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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滴漏声催秋雨急

        曹頫确实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但凡这样的人,在处事办公的能力上往往比较弱一些。但是诚如李煦在给康熙皇帝奏折中所说的,他对曹寅的妻子,也就是李煦的妹妹李氏夫人非常孝顺,不单晨昏三叩首早晚问温寒,而且还达到了言听计从,顺者为孝的程度,家里的事如此,就连织造署里的公事也是如此,只有征得老夫人的认可,他才去办。为这个让老太太很为难,思来想去得给曹頫找个帮手,可是找谁呢?又妥靠又可信赖,结果只好把曹頫一奶同胞的三哥曹桑格跟三嫂请了来帮忙。这俩口子可是一对机灵鬼,从名字上就能看得出来,曹頫、曹颙都是排“页”字旁的,而桑格二字是满语,含有吉祥的意思。曹家虽然是“从龙入关”的,但是他们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真正满族人,他们是汉人、是包衣、是奴才,说得更准确点儿,他们是满族人的汉族奴隶,所以也就算是旗人了。有些大臣给皇帝上奏折,本该写“臣”某某某,可是他们偏要写“奴才”,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了献媚天子,拍皇上的马屁,曹桑格不排“页”字旁,而叫桑格也含有向满族人拍马屁的意思,奴才献媚于主子的表示。由此可见他是个精明、乖巧又含有几分狡诈的人。他的妻子更是个出类拔萃的女人,这位三太太不独面貌姣好体态风流,而且能说会道聪明过人,“眼力见儿”、“机灵便儿”谁也比不了。她喜欢浓妆,总是目如清水,眉似青山,朱唇遍染,体态轻盈。

        曹頫的母亲,旗人叫奶奶,生了孩子得了产后风,虽然百般调治,终于没能救下来,便与世长辞了。所以曹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的家政无人管束,故而老太太便委托三太太执掌家政,曹桑格辅助曹頫料理织造署里的公事。

        曹頫是从小订的亲,妻子吴氏也是出自包衣人家,论官职、家境自然比不上曹家,人又善良,过门来孝敬婆婆,对丈夫百依百顺,她自己也是个没主见、没主意的人,所以对什么都是好好好,真是地地道道的老好人。老太太喜欢这个儿媳妇,索性将没了娘的曹沾给了曹頫和吴氏,不叫叔叔、婶娘,改口叫阿玛、奶奶,这是旗人的称谓,实际上就是爸爸、妈妈的意思,除此以外,旗人管祖母叫太太,管祖父叫玛发。

        曹頫为官的态度是不张扬、不攀比,不想人前显贵,不想出人头地,只求秉承祖业安分守己,忠于职守平安无事唯愿足矣。所以日子过的倒还安安稳稳平平静静。有道是寒暑更迭白驹过隙,转眼之间七年过去了,到了康熙六十一年的冬天。

        当时的江宁就是今天的南京,本来冬天极少见雪,可是今年有点奇怪,前几天下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竟如撕棉扯絮,足有半尺多深。紫金山上本来郁郁葱葱满山青翠,如今在枝头上挂满残雪,从远处望去好像一条少女项上的飘带,迎风摆动,既潇洒又飘逸,这在江宁可是罕见的奇景。

        长江水仍然波涛滚滚东流而去,撞击在石头城下,城上乱石堆砌而成的鬼脸,倒映在江里,在水波的浮动中斑驳陆离,狰狞可怖,不知此景的人看了真能吓你一跳,以为江中浮现出一个大鬼脸,所以石头城又叫鬼脸城。

        江宁织造署的所在地旧称汉府,或称汉府花园。据说是明朝一位王爷的府第,所以占地面积较大,府内楼台亭榭,湖光潋滟,花木丛生,景色宜人。清兵入关之后,在农村跑马占地,在北京占据明朝大官、富商的宅院。其他地方亦复如此,江宁的织造署自然也不例外。所以它墙高门阔,三间朱漆大门气势磅礴,门前左右一对石狮是江南风格,一雌一雄遥相呼应。门旁悬有一块木牌,上写“江宁织造署”五个大字。

        大雪过后天空仍然没有放晴,时而飘着雨丝,时而飘着小雪花儿,毕竟是南方,路面上只有积水,不见积雪。行人稀少,车马寥落。再加上阵阵寒风袭人,在江宁来说这天气可是真够冷的。

        江宁织造署曹家的管家丁汉臣抄着手儿缩着肩,迎着小雪急匆匆地朝着织造署的大门走来。此人四十出头,中等身材,一张方正的脸上,配了一对本来挺有神的眼睛,他是曹家的家生子。由于历代为奴,对主人总是低眉下气不苟言笑,久而久之不但二目有些失神,眼角处还多了几道皱纹,这个人生性忠厚,办事认真,对主人忠心耿耿自不待说,对其他仆妇家奴也是一片友善,从不使性子、作威福,今天他穿了一件蓝布棉袍,外罩着黑缎子面的皮坎肩,足下一双棉鞋,头上在瓜皮小帽之外,为了御寒还戴了一顶风帽。他刚刚迈上织造署大门的台阶,从回事的门房里便迎出来一个家人,曲膝请安:“丁总管,您回来了,今儿这天冷得可真够意思,您快进屋吧,炭盆正旺,您烤烤火,喝碗热茶。”

        丁汉臣心里有事儿,顾不上跟他搭讪这些闲话,只问了一句:“老爷没出门儿吧?”

        “没有,没有。”

        这会儿丁汉臣已然走到了门槛前边,那家人紧走两步过来一伸胳膊,接着说:“给沾哥儿请来了一位教家馆的张老师,老爷正陪着在外书房说话儿哪。”

        “呕呕。”丁汉臣答应了一声,扶了一把家人的胳膊走进了大门。

        丁汉臣从大厅的夹道儿来到二堂,从二堂一路小跑儿,经过几处亭台,在左手有一座三合房的院落,这便是曹頫的外书房,同时也兼为客厅。他进了垂花门顺着抄手游廊来到北屋的门口,因为屋里有客人不得造次,只能站在门外等着。

        书房内曹頫和张老师分宾主对坐在八仙桌的两侧。地上摆着两个炭盆,炭烧得红红的,火势正旺,所以屋里并不觉得怎么冷。八岁的曹沾身穿宝蓝色绸面棉袍,紫平绒的坎肩,站在曹頫的右侧。

        张老师四十开外,眉清目秀,唇上蓄着短须,谈吐风雅而且十分脱俗,他端起来桌上的盖碗茶喝了一口,问曹沾:“你今年几岁了?”

        “嗻。回老师的话,我今年八岁。”

        “不必太拘礼了。读过什么书?认识多少字啦?”

        “、《千字文》、都已背过。字,认识得不多,大约两千上下。”

        曹頫这时插话道:“家严在世藏书甚丰,他倒是常去藏书楼,读些诗词之类的书籍,特别是家严在扬州奉旨刊印的《全唐诗》。只是四书、五经虽曾启蒙,但进益迟缓,在这方面还请张先生多多费心。”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过,对于诗词情有所致亦非歹事。令尊大人所着《楝亭集》我是拜读过的,如府上这样的诗礼之家,子弟们爱好诗词曲赋也是必然的。曹沾。”

        “嗻。”

        “你对唐代诗人,最喜欢的是哪一家?”

