子。先前的老板是个彪形大汉,走起路来"通通"作响。现在这个老板瘦小多了,相貌还有点猥琐,我从未看见他同任何人发生过争执,他的生意范围也比父亲大大缩小了,他应属于没有魄力的那一类。或许因为他没有魄力,他就搞起阴谋来了。也有可能那一队人马是他在黑屋子里念符咒召唤来的,他们并没有离去,现在就被他关在那地窖里头了。想到这里,我又忍不住自言自语地叹息:"阿狗哎阿狗哎。"

        街上的车流量又大起来了,一些马车像发了狂一样横冲直撞,据说发生了几起车祸,这可是多年里头没有过的事。有一种说法是有人故意激怒那些马匹,闯到马的跟前去找死。当然这只是流言,受伤者的家人哭天喊地,从早闹到晚,镇子里笼罩着恐怖的气氛。现在到了夜里,马车和牛车还是川流不息,半夜里一觉醒来,我竟会觉得自己是住在一辆流动的马车上头。

        阿狗这几天乖多了,既不外出也没有古怪的举动,有时还能帮着我做饭。

        我仍然在傍晚同那个穿铁甲的人晤面。我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害怕了,好几次,我向他询问他的来历。每次他都不回答我,却要我猜一猜他的年龄。我一猜,他就摇头,显出鄙夷的样子,令我很气愤。后来我就不再上他的当,我将他称之为"千年不死的老乌龟。"我一说出这句话他就笑起来,似乎很赞赏我对他的形容。我站在原地使劲用脑子,想多找出几个词来形容他,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出了,就只有"千年不死的老乌龟"这一句。

        "你们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呢?"我问他。

        "你不是看见了么?"

        我看见了什么呢,是的,我看见了两匹马的头从隔壁的门里伸出来。但如果那制陶老板守口如瓶,我不就等于什么也没看见么?我将自己的耳朵用力贴到那张木门上头去倾听,我什么也没听到。一群马在一间屋子里,还能不发出声音来么?也可能是我的听力更加减退了,街上的车辆又闹得凶,我才什么都听不到的吧。我又让阿狗去听,阿狗就做着鬼脸告诉我:"里面什么都没有。"接着他又补充说:"我是不会把我的秘密告诉你的。"

        我们祖孙俩在回去的路上走了没多远,我就看见了一桩惨觥?/p>

        那是三匹十分高大的黑色骏马,后面是华丽的马车,说不定马车是从皇宫里驶出来的呢。老妇人像聋了似的站在马路中间,聚精会神地看着麻石上的什么东西,马匹将她踏倒了,她一歪,倒在右边,车轮又从她的大腿上压过去。车子没停,车窗里也没人探出头来。我以为这位叫洪大妈的老妇人已经死了,我弯下腰去拖她,却看见她还活着。虽然她的下半身全是血,她的眼睛却十分有神。那眼神好像在嘲弄自己说:"你看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她的家人从那边一路哭喊着过来了。

        因为洪大妈的事故,马路上发生了短时间的堵车。咒骂声不绝于耳。阿狗用力扯着我的衣角催我回去,他似乎很害怕。

        我们到家后一会儿,就有人来敲门。来人长着一张刀削脸,头发很长。

        "一会儿就有消息送到这儿来。"他说。

        "什么消息?"

        "等着吧,你!"那人干脆地打断我,又急匆匆地走了。

        阿狗立刻将所有的门窗关得紧紧的,我忧虑地看着这同他的年龄不相称的举动,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后来一直到半夜我还在等那个消息,那个消息却没有来。整整一夜,街上的车辆像战争时期一样疯狂,其间又夹着洪大妈家凄厉的哭声,还有山洪似的轰轰声。这些声音,在我这听觉退化的耳朵听来,就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样,因为我自己的耳鸣响得更厉害。有好几次,我不放心地走到阿狗房里去探望,每一次,我都看见他在朦胧的月光中翻来覆去。我试着问他睡着了没有,他不回答。

        天大亮时,阿狗走到我的床前来,他一边往上爬一边说:

        "我把那家伙关在了门外,就是那个送消息来的。"

        "我怎么没听到?"

        "你耳聋。他呀,把我的门都捶烂了。"

        阿狗静静地躺在我旁边,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天花板。我心里感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魄力!

