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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绣春

        垂柳吐翠燕语呢喃,落红成阵春意阑珊。这是乾隆八年的春天,一个风和日丽碧空如洗的早晨。

        如蒨给雪芹赶制了几件新衣服,今日雪芹穿的是灰色春绸夹袍,黑缎子坎肩儿,新剃的头,刮的脸,梳的辫子,只因父母双亡,三年服期刚过,所以没用大红的辫梢,用的是蓝色丝络。他还雇了辆轿车,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都包在一只蓝布包袱皮里。

        轿车到了尚书府的门口,雪芹下了车,给了车钱。来到门房儿递上岳父的举荐信。过了不大的工夫,从门房儿里出来一个四十上下的男子,衣冠整齐,脑满肠肥的身躯,一对小眼睛,却在闪闪发光,留着短短的八字胡,使人一望而知,这是个极为精明强干的人。此人从门房儿出来时略显慌张,一见雪芹,后退两步再上一步,恭恭敬敬一安到地:“您是曹先生,听说跟大人家还是老表亲,我们大人念道您好几回了,您来的可真是时候。大人、太太都在内宅。”

        “敢问,阁下是?……”

        “不敢,不敢。奴才姓朱,单字名光,是本宅的管家。曹先生请您跟我来。”

        雪芹看着这种“宰相门前七品官”式的人物就不顺眼。所以故意怄了他一句:“还用给您递门包儿吗?”

        朱光一愣,马上自我解嘲:“我一看就知道您是位乐天派,好打哈哈的主人,您请。”朱光肃手躬身延客而入。

        果然是尚书府,又是皇亲国戚的家,雪芹跟着朱光一路走来,但见楼台亭榭、曲槛回廊,俱都是画栋雕梁描金彩绘,朱门碧瓦殿宇巍峨,也都是结构宏伟金碧辉煌,显得肃穆庄严气宇轩昂。他们穿房过院,进了一座垂花门,北房五间两耳房,东西厢房各三间,南配鹿顶、抄手游廊,真是窗明彩户琉瓦飞檐。雪芹知道这是到了内宅了。朱光把雪芹引到正房的门口,小声的说了一句:“请您稍候,我去回禀一声。”雪芹跟他点点头。

        朱光转过身去走到北屋门口,躬着身子小声地说了声:“回事。”

        屋里没有动静,但是屋门被拉开了,一个小丫环站在门边说:“大人传您进去,太太也在。”

        朱光走进屋内请了两个安:“请大人安。请太太安。”然后递上手中的荐书:“回大人,内务府陈辅仁陈大人举荐的曹先生到了,现在门外,听候吩咐。”

        吏部尚书傅恒四十多岁,五短身材,圆圆的脸,没有什么官架子,还算平易近人吧。他把举荐信接过来,看了一眼封皮放在桌上,说了一个“请”字。

        像个肉蛋似的胖太太,她是一位亲王的女儿——和硕格格。听说要请男宾入内宅即欲回避,可是傅恒一伸手,拦住了这位胖太太:“来的人是个老荫亲,子侄之辈,太太不必回避。”

        朱光这时推开屋门:“曹先生,大人请。”

        雪芹应声而入。朱光代为引荐:“这位是大人,这位是太太。”

        雪芹上前请安:“请大人安!请太太安!”

        傅恒欠了欠身,做了个搀的手势:“请起,请坐。”

        雪芹在傅恒的下手一把椅子上坐下。丫环献上茶来。

        傅恒笑殷殷地说:“咱们是老荫亲,只是疏于往还。南北阻隔,交通不便是一个原因。更主要的是咱们两家皆曾遇祸,只好互相回避免于牵连。如今好了,总算雨过天晴啦!”傅恒喝了口茶,接着说:“当初请你来只为贵妃娘娘省亲一事。可如今还有一件事……”

        “还有一件事?”

        “我马上要进宫面圣。等我晚上回来,咱们在灯下详谈。这件事儿说是喜事儿吧,也是喜事儿,说是烦事儿吧,也真够烦的,这其中还要求你帮衬帮衬。”

        “我?”事出意外,雪芹不由得一愣。

        “好了,晚上再说。”傅恒转过身去看了一眼朱光:“朱光,表少爷在何处下榻?”

        “回大人,‘静怡轩’已然安排好了。”

        “好好,那么谁来伺候饮食起居呢?”

        胖太太说话了:“已然安排了绣春。”

        “绣春?……”

        “怎么,大人还有什么使唤她的地方吗?”胖太太把脸一沉带出几分不悦之色。

        “没有,没有。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雪芹见此光景觉得其中有些蹊跷,自然不必动问,也感觉到这位尚书大人,可能有三分惧内。

        这时傅恒也站起身来:“好,我进宫去,咱们晚上见。”

        “嗻。”雪芹也站起身来,又请了个安,跟着朱光退出上房。

        朱光引着雪芹穿廊过厦,没走了多远就到了静怡轩。这静怡轩原来是一座小院落。院中只有三间瓦舍,间量不太大,可是前廊后厦,小院里只种了一棵柿子树,植树人不让它长高,把所有的枝条都用绳子捆住,系在地下的石头上,久而久之枝条不朝上长,只朝低处发育,这样到了秋天,果实累累,使人伸手可得。

        雪芹站在树前看了半天,他觉得这植树人的如此布局,既新颖又有心计。于是不自觉地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了声:“好。”

        朱光体会到雪芹的心情,带有几分逢迎的口气说:“这静怡轩算内宅,可见大人没拿表少爷当外人,这个地方是大人当年读书的所在,后来就闲下来了,既安静又幽雅。大人喜欢柿子树,说柿树有八德,还是大人亲手栽种、亲手培育的哪!”

        “嗯,好,好。”

        朱光陪着雪芹走入屋内。屋内的陈设很简单,临窗是一张大书案,靠后墙是卧榻,另一边是满墙的红木书架,但架中空无一物,靠近书架是一张大理石镶心的圆桌,和四个大理石镶心的木墩,后墙上挂有四幅字画。室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看来是近期有人打扫过的,雪芹巡视过后笑了笑:“这里的确很好,真是既幽静又干净。好,很好。”

        “表少爷,您先坐坐,我去叫绣春给您沏茶来。”

        “不忙,不忙,我又不渴。”

        “嗻嗻。”朱光答应着走出屋门,停了一下他又回来了:“回表少爷,我还得跟您唠叨两句,这绣春论面貌、论身材没有说不过去的地方,今年十九岁,当年是伺候大姑娘的四春之首,本该跟着大姑娘进宫去的,可是,可是……没去成……噢!对了,她还认识不少的字哪,要是让一个目不识丁的东西,服侍您这有学问的人,那,那也怪别扭的,您说是吧?”

        “朱管家,您说了半天到底想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嗻嗻,我把要说的岔过去了,我是要跟您说,绣春这孩子就是脾气有点倔,她要有什么招您生气的地方,您就告诉我,咱们再换人,反正府里有的是丫头。”

        雪芹听出来了,朱光的话里有话,可到底是什么意思,自然不甚了了,况且人家府里的事,与自己何干?