        “李义山。”

        “何以见得?”

        “商隐先生的诗作构思精密,情致曲婉,独具风格,尤富风采。例如‘留得残荷听雨声’,读后使人浮想联翩,余韵无穷。”

        “好!好好。”张老师马上喜形于色:“难得呀难得,难得你小小年纪,读诗读文能有见地,而且相当准确。”他转过脸来向曹頫恭恭手:“在下从不以妄言取悦于人,今天我不说令郎聪明绝顶,我只说他聪慧过人,我能有这样的学子也是一大快事,哈哈,哈哈……”

        “黄口孺子不知天高地厚,信口雌黄而已,先生过誉啦。”曹頫也向张先生恭手还礼。

        丁汉臣在门外实在是冻得够呛。好不容易等到一个谈话的段落,他只好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曹頫其实知道门外有人,而且多半是管家老丁,因为没有其他家人有向他直接通报事情的权利,这也是大宅门儿的规矩。如果是自己的兄长曹桑格,早就推门进来了,只是碍于张老师初次来,不便让其他的事情打扰,所以没有主动地向老丁发问,如今老丁已经做了暗示,况且张老师也听见了,自然不好再不答理,他也想到老丁在门外等了半天,又做暗示一定有什么急事,可是能有什么急事呢?曹頫想了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他轻声地问了一句:“谁在外边?”

        “嗻,是我。”丁汉臣连忙回答。

        “进来吧。”

        “嗻嗻。”丁汉臣摘下风帽,拍了拍肩上的雪花,推门走了进来屈膝请安:“请老爷安!请张先生安!请沾哥儿安!”

        丁汉臣是曹家三代老奴,如今又是这个家庭和织造署的大管家。在这个家中他具有一定的地位和影响,曹頫可以叫他老丁,曹沾是不可以的,曹沾要尊呼为丁大爷,所以当丁汉臣给小阿哥请安的时候,曹沾是不能承受的,他必要侧过身去,恭手还礼。

        丁汉臣请过安之后,在一旁垂手侍立。

        “有事吗?”曹頫在发问。

        “嗻嗻,回老爷的话,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

        谁都看得出来,自然是有事,只是有张老师在场,不便明言而已。张老师见此光景知趣地站起身来:“我看就这样吧,曹老爷选过吉日,知会我一声就是了。我也该告辞了,曹老爷请留步。”

        “请用过晚饭再走吧,我们也可以多叙谈叙谈。”

        “请不必客气了。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也好。改日定为先生接风,这会子我想请张先生到西堂去看看,我想把书房设在那里,也请先生在西堂下榻,未知先生以为如何?”

        “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请千万不要太费心啦。”

        “哪里,哪里。先生请。”

        “还是曹老爷请。”

        两个人略一谦让,还是张先生先行了一步,曹頫借张先生出门之机,转身对丁汉臣和曹沾说了句:“你们也来。”

        老天作美,这个时候雪停了。曹頫陪着张老师穿过几个院落,走在去往西堂的路上。曹頫指了指丁汉臣跟张老师说:“他叫丁汉臣,是舍间的管家,张先生搬过来之后,有什么事情自管吩咐他去办。”

        “岂敢,岂敢。”

        “哎,千万不要客气。老丁,你也记下,要尽心伺候好张老师。”

        “嗻嗻。回老爷,西堂到了。”

        “好,我来为张老师引路。”曹頫说着先一步跨入院门。

        原来所谓的西堂却是一座占地两亩的小花园,如在春秋季节必然是树荫匝地花木扶疏。花园的正中间是五楹书斋,前廊后厦草茵铺地,枝头偶有燕雀声声,而后腾空飞去。这环境幽幽然,使人如入仙界。

        曹頫一行四人步入书斋,几案上整整洁洁一尘不染。书架上层层叠叠插架万千,桌椅床榻俱为檀木制成,香案上香炉、宝鼎还横陈着一张瑶琴,架几上花瓶、古镜应有尽有。

        曹頫颇有几分感触地说:“这西堂原非汉府所有,是家父自建的,专为读书而设,不独幽雅而且远离外衙,也远离内宅,十分的安静,真是一座名副其实的书斋。故而我想让沾儿在此读书,效他玛发学而有成,建功立业报效朝廷。在他玛发读过书的地方攻读,对他说来也是一种激励。”

        “曹老爷说的极是,睹物思亲自然奋发图强。曹沾。”

        “嗻。”

        “你也听见了,令尊大人为你可谓用心良苦啊!”

        “嗻嗻,我一定尽心竭力勤操课业,绝不辜负师长和家严的厚望。”

        “好好好,你也说得极是,哈……”

        “我也想请先生在此下榻,未知尊意……”没等曹頫把话说完,张老师抢着说:“这对一介寒儒来说,岂非受宠若惊了么?”

        “哈……先生过谦了。一旦择定吉日就派车接先生光临舍下,还望先生严加教导,使其学而有成。”

        “在下定尽绵薄之力,请曹老爷放心。告辞了,告辞了。”

        曹頫带着老丁和曹沾把张老师送出署门,看着张老师上了轿车,二人恭手而别。车把式打了一声响鞭,车轮滚滚而去。

        曹頫拉着儿子的手从大门口往回走,他边走边说:“如今请了家馆可不能再贪玩了。你玛发不想靠着咱们是旗人,十六岁进宫就当差,他老人家想让自己的子孙们有个科举出身的人才,凭真才实学为官,也为祖上增光,你明白了吗?”

        曹沾刚要答话,丁汉臣从后边追了上来:“老爷请留步,老爷请留步。”

        曹頫停住脚步,回过身来问老丁:“什么事儿,你打刚才就那么火烧火燎的。”

        “回禀老爷,我刚才遇见一个在江宁做织锦缎生意的商人,他刚从北京回来,他跟我说:十三的晚上大兵围了畅春园!”

        “什么!?”曹頫不由得为之一震,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拉着曹沾的手:“沾儿,你去吧,回禀老太太请家教的事儿。”

        “嗻。”曹沾请了个安,转身要走,又被曹頫叫住:“等等,刚才老丁说的话,先不能回禀老太太知道,这可是大事。”

        “嗻。”曹沾很懂事的点了点头,转身跑了。

        曹頫看了一眼丁汉臣,满脸严肃地说了一句:“跟我来。”

        曹頫在前边走,老丁跟在后面,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的走得很快。他们又重新回到外书房。曹頫进了屋先喝了一气茶,然后往四处看了看,他确定这屋里没有人以后,才安心的坐下来:“你接着说。”

        “嗻。十三的晚上大兵围了畅春园,园内时有哭声传出园子以外。这个商人住在海淀天泰店里。十四的夜里,地保来拉夫去扫街洒水,旅店里的伙计给拉走了三四个,天蒙蒙亮的时候,康熙老佛爷的大轿进了城啦,大轿进城之后,立时九门紧闭,我说的这个商人,先到了西直门,可进不去。他又到了德胜门,连关厢都不让呆了……”

        “这个商人说没说,轿夫跟侍卫们都摘了红缨子没有?”曹頫问。

        “我问了,他说没摘红缨子,但只是十五的一大清早儿,畅春园里的太监们都出来排着队剃头。四阿哥雍亲王代替康熙老佛爷祭天。”

        “为什么不是八阿哥哪?”曹頫是在自言自语。他端起茶碗来想喝口茶,可惜茶碗里的茶水已被他刚才喝干了。

        “我去让他们送开水。”丁汉臣刚要转身,却被曹頫用手势拦住,他看了一眼老丁,那目光是那样的惊恐、呆滞又含有几分失落,像是自说自话,又像是对老丁而言:“怕是大事出啦!”