        我们的镇子,是仅仅对我来说像一个着了魔的小镇,还是对其他人来说也如此呢?对这个问题我有过一次调查。

        那是在车来车往的半夜,我坐在屋前的麻石台阶上,齐四爷也同我坐在一块,我们不声不响地抽着烟斗。

        "生活被搞得这样昼夜颠倒,你该很不习惯吧?"我说。

        "怎么会不习惯呢?本来我夜里就是醒着的,现在这样才好呢!从前那些个死寂的夜里,嗨,别提了……有次我恐惧得没法子,就叫家人把我送到一口枯井里去呆了一夜。这车来车往的,你看有多么好。"

        坐了一会儿,制陶作坊的王老板也来了。王老板若有所思地站立着,显得很有精神的样子。我想起他作坊里的那些怪事,背脊一阵阵发冷。

        "有人被踩死了呢!"我抗议似的说。

        王老板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分明是在责备我的冲动。

        齐四爷笑起来,说:

        "你看他有多么愤世嫉俗。"

        王老板却不笑,凝神打量那些飞驰而过的马车,不时还举起一只手臂,好像是在致敬。看得出他对这种疯狂充满了感激之情。

        "齐四爷,你知道马队上什么地方去了吗?"我问。

        "马队?还有那些英武的骑马人吧?他们全在我的心里。"

        齐四爷吐了一口白色的烟雾,悠闲自在地架起了一条腿,又说:

        "你想想看,这种交通要道之地,他们能不停留吗?就是居住在此地,同大家混成一团,也没什么奇怪的。早上醒来看见一匹瘦马立在床头也很好嘛。"

        齐四爷虽老了,声音却十分洪亮,所以这些话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站起来,向我的作坊走去。我打开门,进了作坊,又将所有的油灯都点上。那些皮子和鞋底,还有工具都静静地摆在工作台上,工作台的下面空空荡荡的。

        齐四爷也在黑暗中悄悄地跟我进来了。我听见他在说:

        "你这是杞人忧天嘛!"

        说这句话时他还用烟斗朝空中划了个大圈,显得很夸张。

        "有个穿铁甲的人,天天躺在这里。"

        我边点灯边指了指工作台的下面。

        外面响起了马的嘶叫,还有人的惨叫,大约又发生新的惨祸了。齐四爷一边脸上的肌肉分明跳了一下,我再看时,那张脸上又什么表情都没有。他弯下身,开始吹我点燃的油灯。到六盏灯全吹灭时,我和他都得摸索着出去了。齐四爷自言自语地在我后面说:"这样不是好多了嘛。"他显得很沉稳,快到门边时我差点被一件工具绊倒,却是他从后面扶住了我。

        "你呀你呀,不要那么冲动嘛!"

        他似乎在忍着暗笑说话。

        我打开大门时,外头有人群涌进来,将我撞倒在地。我动弹不得,任凭他们压在我身上。忽然他们又风卷落叶一般全跑散了。我费力地坐起来,听见阿狗在旁边叫我。

        "你怎么没睡觉跑出来了?"

        "我呀,怕这些人破坏我们的地下城。还好,他们发现不了。"

        阿狗将毛茸茸的脑袋靠在我的大腿上,他又说道:

        "我就在这里睡觉吧。"

        我当然不能让他坐在地上睡觉。我用力站起身,活动一下老骨头,然后牵了他去锁门。等我锁好大门时,阿狗又靠在我身上睡着了。

        "阿狗,阿狗,醒醒啊!"

        他摇摇晃晃地被我拖着走,也不知醒了没有。他的口里在不停地叨念着"地下通道、地下通道"的,后来又说他要"回家"。一直到我们回了家,我把他安顿到了床上,他还在咕噜着"要回家"。

        那个夜里的事之后,我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于是决心要闯进地下通道里去视察一番了。我一进制陶作坊的门就往里闯,王老板来拦我也没拦住。我到了后面的房间,那里面还是没有点灯,三个影子似的家伙在里面跳来跳去的。我向前伸着手往最黑的地方摸过去,踩到了一个家伙的脚,那人"哎哟"了一声,我身子一歪,又踢倒了一大堆坛坛罐罐,只听见一片陶器碎裂的声音。终于有人划了根火柴,点燃了一盏灯。我四周环顾,看见房里空空荡荡的,既没有陶器,也没有什么地下通道口,那三个骨瘦如柴的家伙可怜巴巴地垂手站在墙边。

        "你们刚才在这里忙什么?"我问。

        "跳舞吧。"一个瘦长个有气无力地说。

        "地道口在哪里?"

        "这里就是地道,你不是已经从那口子进来了么?"

        我又细细地将房里的墙摸了一遍,将那泥巴地的每个角落都用力踏了踏,我这样做时,那三个人都在笑我。我就问他们我的孙子阿狗来过这里没有。站在墙边的瘦长个就叫我去摸他的身后。我伸手一摸,果然摸到了阿狗毛茸茸的脑袋,我不用看也知道那是阿狗的脑袋,那种手感我太熟悉了。我将阿狗拖出来,叫他同我走。但是阿狗像泥鳅一样从我手里滑掉了,他又躲到了那人身后。因为那三个家伙凑在一块取笑我,我就很想同他们争辩一下。

        "这里根本不是制陶作坊。"我说。

        "当然不是。我们在这里跳舞。"瘦长个子回答。

        "不是作坊为什么伪装成作坊的样子?"