        于是他随便的答应了一句:“好吧。”

        “嗻嗻。”朱光请了个安,走了。

        雪芹在屋里转了一圈,自觉无事可做,只好去欣赏那墙上的字画。四幅水墨松云虽非出自名家之手,但皆颇具神韵,看上去黑乎乎的一片,可你仔细观赏却觉得云里雾里,松枝松柯反衬出白云片片,皆有随风飘摇之感。

        雪芹看得正自入神,忽然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说:“您是曹府上的表少爷吧?绣春给您请安啦。”

        雪芹急忙回身望去,只见一个二十上下的女子站在自己的面前,她身材颀长,肩削腰细,体态曼妙,堪称亭亭玉立,娥眉杏眼,鼻如悬胆,面若桃花。真是风姿俊俏天生的丽质,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顾盼之间,流露出一团正气,使人深信她胸怀惠质,气若幽兰。

        雪芹这半生见过不少的女孩,可是像绣春这样的姑娘,还真是别开生面,别具一格,别有一番风韵。他不觉地忘记了让绣春免礼,刹那间几乎忘记了一切。两眼痴痴地望着对方。

        善解人意的姑娘,见此光景嫣然一笑。她大大方方的先把手中的一套紫砂茶具放在圆桌上,拿起茶壶一边往碗里斟茶,一边说:“听说表少爷是生长在江南,我就给您沏了一壶碧螺,这是刚从苏州运来的春茶,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如果不合,请您吩咐,我再去换。”绣春话也说完,茶也斟满,她伸出纤纤玉指捧起茶碗,送到雪芹的面前。雪芹接在手中先闻了一闻,一股清幽的香气沁人心脾,又喝了一口,真是甘醇绕喉清洌可口。雪芹频频地点头:“好,极好,果然是新春碧螺。”

        绣春莞尔一笑,笑意中还略有几分满意之色。

        “但则是……”雪芹故作疑态。

        绣春马上收敛了笑容:“怎——么?”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浓茶?”

        绣春如释重负,她像是回答雪芹的提问,又像是喃喃自语:“……果然让我猜中啦!”说完之后面呈欣喜之色:“表少爷,您先喝着茶,我去打水来,您先洗把脸。”没容雪芹表示可否,绣春已然走了。她真像一阵风似的,飘忽而来却又飘忽而去。

        雪芹望着她的背影,十分感叹:“真是尚书府调教出来的丫头,这么会伺候人。”

        新月东升,华灯初上之际,绣春带来了两个小当差,他们先抬来一个白泥炭火炉,两筐木炭,小水缸、铜壶之类,精巧精致非同一般,又送来两支黄铜烛架,上插四只巨蜡,放在室内,点燃之后真是照如白昼。

        圆桌上摆了几盘酒肴,量虽不多但却十分精美。杯盘酒具都是明代官窑,看得出来这是招待上宾才用的东西。

        总管朱光匆匆走入,边请安边说:“回表少爷,大人到。”

        还没容雪芹站起身来,傅恒已然步入室内,他换了便衣,也没穿长袍,向雪芹恭恭手,然后跟朱光摆摆手:“你们都去,只留绣春伺候着就行啦。”

        朱光答应了声:“嗻。”请安退下。

        绣春执壶给他们斟满酒,退在一旁。

        傅恒喝了一口酒:“我白天跟你说的那件事就出在昨天早上,我跟太太正在屋里坐着,就听见朱光在门外只说了一声‘回事!’未经允许推门就进来了。惊慌失色、单腿打千跪在地下,他说:‘回大人,宫里来了一位太妃要见!’

        “太妃?什么太妃?我们都莫明其妙,因为我们俩从不认识宫里的任何一位太妃。朱光说:‘已经进来啦!’他的话声未落,门外已经有人喊了一声:‘刘太妃驾到!’随后两个太监搀着一位老太妃已经站在我们的面前了。

        “我夫妻赶紧跪下,迎接太妃。

        “其中一个打头的太监搀了我一把,顺便说了句:‘刘太妃要跟尚书在密室叙话。’

        “密室?我们家里从来也没有密室。”

        “那怎么办呢?”雪芹问。

        “只好到卧室吧。我引着这位太妃到了卧室。”

        她跟我说:“傅大人,外番请求和亲,永久修好,要迎公主为后,可是今上又不忍公主永离膝下,要选一位代替者,但年龄、面貌、学识、品德都要近似公主,故而选来选去只有令爱宝珠姑娘极为合适,所以今上想让令爱代为和亲,未知大人以为如何呀?”

        傅恒有些激动地说:“我说什么?不行。”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接着说:“我叔父傅鼐,就是你的姑祖父,十六岁进宫给雍正爷当御前侍卫,就因为怀疑他护着年羹尧的儿子,发往黑龙江,一去就是五年,差点儿没冻死在那儿。雍正九年被召回京又复了职,可是结果在乾隆元年又治了罪,死的时候才六十二岁。其实我跟你一样,叫起真来都算犯官后裔,我敢说个不字吗?可是我心里憋气,还是问了一句:‘旗下人家女子多如牛毛,怎么就选上我们家的丫头了呢?’

        “老太妃冷笑了一声:‘嘿……你说呢?’

        “我当时无言以对。老太妃哈哈大笑:‘还不是因为贵妃娘娘得宠吗?傻小子,你就谢恩吧!’说完站起来走了。

        “那个打头儿的太监递给我一张纸:‘这是夜间通行的文书,十日后子正,我在东华门恭迎令爱。’”

        傅恒一顿酒杯:“原来是让她姐姐给卖了!”说完他瞪了一眼绣春,实际是警告雪芹:“不准出去乱说,这可是掉脑袋的大事!”

        “嗻。”绣春屈膝应命。

        “这件大事,您跟姑娘说了吗?”

        “唉——”傅恒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我膝下无子,只有二个女儿,大姑娘就是要回来省亲的贵妃娘娘,二女儿就是我仅有的掌上明珠,让我如何启齿啊!”言罢真的潸然泪下。

        绣春亦自含悲,但她还是将一方面巾递给傅恒,傅恒借机抓住她的手,绣春面呈不悦,急忙挣脱。这些举动已被雪芹看在眼里。

        傅恒连饮了两杯酒:“丑媳妇总得见公婆,趁着这点酒力,我立刻跟她去说。”站起来夺门而去。

        “唉!”雪芹看了绣春一眼:“这种事我真是闻所未闻。”

        “是啊。”绣春先给雪芹斟上一杯酒:“这能不能也可以算是千古奇冤?”

        “嚄!”雪芹眼睛一亮:“绣春姑娘很有见地,都读过什么书?”

        绣春笑了:“我们一个当丫头的哪儿读过什么书,只是认识几个字罢了,就是认识这几个字也是我们二姑娘教的。”

        “这么说二姑娘一定学识很渊博?”

        “渊博不渊博我却不懂,不过我们二姑娘,噢,她的名字叫宝珠,不单人品好、面貌好,而且琴棋书画样样都好……”

        这时,忽然从楼上传来一阵哭声。

        绣春略显惊诧:“宝珠姑娘对我最好,意笃情深如同姐妹,她在伤心,我不能不去看看,曹先生,您先慢慢吃着,让我去去就来。”

        “那当然,你快去吧。”

        绣春去了,雪芹喝了几杯酒,走到院中。他白天没有留意,原来这楼离静怡轩小院不远,如今已是半夜,只有红窗三扇,却挡不住这哭声一片。

        翌日清晨雪芹起床之后,绣春打来了洗漱用水,雪芹边梳洗边问:“昨天夜很深了,我还隐约间听到哭声。”

        “可不是,昨天我们姑娘整整哭了一夜。要是民间抗婚,大不了还有个以死相拼,这可倒好……”

        “唉——君子不跟命争,请姑娘往开处想吧。”

        “大人上朝去了,临走时吩咐,让您先看看旧园子,以便设想新园子,他还说这几天心乱如麻,顾不上园子的事儿,请您多偏劳吧。”

        “好,好。我也想看看老园子。”

        绣春伺候着雪芹吃过早点之后,他一个人在园中独步。忽然听到一曲箫声传来,其音悲怆催人泪下,箫声骤停,又是一阵抽泣。雪芹心里明白,这一定是宝珠姑娘又在伤心,尽管自己很同情,但也无能为力。他转身欲走,不意听到绣春在说:“姑娘,新来的表少爷说得对:‘君子不跟命争’,您还得往开处想,虽然辞故乡离故国,漂泊海外,可那王昭君不也很有作为吗?我记得您教过我的一首诗‘闻君墓草草青青,猜想红花分外红,只身弱女充边塞,愧煞千古大英雄,五洲四海皆兄弟,迄今犹念妃子名,万圣千贤评功过,莫过为民降太平。’姑娘远嫁和婚,难免不是一代圣后。”

        “唉——话虽如此,可这离情别绪……”

        “姑娘,您如今的千金贵体,可系着一家人的安危!”