        “大事出!……”

        “这是宫里的一句隐语,就是说皇上驾崩啦!”曹頫思索片刻,突然站了起来:“不行,我得禀报老太太去。”

        “老爷,您先等等儿,”丁汉臣拦住了曹頫:“这个信儿并不可靠,三老爷见多识广,心眼儿也来得快,依老奴之见,不如您先跟三老爷商议商议,再做道理。”

        一句话提醒了曹頫:“对!我这就去。”他丢下老丁,拔腿就走。

        曹桑格跟三太太住在一座三合院里,因为院中种了四棵桂花,所以取名“桂香斋”。如今桂树长得很茁壮,枝条也很丰满,每年中秋花香四溢。老太太总让仆妇丫环采集许多花朵腌制起来,以备调佐佳肴之用。桂香斋的建造结构很简单,三间北房两间耳房、三东三西六间厢房,除去抄手游廊之外,并无其他。

        此刻曹頫已然走进桂香斋,站在屋门口喊了一声:“三哥!”便推门而入,兄弟们见过礼之后便围桌而坐。曹頫把刚才老丁的话,跟三哥、三嫂又学说了一遍。曹桑格是个很精明的人,高鼻梁儿,大眼睛,蓄着短须,让人一望而知便是阅历很广、经验较多的人。尽管如此,此时此刻他听了这个消息也不免有几分紧张。三太太再乖巧能干也是个女人,对于这些国家大事,自然不甚了了。

        曹桑格沉思半晌,他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面上划了个圈儿,然后说:“没摘红缨子,是说康熙老佛爷硬朗着哪。”他又划了一个圈儿:“太监们排着队剃头,是说已然大事出啦,因为百日之内不许剃头。矛盾哪!”

        曹頫点头称是:“老佛爷的大轿进了大内,十五日又让雍亲王代祀圜丘,这顶多只能说明皇上不豫、龙体违和呀……”

        三太太插了一句:“圣体欠安又何至于九门紧闭呢?”

        曹頫轻轻地敲击一下桌面:“九门关闭只能是手足相残、兵戎相见啦!”

        三太太大惊:“打起来啦?”

        曹桑格瞪了她一眼:“谁跟谁打起来啦?你们俩呀……”他思索片刻接着说:“若论掌握重兵、大权在握的人,目前只有两个人,一是把守西安的年羹尧,一是咱们家姑老爷、平郡王纳尔苏辅佐的那位抚远大将军王、十四阿哥胤祯。可这二位都远在西陲啊!八阿哥、九阿哥虽与雍亲王水火不同炉,可他们手无寸铁呀,就凭府里那几十号人……你们可别忘了,雍亲王的舅舅隆克多可是九门提督,两万大军在他的指挥之下呀!”

        “十四阿哥胤祯将来继承皇位,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啊。”曹頫接着说:“仅只是心照不宣而已,否则为什么委任他为抚远大将军王呢?我虽愚钝不才,可是也想过,平郡王纳尔苏跟咱家是至亲,他老人家跟十四阿哥过从甚密,交往极深。将来十四阿哥继承大宝,咱们家的靠山可不比康熙老佛爷差多少啊,可现而今……要是四阿哥占了上风……”

        三太太插了一句:“那就准没咱的好果子吃!”

        “嘿嘿,嘿嘿……”曹桑格一阵冷笑:“妇人之见,岂止是没有好果子吃,你就等着抄家吧!”

        “啊!”曹頫下意识的一颤,几乎失手摔了茶碗盖:“那,那可怎么好!赶快禀明老太太,再派个可靠的人,去趟苏州,通知舅老爷早做准备吧。”

        “老四啊,你可真是的。老太太心里比咱哥儿俩透亮多了,当年大爷在的时候总说:‘树倒猢狲散,树倒猢狲散。’谁是树啊?康熙老佛爷!如今消息未确,你禀明了老太太,再把老太太吓着,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再一说,消息传到苏州,万一不是真的,你自个儿可琢磨着,是个什么罪名?”

        “那……三哥,您说可怎么办呢?”

        “我倒是有个妇人之见。”三太太斜了一眼曹桑格,接着说:“请三爷连夜过江,赶到江北驿站,仗着全是熟人,总能打听着一个准信儿吧。”

        “着!”曹頫欣喜异常,立刻表示赞成。

        曹桑格似笑非笑地看着三太太:“要不老太太怎么那么喜欢你呢,都夸你什么来着?这……”

        “行了,当着兄弟的面儿,我不跟你斗嘴。您就更衣起程吧。”三太太说着站了起来走进里间屋,去给三爷拿衣服。

        “好!说走就走。”曹桑格也站了起来。

        “三哥辛苦啦。”曹頫马上离位,一安到地。

        曹三爷带了个小听差的,匆匆忙忙地走了。约摸晚饭之前,三太太来到后花园,这个花园很大,花草树木池塘假山应有尽有,只是时值冬季,又加上这场大雪,花园里自然荒无人迹。只有一个护院的大汉叫谌勇的住在这里。谌勇除了夜里巡视巡视宅院各处,白天也就无所事事,所以他此刻正用扫帚扫净一片场地,打算练一趟拳脚,活动活动筋骨。可是没有想到天仙似的三太太竟会飘然而至,她故意提高了嗓门儿说:“谌勇,三老爷今天不在家,上江北了,夜里你可得勤快着点儿。”说完之后瞟了他一眼,向其莞尔一笑。转身便走。

        “明白,明白。哎……”谌勇追了两步,三太太突然止步回身:“不许喝酒,听见没有!”然后她压低了声音又说了一句:“能熏死谁!”言罢飘然而去。

        三太太来到内宅的正厅,这是当年历代织造老爷都居住的地方,五间大北房东西双耳房,东西厢房各三间,院中迎着北屋是两棵龙爪槐,东屋南侧有一棵枣树,西南上是一棵杏树,自然是取“早兴”之意。正厅内是满堂的红木家具,而且还镶嵌着螺钿,色泽光芒富丽堂皇,室内的陈设既显得豪华而又富贵,例如在一张紫檀雕螭的大案上,摆着青铜鼎、錾金彝和玻璃盒,都不是一般官宦家庭所具备的。

        三太太若无其事的走进正厅。正赶上在开晚饭,丫环、婆子们往来穿梭,摆布碟、放筷子、温黄酒、设酒杯,忙而有绪一丝不乱。

        三太太紧走几步来到老夫人跟前,给请了个蹲儿安:“请老太太安、老太太吉祥!”