        "为了跳舞呗。"

        我对这种圈套似的一问一答很厌烦,就沿墙摸索着走过去,想找到我进来的那张门。对于我的这个举动他们倒是不取笑了,他们在沉默中观察我,还主动给我让路。我在那屋里绕了一圈又一圈,但怎么也找不到门。我终于泄气了,往地下一坐。听见阿狗在对他们说:

        "我爷爷真不像话,随便就往地下坐,这么老了还撒野。"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门嘛,就在你身后。"那瘦长个子又开口说话了。

        我条件反射似的伸手往后一探,果然探到了墙上的空缺。我扶着门框站起来。我站起来以后,发现自己不是站在原先的屋子里了,这里是作坊前面作为门面的那间屋,那三个人和阿狗也不在这间屋里了。这个房间里点着一支很大的蜡烛,蜡烛照亮了那些我看熟了的陶器,它们静静地呆在木制的架子上,蒙着一层灰。我用目光找那张门,我很快找到了,它还在原地方。那是一张又厚又重的橡木门,平时总开着,现在也是开着的,我分明记得自己是从那里进入后面的作坊的。

        "啊,王老板!"我高兴地说。

        王老板正用剪刀剪那烛心,他没有理会我。王老板剪完蜡烛之后就走到那些木架前面,他将陶器一件一件取下来,仔细地抹掉灰,还放到耳朵跟前去细细地听。他做这件事好像入了迷似的,烛光照着他的脸,那脸上现出婴儿一般的表情。我想,外头闹轰轰的,王老板究竟能听到什么呢?我打量着那些经王老板拾掇过的陶器,感到它们全变得刺目起来了,尤其是那只水罐,简直像要开口说话了一样。也许它们一直在说只有王老板听得见的那些话。奇怪的是阿狗竟也同他们搅到了一起。

        "啊啊。"王老板说,同时将脸颊贴到一只花瓶上头。

        这时我听到了后屋发出的骚动,还有阿狗的尖叫。阿狗是因为欢乐而叫的。但王老板似乎无动于衷,他还在含含糊糊地同花瓶讲话。这个时候的王老板呈现出我从来没看见过的那种样子,既温存又热情,就好像那些瓶瓶罐罐是他爱恋的情人一样。我很不习惯这种场面,就羞愧地退到了外面。

        阿狗直到上午才回家。他用梦游人的姿势朝前伸出双手,摸到自己的床就躺下了。我在他的床头坐了好久,心疼地回忆起从前与他在一起度过的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我忽然想到,阿狗失去父母这件事也许只是一个假象,说不定他一直同他们有种我不知道的联系,他越长大,这种联系就越凸现出来。以前我眼里的那个乖孩子不过是种伪装,是我一厢情愿产生的幻觉。

        京城的煤缺少得越来越厉害了,冬天快要降临,街上狂跑着一色的拉煤的车。据说另外两条车道上出现了强盗帮,所以现在全部往京城去的煤车都要经过我们镇了。这几天刮大风,整个镇子笼罩在黑蒙蒙的煤屑里头,行人就是面对面地相遇也看不清对方。

        经过了一个夏天又一个秋天,我作坊里的那个穿铁甲的人的身体缩小了好多。他现在越来越懒得动弹了,更不说话。我不看他也感到他对我是怨恨的。我却总是担心他会不会已经死了。但只要我弯下腰,就会同他那炯炯有神的视线相遇。他的表情总是在责备我。到底责备我什么呢?是因为我没有充分重视他的存在?不能帮他解除病痛?还是因为我对某种灾祸降临的可能性没做充分的估计?我想了又想,想不出原因。我一转过背朝门口走去,就感到自己在背叛他,因而十分难过。但我不能将他请到家中去,即使我请他,他也不会动。他对我那么蔑视。

        有一天一辆马车的车轴出了问题,车夫将车停在路边进行修理。那个戴毡帽的汉子一转过脸来,我立刻认出了他。他就是夏天来的那队骑手中的一个。我连忙走拢去向他打听事情。

        他接过我递给他的烟斗,蹲在地上眯着眼吐了几口烟,声音沙哑地说:

        "军令如山倒,在这种季节,你想要做些不入流的事也做不到。京城里已经砍了两个怠工的家伙的头。"

        "你们的头头,为什么留在我们镇了呢?"

        "这是早就商量好了的,他必须呆在这个交通要道上,但他不能露面。"

        "他需要我们为他做些什么吗?"

        汉子笑起来,一边起身一边说:

        "哪有这种事!"

        他放好工具,趾高气扬地登上车夫座位,高举了一下鞭子,车子立刻轻快地向前跑去。被风吹起的一股煤屑迷了我的眼,令我懊恼不已。

        由于煤屑硌得眼珠实在难受,我这个老家伙居然不知羞耻地哭了起来。我也没法走了,就摸到路边,靠墙坐在地上。此刻,我特别感到自身的软弱无力。也许我不久就会死去?

        我睁开眼睛之际,有人抓住了我的手,是一双孩子的手,是阿狗。

        我站了起来,这一回是阿狗牵着我回家。他一路啜泣着,我听见他像个大人一样唠唠叨叨,对着空中大声说话:

        "我的爷爷怎么啦?啊?他有病吗?他根本没有病!他坐在地上了……坐在地上撒野,他就喜欢这样!今后我每天要抽时间照料他了,他不听我的话……他一早跑了出来,就坐在地上哭……呜呜呜!"