        “好了,别说了。你昨天说这位表少爷……”

        “二十四五岁。”

        “我真想见见这位表兄。”

        “既然是老表亲,见见何妨?”

        “可总有个男女之别呀。”

        雪芹心里一惊:“是啊,男女有别,还是回避为好。”他想定了,转身离去。但是由于他初入此园路径不熟,所以向左边的路走了半天仍然回到原处,向右边的路又走了半天,还是回到原处。雪芹自言自语:“这是哪位大师设计的园林,分明是‘八阵图’!”

        正值此刻传来了一阵绣春的笑声:“嘻……表少爷,路在这边。”

        雪芹如踏生门:“多谢,多谢。”他循声而至,看见了绣春,自然也就看见了二姑娘宝珠。雪芹停了下来,真的有些进退维谷。

        还是绣春善解人意:“我来引荐引荐,这位是曹府上的表少爷。这就是我家二姑娘。”

        雪芹急忙施礼:“给二姑娘请安。”

        “不敢当。”宝珠也给雪芹还了一安:“请表兄跟我们一路回去,还是让绣春陪您再逛逛?”

        “啊,我还是回去吧。”

        三个人一路归来,开始谁都不说话,气氛异常沉闷,终于还是宝珠先开了口:“表兄这些年来可好?”

        “唉,好什么呀,自从二次遇祸之后,一无所有,寄居在小卧佛寺已经三年有余了。”

        “那么,何以为生呢?”

        “咱们旗人不是有一份钱粮嘛,每月一两五钱银子,还给点儿老米。”

        “才一两多银子,怎么够用?”

        “我这个人天生愚钝,不怕您笑话,为了维持我们两个人的生计,我给当铺打过更,人家办红白喜事,我也去打过执事、吹过号筒……”

        宝珠十分惊讶,不由得看了一眼雪芹:“表哥,真苦了您啦!想当年府上百年望门,圣祖六巡江南,府上曾经接驾四次,天下闻名,那是何等的荣耀,可如今表兄你真是虎落平阳啊!……”

        “姑娘,您别这么说……”绣春赶紧插语。

        “那应该怎么说?”宝珠问。

        “就像您平时教我的,这叫‘大丈夫能屈能伸’。”

        宝珠笑了:“好!好一个大丈夫能屈能伸!表哥,我们绣春可谓慧眼识英雄!”

        “嘿……还英雄哪,绣春姑娘真会说话儿。”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宝珠思索半晌:“表嫂是哪家的千金?”

        “内务府广储司郎中陈老爷家的独生女儿。”

        “出事前就成家了吧?”

        “说起这件事来,也算一件奇闻。出事的当天正是我们的婚期,出事之后,按她阿玛的意思要退婚,可是第二天的早上,她自己找到小卧佛寺来啦,不能不算是临危受命……”

        “我这位表嫂一定是位极其贤惠的夫人,表兄真好福气呀。”

        “遗憾者囊中羞涩,贤惠也好,福气也罢,都不当饭吃。”

        “这倒不是难题。表兄膝下有几位公子、千金?”

        “只有我们两个,还没有儿女。”

        “难道是嫂夫人……”

        “这……尚且不知。”

        “好了,到了静怡轩啦。表兄歇歇吧,我回去熬我这七天了……”一阵悲从中来,宝珠拭泪而去。

        二更天以后,绣春在自己的房中收拾被褥准备入睡,忽然一个胖丫头,挟着棉被走了进来:“绣春姐姐,宝珠姑娘让你去伴她过夜。她说就这么几天了,想找个说得来的人说说话儿。”

        “好,我去。”绣春这才发现她挟着被子:“你还挟着被子来干什么?”

        “怕你嫌我脏。”

        “你这个胖丫头,分明是你嫌我,反说我嫌你,看我怎么治你。”绣春说着就去咯吱胖丫头,胖丫头怕痒求饶:“别别别,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从手上摘下来一只戒指,递给绣春:“这是姑娘赏给我的,你去了也准有你的。”

        “你别戴在手上,这可是值钱的东西,让别人瞧见喽,又要说长道短的了。”

        “嗯,还是绣春姐姐疼我。”

        绣春来到宝珠住的楼上:“姑娘,我来了。”

        “来,你坐下,我要跟你说句话,不能让别人听见。”

        “我也要跟您说句话,也不能让别人听见。”

        “嚄?好,你先说。”

        “今天您见到表少爷,干吗问人家妻室儿女的事,还问得那么详细,跟审贼似的,我看人家怪不好意思的。”

        “为什么?还不是为你。”

        “什么,为我?……这话从何说起?”

        “我问你,你看表少爷这个人怎么样?”

        “好啊。诚实,实话实话,不怕人看不起。”

        “好是好,人家既没偷又没抢,怎么会不好,我是问你,如果让你托以终身,好不好?”

        “姑娘!……”

        “我们姐妹相聚只有七天了,今夜交谈咱们必须句句说的都是真话、实话、心里话。绣春姐,你从小伺候我姐姐,她进宫原该带你同去,可是阿玛把你留下,其意何在,我不说你心里也明白。我把你要过来阿玛也就难找机会,再加上后来阿玛给我娶了继母,这位夫人非常嫉妒。所以咱们得以安稳了这几年,可如今,我要走了……”

        “姑娘!……”绣春眼圈一红扑到宝珠怀里:“我为这事儿也是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可又不敢跟姑娘说,”她抽抽噎噎的继续说:“姑娘如今的处境比我还难!”

        “第一嫁给表少爷为妾。我问得他很详细,句句你都听见了。他的妻子不肯悔婚,不弃贫寒投亲萧寺,必然是个深明大义的人,我想一定不是那争风吃醋之辈,况且他婚后三年不育,这可输着理哪。至于说穷,你看。”宝珠说着从枕头底下取出自己的首饰盒子,打开给绣春看:“这些东西价值不下十万两银子,我自然不会带进宫去,给你当作妆奁。你们三个人平安度过今生,想来不会太难。第二你就等着大人收房,受那位胖太太的窝囊气。你自己选一条路走吧。”

        绣春羞涩地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说了一句:“全凭姑娘做主。”

        “这叫什么话,你的终身大事,怎么能凭我做主,你必须亲口说明白,是嫁表少爷还是等大人收房?”

        “表少爷,表少爷。”绣春把头低得更低了。

        “什么表少爷,表少爷?”

        “……嫁。”

        “往后咱们可是亲戚了,哈……”

        “姑娘,您的心可是真宽。”绣春一语道破了天机,宝珠一把抱住了绣春:“为你……终身有靠,我高兴啊!”

        说是高兴,其实两个人是在抱头痛哭。

        翌日清晨,雪芹在一张八尺的宣纸上起草着省亲别院的草图。

        绣春陪着宝珠来看雪芹做画。他们互相见礼之后,雪芹说:“我不会也没有设计过什么园林,只是在江南住过些年,尤其是在苏州舅祖家也住过,所见园林确与北地园林不同,尤其是北京,几乎都是宫廷园林,江南园林的要求是清新淡雅、风姿柔韵。”

        “就像我们绣春一样。”

        “啊?”雪芹不明其意,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绣春。“对,对。就像绣春姑娘,”其实是句应酬话。

        “二姑娘……”绣春立时双颊绯红。

        “别不好意思了,你去把我的画笔、颜料都取来,我要送给表兄做这张省亲别院图。”

        “不不不,府上会准备的。”

        “我留着还有什么用处呢,不如送个人情,他年表兄做画,也会想到世上还有一个叫宝珠的女子。”

        “……”雪芹讷然良久不知所对。

        “绣春,去吧。”

        “欸。”绣春答应了一声走了。

        “表兄,趁绣春不在,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我?……”

        “绣春原是贵妃的使女,可家父没让她带进宫去,其用意不言自明,但一因绣春不从,二因继母过嫉,三是我的庇护才有今日。如今我要走了,绣春心比天高,弄不好会逼出人命来的,故而求表兄收留她,为妾为奴任君裁夺。”

        “哎呀!宝珠姑娘你,你难为我了。”

        “何以见得?”宝珠凝视以待。

        “因为,因为……因为我们夫妻患难之情,死不敢忘,移情别爱岂能另收侍妾,为婢……我们衣食尚且不济,哪有余力添人进口?”