        “你来得正好。开饭吧。”

        “嗻。我先扶您入座。”三太太搀扶着老太太坐好,跟佣人们说了句:“开饭吧。”

        佣人答应一声,传菜的传菜、盛饭的盛饭各司职守。

        曹沾给三太太请安,四太太吴氏向嫂子见礼,曹頫也伸手让座:“三太太请。”

        大家按往日座次坐好,头一盘菜上的是“什锦大拼盘”。有个丫环拿着酒壶给曹頫的杯中斟满了酒,然后举壶请示,谁还要酒。大家都摇头示意,丫环便退在一边。

        热菜上来了,是“素烧青菜薹”。

        小曹沾一向坐在老太太身边,老太太为他挟了一筷子菜薹放在碗里:“宝宝,既然请了家教,咱就必须认真读书,既读书就必须刻苦,咱们是旗人,十六岁成丁自然可以进宫去当差,你也许能世袭下江宁织造这份差了。但是,你玛发虽然一生荣耀,可他更盼望自己的子孙们走科举仕宦之途,凭自个儿的真本事金榜题名。咱们家在北京有一处老宅子,叫‘芷园’。园内的大厅上是你玛发亲笔题下的横额‘鹊玉轩’三个字。你能解得其中之意吗?”

        曹沾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解其意。

        “庄子说过:‘鹊上高城之垝,而巢高榆之颠,城坏巢折,陵风而起。故君子之居世,得时则蚁行,失时则鹊起。’其意在乘时崛起,见机而行。唉——”老太太叹了口气:“你们只知道奴才两个字怎么写,可你们不知道当奴才是什么滋味。咱们家世代为奴,世代包衣,所以你玛发才题名‘鹊玉轩’,取鹊羽洁白如玉,玉鸟凌风而鹊起之意,盼望着他的子孙能应此愿,出个展翅凌云、鹏程万里的人物。”

        曹沾频频点头:“我一定刻苦攻读,让太太如愿以偿。”

        “好宝贝。”老太太倍加关爱的摸了摸孙子的头顶。

        这时一个婆子又来上菜:“清蒸糟白鱼。”

        “嚯!好大的一条鱼,老太太您趁热吃两口。”三太太挟了一块,放在老太太的布碟里。老太太把布碟递给曹沾:“给你,多吃鱼聪明。”

        曹頫的妻子四太太吴氏站起来,又给老太太挟了一块:“奶奶,您可真是的,这么一条大鱼……”

        “嘿嘿,嘿嘿……常言说得好:‘不冤不乐’。”老太太吃了一口鱼:“嘿,味道还可以,也给我一杯酒。”

        “嗻。”小丫环急忙执壶为老夫人斟酒。三太太举起杯来:“也给我一杯,我陪老太太。”丫环为其斟满酒。三太太举着酒杯让吴氏:“四妹,你也来一杯。”

        “不不,我可不行,还是三嫂陪老太太吧。”吴氏看了一眼曹頫,曹頫会意赶紧举起酒杯:“我也来陪老太太。”

        三个人喝了门杯一同吃鱼,老太太突然放下筷子:“哎,桑格哪?又吃花酒去啦?”

        曹頫一愣,看了一眼三太太,三太太其实看见了,但她故作不知,却向老太太说:“老太太,您今天可是冤枉了他啦。他是办正事儿去了。余杭县有一批茧子价钱便宜,去晚了就怕买不到啦。”

        “怎么不等明年买春茧?”

        “啊,是因为春天他们抗价没有出手。如今只好便宜卖了,这些茧商也真够奸的。”

        “是啊,奸商奸商无商不奸么。”

        “可不是吗。”三太太的马虎眼总算打过去了。

        接着上的是饭菜,仆妇丫环们给主人上饭,大家开始用饭。

        老太太叫了一声:“翠萍。”

        翠萍走了过来:“老夫人请吩咐。”

        “儿。翠萍一直伺候沾儿,我想西堂学馆也让她代管,你们的意思?……”

        “嗻嗻,还是奶奶想的周到。”曹頫在老太太面前从无异议。

        吴氏接着说:“索性午饭也陪老师吃。翠萍早上送沾儿过去,午饭茶水都归她管,下学后再陪沾儿回来。”

        老太太点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

        “晚上的事儿,我让老丁派个可靠的小子伺候老师。请示老太太,是四菜一汤还是六菜一汤?”三太太展示自己的职权。

        “这是你当家人儿的事,我不管,只是午饭不要备酒。”

        “那是自然,否则,师徒二人都喝得跟醉猫儿似的,还怎么念书啊!”三太太一言未尽,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老太太一边擦着嘴一边说:“就数你会说话儿。”

        越是心急日子过得越慢,曹桑格走了五六天音信全无,曹頫却像热锅上的蚂蚁度日如年,在签押房可以唉声叹气,在老太太面前又不能露出半点声色。对于曹頫这个老实人来说,真是难哪!所以后两天他干脆就不去内宅的正厅吃饭了,谎说偶感风寒在自己屋里躺着哪。老太太吩咐让厨房给煮点儿稀粥烂面的吃,其实天天晚上曹頫都在喝闷酒儿。

        这天翠萍在给曹沾洗头。屋里两架炭盆都烧得旺旺的。吴氏还在往盆里添炭。曹頫坐在桌边没完没了的自斟自饮,唉声叹气。吴氏也是一筹莫展:“可也是,这个三哥……没准信儿不要紧,你倒是送个话儿来呀!”

        “我有一种预感。”曹頫认真地看着吴氏。

        “什么预感?老爷。”

        “大事不妙!”

        “何以见得?”

        “有一年冬天我进京述职,在咱们舅老爷的亲家佛保家里看见过一幅雍亲王的画像,画像上题着七个篆字:‘破尘居士行乐图。’人是立像,穿宋人服饰,手握一串念珠,一头鬈发、眼小、眉细、两腮无肉,配上鹰鼻、薄嘴唇和下垂的八字胡……”曹頫看了一眼翠萍,压低了声音在吴氏的耳边说:“一望而知,是个极其阴险的人。”

        “只要老爷认真当差,秉公办事,他长的什么样跟咱什么相干。常言说得好:‘馒头一笼一笼的蒸,皇帝一代一代的换’,这有什么稀奇的。”

        “唉——”曹頫长叹一声,把多半杯酒一饮而尽:“这也难怪你,在娘家当姑娘的时候,谁跟你说皇阿哥们的事呢,八杆子都打不着。你嫁过来吧,年份也浅,平常过日子也谈不到这些。今天没事儿,我也跟你念叨念叨,曹沾也听听,将来未必没用处。”

        曹頫说到这儿停了停,自己给自己斟了杯酒,可是没喝,他好像心里很乱,极想理出一条思路来,而后慢慢地说:“想当年康熙老佛爷两立的太子是二阿哥胤礽,可惜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啊,结党营私,揽权滋事,招摇过市,肆无忌惮。到如今只落得跟大阿哥胤禔一块儿被高墙圈禁,听说还得了神经病,没有翻身的指望了。三阿哥诚亲王胤祉雅慕文事,不问朝政。五阿哥恒亲王胤祺秉性平和,这二位绝非阋墙之人,六阿哥夭亡。七阿哥淳郡王胤佑,残疾在身,况且此人亦无大志。至于九阿哥贝勒胤禟,十阿哥敦郡王胤,跟八爷胤禩一直是一个鼻孔出气。十四阿哥胤祯跟雍亲王都是德妃所生,一奶同胞。十四阿哥为人宽厚、慈祥、克己奉公,故而内定为太子,只要八阿哥不跟他争,九、十两位也绝对听八爷的……”

        “难道说,四阿哥会跟亲弟弟相争?”吴氏问。

        “是啊,三哥去江北驿站为的就是这个。咱们是十四爷这边的,万一十四爷这回要是落了空……”

        曹沾一直没说话,这时突然插了一句:“那就叫:‘神仙打架,小鬼倒霉!’”