        阿狗也哭了。

        回到家,我用井水冲洗了好久,才把那些煤屑冲干净。我闭着受伤的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这时阿狗也爬上了床。

        "爷爷,我快死了。"

        "胡说。"

        "到过地下城市的人很快会死。也有不死的,就像你作坊里的那个家伙。他不同,他是外面来的。"

        "你见过他了。"

        "见过了。他的身子小得很,他坐在篮子里吃烙饼。"

        "地道里有些什么人?"

        "你明明看到过嘛。我爸爸在那里呆了几个月了。我不能同他握手,只能远远地望着。每次他都很高兴的样子,每次他都喊我,说他是我爸。"

        "你妈也在吧?"

        "我妈病了,她被挂起来,一动不动,头发长长地垂到地下。"

        "她死了吧?"

        "我不知道。我不能去摸她,只能看。"

        阿狗的小手冰冷,冷得令我吃惊了。我吩咐阿狗去烧热水洗脸洗脚,阿狗就要我向他保证他不会死。

        "你不会死,你还是个小孩。"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很空洞,于是我很羞愧。但阿狗似乎相信了,他跳起来到厨房去了。一会儿就传来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

        我用力睁开受伤的双眼,蹒跚着往厨房里走去。

        阿狗正在地上使劲打滚,火已经灭了,他全身的衣服都在冒烟。这太奇怪了,阿狗很早就熟悉厨房的活儿,今天怎么会把火引到自己身上去的呢?我脑子里马上出现"引火烧身"这四个字。他真的是引火烧身吗?既然是引火烧身,现在又为什么要把火弄灭呢?

        他终于站了起来,我发现他连头发都烧焦了。他眨巴着眼睛,将他的小手放进我的手掌里,那双手现在已经变得滚烫滚烫的了。

        "你看,我不用洗了吧?我回房里换衣服去!"

        他往自己房里去了。

        厨房里弄得一片狼藉,灶台上水淋淋的,干柴扔得到处都是,天晓得阿狗在这里是如何倒腾的!我一边骂一边弯下腰收拾,弄了好久才收拾妥当。我烧了一大锅水,然后叫阿狗。

        我将热水在木盆里兑好,阿狗才磨磨蹭赠地出来了。他那身烧坏了的衣服已经换掉了,现在他穿着他三四岁时候穿的衣服,肚脐都露在外面。他有点害怕似的脱掉不合身的衣服,犹犹豫豫地伸出脚试了试木盆里的热水,然后猛地缩回脚大叫:

        "烫死了!"

        我又兑了些冷水,他还是嚷嚷说烫得很。我扶住他,发现烫得很的是他的身体,但他又好像并没生病的样子。

        直到我将水兑成了微温他才开始洗澡。

        这时我听见了街上人群由远而近的声音。阿狗说他早就听见了,那伙人是从东边来的,因为那里有一次新的山崩。我为他的听觉依然这么灵敏感到惊讶,镇上好多小孩到了他这么大就已经快聋了。

        外面是人群的喧闹声,还有兵器的撞击声,远方传来的炮声,好像在那里打得不可开交。我们窗户玻璃上糊的那些防震的纸条都断裂了,那炮好像要打到街上来了一样。我忧虑地打量着澡盆里光身子的阿狗,觉得他那副样子实在令人心疼。

        阿狗睡下之后,我就从门缝里向外瞧。不知是我眼睛有问题呢,还是我的估计出了岔子,我看见外面一个人都没有,只是零零落落的有些马车。然而炮声和冲锋号还在响,还在逼近。到底是我的耳朵还是我的眼睛有问题呢?我终于鼓起勇气开了门,我一伸出头去那些可怕的噪音就消失了。初冬的街上显得分外凄凉,瘦马拉着车在夕阳里缓缓而行。

        "战争发生了,京城里正在大逃难。"齐四爷边说边吐烟圈。

        "隔了那么远,为什么我窗户上的纸条都断裂了呢?"我不解地问,一边迅速地朝街道的两头张望。这一刻那两头都是空空荡荡的。

        "到底是远还是近,这种事谁说得清?!"

        齐四爷威严地用烟斗敲着我的门,我畏缩地闭嘴了。屋子里头,阿狗不知在他房里喊些什么。齐四爷见我不说话了,口气又缓和下来:

        "今后嘛,你还会听到更多的声音。我们这些老年人,听觉正一步步恢复呢。"

        他这番话令我十分震动。的确,我同阿狗听到的是两种事,他听到了山崩,而我听到了战争。我又回想起在作坊里,他看到的是一个小人,我看到的是穿铁甲的马队首领。我的耳朵里仍然在轰响,可是,如果这耳鸣突然消失,我变得"耳听八方"的话,各式各样的、滚滚而来的声浪会不会将我压倒呢?这么多年了,我的耳鸣就像一道屏障,使所有进入我耳朵的声音都减弱了,当我倾听的时候,我就想到"隔墙有耳"这个比喻,我隔着"耳鸣"这道墙窃听外界的声音。既然全镇人都有相同的倾听方式,是不是到了老年,所有的人都会恢复听觉呢?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听到过关于这方面的例子。我曾看见一个老婆子站在井沿的高处大喊大叫,说她听到了京城里的钟声,但她是一个疯子。

