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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老夫人的预见还算是有道理的,她让曹頫上的折子,三年还清欠款,如蒙恩准可保三年平安。果然从雍正二年到雍正五年,曹家算是平安无事,到了雍正五年的冬天,京里的坏消息不断地传来。有一天,三太太、四太太正在上房陪着老太太聊天,曹頫跟桑格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哥儿俩给老太太请过安之后,被三太太、四太太安排好座位,桑格抢先说:“老太太,您可得沉住气,我们哥儿俩有几件事儿,得跟您回禀。”

        老太太微微一笑:“说吧,不是天还没塌下来嘛。”

        曹頫说:“八阿哥、九阿哥先后被削爵禁锢……”

        “一个赐名阿其那,一个赐名赛思黑,说他们猪狗不如,这不是去年的事了吗?我都知道啦。”

        “可如今不同了,这二位都死在监狱里,尤其是九阿哥,头天解到保定监狱,第二天就死了。这不分明是……”曹頫把下边的话咽下去了。

        桑格接着说:“十四阿哥允禵,跟儿子被明令圈禁在景山寿皇殿旁边,咱们家的老姑老爷傅鼐,好好的御前侍卫,也被革职,发往黑龙江军台效力。”

        老太太把水烟袋往茶几上一顿:“这是怎么啦,说翻脸就翻脸。噢,我明白了,先晋爵,后削爵,先甜后苦,如今他的江山坐稳了,就下毒手啦!”

        “没错儿,年羹尧如何,他亲舅舅隆克多又如何,一个打内,一个打外,可是他抢天下的两大台柱子,到而今怎么样,不是也难免一死!”三太太也愤然不平。

        老太太喝了口茶,定了定神儿:“好在他们都不姓曹,再说说咱们家的事儿吧。”

        “嗻嗻。”曹頫欠了欠身,有点儿不好意思的说:“去年因缎面落色,孩儿被罚俸一年。”

        “行,算咱们失盗了。还有吗?”

        “上个月的请安折下发后,上边有一段朱批。”曹頫说着从怀里掏出来一份奏折,念道:“你是奉旨交与怡亲王传奏你的事的,诸事听王子教导而行,你若自己不为非,诸事王子照看得你来,主意拿定,少乱一点,坏朕名声……”

        这回老太太可是真急了:“你们兄弟二人在外边都说了些什么?尤其是你。”一指桑格:“经常在外边吃花酒,喝醉了就信口开河!……”

        “老太太!”桑格急忙辩解:“这年头儿在外边除了喊:万岁!万岁!万万岁!谁还敢说话呀!”

        “唉……”老太太无可奈何地一声长叹。

        屋里的气氛自然非常沉闷、非常紧张,此时此刻连能说会道的三太太也不敢插嘴,四太太一向是个没嘴的葫芦,她不吭声谁也不奇怪。只有曹桑格直跟曹頫使眼色、做手势。没想到老太太眼尖,看见了:“你们哥儿俩干什么哪?有话就说,是福不是祸。”

        “嗻嗻,我说,我说。”曹頫吭吭哧哧地接着说:“还得回禀您一个坏消息,我大舅老爷已然判决啦。”

        “怎么样?”老太太这一惊非同小可。

        “发往黑龙江打牲乌拉军台效力。”

        “啊!七十多岁的人,发往打牲乌拉,我活了大半辈子就没听说过……”老太太不由自主地闭上了二目,因为她听人家说过,黑龙江的打牲乌拉是最寒冷的地方,滴水成冰、点水成凌已然不在话下,冬天刮的一种白毛风,自己伸出去胳膊自己都看不见,鼻子耳朵冻掉了一点都不新鲜,六月里都能冻死人哪!想到这些,手足情深的老夫人已是老泪纵横了。

        曹桑格接着说:“经查核亏欠帑银四十五万两,籍没家资折银十五万两,扬州盐商代还三十万两……”

        “这不是已然清账了吗?怎么还……”老太太责问道。

        “又查出来,大舅老爷曾经送给八阿哥五个苏州的大脚丫头,被定为附逆之罪。”

        “呸!做了两句诗就能反叛朝廷,送几个丫头也能反叛朝廷,这个朝廷怎么这么不结实,是纸糊的?还是泥儿捏的?分明是这个朝廷疑神疑鬼,作贼心虚!他自己偷过东西,看谁都像贼!”

        桑格接着说:“刑部原拟‘监斩候’,今上改判为‘徙流’。李鼐表弟死在山东途中。大表哥带着阿梅,拨给内务府大臣庄亲王允禄府内为奴。”

        “这个老四,他得不了善终!”

        “老太太,您慎言哪,常言道:‘隔墙有耳!’”

        “好了,咱们不说这个了。”老太太转向三太太:“上回说家里减人,结果又放下了。这件事儿马上就办,让丁汉臣跟老陈妈,分别告诉家里的男女仆从,自愿辞退的,月例发到年底,外加二十两银子的路费。”

        “嗻。我马上就去。”三太太请了个安,出门而去。

        “幸好卿卿不在屋里,她阿玛的事,由我来慢慢地告诉她。你们哥儿俩跟四太太都回去吧,这么多的事情,得让我静下来,好好的想一想。”老太太说完了摆摆手。曹頫等三人请安告退。

        减人的事并没有大张旗鼓的去做,但是人心不定,私下里议论纷纷是必然的。表面上依旧波水如镜、上下有序。

        由翠萍服侍着曹沾上学下学,更谈不到受什么影响。每天如此,翠萍伺候完他们师生的茶水,就拿个小板凳,坐在走廊上,不是晒太阳,就是做些女红针黹。

        屋里张老师和曹沾正对坐在方桌边,讲解八股文,张老师说:“仕宦之途必须学会做八股文。”他停了停,叹了口气:“其实学八股文除去为了应试之外,别无所用,令尊望你走科举之路,所以只好学了。下面咱们就开讲:所谓八股,是说一篇文章,由八个部分组成。一破题,二承题,三起讲,四入手,五起股,六中股,七后股,八束股。现在先讲‘破题’:破者说破题之旨。”张老师指了指桌上一个福建漆的盒子:“这个盒子看上去浑然一体,但一破为二,说它上有盖覆,下有底承,不就等于说它是一个盒子吗?”

        曹沾点了点头:“这倒像是在打灯谜。”

        “应该说原有些像,但又非全像。有本书叫《云麓漫抄》,其中有个故事,当年国子监有位彭祭酒,善于破题,谁也难不倒他,有人开玩笑,拿‘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请他破题,他想了想说:‘运于上者无远近之殊,形于下者有悲欢之异’,你以为如何?”

        曹沾低下头去认真的思索。就在这个时候,卿卿独自一人,信步向西堂的书斋走来。翠萍看见她急忙站了起来,迎了过去。卿卿小声地问:“他们干什么哪?”

        翠萍也小声地说:“自然是讲书啊。”

        “别出声儿,让我听听。”卿卿蹑手蹑脚地走到廊下,坐在小板凳上隔窗谛听。她听见曹沾说:“依我说,八个字就可以破得:‘天道有常,人事靡定。’”

        “你懂了,你懂了!”张先生轻敲桌面:“没想到,这么容易你就开窍了,真是聪明过人!哈……”

        “先生,您对八股这么通达,为什么不走仕宦之路,而要设帐教读呢?”

        “啊,我……”张先生一时不便作答,因为在这样达官显贵的家庭里,怎么好说“伴君如伴虎”之类的话呢?可窗外的卿卿哪里懂得这么许多,她以为是老师被学生给问住了,一定窘态百出,因而不觉失笑:“嘻……”

        “谁?”曹沾以为一定是翠萍,如此窃笑对老师太不恭敬,因此问话声中含有一定申斥的意味。

        卿卿听出来了,也感觉到自己的失礼,吓得她拔腿就走。曹沾出门来看,只见卿卿拉着翠萍已经跑远了。曹沾心里明白,这声窃笑一定是那位格格所为,这匹无拘无束的小野马,有家不能归,也怪可怜的。

        卿卿拉着翠萍,俩人跑出去老远老远,跑得都上气不接下气了才停下。翠萍莫明其妙:“卿卿姑娘,你拉着我跑什么?气儿都喘不上来啦!”

        “你们沾哥儿真坏,他把老师给问得膈膈儿的,答不上话来,我憋不住笑出声来。他在屋里恶声恶气地问:‘谁?’我还不跑?”

        翠萍乐了:“你跑你的,拉上我干什么?”

        “我把你拉来是怕他拿你撒气,怕他骂你。我是为你好,傻丫头。”

        “沾哥儿从来没跟我发过脾气,我也没挨过他的骂,更别说拿我撒气啦。”

        “噢——这么说是我多管闲事啦!好好好您请回。”

        “卿卿姑娘,我说的都是真的。”

        “你们就那么好?……”

        “他是挺和气的。”

        “……你比他大几岁?”

        “大五岁……怎么啦?”

        “咦?大五岁就大五岁呗,你脸红什么?脸红什么?”

        “您还是姑娘哪!”翠萍佯怒,转身便走,但是她走了没有几步,突然从假山后面钻出一个小伙子来,朝着翠萍叫了一声:“表姐!”

        “啊!”事出意外,把翠萍吓了一跳:“怀远!怎么是你?……你怎么来啦?”

        “我,我母亲故去了,在家乡就我一个人,种那几亩薄田,有什么意思,所以我想还不如求你,给我在府里找份差事,咱们还能时常见面……”

        “先别说了,快来拜见卿卿姑娘。”翠萍从假山后边把表弟拉了出来。再找卿卿已经不见了。翠萍埋怨表弟:“都是你,冒失鬼,让她到内宅跟这个那个的一说,传到三太太耳朵里,可怎么得了……噢,对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看后门的于奶奶是我姑妈,她说你在西堂伺候少爷读书,西堂不是内宅,我可以进来找你说话。”

        “嗯,这话倒也说得过去。”

        翠萍的表弟冷不防一把抓住表姐的手:“表姐!你忘了我啦,你进了这深宅大院,看上人家有钱有势的少爷啦?”

        “怀远,你胡说什么哪?”

        “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这儿的少爷待你好,从不难为你,从没跟你发过脾气……你还脸红来着呢!”

        “怀远,你小声点儿!”

        “你可别忘了,那种事儿咱们已然做过了,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怀远!”

        “表姐!我想你,想你我都要想疯啦!”怀远不顾一切地抱住翠萍狂吻。

        卿卿没走了多远她又停住了脚步,心想我这么一走,翠萍一定认为我去禀告老太太去了。以后因为这事闹出什么是非来,翠萍岂不要恨死我了吗?我怎么那么倒霉!不行,我得回去跟她说明白。我如今身居客位,绝不会尖嘴薄舌的去搬弄是非,想到这儿她又转身走了回来。怀远抱着翠萍热烈亲吻的情形,让卿卿看了个真真切切,卿卿虽然性情豪爽,动作敏捷,可这男欢女爱、拥抱亲吻的事儿从没见过,吓得她不由自主的“啊!”了一声。

        怀远和翠萍被这声“啊!”给惊散了,二人一时不知所措。倒是卿卿善解人意,一把拉住翠萍的手:“我回来就为告诉你,我不会跟谁说的,只是你得劝劝这位表弟,以后不能这样,这要是让你们府里的人看见喽……”

        翠萍一言未答,“扑通”一声跪在地下,纳头便拜。

        月淡星疏,如笼轻纱,到处都是静悄悄的。搭了板铺睡在曹沾床前的翠萍,在睡梦中突然大声惊叫:“怀远!表弟!你别这样,你不能这样!”