        “我自己有些首饰,估计价值十万有余,只要表兄点头,我就禀明阿玛,赠与绣春作为妆奁。最好要快,以防夜长梦多。”

        “我有一位同窗,也是旗人名叫文善,从未议婚,我若代为谋聘,一夫一妻岂不更好。”

        “这要取决于绣春自己。她看中的,可是……”

        “我今天就回家商议这件事如何?”雪芹说到这儿,绣春回来了。他与宝珠的谈话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雪芹当天晚上回到小卧佛寺就跟如蒨说明此事,如蒨立即表示:“应该答应下来呀,你不懂女人的心理,做妾是真,为奴是假,人家看中的是你,而不是文善,所以才说必须她自己点头,你倒想想,文善跟绣春能见的着面吗?我并非贪人钱财,这样心高气盛的人,可是极易轻生,你别把一件好事办成一桩惨案。”

        雪芹摇头:“如蒨,你这不是陷我于不义吗?我们虽然亲朋无几,可谁不知道如蒨对我临危受命,萧寺投亲,结果三年之后我又纳了一个小妾,这……这还怎么让我为人处世呢?”

        “唉,大丈夫三妻四妾,你可真是块榆木疙瘩。”

        “不行,不行。吃饭睡觉,明天我去找一找文善。”

        “到哪儿去找,宗学吗,让内彦图碰见,别再给文善添什么麻烦啦!”

        “那我马上去找文善,上他家里去找。”雪芹说完拔腿就走。

        “哎……”如蒨追赶不及。

        可惜雪芹没找到文善。翌日绝早只好回到尚书府,在府门口碰见朱光:“表少爷,这么早您就回来了,没在家多待两天,画卷取回来了?可也是,设计这么大个园子,是得多参考参考。”

        “可不是,可不是。”雪芹手提蓝布包袱匆匆入府。穿廊过厦回到静怡轩,他把图纸铺在桌上,心思却不在图纸上,只是看着图纸呆呆发愣。他在想:“是啊,文善跟绣春怎么能对相对看呢?一个出不去,一个进不来……”突然雪芹一拍桌子:“有了!我让文善来看省亲别院图,再让绣春来送茶!”雪芹一言未了,就听见门外绣春真的应声:“来了,来了。绣春送茶来啦。”

        “啊!怎么这么巧?”雪芹出乎意料。

        “我们姑娘也来了。”绣春手捧茶具,引宝珠走入室内。

        雪芹与宝珠相互请安。绣春献茶。宝珠喝了一口:“绣春,去楼上把娘娘赏的枫露茶都拿来,留着表兄慢慢品尝。”

        “欸。”绣春答应着走了。

        “表兄,结果如何?”

        “我刚才想了一个办法,我请文善来看画图,让绣春来送茶,他们不是就能对相对看了吗?”

        “唉——”宝珠一声长叹,二人相对无言,少顷,宝珠忽然发问:“您跟嫂夫人说了?”

        “说了。”

        “为妾为奴的意思也说了吗?”

        “说了。”

        “嫂夫人怎么说?”

        “她倒说让我纳绣春为妾,还说我不懂姑娘的意思,应该是做妾是真,为奴是假。”

        “好一位善解人意的嫂夫人。”

        “还说我是榆木疙瘩。”

        宝珠把一口茶喷了一地:“好了,我完全明白了,表兄就且听下回分解吧。”

        “下回分解?什么意思?”

        宝珠笑而不答,这时绣春正好取茶回来,放在书架上。

        “绣春,咱们走吧。”宝珠嘴上说走,但并未动身,她继续跟绣春说:“你先到上房,请阿玛来我楼上,不过,你一定得先回来,藏在一个地方,听我跟大人说一件事儿。”宝珠故意瞟了一眼雪芹,又说了一句:“听明白了吗?”说完之后方才起身。

        雪芹被弄得糊里糊涂,莫明其妙,他追到门边问宝珠:“什么叫且听下回分解,我不明白?”

        宝珠看了一眼绣春:“我服了你啦,真有眼力,多好的人哪!”然后她止步回身,向雪芹笑了笑:“表兄,难道你连评书都没听过吗?”言罢飘然而去。

        绣春回到楼上,告诉宝珠:“大人马上就到。”

        “好,你藏在屏风后面,听我跟阿玛说你的事。”

        “噢。”绣春刚刚转到屏风后面,就听见楼梯声响。宝珠迎到楼梯口,傅恒走了上来,一见女儿先有三分悲戚:“孩子,这几天晚上睡得踏实吗?唉——有什么话你自管说,只要阿玛办得到的……哪怕倾其所有……”

        “阿玛,没什么大事,只为一个人,我想求阿玛施恩。”

        “一个人,谁呀?”

        “绣春。”

        “绣春?她不是挺好吗?”

        “是挺好。她没跟姐姐进宫的来龙去脉咱就不提了,阿玛我只想我走之后求您赏她个称心如意。”

        “什么叫称心如意?”

        “就是把绣春赏给表少爷曹雪芹。”

        “表少爷有这意思?”

        “只要您实心肯赏,谅他没有也得有。”

        “赏他个丫头,这倒也在情理之中。”

        “表少爷家很艰难,所以得把我这个首饰盒子也给绣春,这样足够他们这辈子的生计用度了。”说完打开盒盖让傅恒过目。

        “可以,可以。”

        “这么说这两件事您都答应啦?”

        “我都答应,都答应。”

        “不会反悔吧?”

        “当然不会,当然不会。”

        “如此,我就替绣春谢谢阿玛了。”宝珠言罢向傅恒深深一安。

        两天以后的晚上,在傅恒家的内宅上房里,悄悄地举行着饯别的家宴。屋里虽然也是巨烛高烧照如白昼,但是仍然显得凄凄惨惨悲悲哀哀,饭桌上水陆杂陈山珍海味,可以说是应有尽有,极其丰盛,可是人们一个个俱是泪眼扑簌,尤其是傅恒更是痛心疾首哀伤不已。他泪眼模糊地看着宝珠说:“孩子,你再吃两口家里做的菜吧,这都是平时你爱吃的。你这一走,再想吃一口家乡菜,可就……”

        宝珠今天咬定牙关滴泪未落:“请阿玛、奶奶望安,孟浩然有两句诗说得好:‘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回来省亲的。”

        “你回来省亲,阿玛给你另修一座省亲别院,比畅春园还得大!还请你雪芹表兄为你精心设计。只要是天下有的,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找来。”傅恒言罢已是泣不成声了。

        这时朱光悄悄地走了进来:“回大人、太太,吉时已然到了。”

        “唉——”傅恒向雪芹恭恭手:“雪芹,只有求你送你表妹一趟,一是我老眼昏花,夜里行动不便,二是难抑这离情别绪,倘若分别时哭泣起来岂不是大不敬吗。”

        “好好,雪芹理当效力。”

        “为了答谢表兄送我离家,我想敬表兄一杯。”

        傅恒急忙阻拦:“孩子,你今夜入宫,也许要面圣,满口酒香只恐不妥。”

        “孩儿当然不能饮酒,我是让绣春代我。绣春,快给表少爷斟酒,你也斟满,我要亲眼看着你们俩喝一杯满福满寿的酒。”

        “是。”绣春斟酒,与雪芹举杯,二人一饮而尽。绣春立时满面红润,眼含羞涩。低头之前看了一眼雪芹。

        胖太太坐在一旁,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勾起她一种无名的嫉火。

        宝珠会心一笑,然后把首饰盒子交给傅恒:“一切全凭阿玛恩典啦!”