        因为夜里的煤车太多,煤被撒在地上了,有厚厚的一层。一大早就有很多人在用铁铲铲煤。然而马上就传来了命令,命令说那些将煤搬回家的人都要杀头。大搜查立刻开始了,人人自危。当我听到骚乱过去,将门打开一条缝向外瞧时,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被五个壮汉押着,推着往前走的,竟是那穿铁甲的汉子。是的,他从我的眼前走过去,他居然还撑得起那身铁甲。但是他憔悴不堪,摇摇晃晃,仿佛随时要倒地。我看见他后来晕过去了,一个彪形大汉将他抱到牛车里去了,那汉子的动作显得很温柔。

        缺少了铁甲人的作坊显得如此的空荡。我一个人站在里头,张开口说道:"你……"我的声音震出的回音使我出冷汗了,就好像有多个隐蔽的人在暗处说着这同一个字,满屋子全是"你、你、你……"的。我躲也躲不开。我冲到门口,一反身锁上门,将满屋子的怪声音锁在里头。

        "你知道为什么偷煤的人不站出来坦白么?"齐四爷说。

        "坦白了要杀头。"

        "不是这个问题。那些人知道有人替他们担罪呀!喂,你作坊里不是有怪事么?"

        "他们知道我作坊里有个铁甲人!?"

        "不是这样,他们仅仅知道被杀头的不会是他们罢了。你的这个作坊,不是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么?"他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

        "那又怎么样?"

        "问题大得很呀。你想一想,一百多年里头,这种老屋里头什么没有躲藏过呀。这种事,在镇上传得最快。"

        我沮丧地、赌气似的将他甩在后面。但是他偏不闭嘴,他跟在我后头大喊道:

        "你要好好做人!"

        这时那些赶车的都停下车来看我,他们那种表情好像要把我也抓走似的。我一下子感到毛骨悚然,忍不住跑了起来。我跑的姿势一定很丑,像鸭子一样,可现在也顾不得了。一路上,凡我经过的马车和牛车都像听到了命令一样停下来,我感到车夫们全都屏住气准备攻击我。

        我跑进房里,一头跌进蚊帐里头躲起来。这时我满耳都是那些车夫们的吼声:"你呀,你呀,你……"声音粗鲁又有点挑逗。我用被子蒙住头,开始在黑暗中想像车夫们那凄凉阴暗的生涯。

        据说那些煤都产在遥远的北方的大山里头。接到皇家的命令之前,车夫们必须将马匹(那些牛一般是用来做短途运输)养得膘肥体壮。然后就是风餐露宿的苦日子来到了。即使是在马队里头,车夫们心里的那种孤独感也像是密不透风的死亡之井。对于能否达到目的地他们心里全然无数,挥之不去的死亡恐怖常常令他们的行动自暴自弃起来。有时,一个车夫突然让马匹离开马路,驾驶着马车冲向麦地,然后就从马车上下来,倒在麦地里一动不动了。马儿欢畅地大吃麦子,农夫匆匆地赶了过来。农夫赶过来时,可怜的车夫已经死了,他瞪眼看着上面的蓝天,仿佛是受了惊被吓死的。自暴自弃的例子还有很多,这种事在镇上流传得很广。我自己就亲眼见过一名汉子跳进镇头的茅坑,让屎尿没过他的头顶,死在了茅坑里。他的马车本来还停在路边,后来忽然就被人偷走了。每次死一名车夫,就会丢失一车煤,很少有人知道那些煤去了什么地方。奇怪的是煤的总数虽是经过了统计的,皇家却从未下来追查过丢失的那些煤车。皇家惟一的一次追查是前不久散落在地下的那些煤屑,当时谁都没有料到会有这种事,更没有料到被抓走的会是一个外乡人。那么刚才,面对齐四爷揭露真相的大喊大叫,车夫们是用怎样一种眼光看我呢?

        我听见有个女人在窗户那里喊我,是洪大妈的声音,那位死去了的大妈。我将头蒙得更紧了。幸亏阿狗不在,要不他又会来问东问西的,他现在去了哪里呢?洪大妈的声音消失了之后,又有个男的开始敲门,高声嚷嚷说他是隔壁的陶工,要找我借水桶。我想,经过了几十年的功夫,陶工终于在白天现身了,这该是一件多么不好的事啊。可是他坚持敲个不停,他的敲门声又引来了一些其他的邻居,他们都在外面七嘴八舌地议论我。

        我不高兴地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我那些邻居,却没有看见陶工。我就问他们刚才要借水桶的陶工哪去了。邻居们你望我、我望你,摇着头说不知道。他们说在面包店的门口发现了一具尸体,他们来找我商量看如何处理。

        "这种事,镇上的居民谁也摆脱不了干系的。"