        这叫声将曹沾惊醒,他欠起半截身子想叫醒翠萍,但是喊了几声,翠萍尤自发着呓语,曹沾只好下地去推醒她:“翠萍!翠萍!翠萍姐!”

        “哎哟!吓死我啦!”翠萍总算醒啦。

        “你做了个什么梦?”

        “恶梦。”翠萍忽然发现,曹沾穿着单衣短裤、赤着脚站在地上:“我的天,你也不怕冻死!快进来。”说着撩开自己的被子,把曹沾拉了进来,又用自己的棉袄,给曹沾披在肩上。

        曹沾的头依偎在翠萍的怀里:“你的心还跳得挺厉害!”

        翠萍拉过曹沾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你帮我按着点儿。”

        “你梦见谁啦?”曹沾问。

        “……”翠萍没有回答。只是把曹沾抱得更紧些。

        “是你表弟,对不对?”

        翠萍一惊:“你怎么知道?”

        “你在梦里叫出来的,表弟!表弟!”

        翠萍急忙用手捂住曹沾的嘴:“噢……”

        “他怎么你啦?”

        “他……”

        “你跟他亲嘴儿来着,是不是?”

        “没,没有。”

        “有人都看见啦。”

        “……是那位格格,她答应我跟谁都不说的,我还给她磕了头。”

        “不跟我说,谁帮你?”

        “你……?”

        “不相信我?”

        “我……我要是跟你说了,你不单不许告诉第二个人,还当真得帮我。”

        “行。”

        “真的?”

        “我去起誓。”曹沾说着就要下床去跪。被翠萍一把抓住:“好!我跟你说,我把什么都告诉你,这件事儿反正我也再没有第二个人可说啦。”

        这时像黑纱似的一片乌云游了过来,掩住了朦胧的月光,月色顿觉迷离。翠萍两眼呆呆地望着窗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这话要从好早好早说起了。想当年我奶奶就在你们家当佣工,长年在老太太屋里值更上夜。管吃管住还管衣服穿,一个月能拿到一两五钱银子的工钱。真是挺不错的,可惜呀,妈妈生下我之后,得了产后风,没有几天就死啦。没有办法,奶奶只好辞了府里的活计,回到乡下照看我。我记得清清楚楚是六年前的八月十五。你们家老太太到我们乡下慈悲庵去做道场。我奶奶带着我到庙里给老太太磕头,意思是让我也能进得府来,当个使唤丫头,像她那样有吃有穿还能有工钱。因为我奶奶在老太太屋里值更上夜,所以老太太认识她,说她人品好,也安稳,再看看我,也挺喜欢,还说府里正缺少一个伺候哥儿的人,所以说定转天就让我跟老太太回府。谁知道要伺候的哥儿原来就是你!”翠萍说着在曹沾的脑门儿上戳了一手指头。

        “怎么,我不好吗?”

        “好,怎么不好,知疼知热知人心,我……我知道我命里欠你的。”翠萍一阵悲从中来,滴滴热泪洒在曹沾的脸上。

        “姐姐,你怎么了?”

        翠萍摇摇头:“不知道,我不知道,如今说到你我就是想哭。”

        “咦,我又没有死?”

        翠萍立时用手捂住曹沾的嘴:“我的小祖宗,这个时候你还忍心折磨我。”过了一会儿,翠萍忍住了悲音接着说:“你还听不听了,不听就回你床上睡觉去。”

        “我听,我听,当然听。”

        “他叫安怀远,说是我表弟,其实才比我小三天,从小读过几年书,能写能算的,家里有十来亩水田,并无三兄四弟,只有一个妈妈,而且年纪不大,既能管家又能下田。在乡下女孩子要能嫁到这样一个家里,那可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托媒人求亲的何止三四处,但是怀远的母亲都没有答应。”

        “那是相中了你啦,对不对?”

        “你人不大,知道的还不少。”翠萍停了会儿接着说:“是啊,我们俩一块儿长大,又是亲戚,他教我认字,写字,常来常往,家里的大人并不干涉。有一回我盛了一碗粥给他吃,他没接好,洒了一点儿在我手上,烫了我一下,他连忙说:‘我给你吹!’他说是吹,其实他是借此机会吃了我手上的粥,还亲了我的手,这件事儿被奶奶看在眼里,老太太就说:‘锅里有的是粥,你何苦吃她手上的那一点点。’当时怀远闹了个大红脸,可我心里明白,奶奶的玩笑是一种允诺的暗示。我真傻,后来我把这份意思告诉了他,他的胆子就更大了,教我写字的时候,专教我写什么夫啊、妻啊、恩啊、爱啊的……”

        “哈……这个老师……”

        “你再打岔我就不说啦!”

        “好好好,我不言语啦。”

        “奶奶给我找了份活计挺高兴,而且明天就要走,所以杀鸡煮蛋的既是庆贺,又是送行,有好吃的,哪回也少不了怀远,让我去叫他,谁知道他听了这个信儿,把脸拉得比驴脸还长。他说:‘你明天就走,咱们先上村外小河边坐一会儿。’一路上他问我多少日子回来一趟,是一个月?三个月?还是半年?我说:我都不知道。他急了!他说:‘咱们的事儿,你奶奶不是认可了吗?到大宅门里,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戴好的,恋繁华、爱虚荣,你又长得好看,再加上老爷、少爷的一勾引,你这辈子还能回来吗?你走吧!让你看着我跳下河去,一了百了。’这个犟人,要不是我手快,他真的就跳下去了。我也急了,我问他:‘你怎么样才能信得过我呢?’他说:‘我要你的身子,你不答应,现在我跳不了河,你走之后我一定跳,你就在曹家等着报丧吧。我安怀远说了不算,让我死后上刀山,下火海,入割舌地狱!’我哭了,他就扑上来扒开我的衣服……”说到这儿,翠萍真的痛哭失声了,她抱紧曹沾,哽哽咽咽地说:“我一直在哭……一直在哭……说句真心话,我不是打心眼儿里愿意……”

        “翠萍姐姐,别哭了,别哭了。”曹沾用枕边的手帕为翠萍拭泪,不料翠萍哭得更痛了,她猛地一把抓住曹沾的手,抽抽搭搭地说:“要是没有怀远,沾哥儿!我真心愿意服侍你一辈子!”说完之后一头扎在曹沾的怀里。

        内宅大厅的院子里,站着四五十个男女仆人,院子虽然相当大,可是站了这么多人也显得满满堂堂的。

        三太太和四太太从屋里搀扶着老夫人来到走廊上,早有人给拿过来一把圈椅,老夫人刚刚坐下,众仆人一齐给老夫人请安:“请老夫人安,老夫人吉祥。”

        “快起来,快起来。”老夫人也诚恳地欠了欠身子。

        三太太说:“回禀老太太,这是自愿辞退的男女佣工,共计四十八人,他们要在临走之前,给老夫人磕个头,辞个行。”

        老夫人点点头:“好,好。我也愿意跟大家见个面,跟大家话别话别,”说完之后,老夫人长叹了一声:“唉……想我曹家三代四人在江宁为官,圣祖六巡江南,我家也曾接驾四次,当年的显赫……就不用说了。如今呢,入不敷出,日见萧条。凡在我家的老人儿大概也都有所察觉吧。其实,本不该出此下策……都怨我,不善治家,不善理财,上愧对先人,下愧对你们众位啦。三太太。”

        “嗻。”

        “今天晚上让厨房准备几桌像样的酒席,给大家饯行。每人再加二两银子。明日清晨众位就可以上路了,愿众位一路平安,前程远大……”老夫人说到这里,离伤之情溢于言表,游目四顾泪盈于睫。

        众人一齐跪倒,齐声高颂:“谢老夫人恩典,愿老夫人福寿绵长。”欷嘘哽咽闻之有声。

        曹沾下了学,翠萍陪着来给老太太请安。一路上翠萍殷切的叮嘱:“你可得好好的跟老太太说说,千万求老太太开开恩收下怀远,也了结我一桩心事,下辈子变猫变狗也报答你的恩德。不然的话,他总缠着我,让我怎么做人哪!”说着说着又要哭了。

        “你别哭了,看看自己的脸色吧,灰白灰白的,就两天,人都瘦了一圈儿。你放心吧,我求老太太的事儿,大概还没驳回过哪!”

        翠萍点点头,立时转悲为喜,拉着曹沾的手,两个人来到上房,给老太太请了安之后,老太太问:“今天学了些什么呀?”

        “还是讲八股文怎么个做法。张老师说八股文的题目都出自《四书》、《五经》。《四书》当中出三个题目,、《孟子》是一定有的,另一题或《大学》,或《中庸》。所以《四书》非读不可,《五经》则各占一经,分经取中,在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中,士子可专攻一经,名为本经,闱中虽有五经的题,而士子只就本经的题目做文章,其他可以不管。”

        “好好好!我的乖宝贝,只要你肯上进,就是太太再高兴不过的事了!”老太太把曹沾搂在怀里,亲了又亲。

        “太太,孙儿今天有件事想求您。”

        “哟!宝贝孙子今天有事求太太,我想大概没有不行的,说吧。”

        曹沾看了一眼翠萍,翠萍会意找了个因由躲开了。曹沾这才跟老太太说:“翠萍有个表弟叫安怀远,自幼丧父,新近又没了娘,他孤零零的一个人难以为生,想在咱们家谋份差事,他跟翠萍同岁,读过些年书,能写能算的,不过,干什么都行。”

        老夫人听完之后摇了摇头:“宝贝!你让太太为难了。今天早上咱们家刚刚辞退了四十八名男女佣工,现在他们都在前院吃饯行酒哪,不信你自己去看看,而且这仅只是第一批,紧接着就是二批、三批。在这个时候你让太太发话添人,不是让我自个儿打自个儿的嘴吗?这件事怕是如不了你的愿啦。”

        “那……她表弟怎么办?”

        “一个大小伙子,哪儿不能挣口饭吃,我记着这件事,等过了这一阵子咱们再想主意,好吧。”

        老太太的话已然说到这个份上,曹沾也不能违拗了。只好答应声:“嗻。”

        吃过晚饭之后,老太太让玉莹、曹沾跟卿卿都各自回屋去,说大人们要说点事儿。玉莹带着紫雨、墨云请了安先回了西厢房。翠萍陪着曹沾也请了安离开上房,在走廊上翠萍说:“怎么样,这回碰钉子了吧?”

        曹沾一愣:“你怎么知道?”

        “我藏在屏风后边,全听见了。”

        “你表弟怎么办?”

        “你别管了。你先上玉莹姑娘她们屋里玩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接你。”翠萍说完扭身就走,但被曹沾一把拉住:“你上哪儿?”