        “你放心吧。阿玛定不食言。”

        “好,阿玛、奶奶请上,宝珠拜别了!”宝珠一个头磕在地下,然后挺身站起,翻然而去。绣春、雪芹、朱光尾随于后。

        傅恒失声痛哭,胖太太和仆妇、丫环劝了好一阵子才算止住了悲声。

        傅恒擦干了眼泪,把首饰盒子递给胖太太:“这个交给你暂时收好。”

        胖太太打开宝珠的首饰盒子察看:“嚄!这位姑娘可真称哪,都是值钱的好东西。”

        “你先妥为保管,这是宝珠送给绣春的陪嫁。”

        “绣春要嫁人?嫁谁呀?”

        “表少爷,曹雪芹。”

        “嘿,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又是钱,又是人,他都办了什么大事了,不就画了张破图吗?啧啧啧。”

        “我已经答应宝珠了,不能更改。你收好东西就是啦。”

        “姓曹的什么时候迎亲呢?”

        “那总得省亲之后吧。”

        “好,我给她收着。”胖太太抱着首饰盒子往柜里放的时候,她自己心里想:“幸好有的是日子,我一定得让他人财两空。”

        一乘二人抬的小轿走在夜静更深的大街上,轿后只有雪芹和朱光每人骑着一匹马。街灯昏暗,到处都是一片迷蒙。

        当他们走到接近东华门的时候遇见一伙查夜的清兵,拦住他们的去路问道:“干什么的?”朱光下马去给他们看文书。

        宝珠借此机会,掀起轿帘叫过雪芹:“表兄,你过来。”

        雪芹策马轿边,宝珠说:“绣春的事我已禀明阿玛。绣春在屏风后面听着,阿玛句句应允,到时候您听阿玛安排就是了。”

        “什么事儿啊,我听大人安排?”

        “你别忘了,可是刚跟人家喝过交杯酒的。”

        “什么!交杯酒?”

        宝珠有点儿急了:“表兄,你这么个聪明人,是真糊涂、假糊涂,还是装糊涂?”

        “我……”

        “那就是你不喜欢她?”

        “哎……”雪芹一言未尽,朱光在前头喊了一声:“起轿!”

        轿夫们抬起小轿来走了,雪芹自然也不便再说什么了。

        小轿进了东华门,引太妃到傅恒家的那个打头的太监,带来四个小太监,抬了一顶小红轿,将宝珠抬进宫去。

        又有两个小太监,抬出来一只小木箱,打头的太监把朱光、雪芹叫过来:“这是万岁爷赐下来的黄金百两,装在小轿里抬回喀,交给你们傅大人。”

        “嗻嗻。”朱光、雪芹答应着请安。

        雪芹回到静怡轩已经是后半夜了,不料绣春仍在等候自己。绣春迎上来极其殷切地说:“累了吧,连来带去整整两个时辰了。我是算计着时候沏的茶,正可口,先喝茶,再吃夜宵。”

        “还有夜宵?”

        “没瞧见吗,我让他们把小炭炉子都抬来了,有包子、稀粥,还有一壶黄酒、半只烧鸭。”

        “好极了,我就喜欢黄酒、烧鸭。”

        “因为我知道,所以才这么预备的。”

        “咦,你怎么会知道?”雪芹喝了一杯茶。

        “您说过的,自己倒忘了。”

        “嚄,你还真是个有心人。”

        “说说送我们姑娘进宫的情形吧,她真有咬劲儿,饯行的时候居然一滴眼泪都没掉,在路上一定哭了吧?”

        “谁知道呢,她在轿子里,我们看不见,到了东华门换了轿子就进宫了。太监抬出来一百两黄金,说是圣上赐的,我们用轿子抬回来交给傅大人就完了。”

        “唉——”绣春长叹一声:“当丫头的可以买来买去,当姑娘的也是如此,只是钱多钱少而已,女人哪女人!这大概就是平常说的‘红颜薄命’吧?辞国别家,一个弱女子漂流海外,我真不敢再想下去了……”她言未尽吐而泪已分行。

        “好啊!”雪芹喝了一口酒:“绣春姑娘你刚才这一番议论很有见识啊,这正是红颜薄命!我正在写着一部野史小说,名字叫《金陵十二钗》,专为女子昭传,为闺阁而鸣不平的。”雪芹说着,从他带来的蓝布包袱中取出书稿,递给绣春看。

        “只怕我看不懂。今天不看了,天都快亮了。当然明天也不必早起。近几天春寒,我给您加了一条毯子,产于俄罗斯,原是大姑娘的,她进宫之前就赏给我了,可真暖。”

        “好好,我快吃,吃完了都早歇着。”

        “不不不,我可不是这番意思。”

        “不吃也不饿,一吃把饿劲儿给逗上来了,我再来俩包子。”雪芹狼吞虎咽地吃完夜宵,绣春给他打了洗脸水洗了脸,又打来了洗脚水,绣春让雪芹坐在床上,自己蹲在地下,为他脱鞋准备给他洗脚,这自然是以前没有过的事,雪芹急忙把腿缩回来:“不不不,我自己来,自己来。”

        “跟我还客气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

        “不不不,这怎么可以?”

        “哈哈,这为什么又不可以呢?”绣春手快,把雪芹穿着袜子的脚愣给摁在水里。这回雪芹说什么都没用了,只有任其摆布了。

        过了几天,雪芹一个人在花园里拿着一根竹竿在丈量土地。量过之后可惜没有纸笔,不能及时进行记录,他只好在一块石头上,用土坷垃划些记号。

        就在这个时候,听见绣春在叫自己:“表少爷,表少爷,喝口水再量,歇会儿吧。”

        雪芹直起身来,只见绣春一手提了一把提梁的茶壶,一手拿了一只大号的茶碗已经站在自己面前了:“您是往石头上记尺寸哪吧?这怎么行,待会儿还得拿了纸笔回来抄,也容易出错呀,您先喝碗茶,看我这个办法行不行。”绣春说着,倒了一碗茶递给雪芹,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支毛笔,她一边比划着一边解释:“我用了一个大铜笔帽,砸了些碎墨装在里面,再滴上几滴水,既是笔帽又是墨盒。笔杆太细,我用布条裹粗了它,再用丝线扎紧,这样随时可用。”绣春说着又从衣袋里取出几张纸,递给雪芹:“您试试行不行?”

        “太好啦。你真是聪明绝顶,有了这样的笔在身上,对我写小说也大有好处,不管我在哪儿,想到什么马上就能记下来,不然很容易忘记。太好了,我得好好的谢谢你!”雪芹一时高兴,抓住了绣春的双手。

        绣春并不躲闪:“怎么谢我?”

        雪芹意识到自己的非礼,急忙把手松开:“我,我……你要什么,我谢什么!”

        绣春微微一笑,飘然而去,忽而回身一顾满目浓情,用手指指自己的心。

        雪芹在花园里丈量了好几天。绣春提壶送水不离左右,温柔体贴,百依百顺。而且还给出了不少的好主意,真让雪芹欣喜若狂。

        雪芹与绣春从园中归来,经过一个院落,园门上有一块砖雕的横匾,上写四个柳体楷书“梨花浴雨”,极其清秀。

        “‘梨花浴雨’?这是什么地方?我还真没留过神?”雪芹问绣春。

        “这是大人当年票戏的地方,五间大厦,东头有个小戏台,想进去看看,如今是一群小戏子在这儿练唱、练功夫,以备省亲献技。”

        雪芹点头:“好,进去瞧瞧。”

        绣春带着雪芹走进“梨花浴雨”的院门,只见院中一位教师在看孩子们过“虎跳”。过去也打一刀坯子,过不去的也打一刀坯子。

        雪芹跟绣春小声的说:“怎么过去的也打,过不去的也打呀?”