        “不许胡说!”曹頫满脸严肃的申斥曹沾:“小孩子家的!”

        吴氏也跟着说:“还有你,翠萍,可不能出去乱说,尤其是在书房,跟张老师。”

        “您放心吧,我们懂事。有分寸。”翠萍替曹沾回答。

        “天也不早了,快回你们那边睡觉去吧。”曹頫吩咐着。

        “再把头发擦擦干。”吴氏又拿起来一块干布递给翠萍。

        曹頫这两天茶饭懒进,早上起来喝了大半碗稀粥,吃了两个小素菜包子,无精打采的来到自己的签押房,翻翻账目,看看宗卷也不知道自己干点儿什么好。就在这个时候,丁汉臣在门外喊了声:“回事。”

        曹頫听出来是老丁的语声儿:“进来吧。”丁汉臣推门进来,手里举着一封信:“回老爷,三老爷打发人送了一封信来,请老爷过目。”丁汉臣说着把信递了过来。

        “三老爷打发人送来的,好,好。”曹頫接过信来看了一遍,立时喜形于色:“老丁,马上给我传轿,你跟你儿子丁少臣骑马跟我到夫子庙六朝居,其余差役一个不带。三老爷从江北驿站带了个人来,想必是得了准信儿啦。快,马上走。”

        丁汉臣也挺高兴,一连答应几个“嗻”字,连忙退了出去吩咐传轿、备马。

        一轿二马从织造署向南,过了朱雀桥不远便到了夫子庙。江宁的建制是府,由江宁、上元两个县组成,朱雀桥以北为上元县,朱雀桥以南为江宁县。六朝居饭庄南对秦淮河,西侧夫子庙。曹頫在六朝居门前落轿,丁汉臣的儿子急忙下了马,紧走几步来到轿前搀扶老爷下了轿。跟着曹桑格去江北驿站的小听差,已经站在饭庄子门口等候多时了。一见曹頫便迎上来请安:“回老爷,三老爷在楼上,我这就去通禀。”说完磨头就走。

        曹頫为了不失官体、慢条斯理地走上楼梯,曹桑格已在楼梯口迎候了:“老四,先等一等,我来安排好丁家父子。”

        丁汉臣带着儿子给三爷请安:“请三老爷安。”

        “罢了,罢了。”曹桑格凑近丁家父子,压低了声音说:“你们爷儿俩一个在一号雅座儿,一个在三号雅座儿,桌上有菜自管吃你们的,千万防止有人偷听,如有发现就敲三下隔断的板壁。明白吧?”

        “明白。”丁家父子答应过后,各自离去。曹桑格转身看了一眼曹頫:“老四,跟我来的人在二号雅座。”

        曹桑格引着曹頫走进二号雅座,屋里坐着一个下级武官,一见曹頫赶紧站起来请安:“给曹老爷请安。”曹頫一把抱住:“不敢当!不敢当!”

        曹桑格过来代为引荐:“这位是两江总督衙门专给范大人跑密折的顾把总。还得回总督衙门哪,就让我给拉来啦。这是舍弟,江宁织造曹頫。”因为曹頫的职务品级与把总较为悬殊,何况曹頫又有钦差的头衔,能和两江总督平起平坐,所以顾把总仍要给曹頫请安见礼,却被曹桑格拦住。曹頫恭手让座:“一路辛苦,快入座,吃杯水酒,权当洗尘,改日定在舍间为阁下接风。”

        “岂敢!岂敢!曹大人太多礼啦。”

        三人入座,曹頫、桑格举杯敬酒:“请!请!”

        一号雅座里是丁少臣,十五六岁,高鼻梁儿,浓眉大眼的挺有个相儿,可惜是个五短身材,显着矮了点儿。这小子进了雅座,先抄起酒壶来嘴对嘴儿,喝了一大口黄酒。然后拧下一只鸡大腿儿咬了一口,这一号雅座自然在尽头上,向南向西都是窗户,窗下是大街。少臣把朝西的窗户开了条缝儿朝下看了看,又把朝南的窗户也开了条缝儿,再朝下看了看,车马行人井然有序,一切都很正常,并没瞧见什么行迹可疑的人和事。但是他仍然不放心,走到桌边拿起酒壶来刚要再喝一口,他却把手停住,自己告诫自己:“酒能误事,不能再喝了。还是吃鸡大腿吧,把这只鸡全吃了也没事儿。”丁少臣放下酒壶,又拧下一只鸡大腿儿,边吃着边巡视窗外的街道。

        他父亲丁汉臣比他老练多了,桌上的酒菜连看都没看一眼,进到三号雅座直奔四号的板壁,听了听没有动静,是个空间。他还不放心,从身上带着的荷包里掏出来一把小镊子。在板壁木质疏松的地方钻了一个小洞,眇一目从小洞窥测四号雅座,果然空无一人。老丁放下点儿心,又打开窗缝向下看了看,没什么动静。他这才走到门口,隔着布帘向外窥视,以观动静。

        这时二号雅座里已然酒过三巡了。曹頫见三哥还不提京里的消息,心里有点儿沉不住气了。他用试探的口吻问了一句:“顾把总,京里的情形到底怎么样?”

        曹桑格听到谈话进入正题,立时从靴掖儿里取出来一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双手递给顾把总:“这点儿小意思……不成敬意……”

        “不不不!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顾把总跟曹桑格两个人推让了有一阵子,终于顾把总还是把银票收下了。他把银票放进靴掖儿之后,一边解着上衣的纽扣一边说:“咱先不说别的,我给二位看几道宫门钞,二位就明白了。”顾把总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内衣的口袋里拿出来一个油纸包儿,油纸裹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打开之后从里边拿出来几张纸,他从其中取出一张递给曹頫:“曹大人您先瞧这张。”曹頫接过来与三哥共同展视,只见上面写着:“上谕:谕内阁:命贝勒胤禩、十三阿哥胤祥、大学士马齐、尚书隆克多总理事务。”

        “这是谁的上谕?”曹頫发问时脑子里似乎已然变得一片空白。

        “自然是新君啊。”顾把总把声音压得很低。

        曹桑格这时感到有些歉疚地说:“刚才忘了告诉你啦,雍亲王已然即位啦!”