        “我回来一准告诉你。”翠萍说完走了。

        孩子们都走了,上房屋里只留下曹頫、桑格两对夫妻。老夫人居中高坐,看了看大伙儿:“自从那天说了那么多事情之后,这两天我一直在想,眼下可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昨天跟卿卿说了半宿的话,她也哭了半宿。如今的当务之急是两件事,第一催扬州快把银子兑齐,在他们动手之前,能做到不亏帑银,或者少亏帑银为上策,第二就是火速把卿卿格格送回北京,这件事比头一件事还要紧,‘附逆’之罪可比亏钱重得多。你们的大舅老爷就是咱们的前车之鉴。”

        “这件事我来办。”桑格恭手请命。

        “自然要你去,不过不能从江宁动身。要先到杭州,以圆老亲南游苏杭之谎,然后从杭州买舟北上。”

        “嗻嗻,侄子明白。”

        “到了北京先把卿卿安置在你们堂叔曹宜家里,近年来他混得不错,擢升护军参领,又赏房子,又赏福寿字什么的,然后去平郡王府请示老福晋,如何长久妥善的安置卿卿,当然,大主意还得十四阿哥的福晋拿。路上要格外小心,一言一行都不能有半点破绽。”

        三太太插嘴说:“一男一女,千里迢迢多有不便,莫如我也跟了去。”

        “好!”老太太挺高兴:“这真是个好主意,不过你们夫妻要速去速归,江宁还有一大摊子的事儿等着桑格呢。我看最好明天一早就动身。”

        桑格站了起来:“恐怕不行,要快的话,今天夜里我就得动身去杭州,先把船只备妥,长途跋涉,这船家必须安全可靠,我到杭州得托朋友定船,也免得耽搁日子。”

        “还是桑格常出门,想得周到,那你就马上动身吧。”

        “嗻嗻。”桑格与三太太应声离去。

        曹沾躺在被窝里,翠萍为他一边掖好被子一边说:“我上花园的前门去一趟,你自个儿先睡,我去去就回来。”

        “半夜三更的,你上花园去干什么?”

        “唉,既然府里不能收留怀远,我这儿还有十几两银子,给他先做个小本生意,混口饭吃,以后的事情,只好以后再说啦。刚才我就是关照他姑妈——也就是在后门上夜的于奶奶,让她这个时候在花园门口八角井旁边等我,我把银子给了他马上回来。”

        “要不我跟你去。”

        “不行,他看见夜里咱们俩人在一块儿,还不得气死。”

        “唉……”

        “你快睡吧。”翠萍看了一眼座钟:“都亥时了,我得走啦。”说完匆匆离去。

        翠萍没敢打灯笼,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袱,奓着胆子,摸着黑来到花园的前门八角井旁边。她定了定神儿,向四下里巡视了一遍,但是周围都是黑乎乎的一片,翠萍只好小声儿地叫:“怀远,怀远,表……”弟字尚未出口,双脚差点儿被井角绊倒,翠萍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再定了定神,心想要么到花园里去找找,当她去推花园门的时候,不料门自己开了,安怀远人未进门,一股酒气先自冲了过来。

        “你喝酒啦!”安怀远并不回答,一把抱住翠萍又亲又吻。翠萍跟他扭扯了半天,好容易才挣脱开:“你如今学坏了,怎么总惦记着那种事儿?”

        “我们分别六年,我想你都快想疯啦!”说着又扑了过来。

        “站住!你再往前走,我就喊人啦!我有话跟你说!”

        安怀远只好站住:“你说什么?”

        “我告诉你,府里正在辞人,明天就走一批,收留你是不可能的,我存了十几两银子,你先拿去做个小本生意……”

        “那,咱们俩的事呢?”

        “咱们俩什么事儿?”

        “咦?你不认账啦!”

        “我又不该你的,不欠你的,又没给你写下卖身契,我认什么账?”

        “表姐,我可不能没有你呀!”安怀远扑通一声跪在地下。

        “怀远!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吃饭的事吧!我告诉你,我不是那朝三暮四的人,你要信得过我,咱们的事儿得正正经经的办,不能总是这么偷鸡摸狗的……”翠萍一言未了,安怀远又扑上来了,由于用力过猛竟将翠萍扑倒在地,安怀远就势骑在翠萍的身上,扒她的衣服。翠萍用尽全身的力气来反抗,就这样二人气喘吁吁地厮扯在一起。

        恰在此时,三太太披了斗篷从花园门外走了进来,听见动静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声:“谁?!”

        翠萍和怀远被这问声吓住了。

        三太太走近一步,意欲看个究竟。翠萍从地下站了起来:“是我……翠萍。”

        “是翠萍……”三太太大出意料。

        翠萍也听出来是三太太的声音:“您是三太太……”

        三太太作贼心虚十分警觉,没等翠萍再说什么,便抢先发问:“他是谁?!”

        “我表弟,安怀远。”然后转向怀远:“表弟,快站起来给三太太磕头。”

        安怀远从地上爬起来,往那儿一站,三太太故作惊讶:“哎哟!这么一个大男人,会是你表弟?三更半夜,一男一女,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呢?”

        “我,我们没干什么。”翠萍回答。

        “没干什么,你们不好好站着,躺在地下干什么,大男人夜入内宅非奸即盗。”三太太一眼看见翠萍手里的包袱:“这是什么?”说着劈手夺了过来,打开一看,有银子,还有绣了鸳鸯的红布肚兜:“好啊,既奸又盗,人赃俱在!”三太太可着嗓子高喊:“来人哪!快来人哪!抓贼呀!……”

        三太太喊声未落,花园的门开了,护院的谌勇出现在三人面前:“三太太,贼在哪儿?”

        “他!就是他!”三太太指着安怀远,“既奸又盗!”

        谌勇抓住安怀远就是正反几个嘴巴,打得怀远鼻口蹿血,跌倒在地:“哎哟,打死人喽!打死人喽!”

        这时翠萍觉得很奇怪:这个谌勇怎么来得这么快呀,半夜三更三太太来花园不是找他,又会是找谁呢?那年沾哥儿从三太太家追到这儿的男人……对!肯定是他!想到这里她也豁出去了:“我倒要请问一问,这半夜三更的三太太上花园干什么来了?而且连个灯笼也没打?”

        “这!……你敢放肆!”三太太仗势欺人,扬手一掌打在翠萍的脸上。翠萍脚下不稳,晃了两晃几乎跌倒,不料这时谌勇用肩头就势一靠,翠萍惊叫一声跌入井内。

        曹沾要等翠萍回来,哪里能睡得着觉,可越等越不见翠萍归来,他有点沉不住气了,翻身坐起自己穿上衣服,点上灯笼正走在去花园的路上,就听见三太太喊“抓贼”的声音,事情经过曹沾心里一清二楚,他想一定是三太太误会了,把怀远当成坏人啦,我得去替他做个证明。他三步两脚来到花园门外,放声大叫:“翠萍!翠萍!翠萍哪?”

        三太太回答:“她跳井啦。”

        曹沾急了:“救啊,快救人!”曹沾叫不上谌勇的名字,他用手指着:“你!还站在那干什么,快救翠萍啊!”

        “嗻嗻,我去搬梯子,找绳子。”谌勇答应着转身欲走。

        三太太跟曹沾说:“他一个人不行,你快去前头找老丁,让他多找几个人来。”

        “哎,我去。”曹沾信以为真,磨头就跑。

        “谌勇!”三太太赶到花园门口,嘴上说:“搬梯子,找绳子怎么来得及,得另想办法。”可她抓住谌勇的手,做了个推的动作。谌勇心领神会,答应声“嗻”便走了回来,他跟安怀远说:“三太太说搬梯子怕来不及了,这样吧,你抓住我的手先下去救她,也算情意一场。”刚才纠缠翠萍的安怀远,可谓色胆包天,眼下的安怀远已然吓得魂不附体了,何须谌勇费力,他仅用手轻轻一推,安怀远也只“啊!啊!”了两声,便跌进井内。

        等老丁带了人来救,两个人都气绝身亡了。可怜曹沾跪在地上,抱着翠萍冰水浸透的尸体“姐姐!姐姐!”的叫着,哭了个死去活来。

        这一场大呼小叫的惊吵声,也传到老太太的屋里,老太太和卿卿都披衣坐了起来,丫环来回说是翠萍跟他表弟,投井自尽了。人命关天的大事,老太太怎么能不闻不问,传下话去,让三太太来回话。

        三太太拉着曹沾来到上房,在路上她早已想好了一套说词,见了老太太请完安说:“回禀老太太,今天是咱们家头一批辞人,我已然睡下了,猛然想到这些人当中会不会有存坏心的、干坏事的?就又起来去到花园,告诉谌勇让他多查两遍夜,等我回来进了花园的门,就见一男一女在地下滚哪,我问了声‘谁’,把她们惊散了,再细看敢情是翠萍,我问她那个大男人是谁?她说是她表弟,我夺过她手里的包袱正要打开,她拉上那男人就先后跳了井啦,老丁带人来救,等到把人打捞上来,已然断了气啦。”说完之后把包袱打开放在老太太床上:“这是十几两银子,还有一个绣了鸳鸯的红布肚兜,您说能是表弟吗?”

        曹沾原想为翠萍辩白几句,可是看了这绣了鸳鸯的红布肚兜,也只有哑口无言了。翠萍跟怀远的那一层关系,自然更是不能透露啊。

        三太太还要说什么:“回禀老太太……”老太太摇摇手:“不用再说了,我最听不得这些事,何况人已经不在了,叫老丁好生发送了她们也就是了。切记不可张扬,即便是投井自尽的。”

        “我知道。这银子和肚兜……”

        “你看着办吧。”老太太向三太太挥挥手,三太太答应了声“嗻”,请了安赶快走了。

        “唉……”老太太看了一眼卿卿:“卿卿格格,依我看这都是不祥之兆啊,好端端的,一死就是两个人,还都是横死。”

        “老夫人,我有几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这叫什么话,说,说。”

        “我也住不了一两天了,不说,只怕没有机会了。眼下当务之急还得办一件事,就是置办基地,再盖些实而不华的房子,我听人家说:即便是藉没了所有的家资、坟地,祖基是不入官的,弟男子侄、子孙后代总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耕种锄刨自食其力,衣食也能自给。”

        老太太大为惊讶,她一把抓住卿卿的双手:“我万万没有想到,格格平素喜于游乐,可在关键之际方显出金枝玉叶的远见卓识。请恕老身行动不便,沾儿,替我给格格磕头,谢格格的金玉之言。”

        “嗻。”曹沾单腿打扦,右手垂地:“谢格格金玉之言,赐此良策,我曹家满门感激莫名!”

        卿卿从床上跳了下来,跪在地下一把抱住曹沾:“你这不是折我的阳寿吗?”

        二人相视良久,默默无言,泪滴腮下。

        雍正五年的腊月二十四,西北风裹着碎雪,飘洒在北京城里的大街小巷。一乘八抬大轿被抬出大内的西华门。轿子刚过护城河的石桥,就听见轿里的人说了一声:“快!”轿夫们并不答话,腿底下却加快了脚步。

        轿子出了西安门,轿里的人又喊了一声:“快!”轿夫们仍不答话,只有加快速度。

        轿子拐过丁字街,轿里的人厉声喝道:“还得快!”