        说话的是洪爷,洪大妈的丈夫,他边说边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我脑子里立刻浮出洪大妈惨死的情景。莫非这洪爷找我复仇来了?我说我病了,不能同他们去。那四个人却站在原地不动。我总不能朝这些街坊劈面关上门吧,于是只好回转身去磨磨蹭蹭地穿衣。他们倒也有耐心,就在那里一声不响地等。

        要完全把那天的事弄明白大概是不可能的。我们一行五个人到了面包店门口,但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尸体。首先开口的是洪爷,他说他忘了到这儿来干什么的了。我就提醒他说我们是来处理尸体的,但洪爷坚决否认,那三个人也用责备的目光瞪我。很显然,这四位邻居都在努力地回忆,脸上的表情既焦虑又激动,似乎是,他们要回想起促使他们来这里的某个使命,但他们四个人居然都将那个使命忘记了。这时我看见面包铺的门开了一下,一个蓬头垢面的伙计探了一下头,不怀好意地看了我们一眼,很快又缩回去了。

        洪爷立刻喊叫起来,说他想起来了,并且一边喊着就冲进了面包店,我们也跟着他冲了进去。我们经过那两座热烘烘的大炉子后,眼前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感到自己正身处一间密室,但又不太像,因为迎面吹来的阴风给我一种空旷的感觉。邻居袁郎在我旁边讲话,他说他有生以来还没有到过这种新奇的处所呢!现在他一下子就这么激动,他真担心他的心脏会受不了呢!要是他倒在这种地方,他担心家里的父母都要完蛋。他不停地聒噪,乱扯,弄得我很生气。

        "走啊,走啊!"洪爷催促着我们。

        接下去我就听到了钟声,洪爷说是从皇宫传来的。我没想到皇宫的钟声会是这样的,怎么说呢,那很像宣告末日来临的钟声。而且渐渐地,我就听见了周围传来的喧闹,这些喧闹像是人们赶集时发出的声音,只是隔我们有一段距离。我甚至听到有个小贩向一名妇女兜售一段花布,那声音甜蜜而暧昧。远一点的人群里还有卫兵骑了马走来走去的,有的卫兵发出吆喝,不吆喝的便朝空中挥着响鞭。一名老大娘在路边哭喊,因为有人偷走了她的鸡蛋。

        "洪爷啊,这就是地下城吧?"我问道。

        洪爷没回答。我们五个人的脚步在黑暗里有节奏地踏响,同那边的嘈杂形成了对照。我还想问洪爷一句什么,可是钟声又响起来,我忍不住泪流满面了,就像阔别了故乡五十年后回来的老爷子一样。

        "处死刑的时候到了。"袁郎停止了聒噪,小声说道。

        右边空旷的地方忽然响起了一名妇女发疯般的尖叫,但没延续多久,就被炮声淹没了,一共打了三炮。

        我心里隐隐地抱了希望,我觉得我有可能同阿狗在这种地方相遇,甚至有可能遇见阿狗的爸,我在浮动的空气里闻到了这种希望。我们一行人机械地朝前迈步,我觉得洪爷很清楚我们要去哪里。我把这种想法告诉袁郎,袁郎就鄙夷地回答我说:"我们只是在原地兜圈子。"

        我们走了很久,但我们始终到不了附近那个发出喧闹声的地方。我猜那里是一个很大的集市,男男女女全在黑暗中做交易,谁也看不见谁。我听出他们那种讨价还价的声音里充满了紧迫感,还有隐秘的激情。也许,处在末日的人们都会这样做生意吧。从我走进面包坊后面的黑暗时起,我就觉得自己已经活到头了,于是我坦然地等待后面的事发生。袁郎和刘郎这两个年轻人不像我,他们还太年轻,没有活够,所以感觉得到他们的身体在剧烈颤抖,那是极度怕死的表现。真正情绪笃定的是齐四爷和洪爷,这两只久经风浪的老麻雀,不时轻轻地相互嘀咕几句,既不害怕也不激动,将眼前的情形看作家常便饭。

        我忽然听见齐四爷告诉我,现在已经到了监狱,路的两边全是牢房。他还要我紧跟他,别偏离,不然就有可能被犯人伸出的手抓伤。

        现在四周变得静静的,根本听不到两边有犯人,我怀疑齐四爷在骗我。我抬起头,看见了几颗星星。难道还有露天的牢房?

        "现在你想同谁讲话就可以同谁讲话。"齐四爷对我说。

        "我想同我儿子讲话。"

        "你请便吧。"

        "敏泽啊,回答你老爹的问候吧!我是快死的人了,你也用不着同我赌气了。你现在坐在牢里,这事可怪不了我!"我高声说完这些。

        顿时就有四五个声音从不同的处所齐声响起:

        "爹爹,爹爹,我好得很呢!"

        "坐牢有什么好呢?孩子!我知道你很苦啊!"

        "我不苦,我也没坐牢。我在这里烧一窑瓦呢。"

        我细细回味那些声音,我的确听出了儿子敏泽的口音,但又不完全像,并且这些声音明明是出自好几个人。

        "敏泽,敏泽,你要保重啊!阿狗的事就拜托你了!"