        “啊!”曹頫慢慢地坐下来,神态木讷心情沉重。他自言自语地说:“其实,我也想到啦……但是……”

        顾把总等了一会儿,是为了缓和一下这样的气氛。他又递给曹桑格一张纸:“这是第二道宫门钞。”曹桑格接过来,坐在曹頫身边,小声地念给曹頫听:“谕总理事务大臣:朕苫块之次,中心纠瞀,所有启奏诸事,除朕藩邸事件外,余俱交送四大臣。凡有谕旨,必经由四大臣传出,并令记档。至皇考时所有未完事件,何者可缓,何者应行速结,朕未深悉。着大臣等将应行速结等事,会同查明具奏。”

        曹頫点了点头,顾把总递过第三道宫门钞,曹桑格接过来继续念:“上谕:封贝勒胤禩为廉亲王、十三阿哥胤祥为怡亲王、胤祹为履郡王、废太子胤礽之子弘皙为理郡王。”

        曹頫跟三哥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曹頫颇有几分欣慰地说了一句:“八爷封了亲王啦,好,好。”

        顾把总把最后一张纸在手里掂了掂,满脸严肃地说:“这一道就不是宫门钞了,不是通发的上谕,是朱谕的抄件,而且对府上关系不小。”

        “!”曹頫一惊,站起来双手接过抄件,他很想知道内容,但是又怕知道,只好仍然顺手递给三哥。桑格接过抄件,轻声地读道:“朱谕:谕总理事务四大臣等:西路军务,大将军职任重大,十四阿哥胤祯,势难暂离。但遇皇考大事,伊若不来,恐于心不安,着速行文大将军王,令与弘曙二人,驰驿来京。将印敕暂交平郡王纳尔苏。

        “军前事务,甚属紧要。着公延信驰驿赴甘州,管理大将军印务,并行文总署年羹尧,俱同延信总西安管理总督事务,及时具奏。”

        “十四阿哥跟平郡王的军权一解,其安危自然……”曹桑格正想阻止曹頫说下去,这个时候正好堂倌来上菜,一个堂倌端着一盘油炸过的滚烫的锅巴放在桌上,另外一个堂倌端着炒勺,里面是烩好的什锦鱿鱼,往锅巴上一浇,就听见“吱啦”一声,那菜的香气扑面而来,引人食欲。

        曹桑格举杯敬客:“来来来,干了这杯,吃锅巴,鱿鱼锅巴。”

        顾把总吃了两块锅巴,把三道宫门钞和那道朱谕仍然收好,站起来恭恭手:“多谢曹大人跟三爷赏酒,事不宜迟,我得去参见两江总督范大人啦。”

        “还有菜呀。”曹頫也并非诚意留客。

        “不不不,回去晚了不妥当。二位也千万不要送,六朝居人多眼杂。下官告辞啦。”顾把总言罢一安到地,起身离去。

        “多谢!多谢!”曹頫和桑格恭手为礼,与之拜别。

        客人走了,曹頫仍旧坐下,长出了一口气:“唉——”

        “你先别着急,四阿哥初登大宝,给康熙老佛爷发丧,还有众多国家大事,够他忙一阵子的,江南三处织造的事儿,他且顾不上来,咱们正好借此机会把自己的首尾弄清爽……”曹桑格一言未尽,让曹頫摆了摆手给挡住了:“亏欠国帑几十万两银子,怎么把首尾弄清爽?这是仨瓜两枣儿的事儿吗?这其中的内情您比我还清楚……唉——凶多吉少啊!”

        “唉!可也是。”曹桑格端起门杯,喝了个底儿朝天。

        曹頫跟三哥议定,这消息已准就不能再瞒着老太太了,可是白天不能回禀,人多嘴杂耳目甚重。只有等吃过晚饭之后才好。

        这哥俩好不容易挨到初更时分,双双来到老太太住的内宅大厅。正好晚餐刚过,三太太、四太太正陪着老太太聊天儿,里间屋的圆桌上,曹沾指点着翠萍描红模子。

        曹頫跟曹桑格无精打采的走了进来,先给老太太请安,三太太、四太太也都站起来在一旁侍立。曹沾过来给曹頫和三大爷请安。然后各自落座。

        “老三,茧子收得怎么样了?”

        “啊!”老太太一句话,把曹桑格问了个蒙头转向,前几天三太太的谎言他哪里知道。所以一时回答不出。这回曹頫透着聪明,他马上插话说:“老太太咱先不谈茧子的事,我们哥俩有件大事回禀您老人家,但是您老人家得多镇静!”

        “什么事这么正经?”老太太并没有怎么以为然。

        “圣祖仁皇帝驾崩啦!”桑格回答。

        “什么时候?”

        “上个月十五日,甲午。”

        “何人嗣位?”

        “雍亲王,辛丑即位,明年改年号为雍正元年。”

        老太太手一软,茶碗落地摔了个粉碎,同时高呼一声:“康熙老佛爷,您走的太早啦!”继而扑倒于地嚎啕大哭。

        曹頫和桑格俱都跪在老夫人的两侧,极力相劝:“老太太您得节哀!”

        “老太太您得保重福体啊!”

        小曹沾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被吓坏了,他一头扑在祖母的怀里:“太太,太太,您别哭了,我怕!我害怕!”

        宝贝孙子的呼叫让老太太停止了哭声,她把曹沾抱在怀里:“我的命根子,太太不哭了,你别怕,别怕。”说着用手抚摸着孙子的头顶,三太太、四太太趁此机会把老太太搀了起来。三太太边搀边说:“这地下太凉了,您快起来吧!”

        老太太被扶坐在短榻上,她看了一眼老丁:“汉臣。”

        “嗻。”丁汉臣走上几步,请了个安。

        “你去打开萱瑞堂,找几个人设好灵堂,我要连夜祭奠祭奠咱们家的大恩人……”老太太一言未尽,哀声又起。

        萱瑞堂是这府里的正厅。平常日子门是锁着的,当然按规定的日子有专人进来洒扫除尘,七间两卷的正厅,就等于是十四间的面积,东西双耳房。垂花门内抄手游廊,东西配房各五间,南端皆配鹿顶。大厅一律是红木家具,不用螺钿镶嵌以示庄严。家具的尺码都比通常的大一些,中央的条案竟是一丈八尺,其余家具可想而知。据说这堂家具还是汉府的遗物,明朝的东西,抱柱上挂着雕工极细的紫檀对联,乃是圣祖所赐:

        上联是:万重春树合,

        下联配:十二碧云峰。

        可是今夜的正厅已然变为灵堂模样,梁悬素幔,遍挂白幡,丈八的条案上五供已全,三斤的一对白蜡也被点燃,炉内一炷高香,燃烧中青烟袅袅。

        三太太、四太太搀扶着老夫人,后跟曹頫、桑格和曹沾,人人身披白布,头裹麻巾,走进正厅,扑伏于地放声痛哭。老太太哭得很痛,别人也不能不跟着哭,可是哭过一会儿,三太太似有警觉,她左手拉了一把曹桑格,右手碰了一下四太太,向他(她)们摇摇手,示意不要再哭了。然后自己站起来,走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老太太,不能再哭啦!”