        “喳!”轿夫齐声答应之后,开始小跑。但是没跑出去多远,轿里的人喊了一声:“停轿!”

        轿夫们戛然止步,跟班的戈什哈急忙策马来到轿帘旁边:“请王爷的示下?”

        “你马上到庄亲王府,请李鼎李舅老爷过府,让他骑你的马来,十万火急,十分机密!”

        “喳!”戈什哈答应一声,策马而去。

        戈什哈来到庄亲王府,下了马直奔角门,跟回事处的人说明来意,回事处知道是平郡王府的人,不能怠慢,他点手叫过一个小当差的,跟那孩子说了两句什么,然后跟戈什哈说:“您跟他去吧,准能找到。”戈什哈抱了抱拳,跟着小当差的走进府内。他们走过一层院落又是一层院落,所过之处俱是雕梁画栋,赤柱绿瓦,斗拱额枋,翘角重檐。他们来到一个小跨院,瓦舍三楹,院中有一张石案,两尊石鼓,一树海棠虽已落叶,丛丛枝条却很茁壮。李鼎正在临窗伏案,打着算盘。

        小当差隔着窗子喊了一声:“李大爷,有人找您。”然后向戈什哈指了指,回身走了。

        李鼎从屋里走了出来,看了看来人,并不认识:“您是……”

        戈什哈赶紧请安:“小人是平郡王府差来的,刚才王爷吩咐请您过府,十万火急,十分机密。还请您骑我的马去。”

        李鼎皱了皱眉:“知道是什么事儿吗?”

        戈什哈摇摇头:“不知道。”

        “那好,咱们走吧。”李鼎回身关好门,心里马上想到,八成是江宁出事啦!否则的话找我不会十万火急,还十分机密。老平郡王纳尔苏削爵、停俸、圈禁之后,就由他的大阿哥福彭承袭平郡王位,这位新王爷从小跟和硕宝亲王弘历——即后来的乾隆皇帝——过从甚密。和硕宝亲王自刻的诗集《乐善堂集》,小平郡王福彭曾为之做序。和硕宝亲王主持军机之时,小平郡王福彭便在军机处行走。有这层关系,江宁遇祸自然福彭会知道得又快又准。连自己和侄女阿梅被分到庄亲王府为奴,还是小平郡王跟庄亲王说了好话,托了人情,才让自己当上了王府的茶上人,让阿梅随侍和硕格格。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李鼎寻思了一遍,也就到了平郡王府的府门前了,他刚一下马,管家便从回事处迎了出来:“给表舅老爷请安,请您跟我来。”

        管家引着李鼎进入王府,直奔小平郡王的签押房。管家来到房门口,刚喊了一声:“回事。”房门已被小平郡王拉开,李鼎刚要请安,却被福彭一把拉入屋内,同时说:“不拘俗礼了,表舅,您快进来。”

        在一把椅子前,福彭强按李鼎坐下:“江宁出事啦!”

        “嗻嗻。我也想到啦。”

        “写信去是绝对不行的,只文片纸都不能带,那要是查出来……”

        “我懂,我懂。”

        “故而只能去人,得是亲信,可靠,又是极熟的人,表舅,除去您之外再无人选了。”

        “我明白。”

        “这二百两银子是路费,让我舅舅表面上不要动声色,只能转移细软,还得可靠,要查一查家里有没有犯忌的东西,记住五个苏州大脚丫头的教训。花园后门马已备好,您可得快,要赶在圣旨之前。”

        “庄亲王府那边?……”

        “您不用管,我自有安排,一路保重。”他们走到门口福彭抓住李鼎的手:“千千万万,不能让人发现,倘有泄露,连我也在其内呀!和硕宝亲王也保不了我!”

        “请王爷放心!请王爷放心!”李鼎要给福彭请安告别,反被福彭一把抱住:“千千万万哪!”

        李鼎出了签押房,原来管家还在门外等候,他再次引着李鼎来到花园后门,李鼎从马夫手里接过马鞭,飞身上马离开王府。马在城里自然不能放开了跑,好不容易出了东直门,穿过关厢,已是空旷的官道,李鼎狠狠地打了马一鞭子,那马一声长嘶,风驰电掣狂奔而去。

        当天的晚上。华灯初上,玉兔东升之际。陈设古朴明烛高烧的平郡王府内宅大厅里,小平郡王福彭正跟老王爷和福晋回禀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查抄江宁织造署的朱谕经过军机处下发,我当时没露任何声色,下朝之后,一路上想来想去,只有辛苦表舅李鼎一趟啦。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我嘱咐表舅,让江宁只能转移细软,不能轻举妄动。”

        “唉——”老福晋叹了口气:“只怕也没有什么细软喽,一亏空就是几百万两,几百万两的银子,纵然有也是凤毛麟角了。”

        老平郡王说:“李鼎也不是毛头小伙子了,两千多里地,他未必赶得过驿站的专人快马吧。”

        “‘尽人事而后听天命吧。’如今人事已然尽足了,只求苍天保佑吧。”福彭的一番话引得福晋一阵伤心,潸然泪下。

        “请福晋不要伤心,咱们也估量到了,这本来是件迟早要发生的事情。不过如今真的发生了而已。还有件事,孩儿要回禀福晋。”

        福晋皱了皱眉:“准不是什么好事儿。”

        “这件事说不上什么好坏,不过能说明外祖母真是机智过人,她老人家已然预感到查抄在即,所以把卿卿格格送回北京来了。”

        “哦!人在何处?”

        “暂住在护军参领曹宜的家里,要请王爷跟福晋的示下,得有个妥善而长远的安排方为上策。”

        纳尔苏想了想说:“若论长远、妥善,只有送回十四阿哥府,可如今……”

        “是啊,如今明目张胆的往回送人,岂不是不打自招吗!再一说,到宗人府入册可怎么说呢,十四阿哥从西宁回来已经五年了……”福彭伸出来四个手指头:“要是让他知道喽,咱们家跟江宁可谁也脱不了干系呀!”

        “嘿!这件事都怨我,出了个馊主意,如今闹得进退维谷,骑虎难下啦!”纳尔苏追悔莫及,恨不得自己打自己。

        福晋赶紧说:“这件事不怨王爷,王爷没有错。当初王爷出的主意极是,只是十四阿哥今天没到八、九阿哥那一步,八阿哥死后他福晋遣回娘家终身禁锢,孩子们还在话下吗?”福晋喝了口茶,思索了片刻,接着说:“长久妥善的安置卿卿,我倒有个想法。”

        “好啊!”纳尔苏喜形于色:“快说,快说。”

        福晋乐了:“我还没说内容,王爷就先叫了好。”

        “福晋才智过人,比我强多了,我好不容易粗中有细一回,还把事儿办糟啦。”

        “王爷先别夸我,我是这么想的,既然卿卿暂住在我堂叔曹宜家里,倒让我想起来曹宜有个独生子,叫曹颀。眼下是旗鼓佐领,比卿卿大个四五岁,人品好,性情也好,要是让他娶了卿卿,岂不是既长久又妥善的一件好事。”

        “好,好,太好了!我就说么,福晋比我强!”纳尔苏乐得直拍巴掌。

        “好是好,只是这大主意还得请十四阿哥的福晋拿,咱们可不能越俎代庖。”

        “我也赞成福晋的这份意思,可是如今的恂郡王府并不是好出好入的……”福彭话没说完,就被纳尔苏打断了:“怎么,查封了吗?”

        福彭摇了摇头:“查封倒没查封,可是明哨暗卡的,把个王爷府围得水泄不通。”

        纳尔苏一拍桌子,差点儿把茶碗震掉地下:“这只狼!这就叫一乳同胞,我恨不得闯进大内,亲手宰了他!不就是个死吗!”

        “王爷?”福晋母子向纳尔苏示意——隔墙有耳。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缓和了一下气氛,福晋点点手,把福彭叫到身边:“你明天打发个人,到花市小卧佛寺把他们的主持慧山请来。”

        “就是您常去进香的那个鹫峰寺?”

        “不错。”

        “这个主持,您跟她很熟?”

        “你要记住,她叫慧山,此人堪当大任。”

        “哦?!”福彭的目光中闪出了几多惊奇。

        曹頫端了一杯茶坐在老夫人的上房里,四太太在下手相陪。老太太半靠在短榻上,问曹頫:“今天是初几了?”

        “今天是正月初六,用不了十天就是上元佳节了。恭请圣安还是得在织造署办,这笔开支得个千八百两银子。本来眼下钱就紧。”

        “没办法,几十年了,年年如此,老章程是改不了的,钱花的再多点儿也得花,比往年还要更红火些,别让人家以为曹家慌了神儿啦,有的人眼可尖啦。”

        “嗻嗻,儿子明白,除此以外还有件事回禀老太太。”

        “嗯,说吧。”

        “让老丁下扬州找盐商兑银子,可盐商说我三哥已然提走了五万两。”

        “哦!有这种事儿,不会吧?”

        “我也是这么想,至亲手足,怎么着也不会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吧?”四太太插嘴说。

        “是啊,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等他们两口子回来再说。”

        李鼎离开北京已然三天了,夜里投宿只睡三个时辰,他不担心自己顶不住,更担心的是马顶不住。驿站的加急文书是按站换人换马。他是一人一马一气到底。换马谈何容易。买匹马少说也得耽误半天,再说公子哥儿出身的李鼎,对马的脚力更是一窍不通。因此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这一天李鼎来到山东地面,在一个小镇的镇口,有一家小饭铺,掌柜的端出一屉热包子。李鼎又渴又饿,他勒住缰绳跳下马来:“掌柜的,给我二十个包子。”说着掏了一块银子,扔到桌上:“不用找了。”

        掌柜的乐了,心想三天也挣不来这么些钱哪,今天算是遇见财神爷啦。赶紧找了个大盘子,拣了三十个包子。又去盛热粥,拿咸菜。没想到李鼎火了:“你想烫死我吗?我都要凉的!”

        掌柜的一愣:“客官……”

        “唉,我有急事,得赶路!”

        “好好好,换换换。”掌柜的马上给换了凉包子、凉粥。他一边看着李鼎狼吞虎咽的往下吃,一边跟李鼎搭拉话:“客官,再急也得吃好饭,您看看,这马这身汗,也得让它歇口气啊,您可别忘了那句话:望山跑死马啊!”

        一句话提醒了李鼎:“换,换热包子!”

        掌柜的又是一愣,心想,这位客官是不是气迷心:“好,换,换。”

        “唉——”李鼎也觉得自己有失常态:“掌柜的,给我喂喂马吧,它也累坏啦!”