        "我才不管阿狗呢,我要享受我自己的生活!阿狗的事由你管到底!"

        这时洪爷赶过来了,他催促我快走,说因为两边的犯人都企图冲出牢房,我们所在的这条路已成了是非之地。

        果然,我再要同我儿子敏泽对话就得不到回音了。齐四爷责备我,说我错过了好机会,不该同儿子讲些不相干的事,怜悯心也用错了地方。

        "这种人,你就是给他一个金元宝,他也只会拿了去埋在土里。"我听见齐四爷在气愤地向洪爷说。

        他的话音一落,钟声就在很近的距离内响起来了。那声音震得我腿发软,我就坐到了地上,我一时怎么也起不来了。

        似乎是,他们四个人都很生气,就站在一堆议论我。洪爷说我"拿了作坊里的那玩意儿做资本,成天炫耀,就不想好好劳动了。"刘郎则说我"一点主见也没有嘛,也是个内心空虚的人嘛。"齐四爷还说了些更难听的,说着说着,他们就悄无声息地走开去了,四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那集市还在那边喧闹着,有点恍若隔世的味道。我想,我一直在好好地劳动,我做的鞋子至今穿在全镇人的脚上,洪爷真是冤枉了我了。铁甲人明明一点都没有给我带来什么运气,反而是,自从他睡到我的工作台底下之后,倒霉的事接踵而来,不仅仅对我是如此,对于全镇的人也是如此。我们不再有平静的生活了,我们,怎么说呢,被抛到了险滩上。只要从那京城里传来什么可怕的命令,我们这个小镇就面临着被踏平的危险。

        坐在这黑地里,我就不停地想着我们小镇的前途,把我自己都忘记了。在我右边的那个集市很像京城里的集市,那些人的口音和我平时听到过的京城里的口音一模一样。这是不是说,我的耳朵现在已经灵敏到这个程度,居然可以听到京城里发生的一切了呢?我所在的地方虽然有露天监狱,但绝对不可能是京城,我们在这黑地里并没有走多远啊。看来此地就是阿狗所说的地下城,我活了几十年,从来也没有注意到这种地方。前几天我还偶然听到阿狗唠叨:"失踪的人就变成了囚徒。"当时我还以为他说着好玩呢!不知从何时开始,镇上就不断有人失踪,据我老父说这个镇先前有六千人,现在只有三千多人了,而一般来说,生育率是超过死亡率的。失踪的情形同我们家大同小异,一般是家庭成员提出去外面谋生,然后就一去不复返了,差不多每个家庭都有这样的事。起先人们还抱着希望,过了两三年就死了心了。会不会有一天,整个镇子都隐入黑暗,来一次集体的失踪呢?如果我们镇从地面消失了,皇宫里还会发出什么样的命令?

        "他是一个鼠目寸光的人,除了他家里那几件东西,什么都看不到。"有个京城口音的妇人在我身后说话。

        和她在一起的另外一名妇人就笑起来,附和说:"鼹鼠的后代嘛。"

        "请指教我!"我朝她们所在的方位喊道。

        那两人发出一阵慌乱的声音,接着就走开去了。她们边走还边嘀咕:"没想到这种地方还会有人。"

        我所在的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呢?是不应该有人的地方么?那么在这里的全是死鬼了。谁造的地下城?还有监狱?

        集市上的声浪一波一波传过来,给这死寂的处所带来生活的气息。从前我的老父告诉我说,我们这个镇里曾丢失过大宗的宝物,那个时候,千军万马滚滚而来,百姓抱头鼠窜,什么都顾不得了。丢失的金银器皿后来又两次再度现身,一次在茅厕边,还有一次就在面包坊。但终究又再度丢失,并且永远消失了。那些个宝物,会不会也在这地下城里收藏着呢?据说当时丢失宝物的家庭悲痛欲绝,连活下去的信心都丧失了。如果他们知道有个地方收藏着他们失去的一切,那会是多么大的安慰啊。失踪的人都来到了这个地下城,想一想,这实在是一件不坏的事呢。敏泽临走前闪烁其词地说,说不定会常常回来看一看。那个时候,我一点都没听懂他的话。

        钟声又一次响起来的时候,我感到屁股底下这条土路在微微起伏,这件事令我大惊失色,我脑子里立刻出现了地裂时的情形。那是在乡下,我亲眼见到带着小孩的妇女被地下的滚水所吞没,裂开的地壳如一条黑色的巨龙向前延伸着。那边的集市上也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叫,看来可怕的事真的发生了。我屏住气等待,但土地只是起伏抖动着,并未裂开。这么说,我所在的地方是相对安全的。而集市那边,在一阵强烈的骚动之后,现在变得静寂下来了,大概一切都完蛋了吧。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也结束得太快了。我的前方出现了微光,我站起来后,双腿忽然就获得了力气。那微光里也有一个人站了起来。那人的背影同我很相像。我朝他走去时,他也往前走,我们之间总是拉开同样的距离。

        不记得我们走了多长时间,后来太阳就出来了。太阳一出来,那个人就消失了。这件事令我感到特别的恐怖。

        镇子出现在我面前,滚滚的灰沙使我不停地打喷嚏。

        "爷爷,你已经死了么?"阿狗扯着我的衣袖问道。

        "谁在胡说八道!"