        “什么,不能?……”老夫人面有薄愠。

        “老太太,消息虽然是准的,可滚单还没有到江宁,此时此刻除了两江总督范大人知道此事,全江宁谁也不知道。咱们家半夜三更的嚎啕大哭,倘若两江问下来,该以何言答对?倘若消息传出去……这可是一款大罪啊!再一说……”

        老夫人摆摆手:“不要再说了,我明白了。多亏你这提醒。告诉老丁,传下话去,今夜举哀的事不准外传。”

        “是。”三太太转过身来:“老丁,听见老太太的吩咐了吗?”

        “嗻,我听见了,马上就办。”老丁刚要走,三太太又补了一句:“这灵堂也得连夜撤喽。”

        “嗻嗻。”老丁答应着退了出去。

        “老太太,回去歇歇吧。”四太太过来相劝,想扶起老夫人。

        老夫人摇摇头:“让我先喘口气儿……唉——也是我老糊涂了,大张旗鼓的。”她不自觉的抬起头来,看见了“萱瑞堂”三字匾额,顿时感慨万千,伸手把曹沾搂在怀里:“宝贝,你知道这块匾是谁写的吗?”

        “是康熙老佛爷的御笔。”

        “不错。那么是写给谁的呢?”

        “写给我老祖儿孙氏太夫人的。”

        “聪明的宝贝。你五岁那年,我给你说过一回,到如今也没忘,好好,是不能忘记啊!”

        小曹沾频频地点头。

        “我再问你,康熙老佛爷为什么要给你老祖儿赐字题匾呢?”

        “因为康熙老佛爷是吃我老祖儿的乳汁长大的,皇帝龙恩厚报才赐字题额,‘萱瑞堂’三字喻老祖儿为萱堂慈母。并有合欢忘忧之祝。”

        “好好,说得真好!”老太太爱抚备至,亲着曹沾的小手儿,面上一扫忧伤:“因为有这层关系,你玛发七岁进宫去给康熙老佛爷做侍读。宝贝,你懂什么叫侍读吗?”

        “就是陪着太子读书。”

        “对了,但则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侍读的,一般都是亲王、郡王的后代,次之是贝子、贝勒家的阿哥,再次之是大臣的儿子,权相明珠大人的长子纳兰性德也是侍读。可你玛发何许人也,无非是个包衣,下贱的奴才也做了皇帝的侍读。这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光彩啊!”

        “我玛发真是洪福齐天哪!”

        “当年你玛发还不愿意去哪,他说想奶奶,不愿意离开奶奶,你老祖儿就吓唬他,说皇上的权柄可大了,叫你去,你不去。一生气就能杀了你,再生气还能杀了我,没准儿还要杀了咱们的全家。你玛发吓坏了,第二天乖乖地进宫到了上书房。晚上回到家跟你老祖儿学舌,说皇上挺和气的,他说不杀无罪之人。这句话把你老祖儿吓了一大跳,孩子,跟皇上念着好好的书,怎么会说起杀不杀人的事来了。你玛发就从头到尾的学给你老祖儿听,原来上书房的师傅早上先让练大字,你玛发四岁就练大仿,天天不间断,七岁的孩子敢说写得一笔好字,康熙爷看着又爱惜,又有几分妒意,就问你玛发:‘曹寅,你知道你练的是什么体吗?’你玛发放下笔,赶紧跪下:‘回皇上,奴才知道,奴才练的是柳公权,柳体。’‘练柳体取意何在?’康熙爷问。

        “‘意在先练字的骨架。’你玛发还是跪在地上回答,这一来把康熙老佛爷给招乐了:‘曹寅,咱们俩人这么说话不别扭吗?站起来,站起来。’你玛发连说:‘我怕皇上生气,杀了我,还……’‘这是谁说的,皇上一生气就杀人?’‘是……’‘哦——这是奶嬷嬷吓唬你的话,曹寅,告诉你,我这个皇帝是不杀人的!哦,不对,是不杀无罪之人的。’

        “你老祖儿听明白了,也放了心啦。后来跟我说:‘你想想,这不都是孩子话嘛。’”

        “可不是嘛。”三太太插嘴说:“一位十一,一位七岁。这要是在咱们家里,不就是俩孩子嘛。”

        “太太,您接着说,后来呢?”曹沾听上了瘾,非让老太太接着说,老太太想了想,往事如潮颇多感触:“唉——积年累月的事儿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哪!我再说一段,你玛发为什么能取得康熙老佛爷的信任。是因为你玛发献计除了鳌拜——康熙爷这个心腹大患。”

        “好好,您说,您说。”小曹沾兴致勃勃。

        “这可是你玛发亲自跟我说的,那一年你玛发已然十好几了。有一天康熙爷把他领到御花园一个僻静的地方,跟他说:‘鳌拜这个老贼专横乱政,去年冬天他竟敢矫旨,擅杀户部尚书苏纳海、直隶总督朱昌祚以及巡抚王登联,谋逆之心昭然若揭。前些天鳌拜报病不来上朝,皇太后命我探视,我见他枕下藏有短剑一柄,分明有刺朕之意,此人不除必成大患。曹寅,你得给我出个主意擒住鳌拜。’你玛发听了之后问了一句:‘如此大事万岁爷为什么不禀明太皇太后呢?’康熙老佛爷说:‘不。太皇太后年迈优柔,必虑其多力难制,所以咱们得想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办法,一擒即准,先拿后奏。’‘容臣彻夜长思。’你玛发跪安之后,回到家里真是认真思索,他坐着想,站着想,走着溜(读“柳”)儿想,整整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个什么主意来。这时候天也亮了,你玛发就到院子里打打拳,活动活动筋骨,谁能料得到,他没打了三招两式,忽然就想出来一条绝妙的好主意。”

        “什么好主意?太太快说。”曹沾急切地问。

        “你玛发奏请皇上以练习武功为名,召集王公大臣、上三旗包衣子弟,年在十六岁之上,身强力壮者,组成摔跤队,名为‘哈哈珠子’,定期进神武门到御花园陪皇上摔跤练武。果然有一天,皇上跟哈哈珠子们正在习武,鳌拜来了。你玛发早就给他预备下一个三条腿的凳子,鳌拜来到跤场想跟皇上说话,皇上只顾摔跤不理他,鳌拜好不耐烦,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立时摔了个仰面朝天。你玛发高声喊道:‘大胆鳌拜,君前失礼,哈哈珠子们,还不将他拿下!’哈哈珠子一拥而上,按住鳌拜,可鳌拜并不服输,他一边挣扎一边大叫:‘来人哪!把这群小兔崽子们都给我宰喽!’这鳌拜真是胆大包天,他竟敢带着四名带刀侍卫进宫,这四个侍卫立时把刀拉出了鞘,大声吼道:‘谁敢动鳌大人一根汗毛,立时让你们人头落地!’哈哈珠子们手无寸铁,一时有些惊愕。就在这个时候康熙爷一阵大笑,走出人群:‘你们这几个狗奴才!有朕在此,我看你们谁敢动他们一根毫毛!’你玛发也大声地说:‘圣驾在此还不跪下,难道你们要想弑君吗?’四个侍卫这才明白过味来,扔了刀俱都跪下。康熙爷一挥手:‘拿下!’老贼鳌拜被擒,你玛发可是立了大功啦!哈哈珠子没有解散,从此改为善扑营。”