        五开间的恂郡王府,朱门绿瓦牙檐高挑,结构宏伟威仪煊赫,府门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府门内静静悄悄。四名清兵挎着腰刀,站立在府门两侧,一名千总领班,在府门前来回踱步,奉命盘查进府出府的来往之人。

        晨曦初现曙色临窗,卯时过了不久,有两名尼僧从远处向府门走来,这两名尼僧一老一小,老的便是平郡王福晋提到的,那位鹫峰寺主持慧山,小的是她的徒弟月朗。

        师徒二人走上王府台阶,不意被千总伸手拦住:“站住!”他恶声恶气地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阿弥陀佛。”慧山合十相拜:“我是花市鹫峰寺的尼僧,她是我的徒弟。每年上元佳节之前,我们都要给这府里的福晋,送来十册手抄本的《金刚经》。福晋再赠给高亲贵友以结善缘。”慧山转对徒弟:“月朗,我们也奉赠给这位官长一本,祝愿这位官长早日升迁,官运亨通。”

        “是,师父。”月朗将手提的竹篮放在地上,打开蓝布包皮取出一册经书,双手举过头顶,态度十分恭敬十分虔诚,弄得千总不得不双手去接。

        慧山及时吟道:“我佛慈悲,保佑这位官长阖府平安,吉祥如意,越级高迁,永结善缘。阿弥陀佛!——”双手合十向千总微微下拜,不卑不亢。

        以礼拘人,反使无礼之人不能无礼。千总认为送经是真,只好扬手放行:“请吧,法师。”

        “阿弥陀佛!”月朗搀扶着师傅,跨过府门口一尺多高的门槛。

        回事处的太监看见慧山师徒被允许入府,才敢迎接出来,见了慧山请了个安:“法师吉祥,您可总没来了。”

        “可不是,我年老体弱,失礼啦!”

        太监在前引着慧山师徒走向内宅,慧山跟月朗边走边说:“这几家王府,还有那几位大人家的路径你可得记住了,我是一年比一年老了,将来请安、送经、化缘就全靠你了,没有这些家的施舍,咱们庙的香火之资,从何而来呀!啊。”

        “是,师父,月朗记住了。再有记不准的,回到庙里我记在纸上。”

        太监带着她们来到一个院落的门口:“请您稍等片刻,我去回禀一声。”

        “多谢,公公。”慧山师徒双双合十,望着太监走了进去。太监进去没有多大的工夫,仍然走了出来,给慧山请了个安:“王爷久不在府,福晋不愿意在大厅起居。法师请进吧。”慧山点点头:“福晋心境欠佳,老衲自然小心。”太监知道慧山善解人意,告辞而去。

        慧山师徒走进小院,院内只有三间北房,院中花凋草枯一片残冬景色。她们师徒刚刚来到门边,已有使女将棉布门帘掀起,月朗搀着师父走进室内。这是三个明间,并无间隔,室内陈设极为简单,但却窗明几净,屏风前面正中一把太师椅,坐的是十四阿哥的福晋,侧面则是卿卿的生母,与十四阿哥在西宁共度春秋的侧福晋。

        慧山、月朗一见二位福晋急忙跪倒在地:“请福晋、侧福晋金安。”

        “起来吧,看座。”福晋吩咐,使女们备了两个矮凳。慧山说了声:“谢福晋。”然后坐下,月朗则侍立于侧。

        “慧山法师很久没来走走了,今日怎么得闲?”福晋发问。

        “回禀福晋,入秋以来就忙着给各家王府、各大宅门抄写《金刚经》,故而短来拜谒。如今《金刚经》已然抄完,装订成册,故而给福晋送来十册。除此以外……”慧山不往下说了。

        福晋会意,吩咐室内仅有的两名使女:“你们两个陪月朗把经书送到佛堂。然后等我去上香。”

        “嗻,福晋。”二名使女陪着月朗,提着竹篮出门去了。

        福晋接着说:“慧山法师,除此以外,还有什么,说吧?”

        “是。昨天早上平郡王府差人,将老衲传唤入府。”

        侧福晋马上明白了:“是为卿卿的事儿,对吗?”

        “正是。格格昨天晚饭后,已然下榻小寺,无人发觉。”

        “噢!”福晋听后为之一震:“怎么,她回来啦?”

        “江宁已然感到风声鹤唳,免蹈苏州织造李老爷的覆辙,故而将格格送回北京,惟时已越五载,格格也已长大成人,故而请二位福晋要做个长远、妥善的安排。”

        侧福晋一阵激动,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发抖了:“卿卿下榻宝刹,难道有意皈依佛门吗?”

        “非也。格格避居小寺是为了与福晋便于相见。初一、十五福晋到寺庙烧香拜佛,可以掩人耳目。”

        福晋点点头:“这一定是老平郡王福晋的意思,亏她想得周到。”

        “福晋说得极是,除此以外,平郡王福晋还有一份意思,让我来跟二位福晋回禀。”

        “岂敢,岂敢,法师请讲。”侧福晋急于想听到内容。

        “平郡王福晋娘家的堂叔,名唤曹宜,现任正白旗三品护军参领,他有个儿子叫曹颀,现任正白旗旗鼓佐领,此人品貌俱佳,长格格四五岁,不知二位福晋能否屈就?”

        “这个……”侧福晋欲言又止。

        福晋说:“侧福晋乃是卿卿的生母,大主意原该侧福晋来拿。”

        “不不不,还是等王爷回来再说吧。”

        “我的傻妹妹,等王爷回来……唉!不过这是孩子的终身大事,草率不得,容我好好想想,我们姐儿俩再好好的商量商量。”

        “好吧,格格在小寺一切均好,请二位福晋放心。我也来了多时啦,速去为宜,老衲随时在小寺恭候二位福晋降贵纡尊。”

        “容我们商议妥当,两三天内必来宝刹。香火之资届时带去。”福晋说完略欠了欠身子,以示相送。

        李鼎单人独骑仍然奔驰在古老的官道上,路面坑坑洼洼年久失修,时而遇到积水,时而又是一片泥泞,李鼎只好一面选择路径,一面放慢速度。就在这个时候,从李鼎的身后跑上来一人一马。那人穿着驿站的号衣,身背后斜背着用油布包裹的圣旨。如风驰电掣一般从李鼎后面飞身而过。李鼎看到这一切,不禁心中在想:他难道是去江宁送加急圣谕的吗?不行,我得追上他问个清楚。

        两匹马一前一后狂奔在官道上,驿站的马膘肥体健,跑起来四蹄腾空真跟飞差不多,骑马的驿卒也是年轻力壮体魄过人,可李鼎呢?连日来疲于奔波人困马乏,尽管他竭尽全力扬鞭打马。可是距离越来越大。李鼎几乎丧失信心之际,真是上天不负有心人,前边的驿马放慢了速度。因为到了该吃午饭的时间啦。

        驿站的人在一家饭馆停下,看来他是经常途经此处,在此用饭,饭馆的伙计都认识他:“张爷,您来了,里边请。把马交给我吧。”

        李鼎虽然没赶上驿站的人,但从远处也看见他走进了饭馆,李鼎自然穷追不舍。把马交给堂倌,自己走进店堂,一眼就看见了驿站的人,故意上前搭讪:“您这匹马好脚力,我还想跟您赛赛呢,敢情跟上就不错了。我认输,这顿饭我请客。堂倌多上几个好菜。”

        “不不不,不敢叨扰!”

        “别客气,我这个人好交朋友,这位差官,您这是上哪儿啊?”

        “福建!四百里加急,一天两站,一百四十里。”

        “辛苦!辛苦!”可李鼎的心里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啦。

        十四阿哥的侧福晋到鹫峰寺降香,照旧是八抬大轿,“肃静”、“回避”的仪仗一件不少,前有顶马,后有跟班、丫环仆妇乘的轿车,紧随大轿之后。前呼后拥好不气派。这主意是福晋出的,如果改为一乘小轿,没有仪仗反而使人生疑。这样顺理成章反能掩人耳目。

        早有家人通报慧山,慧山率众尼僧站在山门外等候,大轿落地,一使女搀扶侧福晋下轿,慧山上前请安。二人四目相识,慧山先是一愣,那人使了个眼色,聪明的主持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奥秘。

        慧山陪同侧福晋走进大殿,殿中央供奉的是一尊卧佛,只是体积略小于香山十方普觉寺的卧佛,佛龛上悬着一块匾额,上书四个大字“德大自在”。侧福晋焚香祷告,双手合十顶礼膜拜,四个尼僧吟诵经文,伴之以佛鼓低回磬音绕梁。

        方丈室内,卿卿听见钟声佛号,知道是母亲已经到了,她徐徐站起凭窗眺望,两行热泪沿腮滴下,等待着阔别五年的亲人,突然房门开处,慧山陪同一名使女走了进来,卿卿一阵迟疑之际,那使女扑上来一把将卿卿抱在怀里:“我的宝贝,连奶奶都不认得了吗?……”一言未尽泪已分行。卿卿这才知道是奶奶改装而来,用心良苦呀!她叫声:“奶奶!”母女二人便已抱头痛哭啦。

        慧山将房门关好,用托盘送过两碗茶来,放在小炕桌上,然后说:“启禀侧福晋,母女久别重逢该是喜事,过于伤感有损福体,况且时间有限,还请您先说正事吧。”说完退出门去。

        “唉——”侧福晋叹了口气,忍住悲声:“宝贝,在江南这些年过的怎么样?”

        “好!真的很好,比西宁强多了,江南秀色气韵宜人,果然名不虚传。曹府上的人待我也好,尤其是那位老太太。”

        “你在曹宜家这几天,过的又如何呢?”

        “也挺好的。奶奶放心吧,我自从离开您之后,一直没灾没病的。我阿玛跟大哥……”

        “别问了……”侧福晋摇了摇头:“一点音信也打听不着,吃的东西不准送,只准送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是有准日子的。”侧福晋停了停,双手捧起女儿的面颊:“让奶奶好好看看你……真是大姑娘了,长大成人啦。”

        “奶奶,您怎么啦?”

        “奶奶问你,曹宜的儿子,你见过吗?”

        “见过,他们家只有父子俩,一日三餐我们都要见面的。”

        “你觉得这个人如何?”

        “面貌人品都挺好的,性格也很温良。不像那些纨绔子弟、富家公子……咦?奶奶,您问这个干什么?”

        “我的傻孩子……”侧福晋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你的终身该有个依靠啊。奶奶问你,要让你跟曹宜的儿子成亲,你愿意不愿意?”

        “我……”卿卿低下头去。

        “孩子,如今可不是害羞的时候,中意不中意你都得告诉奶奶。”侧福晋边说边站起来,脱去外面的大衣服,从两支手臂上摘下许许多多手镯,金的、银的、珠的、翠的,以及各种镶嵌,又从两手之上脱下许多价值连城的戒指,最后从怀里拿出一个红布包递给卿卿:“这里边是一颗东珠,是你的亲太太德妃娘娘赏给你阿玛的,在宫里也是极为珍贵的东西。如今福晋给了你做陪嫁。你中意这门亲事留下,不中意就退给福晋,千万不要勉强自个儿,这东珠早晚都是你的,听明白了吗?”

        卿卿泪盈于睫游目四顾,她不愿意让眼泪流下来,便缓缓地把头抬起来,思索良久,终于把红布包拉到自己身边,轻轻地叫了声:“奶奶,老平郡王说的好,都怨我生不逢时啊!”滴滴热泪洒在红布包上,从红布包上滚下来的,不知是血是泪。

        一辆轿车停在曹宜家门前,曹桑格先下了车,房门的家人看见,连忙跑进去通禀。当曹桑格扶着三太太下车的时候,曹颀已然迎了出来,三人互相请安见礼,然后走入内宅。

        三太太边走边说:“五兄弟,先给你道喜呀!”