        绣春摇头表示不解,可这话让教师听见了:“这位爷台有所不知,这叫借劲儿使劲儿,是我们祖师爷留下的老规矩,辈辈都是这么往下传,好角儿都是这么打出来的。要不怎么说是打戏、打戏哪!”

        “这只怕不合适吧……”雪芹还要说,绣春拉了拉他的衣襟,然后从中介绍:“这位是教孩子们学戏的李师傅,这位是我家表少爷,来设计省亲别院的。”

        “我姓曹,名沾,号雪芹。”

        “您跟孟班主……”

        “认识,认识。”

        看样子李教师要乐,但是没好意思乐出声来,“久仰,久仰!我跟孟班主是师兄弟。他是我师哥。”

        绣春说:“别耽误了孩子们练功夫,咱们走吧。”

        “好好,得空儿再聊,我也挺喜欢戏文。”

        “听说过,听说过。”

        雪芹、绣春出了“梨花浴雨”,绣春说:“表少爷,您怎么还有好管闲事的毛病。不受苦中苦,难得甜中甜,人家不是说了吗?打戏打戏,不打怎么行呢?”

        “我这个人哪,如今是见不得不公平的事儿,也不知怎么啦。”

        “唉——”绣春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省亲别院的草图终于完成了。展示在傅恒的面前,雪芹在灯下边指点边解释:“首先园中得有一条水,可撑游船。挖河的土用于培山。河中的水是活水,流水不腐。”

        “何来活水?”

        “街上修暗道,前闸放进通惠河的水,后闸过街也修暗道,再把水排入通惠河。”

        “妙、妙。这个想法极妙,取土培山也好,免得徒劳运土。”

        雪芹接着说:“山上造大殿,对面是戏楼。左有茅舍、农田,右有楼台、亭榭、曲廊、竹桥,一派江南景色。”

        傅恒频频点头:“好,好,我是很满意,明日早朝,请工部找几位老工匠再议一议,然后定稿。”

        “这图只是一幅画,具体施工我可就不懂了。”

        “施工当中自然由老工匠他们筹划,你只提出你的要求、想法就足以了。”

        雪芹回到静怡轩,绣春正在看《金陵十二钗》的小说稿。

        “怎么样,看懂了吗?”

        “意思能懂,您写的并不是文言,容易明白,只是书中的诗词我不太明白。”

        “懂了意思就好,你觉得如何?”

        “故事挺让人伤心,有几处我都哭了。可这小说为什么是一段一段的,而不是成本大套从头贯穿到尾呢?”

        “我写书必须是有感而发,想到一点写一点,想到一段记一段,因为全书没有写完,所以还没有纂成目录,分出章节,当然我也曾想改写戏文,但是一部戏文又囊括不下……其实,这些是原因,也不是原因,《金陵十二钗》是要为妇女诉沉冤、鸣不平。可是我又自问,妇女并非个个都好,并非个个有冤有苦,而为什么妇女才冤重、苦深。开这把锁的钥匙,可惜我至今还没有找着。”

        “您说了半天我也似懂非懂。这书稿能借我自己回房去看吗?”

        “可以,当然可以,有人爱看我的书,对我来说是件高兴的事。”

        在外书房,傅恒找来了雪芹。

        “雪芹,你坐,告诉你个好消息,省亲别院的草图,老工匠们认为可行,他们去请江南的工匠师傅们参加施工。另外,工部侍郎董邦达很欣赏你的画艺,他可是当代有名的画家,过两天你画几张画,我同你去请他指点指点,对你定有裨益。”

        “多谢大人。”

        “三月初一是个好日子,我们就破土开工,反正是先挖河,培土为山。先不等南方的工匠,你意如何?”

        “全凭大人做主。”

        三月初一破土动工,在后花园将三张八仙桌连在一起,桌边是红桌围子,地下是红毡。香壶、蜡扦、五供俱全,一对红烛高烧。傅恒率众上香、磕头,拜天拜地,顿时鼓乐齐鸣,鞭炮炸响,场面非常热烈。雪芹也夹杂在人群之中。礼成之后,雪芹跟两位老工匠用白土子划出这条小河的宽窄及长度,以及进水闸和排水闸的所在。

        雪芹拿着绣春的笔在纸上给他们画图。两位老工匠都看了看雪芹这支笔,伸出大拇指表示赞扬。工匠们开始挥锹抡镐,破土挖河,有的工匠担土培山,大伙干得热火朝天,兴高采烈。

        晚间在花园开了二三十桌,给工匠们准备的酒席,八碟八碗,虽是粗鱼笨肉整鸡整鸭,倒也极为丰盛。

        雪芹跟工匠们划拳行令,高谈阔论,大碗的喝酒,大口的吃菜,他们一个个眉飞色舞欢天喜地。

        朱光跑过来在雪芹耳边小声地说:“表少爷,您还是回静怡轩用饭吧,跟他们在一块儿,只恐有失体统啊。”

        雪芹推开朱光:“不不不,这儿多痛快,都是些男子汉大丈夫,我今天要尽醉方休!”

        朱光白了他一眼,摇摇头走了。

        酒足饭饱,雪芹带着七分的酒意回到了静怡轩。

        绣春正在擦拭一架瑶琴。一见雪芹醺醺而归,急忙上前扶住,为他解开纽扣,脱去长衫,打水洗脸,然后坐下喝茶。

        雪芹突然发现:“咦,这琴是哪儿来的?”

        “是宝珠姑娘的。在楼上放着也是放着,我就把它拿下来了。”

        雪芹挑动了一下琴弦:“你一定会弹。”

        “我可弹不好,我想表少爷一定弹得很好,长夜无聊,也可以借此遣兴。”

        “我可不行,记得宝珠姑娘跟我说,绣春能琴善曲,今天我酒喝得痛快,心里也特别高兴,相烦姑娘一展歌喉!”雪芹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恭手为礼,一揖到地,相邀情切。绣春自不能拒。

        “表少爷为难我了,然而却之不恭,可千万别见笑。”绣春言罢整饰衣裙坐在琴边,扭动丝弦调动宫商,然后自弹自唱道:

        一曲终了,雪芹兴奋地鼓掌:“好极啦!好极啦!浑厚凝重,低回婉转,穿云裂石,这余音真能绕梁三日,再加上夜深人静,别有一番风韵。”

        绣春羞怯地低下头去收拾瑶琴,雪芹才发现她的眼睛微微的有些肿:“咦?绣春你的眼睛怎么肿了?好像哭过?”

        “您真的喝醉了,才看出来。我是看小说稿看的,一位金枝玉叶的格格,因为皇室夺嫡,弄得有家不能归,辗转漂泊最终毁在公公手里,落了个自尽,还落了个骂名,真的太不公平了,让人看得又伤心、又生气!表少爷,您把我们二姑娘也写进书里去吧,凭什么替皇上的女儿去和番,这不是祸从天降吗!”言下二目湿润泪滴腮下。

        雪芹为她拧了一把面巾擦脸,绣春接过面巾破涕为笑了:“让主家替丫头打手巾,这不是乾坤颠倒吗?”

        “我算什么主人?往好了说叫犯官后裔,说白了就是个穷小子!”

        “穷富不是一成不变。我会看相,让我给您看看。”绣春走近雪芹,而是很近很近,抬起双手捧住他的脸,四目相对,此情激越,雪芹猛地抱住绣春热烈地亲吻。

        吻过之后,绣春拉着雪芹的手情深意浓地说:“夜深了,让我走吧。”

        “我送送你。”雪芹把绣春送到小院门口,二人依依而别。

        雪芹一人回到房中呆坐在书案旁,过了很久很久才自言自语地说:“我这是怎么了,真的酒能乱性吗?”他把半桶凉水倒到洗脸盆里,把头和脸泡在冷水之中。

        工地上,雪芹与几位南方来的老工匠在一起,商议如何装饰三间竹舍。

        一位工匠说:“竹窗、竹门好做,只是北方天干风大,竹子极容易断裂,怎么办?”