        "大家都看到尸体了,我也看到了。有一个人和你一模一样。我们把他扔到那边野地里,刚才我去看,看见乌鸦啄去了他的双眼呢!"

        阿狗说出这些话后,显然陷入了一种烦恼。

        "假如你死了,现在这个你就是你的魂,对不对?这种事很好玩。昨天我还见到爸爸的魂了,我们在一起玩攻城游戏呢!"

        我抓住阿狗的手,那小手冷得像冰一样。他对我说,街上的灰尘已经让他没法呼吸了,他必须到家后才能呼吸。"我已经学会了憋气。"他眨着眼告诉我。我发现他只有一只脚穿了鞋,就问他另一只鞋到哪里去了。"蹬掉了。穿鞋脱鞋的,太烦。"他坦然回答。

        走着走着,我忽然又发现阿狗鼻梁上有道很深的伤口,那道伤口好像要使他的鼻梁裂成两半似的,干了的血痂凝聚在他的上嘴唇那里。我将阿狗的脸掰转来,从那道裂缝望进去,我只望了一眼就吓坏了。是的,我看到阿狗脑袋里面有一只小鼠!

        阿狗满不在乎地看着我傻笑,口里说道:

        "爷爷看到了吧?现在呀,大家都怕我,我只要向他们显一显这个,他们就吓跑了。我这个伤口是在地下城里弄的,一点都不疼。"

        我不敢再追问他,就闷着头走。到了家之后我也不敢碰阿狗,就仿佛他是件瓷器,一碰就碎似的。阿狗呢,他的样子全然不像受了重伤,他正在起劲地用小刀削一根竹子,说是削了做武器,晚上带了出去的。我问他要去哪里,他简单地回答说:"老地方。"

        家还是老样子,但阿狗已不是从前的阿狗了。刚满八岁的他样样事都要自作主张,看来他在这个家里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了。我想起这事,鼻子一酸。然而我立即就被门外的炮声震得冲到了墙壁上,那炮好像就打在街上,将我的屋顶上的瓦掀掉了一个角。被掀到墙角的阿狗正在蠕动着。

        "阿狗!!"

        他朝我抬起血糊糊的脸,后来他站起来了,用毛巾擦掉脸上的血。

        外面又落了一炮,这一炮是落在镇尾,我的屋瓦又掉了几块。我心里那种预感越来越强:看来我们这个镇真的要从地上消失了。细细一听,外面还是车水马龙的,在弹坑挡道的街上车马是如何行驶的呢?我不敢去看外面,拉着阿狗一起撤退到后面厨房里。这时我们又听到了第三炮落地。

        "阿狗,你真的要走么?"

        我的双眼矇眬了,看着他就好像一个影似的。

        "那又有什么,我天天都回来嘛。"

        我想,也许这孩子不太像他爸爸,他那么自觉,他好像什么全知道一样。只要我们这个镇子不从地上消失,他也不会走远的吧。

        "齐四爷到哪里去了呢?"我问他。

        "他们说皇宫里将他叫了去了,是做囚徒了吧。"

        "同你爸爸一样?"

        "是呀。他一点都不喜欢我们这个地方嘛。他老是半夜在街上发疯,咒诅大家,说:全完蛋。我现在要去睡觉了。"

        阿狗嘴里嘀嘀咕咕的,还没走到他的床那儿,就身子一歪,顺势倒在一条长凳上睡着了。我还是不敢碰他,我觉得这个小孩已成了幽灵。就在阿狗的小床后面,放衣柜的黑角落里,有一种可疑的声音响起来了。细细一听,好像是一个人在那里发出呻吟。我走过去,果然看到床和柜子之间躺了一个人,他转过头来,我就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铁甲人已经脱去了身上的铁甲,细瘦的身体裹在一层白棉布里头,那棉布上全是一块一块的发了黑的血迹。从他的声音听起来,他好像是在忍受钻心的疼痛。看来是我不在家时,有人将他弄到了我家里。我蹲了下来,轻声问他:

        "要紧吗?"

        他挥着手,要我走开,我看见他那从棉布里头伸出来的手臂血迹斑斑。

        我绕过阿狗躺在上头的长凳,到了门口,然后轻轻掩上阿狗卧室的房门。外面什么地方响起了战斗的号角,马蹄声整齐有致。

        我坐在那把老藤编成的椅子里头,闭上老眼,然后我清楚地看到了末日的景象。那真是令人振奋的画面,万马奔腾,灰烟滚动,黄色耀眼的旗帜在半空中"啪啪"作响。一瞬间功夫,路边那些槐树全部枯萎了,连续的闪电将阴暗的天空照得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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