        “三嫂,我有什么喜呀?”

        “傻兄弟,这件事可以瞒外人,你怎么瞒你三哥和我呀?你知道我们今天是干什么来的吗?是老平郡王的福晋吩咐你三哥跟我,来帮忙料理你的喜事的。”

        “嘿……不是说,不要声张嘛。”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曹桑格插了一句:“他是犯傻!你可别忘喽,人还是我们给你送来的哪。”

        “别跟他说了,我告诉你,你心里还别不暄翻,这可是金枝玉叶,皇亲贵胄,眼下十四爷是走着背运哪,可有朝一日,咱先不说翻身不翻身,就是走出景山,复了王位,再派了差使,我的五爷,您可是王爷府的乘龙快婿呀!到了那一天,五老爷,别忘了你这穷哥哥跟穷嫂子就行啦!”

        曹颀是个老实人,不会说不会道的,此时此刻也只有傻笑:“嘿……瞧您说的,瞧您说的……”

        “行了,你们跟宜老爷商量正事去吧,我先去瞧瞧就要过门的五弟妹。”

        “好,好。”曹颀向里院喊:“明珠!明珠!”

        “哎!来了。”随着声音跑来了一个挺俊秀的小丫环。

        曹颀跟她说:“你送三太太上天香楼。”然后跟三太太说:“这是新买来的丫环,叫明珠,她是专门伺候卿卿的。”

        小明珠挺机灵:“给三太太请安。”请完安之后,她打量了一下曹桑格,赶紧请安:“这位爷想必是三老爷吧?”

        “咦?你怎么知道?”三太太觉得奇怪。

        小明珠一笑:“我是听卿卿姑娘说的。”

        “嗯,那也算你有眼力。好,咱们走吧。”三太太跟着明珠上了天香楼。

        小明珠先到楼上:“回禀卿卿姑娘,三太太到了。”

        三太太登上天香楼,卿卿迎到楼梯口。二人互相请安见礼之后,三太太拉着卿卿的手,坐在床沿上说:“我先给格格道喜,您的终身大事总算有了妥善的安置。当然说不上门当户对,可我们这个五兄弟是个好人,论文论武都不含糊,新升的旗鼓佐领,而且品貌双全,将来小两口儿恩恩爱爱,比什么都强,我看总比嫁什么哥儿,爷们的,三妻四妾、花天酒地的强胜百倍,您说呢?”

        卿卿让她说得心里豁亮多了:“三太太的嘴呀!死人都能说活喽!”

        曹宜的客厅里完全是北京老旗人的陈设,堂屋靠山墙是条案,上面摆着座钟,帽筒,条案前面是硬木八仙桌,桌子的两旁边是两把太师椅。其余两侧是两张椅子,当中一个茶几,如称一组,共为四组。

        曹宜坐在太师椅上搭拉着脸子,跟曹桑格说:“这件婚事既然由福晋做主,我也不敢驳回,然而一旦东窗事发,这可是个大娄子!到了那个时候,福晋怕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吧。所以为了防患于未然,你得想办法给卿卿弄一份户籍,当然是越远越好。”

        “嗻嗻,您望安。卿卿一到江宁就给她办妥户籍了。将来转过来就行了。而且也不用再花钱了,唉……”曹桑格叹了口气,接着说:“可惜我不能回江宁了,否则我可以亲自给您跑一趟。说真格的,江宁有什么动静没有?宜老爷?”

        “我们是日夜三班围着皇城转,回到家累得人困马乏,只要万岁爷福寿康宁,大内平安无事,就是我们的造化。其他的是是非非,我从来不闻不问。尤其是江南一枝的事情……”

        “有件事儿,您可得管。”

        曹宜警觉的看了一眼曹桑格:“什么事我得管?”

        “芷园的老宅子能不能报为祖产?如果能的话,江宁有什么风吹草动,芷园都可以不入官,我这儿办了份文书,想请各位长辈给签个押,证个明,您是咱们曹家的族长,只要您能领先签了这份文书,别处自然顺水推舟。宜老爷,求您大笔一挥了。”

        “这……可得容我三思。”

        曹桑格从怀里掏出来一纸文书,同时也拿出来一只翡翠扳指,一块儿放在曹宜面前:“您好好瞧瞧,这可是上好的菠菜绿,翠中的极品,非同一般哪!”

        “哈……你小子就知道我喜欢扳指。”

        “那当然,您乃将军一流的人物,骑马射箭,哪能离得了扳指。”

        “好,我给你领个头儿,拿笔来。”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站在村口的井台上打水。李鼎飞马而至,一路跑来又饥又渴,一见井台上有人打水,真是喜出望外,他勒住缰绳跳下马来,拉着马走到井边:“小姑娘,行行好,给口水喝行吗?”

        “行行,怎么不行,客官,我刚打上来的一桶,快喝吧!俺们村的水可甜了。”小姑娘挺和气,挺爱说话儿。她一边说着,一边提了水桶,递给李鼎。

        李鼎接过水桶先喝了一气,啊!——真是如饮甘泉沁人心脾。他把剩下的水倒在石头槽子里,由马吸饮。长出了一口气:“真凉啊!”

        小姑娘这功夫又打上来一桶:“客官,喝吧,多的是。”

        李鼎接过来倒在石槽里:“我没有马的肚子大,给它喝吧。”

        一句话把个小姑娘乐得前仰后合,李鼎看着这孩子天真烂漫、无忧无虑,感触良多。曹、李两家倒是钟鸣鼎食,富贵堂皇,如今又如何?只落得抄的抄、发的发,自己七十高龄的阿玛死在打牲乌拉……李鼎实在不敢再想下去了,往怀里一掏,正好掏出一锭五两银子的小元宝,他心里怀着敬重的心情,将元宝放在井台上:“小姑娘,多谢了,请收下吧。”

        “不要钱,不要钱,这水是天赐的!”

        李鼎并不回头,飞身上马扬长而去。

        小姑娘抓起银子,跳下井台,追着李鼎喊:“不要钱!不要钱!水是天赐的!天赐的!”

        小姑娘喊声很大,惊动了村里的老爷爷,他手持拐杖,跌跌撞撞地从村里走了出来:“小妞子,你喊什么哪?”

        “爷爷,有位客官骑着马,喝了桶水还给钱,您老看,一个小元宝。”小妞子说着把元宝递给爷爷。

        爷爷接过来掂了掂:“嚄!这是五两银子的小元宝啊,真有钱,准是个阔财主……哎呀!小妞子,那客官是不是让马跑得挺快。下了马就喝你刚打上来的水?”

        “是啊,他还说‘真凉啊!’”

        “牲口也喝了?”

        “喝了。”

        “糟啦!”

        “怎么了,爷爷?”

        “孩子,你一辈子都得记住,凡是这么风是风,火是火的人跟牲口来讨水喝,都不能马上给他们喝,顶少也得歇一袋烟的工夫。”

        “可,人家渴呀。”

        “渴是肺里的急火,拿冰凉的水一浇,闹不好,能炸了肺!唉——”老爷爷望着官道的尽头,自言自语地说:“连人带马,非病倒不可,嘿!”

        果不其然,李鼎连人带马没逃出老爷爷的预料,他在马上就觉得一阵阵胸闷气满,头痛欲裂,李鼎心想:不好,我怕是要病倒,可是不能,在这紧关节要的时候,如果病倒了,岂不前功尽弃!再一说,病倒也不能病倒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旷野荒郊啊!李鼎咬紧牙关坚持赶路,扬鞭打马,那马也跑不出脚力,而且阵阵长嘶。时近黄昏,好不容易赶到一个镇子上,恰好镇口不远的地方有一家旅店,李鼎急忙勒住缰绳,岂料马腿一软失了前蹄,将李鼎跌下马来,连人带马倒在地上,俱都昏厥过去。

        店里的伙计连忙禀报给老板,老板跑出来摸了摸,李鼎的鼻息尚存。他顺手摸了摸李鼎的腰间,都是硬邦邦的银子。老板放心了,招呼伙计:“快快,卸门板,把这位客官抬到上房去。小三子,你去请医生,要快!我看好像是急火攻心。”

        又过来一个伙计:“老板,这牲口送哪儿啊?”

        “当然是送汤锅!啊,不不不,当然是请兽医啊!”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漫天飞舞,江宁织造署的大门前悬灯结彩,车辆马匹来来往往川流不息,这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十分热闹。

        这一天是雍正六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佳节,例年如此,江南省文武百官,上至两江总督,都要到江宁织造署钦差曹大人官邸,为皇上庆贺上元,恭请圣安。这也就是曹老夫人说的,几十年的旧制,是不能变的。

        织造署内,几日前俱已洒扫庭除,张灯结彩,处处都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厨房里,特请了十几位厨艺高超的师傅,杀鸡宰鹅、煎炒烹炸。备办下几十桌山珍海味、水陆杂陈的宴席。

        萱瑞堂大厅的院子里,有一株百年的老红梅,正自傲雪吐艳。十四岁的曹沾爬在树上攀折花枝。玉莹双手捧了一支青底蓝花的瓷瓶,瓶内已有数枝梅花,站在树下。她的身后是紫雨和墨云。她们三个人嬉笑着、雀跃着,指着树上的梅花:“这枝、这枝,还有这枝……”

        此刻正逢丁汉臣走了过来,一眼看见:“哎哟!我的沾哥儿,这要是摔下来,还得了吗!”边说边把曹沾从树上抱下来:“再说,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啊,江南百官都来庆贺上元佳节,给皇上恭请圣安,您这一上树,让人家瞧见了,成何体统?要是再让老爷瞧见喽……”

        这时,二门外传来家人的通报声:“藩台大人到……”

        “玉莹姑娘,快跟沾哥儿回内宅听戏去吧。”老丁看着他们跑进月亮门儿,然后自己走到大厅门外,接着通报:“藩台大人到!”

        曹沾和玉莹等四人走进月亮门儿,回身向大厅张望,只见曹颙及其他几位官员走出大厅,将藩台大人迎入。

        大厅内华筵高张,威仪煊赫。大厅的梁间悬挂着圣祖仁皇帝御笔钦赐的三字匾额“萱瑞堂”,打扫擦拭之后尤其显得金碧辉煌,光彩照人。匾下一张紫檀雕螭的大条案上,一对巨大的红烛高烧,香炉内焚点着线香,香烟袅袅,时逢上元各式各样新颖别致的彩灯成串,悬于梁间,只待入夜点燃,以邀众赏。

        衣冠楚楚、顶戴堂堂的官员,已然到了不少。曹颙居于主位,正与藩台大人寒暄。

        这时又有家人通报:“白马将军到!”

        曹颙听了一愣,心想:两江地区没听说过有个白马将军啊?丁汉臣看出来曹颙的意思,赶紧走到曹颙的身边,小声说:“福建将军白准泰,爱骑白马,人送雅号白马将军。如今擢升山东巡抚,正好今天途经江宁,故而也来恭请圣安。从前他跟老太爷有旧,过从不薄啊,老爷忘啦?”