        “这倒好办。竹子上先刷彩漆,漆干之后再上两三道桐油,要不索性在油桶里泡几天,我估计总能维持两年。木料用油漆不是过两三年还要再油饰一次吗?”雪芹说。

        “有道理,有道理。”另一个老师傅频频点头。

        另一个老瓦匠说:“门窗好办,这房上的竹瓦可就难了。当然也可以浸油上漆,可是北方的风大,一阵风就把竹瓦都给吹跑了。”

        “哎,这倒是个难题……”雪芹正在低头寻思对策。突然教戏的李师傅跑来找雪芹:“曹先生!曹先生!孟班主托人带来个口信儿,让您马上去一趟,说有要紧的事跟您说。”

        “有要紧的事儿找我?好好好,我就去。”李师傅走了,雪芹跟工匠们说:“咱们都再想想办法,明天见。”他与大家恭手作别,急急忙忙来到孟班主的戏班里,三间北房外屋两间是对面炕,炕上排着行李卷是大家的宿处,里间屋是孟班主带着家眷住。孟班主把雪芹引进自己的屋里,从炕席底下掏出一封信来递给雪芹:“沾哥儿,十三龄来信了!”

        “噢!龄哥有下落了!好!好!”雪芹看信:“风雨之夕京中作别,一路南来东躲西藏,先到山东后到安徽,最后还是回到江宁,故地重游,总有故人相助。然为防万一我已改名陈三善。北京只恐近期不能去了。使人赴京托上一书,如蒙垂念可请来人带来片纸,以慰悬思,以安遥念。云泥两隐知名不具。”

        孟班主说:“来人明早回南,给他写封回信吧,纸笔墨砚咱都现成。”

        “好好,我还想求他到两江总督衙门,打听打听我表大伯李鼎跟嫣梅表妹的下落,他们都认识,挺熟的。”雪芹说完提笔修书。

        十三龄站在两江总督府门前,跟门房的人正在打听李家伯侄。

        门房的人跟他摇摇手:“我是新来的,没听说府里有这么两位,你找个不碍事儿的地方多等会儿,等老人儿出来再问问。”

        “是是。”十三龄出离府门外,找了个墙角等着。先站着,后来蹲着,日已西斜,他索性坐在地上死等。

        好不容易出来一位面善的老者,十三龄急忙迎上去请安。

        老者看了看不认识:“小伙子,有事儿吗?”

        “我跟您打听个人,当年苏州织造李煦李老爷的大公子……”

        “李鼎,对不对?”

        “对对!”十三龄喜出望外:“他还有个侄女……”

        “叫嫣梅。”

        “对极了,对极了,他们还在府里吗?”

        “嘿,你要是跟别人打听,他们八成不知道,这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号人,李先生是位清客师爷,自然知道的人不多……”

        “是是。”

        “那位嫣梅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然更没人知道啦!”

        “是是,请教老伯伯,他们伯侄,如今还在府里吧?”

        “不知道了。”

        “哎?说了这么半天,说得这么热闹,敢情您也不知道啊!这,这不是……”

        “小伙子,你别着急,不单我不知道,连我们两江总督尹大人都不知道啊!”

        “那,那是怎么回事?”

        “这还是好几年前的事啦,这爷儿俩忽然之间来了个不辞而别,下落不明了!竟顾了说话啦,我还得买块臭豆腐去哪。”老者恭恭手走了。

        十三龄自己走到大街上,他心里想:“这爷儿俩怎么会不辞而别,下落不明了呢?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这件事还真让十三龄猜着了,那是三年前一个秋天的晚上,尹大人一位亲信师爷,来到李鼎的住所,相见之下李鼎心里一动,想来他找我必然有事,可是表面上还是很客气,什么降贵纡尊、蓬荜增辉了,说了一大套的客气话,嫣梅不便在座,躲进里间屋回避了。

        李鼎跟这位师爷寒暄过后,师爷才说出来意:“尹大人几次想亲自跟您说,又碍于出口。”

        “什么事儿这么不好说呢?”李鼎奇怪。

        “尹大人的爱女有一只碧玉麒麟锁,据尹夫人的大丫头银红说,令侄女也有一只。”

        “不错,不错。”李鼎点头:“不过,尹大人的意思是?……”

        “尹大人很想配成一对,他知道乾隆爷最喜文玩古物,不久南巡正好献上,以博龙颜之悦呀!”

        这时嫣梅把门帘掀起一条缝儿,向李鼎摆摆手。

        这使李鼎一时不好回答:“呃,呃……这件事容我和小女商议商议如何?”

        “那好,那好。至于价值嘛,李师爷自管放心。”

        “那是,那是。”李鼎送走了那位师爷。

        嫣梅从里间屋走了出来,李鼎迎上去问:“怎么样?”

        “不卖。”

        “不卖?可怎么跟尹大人交代呢?咱们的衣食住行全在府里,况且咱们这次来江南,全凭尹大人的庇护……”

        “大爷,您别说了,这些往事我都没忘,但则是,当年表哥赠锁之时,一口鲜血喷在锁上,这是什么样的深情、什么样的厚意,大爷,我相信您不会不明白。如今这锁纹之中,尚且留有表兄的血痕。大爷!这锁能卖吗?能用表兄的血迹,换取尹大人的高官厚禄吗?能用表兄的血迹换取帝王的欢心吗?他年如能和表兄重逢,大爷,您又怎么跟我表兄交代?我又以何言答对呢?”

        嫣梅的一席话,问得李鼎哑口无言,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过了很久的时间,这屋里静得怕人。李鼎渐渐地抬起头来,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他以乞援的目光望着嫣梅:“依你之见呢,孩子?”

        嫣梅略一思索,脱口而出:“三十六计,以走为上。”

        “走?往哪里走?”

        “……”

        “回北京?”

        “那岂不是自投罗网?”

        “除此以外又去向何方呢?……”

        嫣梅一时语塞,在屋中来回踱步。突然她停住了脚步:“大爷,有啦!”

        李鼎自然不明就里,迟迟地问:“上哪儿?”

        “只有到施清泉施先生家暂避一时。”

        “只是……素昧平生啊。”

        “大爷,上天入地去路只此一条。”

        李鼎想了想:“唉!只好如此吧,你先收拾收拾,明天绝早假说我们为故交扫墓,就能离开两江总督衙门。”

        “好,就这么办。”嫣梅频频点头。

        翌日绝早李鼎伯侄,包了一个小包袱,假说到远郊为故友扫墓,便离开了两江总督衙门。

        他们雇了辆车直奔江边施清泉的三间茅舍,只是清泉不在家,李鼎伯侄只得守坐在施家门口等候。

        日已偏西,清泉才从前村的学房放学归来,见到李鼎并不奇怪,见到嫣梅则十分拘束。

        “清泉哪,我先来引荐一下,这是我侄女嫣梅。嫣梅,这位就是我以前和你说过的施先生,施清泉。”

        二人相互见礼。

        施清泉用钥匙开锁。“请,请屋里坐。”

        三人走进室内。

        李鼎首先开口说:“老贤侄,实不相瞒,尹大人想要我侄女的一块玉锁,可她死活不肯相让,其中原因日后再说,我们只好不辞而别离开两江总督衙门,只是在江宁我伯侄举目无亲,思来想去只有投奔府上,看来得住些日子,希望老贤侄……”

        “老夫子不必客气,除非如此,你们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贵伯侄先歇歇,我先烧水泡茶,然后煮饭。”清泉依言而行。当他煮饭时,将口袋里不多的米尽数倒在淘米箩里,拿到江边去洗。

        嫣梅与李鼎都看在眼里,然后嫣梅跟李鼎说:“度日维艰可并非短痛,只节流不开源是行不通的。”

        李鼎点头叹息。

        李鼎伯侄一夜都没有睡得很安稳,翌日曙色朦胧晨曦微露之时他们便都起了床,而清泉却不见了,这爷儿俩在房前屋后找了一遍仍然没有。

        “咦?这人难道也不辞而别了吗?”