        “太太,还说,还说……”

        四太太过来拦住:“沾儿,太太累了,天也不早了,明天你还得上学呢。”

        “不说了,不说了。”三太太过来搀扶老太太:“老太太也得回屋歇息了。这里还要撤灵堂。”

        三太太、四太太搀扶着老夫人往外走,老太太吩咐:“翠萍领曹沾回你们那儿去睡觉,老三老四跟我来,我还有话要说。”

        “嗻。”曹颙和桑格答应着,跟着老太太回到内宅。老太太挥挥手:“你们都坐下。我想让桑格连夜过江去趟苏州,把这噩耗及早告诉你们的舅老爷。你看……”老太太看了一眼桑格。

        桑格赶紧说:“我马上就动身。”

        “那就辛苦你啦。”

        “不敢!不敢!”曹桑格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老太太一举手拦住了他:“先等一等,你常在外边跑,你估计苏州方面如今还亏欠多少帑银?”

        曹桑格想了想:“往少了说,也得超过四十万两。”

        “啊!有那么多,这可拿什么还哪?”

        曹颙接着说:“别说舅老爷家,咱们家也还欠三十万两帑银。”

        “咱们家还欠三十万两……”

        “曹颙大哥过世之后,由我入嗣接任江宁织造之时,账上已然亏欠二十六万多两银子了。三嫂,您跟老太太回一回咱们家的用度。”

        “欸。”三太太回道:“一年三节往宫里进的贡品、各大府门头的礼品、江宁当地的人情份往,节年送礼,一年一万两银子要能够了就算不错。咱们家上上下下二百来号,人吃马喂,大小节令生日满月……就靠四弟那一百零五两银子的年俸,跟一百零八两的心红纸两银,还有……”

        老夫人摇摇头:“不必再说了。如今圣祖驾崩,树倒猢狲散了,雍亲王嗣位对咱们只怕是凶多吉少,何况咱们还欠着帑银,桑格你连夜过江到扬州,找那些盐商借银子,别逼着我翻脸,把他们那些见不得阳光的事儿都抖搂出来,闹个两败俱伤。趁他们筹措银子的空隙,你再跑趟苏州,让大舅老爷早做防备。银子咱们借,也要替苏州借。”

        “嗻嗻,事在燃眉,我马上就动身。”曹桑格给老夫人请个安,撩衣而去。

        “三太太。”老太太继续说:“你是当家人,从今以后要一切从俭,第一裁撤一批自愿离府的家人,第二降低大家的月例,从我开头儿……”

        “您……”三太太刚要说什么,却被老夫人拦住:“第三节省日常用度,一切开销都要减半。第四,儿你去给一批家生子办理开户,让他们脱了奴籍,离开咱家自谋生路去吧。”

        “这只怕要惊动内务府。”

        “尽人事,听天命吧!这也是件大好事。”

        “嗻嗻。”

        “我是累了,你们也回房歇着去吧。”

        “嗻嗻。”曹頫与三太太、四太太都请了安,先后退去。

        夜阑人静,天街如洗。一阵晚风萧萧吹落了树枝上几片积雪。内宅正厅灯光全熄,只留下一缕烛光熠熠摇曳。

        老太太独自一人跪在条案桌前,伴着袅袅香烟,双手合十低声祈祷:“奴才曹寅之妻、李煦之妹、李氏淑惠,祷求圣祖仁皇帝、康熙老佛爷在天之灵,保佑曹、李两家,家小平安,天不降灾,人不逢难,再求康熙老佛爷保佑我们家姑老爷平郡王纳尔苏,跟福晋福寿康宁。”

        江宁的天气十分讨厌,冬天也下雨,雨并不大,淅淅沥沥的下一会儿停一会儿,十天半月都不见个晴天,衣物被褥都是湿漉漉的。让人从心眼儿里就烦。曹家呢?就更烦了。曹桑格下扬州借钱,一去六七天音信全无。晚饭后大家都坐在老夫人屋里喝茶,可没一个人说话,气氛非常之沉闷。老太太终于说话了:“这个没尾巴的麒麟!桑格走了有十天了吧?”

        “才六天,老太太。”三太太赶紧代为解释。

        “你别护着他,我老糊涂啦。”

        “奶奶,是六天,您记错了。”四太太也帮着解释。

        老太太余怒未息:“那是掉在江里了,还是在瓜洲渡找杜十娘的百宝箱去了。”

        这本来是句挺逗乐的话,但是此时此刻,老太太在气头上,谁也不敢乐。

        “曹頫,派个妥靠的人去找你三哥,讨个消息回来也好嘛。”

        “嗻嗻,最妥靠的人……只有丁汉臣,可织造署里的事儿……”曹頫从来自己不拿主意,不做决定。

        “他儿子少臣如何?”老太太问。

        “嘴上无毛……不年轻了点吗?”三太太在试探老太太意思。

        “他十几了?”

        “十六了。”

        “旗人十六岁成丁,都该娶媳妇了。待会儿你们走的时候,顺便把他叫来,我嘱咐嘱咐他,只求嘴严二字。其余没什么可虑的。你们都回房去吧。”老太太吩咐完了,斜靠在短榻上。

        “嗻嗻。”曹沾率先给老太太请了安,然后三人离去。

        老太太又叫翠萍,翠萍答应着来到老太太跟前。

        “你先给曹沾把水打好,让他在我这儿洗,你回去把炭盆挑旺,屋子暖和了再来接他回去睡觉。”

        “嗻,老夫人,我这就去。”

        如老夫人的吩咐,曹沾洗了脸洗了脚之后,翠萍提了一盏纱灯,两个人一同走回自己的住房,当他们路过三太太院门时,曹沾跟翠萍说:“萍姐姐,我要小解。”

        “真讨厌,回咱们家都等不及啦。”

        “我实在憋不住了。”

        “好好,那你就在这墙角儿尿吧,我到前边去等你。”翠萍说完提着纱灯先走了。

        曹沾在小解,这时从三太太的院里溜出来一个男人,这人一见曹沾,一路小跑直奔后花园而去,夜色之中曹沾看不清是谁,要追只能等到小解完了,他越是心急越是没完没了的尿,好不容易尿完才追踪而去,路过八角井,就听见花园的门“咔嚓”一声,从里边上了锁,曹沾壮着胆子走过去推了推,门确实是锁了。他正站在那儿发愣,翠萍提着灯笼找了过来:“你干什么哪?小解怎么解到花园来了?”

        “我也不知道,回去吧。”曹沾说着抢过灯笼转身便走。

        “哎!你是不是中了邪啦,我可得禀报四太太跟老太太去。”

        “别!千万别!”曹沾急切之下扔了手里的灯笼,一把抱住翠萍:“好姐姐,我要是告诉了你,你可不许告诉第二个人。”

        “那当然。”

        曹沾搂着翠萍的脖子与其低声耳语。

        翠萍大惊:“真的!?”

        这时灯笼已经被烧着了,曹沾放开翠萍:“踩,快来帮我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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