        一言提醒,曹颙顿时恍然:“噢噢,想起来啦!想起来啦!请,说我出迎!”他一边说着,站起身来向藩台恭恭手,迎出大厅。

        身材高大、体魄魁梧,一脸络腮胡子的白马将军已经走到院中。曹颙迎上互请抱安:“哈……今逢上元佳节,恰巧途经贵省,一来恭请圣安,二来给曹大人拜节。”

        “岂敢!岂敢!老伯大人折杀小侄了,快请屋里坐,大雪纷飞,进去取取暖。”曹颙陪着白准泰走进大厅,给大家引荐。白准泰照例与众官员见礼、让座、客套、寒暄……

        丁汉臣从二门外一路小跑,进入大厅,一安到地:“回禀各位大人、各位老爷,两江总督范大人驾到!”

        “回说出迎!”曹颙急忙起身,率先迎出大厅,其余官员众皆尾随其后。

        随着“两江总督,范大人驾到”的通禀声,两江总督范时绎神采飞扬地走进二门。

        众官员恭列厅门两侧,给范大人让出一条通道,同时齐声高唱:“请范大人安!”

        范时绎并未止步,只是抱了抱拳,说了声“还礼!还礼”便走进大厅。

        作为主人的曹颙,紧随其后跟进大厅,一安到地:“总督大人,请上座。”

        “且慢,今逢上元佳节,咱们还是先给万岁爷叩节,恭请圣安吧。”

        “正是,正是!那就请范大人引领。”

        “哎……岂有此理,曹老爷乃朝廷钦差大臣,自然是由曹老爷引领,况且年年如此,久有先例啊!”

        “大人如此吩咐,恭敬不如从命。”曹颙说完,环视了一下周围。此时众官员皆已进入大厅,立时按品级站好,整饰衣冠。

        曹颙站在紫檀条案跟前,喊了一声:“来人哪!”

        丁汉臣连忙答应:“嗻!”

        “明烛,升香,起乐。”

        “嗻!”丁汉臣转对家人高喊:“明烛!升香!起乐!”

        四名家人迅速的动作起来,重新点燃一对四斤重的明烛大蜡和一股线香。早已备好的八人丝竹乐班,顿时檀板轻敲,丝竹扬韵,琴声琤琮、笛音悠扬。

        在曹颙的引领下,众官员面对香案上“万岁牌”纷纷跪倒,齐声高唱:“今逢上元佳节,普天同庆,臣等职守江南,不能赴京面圣朝贺,遥望北阙,恭请皇上万安!”

        曹颙扬声司仪:“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礼成。”

        众官员彼此相庆,互相恭贺。

        大病初愈的李鼎气色非常难看,人也瘦了一圈,平郡王府的马是累死了,老板还是把它送进了汤锅,李鼎只好托老板给自己买了一匹新马。

        李鼎辞别店主,拉着马来到江边,只见江水涛涛一望无际。李鼎望着大江心里在想,六年过去了,没想到又到江南了,物去人非果然是人生如梦啊!……

        此时正好有一条渔船,船家摇着橹飘然而至。李鼎点点手:“船家,渡我和这匹马过江,去不去?”

        “要四千钱才行。”

        “我给你一块银子。”

        “那更好了,客官请上船吧。”船家搭了跳板,李鼎拉着马上了船。船家用竹篙将船撑离江岸,扬起布帆,顺风顺水直奔对岸。

        江风阵阵寒气袭人。虚弱的李鼎打了个寒噤,仰望长空昏昏沉沉,他猛然想到:“船家,今天是十几了?”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李鼎倒吸了一口凉气,一跺脚:“船家,快!我再给你一块银子。”

        “谢啦!谢啦!”船家奋力一边摇橹,一边问李鼎:“客官,你到过江宁吗?你看,已然可以望得见鬼脸城啦。”

        李鼎举目,果然鬼脸城隐约可见。

        织造署的原址是明朝的王府,故称汉府,汉府内旧有戏楼,而且规模宏大十分壮观。康熙六巡江南,四次以织造署为行宫,四台大戏不分昼夜随时能够演唱,戏楼自然更要加工修建,描金绘彩,画栋雕梁,越发显得超凡脱俗,皇家气派。

        曹家的老夫人正陪着堂客、夫人们在听戏。玉莹与紫雨、墨云走入戏楼,将插有梅花的花瓶放在老太太的茶几上,玉莹说:“老祖宗,这是沾哥儿为您折的梅花。”

        “为我?”老太太有些不解。

        这时,曹沾也来到祖母的跟前:“为您祝寿!后天不是您的七十大寿吗!”

        “我的这两个宝贝,太太的心尖子,让我看看,把小手都冻红了,快暖和暖和。”老太太把手炉递给玉莹。吴氏赶紧把手炉递给曹沾。曹沾依偎在祖母的怀里,他指着戏台上问:“老祖宗,这是出什么戏文?”

        “这是你的好朋友,十三龄唱的《醉打山门》。”

        “嘿嘿,还真看不出来是他!”

        这时戏台上的鲁智深正在喝酒,曹沾奇怪了:“哎?和尚不是不准吃酒吗?”

        “他是花和尚。”老太太给他解释。

        “什么叫花和尚?是他脸上长的花吗?”曹沾的话引得坐在附近的堂客们都笑了。

        玉莹瞪了他一眼。

        “咦,瞪我干什么?”曹沾把堂客们的讪笑移怒在玉莹身上:“你懂,讲给我听听。”

        玉莹只好装作看戏不去理他。

        “好了,好了,是他脸上长的花。”老太太只好这样解释。

        四太太吴氏把曹沾拉到自己身边:“好好听戏,不许吵别人。”然后指了指玉莹,又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曹沾眨巴眨巴眼睛,脸上呈现出几分愧意。

        大厅里酒过三巡,气氛顿时活跃了起来。两江总督范时绎举杯在手,跟白准泰说:“白马将军途经江宁,只怕还是初次见到圣祖仁皇帝这幅御笔吧!”

        “正是,正是。圣祖御笔苍劲挺拔,雄健浑厚,尤其是‘萱瑞堂’这三个大字,更是神韵天成,好!真是极好。”

        “当年圣祖仁皇帝六巡江南,江南百官之中独有曹老爷家接驾四次,这也是旷世天恩哪!”

        “嗻嗻。下官久有所闻,只是不得其详,能否请曹老爷给讲述讲述,躬历‘舜巡盛典’之经过呢?”

        曹颙欠了欠身:“可惜当时下官极其年幼,也多是传闻,不过,家慈倒是亲身经历过来的。”

        范时绎兴奋地用手指敲了一下桌面:“着啊!就请太夫人出堂宣讲如何?我等也可一饱耳福啊。”

        “嗻嗻,我这就去请,这就去请。”曹颙站起身来,正待欲走,只见范时绎的一名戈什哈匆匆走入,他来到范大人眼前,单腿打扦:“回大人,京里传来加急圣谕,已到总督衙门,请大人火急回衙接旨。”

        范时绎一愣:“嚄!加急圣谕……”他看了一眼曹颙:“那……我就只好先行一步啦!”说完之后,向大家恭恭手,随戈什哈快步离去。

        曹颙紧走几步送到二门,还要再送,被范时绎拦住:“一屋子的客人,请留步吧。”说完扬长而去。

        曹颙向身边的丁汉臣使了个眼色。丁汉臣点头会意,尾随范大人走出二门。

        曹颙转身直奔后堂,他抬头看看,天空依然雪花飞舞,想找把伞吧,又得耽误工夫,只好冒雪而行。站在大厅门边的丁少臣看在眼里,他赶忙张开一把油伞,追了上去。曹颙心里忐忑不安,偏巧脚下一滑,几乎跌倒,丁少臣眼明手快,上前一把扶住:“老爷,您留神。”

        “哎哎。”曹颙在少臣的搀扶下,继续往内宅走,他看了少臣一眼,觉得这孩子又长高了:“少臣,你今年十几啦?”

        “回老爷,我十九了。”

        “嚄,都快二十啦,大人了。”

        “可不是。”

        曹颙马上想到丁家父子,三世家奴,忠心耿耿,非常难得。一旦这个家被抄没,他父子也难脱干系:“唉……”曹颙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跟少臣说:“咱们家往后要是日子安稳了,我一准给你荐份差使,补一份钱粮,别一辈子总伺候人哪。”

        “多谢老爷恩典。可眼下咱们不是过的挺安稳的。”

        “你阿玛没跟你说过什么?”

        少臣摇摇头:“没有啊。”

        曹颙点点头:“你阿玛真是个义仆,是个好人哪。”

        少臣听得糊里糊涂,莫明其妙。

        戏楼的后台,有不少戏子忙着扮戏,也有的人整理刀枪把子,整顿衣箱。忙而不乱,井井有条。

        十三龄刚从前台下来,曹沾就已然跑进后台了。十三龄蹲下身去给曹沾请安。曹沾借此机会顺手摘下他的髯口,给自己戴上,又拿过他手里的方便铲一顿乱舞,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有个人跟他伸了伸大拇指说:“沾哥儿,真不赖,敢明儿让十三龄教您一出,您也走走票,就唱这出《山门》。”

        另一个戏子说:“那能行吗,人家可是哥儿。”

        “你知道什么啊,哥儿票戏的多了。当年苏州织造李老爷的大公子李鼎,在苏州票一场戏,四堂守旧,红、黄、白、绿,就花了四万两银子。”

        这时,背后传来紫雨和墨云的喊声:“沾哥儿!沾哥儿!”

        曹沾寻声望去,只见紫雨和墨云,拿着曹沾要换的衣服,走了过来:“快换衣服吧,老夫人要带你跟我们姑娘,去前堂谢客哪,还要讲述什么巡,什么典的哪。”

        曹沾只好就在后台换好衣服,在老夫人的率领下,来到萱瑞堂。

        一家人站在萱瑞堂大厅门口,朝里面高声喊道:“回禀各位大人,各位老爷,我家老夫人出堂谢客啦——”

        顿时,鼓乐之声大作,众官员骤然而立,分为两行,恭列相迎。稍顷,只见小曹沾头戴紫缎帽,身穿大缎子绣团花的箭袖棉袍,外罩丝绒琵琶襟坎肩儿,足蹬小朝靴,一身锦绣的走来,以为前导。老夫人左手拉着玉莹,右手拄着拐杖步入大厅。曹颙、紫雨、墨云尾随于后。

        众官员抢前一步请安、见礼,然后同声说道:“给太夫人拜节,祝太夫人福寿康宁!”

        “岂敢!岂敢!多谢!多谢!”老夫人谦恭地向大家还礼。

        “这是沾哥儿吧?”一位六品的官员,跑过来拉着曹沾的手问。

        “嗻,是我。”曹沾赶紧请安。

        “久闻沾哥儿颇善诗词,不知在令祖刊印的全唐诗当中,最喜欢哪一家的手笔?”

        “我以三李为上乘。”

        “好好。但不知‘杨花万里丹山路’这句诗,出自何人之手?”

        “自然是李商隐。”

        “那么下句呢?”

        “雏凤清于老凤声。”

        “我要的就是你这一句!老夫人、曹大人,这可当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啊,将来沾哥儿前程似锦,是定而无疑的喽!”

        众官员有的是奉承,有的是赞赏。

        “真机灵!真机灵!”

        “聪明过人哪!聪明过人!”

        “……”

        “哈……”老夫人笑了笑:“小孩子家的懂得什么……”

        曹沾接着说:“我家老祖宗说得极是,我不过死记硬背而已,比起我玉莹姐来可就差远喽!”

        “沾哥儿!”玉莹想制止他。

        可是曹沾假装没看见,接着说:“虽不敢说一目十行,也堪称过目成诵,能诗善赋、妙笔丹青,今逢上元佳节,昨夜我玉莹姐还制了一盏八角纱灯,上面画的都是诗女、才女、侠女的故事。”

        “唉……”老夫人佯为长叹:“可惜呀可惜!”

        那位爱奉承的六品官一时不解:“太夫人,这,您还可惜什么?”

        “可惜如今不考女状元啦!”

        “哈……”众人大笑。

        曹颙端过一碗茶来,递给母亲:“老太太,白马将军远路而来,还等着您宣讲‘舜巡盛典’哪。”

        “啊,是我老糊涂了。”老夫人喝了口茶,把茶碗还给曹颙,然后说:“白将军,要说这‘舜巡盛典’,只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请想想,圣祖仁皇帝六巡江南,寒舍四次接驾,可以叙述的事,岂不多不胜多。今天时间所限,咱们就先从这‘萱瑞堂’三字御笔匾额谈起如何?”

        “老夫人所言极是,我等皆愿洗耳恭听。”白马将军代表了大家的意思。

        就在这个时候,丁汉臣掩饰着内心的惊恐,慌慌张张地走进大厅,他悄悄来到曹颙的身后,拉了拉他的衣襟,二人一同来到门外。

        丁汉臣在曹颙的耳边小声的说:“我买通了范大人的亲随,得到了准信儿,刚才的加急圣谕,就是抄没咱家的圣谕,范大人已然下令,在总督衙门门前点兵啦!”

        曹颙“啊”了一声,一阵头晕眼花,几乎跌倒,幸被老丁就势一把扶住,让他坐在游廊的横板上。当曹颙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只见他豆大的汗珠已是满头满脸。其实这早已是意料之中的事了,但是,一旦真的事到临头,那将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丁汉臣一字一句的说:“老爷……您要镇定,凡事都往开处想,赴汤蹈火,老奴万死不辞。”丁汉臣一阵激动,曲膝跪在曹颙面前,曹颙一把抱住:“快起来,别让人家看见……老管家,要拜的应该是我。”曹颙强自镇静,强自站了起来,然后踉踉跄跄地走进大厅,他环视了一下这鲜花着锦、张灯结彩的场面,把心一横,断然地一扬手,喊了一声:“止乐!”

        顿时,鼓乐之声戛然而止,众官员未明究竟,大厅里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一片死寂。

        曹颙向大家拱手施礼:“各位大人、各位老爷,今日前来本署给圣上叩节,恭请圣安,礼成开宴,本该开怀畅饮,尽醉方休。无奈,无奈下官不才,有忤当今。只怕……只怕一时动作起来,与各位大人、各位老爷多有不便,故此,还请诸位斟酌,时光有限,刻不容缓,请各位大人、各位老爷原谅,恕下官不能远送啦!”曹颙说完颇有含意地恭恭敬敬一揖到地。

        众官员听罢恍然大悟,谁心里都明白,一旦官兵封了门,再想出去可就麻烦了。因此再也顾不上什么礼法、谦恭了,像一窝蜂似的拥出大厅,你推我搡乱作一团。有的冲向戏楼寻找家眷,有的奔向大门寻马觅轿。

        大门外。一位醉眼惺忪的客人,边上马边对另一位客人说:“想来是两江总督范大人跟曹老爷透了信儿啦,真够朋友。”

        那一位不以为然的摇摇头:“算了吧,这无非是官场中的惯技,故意卖个人情而已。”

        醉眼惺忪的客人意欲反驳,另一位官员从轿子里探出头来:“二位,二位,听我一句,明哲保身,还是少说为佳吧!”

        一言提醒,三人相识一笑,正欲各自走散之际,只见两江总督范时绎一马当先,率领一队清兵跑步而至。

        醉眼惺忪的客人,立时酒意全消,说了声:“快跑!”第一个策马而去。

        清兵马上包围了江宁织造署。范大人手持圣旨率队步入署门。

        百姓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争相围观,你言我语相互询问,然而尽皆莫明所以。

        就在这个时候,李鼎飞马赶到织造署门前,见此光景他心里凉了一半,为盼一线希望,他还是下了马,向一位老者打问:“老伯,织造署怎么啦?”

        老者摇摇头:“说不清啊。这不,刚刚给围上,不准出入,不到一盏茶的工夫。”

        李鼎一跺脚:“还是晚啦!”

        老者莫名其妙:“什么晚了?”

        李鼎自悔失言:“呃,呃,我没说话呀。老伯伯。”

        老者不高兴了:“你以为我老的都聋了,我明明听见你说话了嘛。”

        李鼎不敢再跟老者争辩什么,他只好拉着马离开老者,找了个地方先把马拴好,再找个围观的位置。

        大厅里顷刻之间人已散尽,曹沾茫然不解:“阿玛,这是怎么了,刚才还那么热闹?……”曹沾一言未尽,四太太吴氏带着丫环、仆妇匆匆忙忙跑进大厅。她神色惊慌地扑向曹颙:“老爷,老爷,听老丁说,皇上要抄咱们的家?”

        曹颙向她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这是真的!……”吴氏不知所措,只有掩面痛哭。

        “四太太,不用惊慌,咱们不犯死罪,只是我没有想到会赶在今天。好好的上元佳节。”

        老夫人一言未了,一伙清兵活像凶神恶煞,手持利刃闯进院中,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直闹得天昏地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一片大乱。

        曹沾和玉莹吓得面色铁青、浑身发抖,老夫人强作镇定,把两个哭叫着的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权为庇护。紫雨、墨云都蹲在老夫人的太师椅后面,藏躲起来。

        突然,四名戈什哈簇拥着两江总督范时绎,手捧圣旨走进大厅,高声说道:“传内务府员外郎、江宁织造曹颙接旨。”

        “嗻嗻。”曹颙紧走几步,跪在范时绎脚下,老夫人及吴氏等人,在曹颙身后三三五五跪倒一片。

        范时绎双眉紧皱,面色阴沉宣读圣旨:“江宁织造曹颙行为不端,亏空款项至今未清,如此有违朕恩,甚属可恶,着行文两江总督范时绎,将曹家中财物固封看守,俟新任织造官员绥赫德到彼之后办理,并谕曹颙立即按站还京,听候发落,不得怠忽。”

        圣旨读完,众清兵“唰”地一声拔出腰刀,俱在怀中抱定,两名戈什哈立即除去曹颙的顶戴。

        “奴才曹颙谢万岁不杀之恩。”曹颙眼含热泪叩头礼拜。

        范时绎颇有兔死狐悲之感,叹了口气:“刚才还如花似锦,可眼下……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曹老爷,准许少带家人,出署去吧!”言罢与四名戈什哈转身离去。

        “嗻嗻,嗻嗻。”曹颙一个头磕在地下,久久没有站起身来。

        还是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走过去,双手扶起曹颙:“孩子,走吧。”

        “奶奶,您老人家,老了老了还受此连累,让当儿子的,何以对阿玛的在天之灵啊!”曹颙狠狠地一跺脚,失声落泪号啕大哭。

        老夫人也是泪眼扑簌,她环视了一下大厅,只见案上红烛已熄,一股燃过的线香,倒插在香炉里,梁间彩灯坠地多被踏破,桌翻椅倒杯盘破碎,什物零乱,一片狼藉。此时此刻老太太心如刀绞,痛心疾首,双手合十拜了拜“萱瑞堂”横幅匾额:“圣祖仁皇帝!康熙老佛爷!我曹家在您老人家的提携之下,三代四人已是百年旺族,不想今日毁于一旦,萱瑞堂啊萱瑞堂!老奴从此诀别啦!”

        在那哽咽欷歔哀声一片之中,老夫人左手拉着曹沾,右手拉着玉莹缓缓地走出大厅。后跟曹颙、吴氏、紫雨、墨云和丁家父子。一家老小走出道道重门,身后的门上立时被清兵涂上浆糊,贴上“×”字封条。

        老夫人在曹颙和吴氏的搀扶下,走出江宁织造署的大门,只见仆妇、丫环以及男女佣工被清兵抽着赶着编成一队,哭哭啼啼沿街而去。其中有一个年纪最小的丫环,平时有些憨实,人们都叫她傻丫头的,竟然在编排中,高声叫喊:“老夫人,您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吧!他们打我!”狠心的清兵在她背后抽了一鞭子,厉声喝道:“不许说话!”

        “哎哟!痛死我啦!”傻丫头哭了:“我天天老老实实地干活儿,我又没犯错,你打我干什么?……”

        这一鞭子如同打在老太太的心上,老太太只觉心头一阵巨痛,再也站立不稳,只好就势坐在上马石上。她听见铁链的响动,抬头见到织造署大门落锁,贴上交叉的十字封条。

        此时,恶雪狂舞,风伯助虐,一片凄凉惨败,令人触目惊心。老夫人见此光景,五内如焚,她以拐杖触地,力竭声嘶地高呼:“这织造署的大门,六十年来从未锁过,不料今日竟然封门落锁,一败涂地。可叹我曹家三代忠孝,今日落得如此惨痛,老天爷呀老天爷,天公地道,理义何存哪!”老太太一言未了,昏厥于地。

        曹颙等人急忙捶砸撧叫:

        “奶奶!奶奶!”

        “太太!太太!”

        “老夫人!……”

        远处的李鼎看得真切,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他真想在此时冲过去,抱住自己的亲姑姑,大哭一场,可是耳边突然响起了小平郡王的嘱托:“千千万万,不能让人发现!千千万万!千千万万!”他只好蹲下身去,掩面而泣。

        突然,从远处跑来一骑快马,四蹄腾空飞驰而过,马上一人将一个蓝布包裹“当啷”一声,掷于老丁身边。

        “谁?”曹颙觉得奇怪。

        “没看准,好像是白马将军。”老丁说着用手去摸包裹。

        曹颙小声的问:“里头是什么?”

        “回老爷,是银子,不只千金!”

        这时老夫人渐渐地苏醒过来了,她满脸是泪,断断续续地说:“咱们这一枝儿,只有曹沾这条根,你们夫妻要想方设法带好他,将来还要靠他光宗耀祖、重振家声。再有这两个苦命的孩子,长大成人以后,就让他们成亲吧!……这件事,能办到……我也就含笑九、九……”老夫人一言未尽,溘然长逝。

        在曹颙等人的哭叫声中,只听见曹沾一声撕肝裂胆的尖叫:“老祖宗,您再看我们一眼吧!”其声悲惨、凄恻刺人心脾。有人感怀成词,遂写道:

        风愈紧,雪愈狂,狂风恶雪助凄凉,

        谁曾说:“一朝树倒猢狲散”啊!

        盛席华宴终散场,举目向何方,举目苍茫向何方?

        哭声哀,泪滂沱,血泪融融汇江河。

        谁曾说:“一江春水东流去”啊!

        洒向人间尽悲歌,苦楚向谁说,苦楚满腔向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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