        嫣梅一笑,用手一指:“他去买米去了。”果然施清泉肩负米袋走了回来,嫣梅迎了上去,欲接清泉肩上的米袋,二人推让了半天,还是清泉扛了回来。

        他们回到房中,李鼎就问:“你怎么这么一大早就去买米了,这米多少钱一斗?”

        清泉面含羞涩的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米是借的,学房里一年给我四两银子,四石大米,中午他们管我一顿饭,银和米年初给一半,六月初一再给一半。上半年的已经吃用尽了,所以我去借了一两银子一石米,米一次扛不回来,只能天天带一斗回来。”

        “我们这儿还有二十多两银子,何苦要你去借呢?”嫣梅叹了口气:“开口告人难哪!”

        清泉接着说:“我的这点收入自然不够维持,不过,不要紧,我还有家传的好东西。”他说着打开一只樟木箱子,从中取出十把扇子,都是名人真迹,李鼎看了一遍,连声赞叹:“好东西,好东西,我对文玩字画虽然并不内行,但是当年在苏州也见过一些,这十把折扇可是传世之宝。”

        “所以我想卖掉一两把,得些银子也能度一时之难。”

        “使不得,使不得!传家之宝,传世之宝,万万不能动!”

        “唉——身外之物,有它不多,没它不少。故而我想请李老伯陪我进趟城,咱出手它一两把,只是价钱上我不懂,别让商人给骗了。”

        “万万使不得。目下不是还有二十多两银子,一年半载料无妨碍,等银子用完了再想办法。”嫣梅果断地代为定夺。

        “你们伯侄降贵纡尊,这是天赐的缘分,虽不能餐餐鸡鸭鱼肉,可总不能不见荤腥。”

        “施先生,你要是这么说,我伯侄立刻告辞了!”嫣梅有些面色绯红,毅然决绝。

        清泉反倒有些尴尬:“好好,那就再议,再议。我让孩子们放一天假,我去江边买两尾鱼来。”

        “粗茶淡饭就很好,何必要鱼呢?”

        “伯伯,你让施先生去吧,否则,到晚他也不会安心的。”

        “对对,还是嫣梅姑娘善解人意。”清泉拿了篮子走到门边又回来了:“鱼我能买来,只是我烧不好。”

        “放心吧,我来烧。”嫣梅自告奋勇。清泉满心高兴的走了。

        李鼎颇为感叹:“真是个忠诚老实的大好人!”

        “否则,怎么会冒着大祸为恩师收丧!玉莹如果还在人间,见到清泉不知道是怎么个感激法?”

        “这样的好人千里挑一、万里挑一!”

        “伯伯,您这话中……是不是有话?”

        “……纵然话中有话,可也先得把长期口的事办妥才行。”

        “……”

        “对了,明天我上下关去看看,能不能找个地方给人家代写书信也能得几个钱。”

        “我也去,给人家缝缝补补也能有所进益。”

        “对,反正不能坐吃山空。”

        没过了些天,李鼎果然在下关街边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摆了个条桌为人代写书信。嫣梅就在伯伯的桌边为人缝补衣服。

        清泉教书早出晚归。

        时光飞逝,春去秋来。一天的晚饭后,嫣梅拿出来一个笸箩,里边都是零钱:“来来来,都来帮着数一数。”

        “这是什么钱?”清泉边数边问。

        嫣梅笑了:“这是三个月来,咱们过日子余下来的钱。看看一共有多少?”

        李鼎数了数:“正好两千半钱。”

        “好!明天晚饭可以吃红烧肉了。还有你们爷儿俩的酒喝。”

        “好好……哈哈,哈哈,真的很久没喝酒啦。嫣梅,你再带一尾鱼来,也好下酒。”

        “行,这个馋老头!”嫣梅用手指点了点伯伯,引得三人大笑。

        翌日晚餐后,李鼎的酒过了点儿量,已然昏昏入睡了,还不时传来阵阵鼾声。

        清泉帮助嫣梅洗碗。

        “清泉兄,你放下吧,也累了一天啦。”

        “我累什么,一天到晚坐在椅子上,不是说‘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就是‘学而习之’。中午有饭吃,饭后有觉睡,你们伯侄才辛苦,怎么都得跑十几里路……”

        “你别说了,我们至今能做到衣食不愁不是就挺好了嘛。”

        “你一提起衣食不愁,我真是无地自容,如今的情形,不是你们一老一小在养活我这个大小伙子吗?”

        “你可千万不能这么想……我们不是就像一家人吗,鱼水相亲……你等等,我送你件东西。”嫣梅回到自己的里间屋取出一幅画递给清泉。

        清泉展阅,原来是嫣梅的一幅自画像:“没想到,你还颇善丹青,画得真好,真美……”他回头再寻嫣梅,可是嫣梅已经不见。“这是何意呀?……噢!我明白了。”

        清泉跪到床边用力将李鼎推醒,李鼎莫名其妙:“怎么了,出什么事啦?”

        清泉跪在地下就磕头:“让我叫您一声‘伯伯’。”

        “咦?你不是天天都叫我伯伯吗?”李鼎睡眼惺忪的问。

        “哎——此伯伯并非彼伯伯。”清泉将嫣梅的自画像展示给李鼎看。

        李鼎一见恍然大悟:“噢——彼伯伯要做你伯伯喽。”

        嫣梅在自己的里间屋,面似桃花,嫣然一笑。

        施清泉趁他伯侄不在家的时候,跟学房里请了半天假。取出两把古扇进了城,送到当铺,当了五百两银子来办喜事。

        成婚之日就在清泉家的小院摆了三桌所谓的酒席,请来了前村的村长和几位父老、婶子大娘。大家高高兴兴尽欢而散。

        洞房之夜,清泉把一对金镯子及剩余的三百多两银子交给嫣梅。嫣梅一见十分意外:“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银子和首饰?”

        “我当了两把扇子。”

        “啊!”嫣梅大惊:“当了多少?”

        “五百两。又不是卖,将来有钱再赎回来就是了嘛。”

        “你想过没有?咱们的收入,何年何月才能攒那么多银子赎当啊?”

        “你也想过没有?咱们傻了,守着干粮挨饿,我们成亲已经办得很简单了,再不给你件信物……”

        “好好好,咱们不争了。”

        “伯伯老了,明年再添个小的,你还能出去挣钱?”

        “书痴先生,你思虑的还挺远哪!”嫣梅也笑了。

        不论是当铺还是古玩铺,谁收到了珍品,都要请一些资深的老内行来鉴定物品的真伪、成色高低,最后确定价值多少。当铺还好说,物主将来会赎回去,而古玩铺是买进,珍品占为己有,赔赚大有关系。再一个目的是大家交流经验,以便确定行情,统一价格,所以收施清泉两把古扇的这个当铺老板,也约了好几位老内行,来柜上轮流观赏、鉴定古扇。

        其中一位长者说:“诸位以为如何?我认为全是真迹。”

        众人点头,其中有个人问:“当了多少?”

        老板回答:“五百两。”

        “才五百两,五千两也不止。”

        “哎——”长者说:“少当少赎嘛,这有什么奇怪。”

        “不然,他用银子不多,当一把足矣,为什么要当两把?”

        “哎,问得有理。”

        “这说明当主不懂行……”

        老板一惊:“你的意思是说,这是贼赃,价值连城可是大案!”

        长者说:“知而不举可不好,我跟江宁府知府曹佩之曹大人有些过从,明天你带上扇子我陪你走一趟,咱们先脱了干系为上。”

        老板恭手:“多谢,多谢!”

        长者及当铺老板由差人引路,走进江宁府知府衙门的大门口,穿房过厦来到知府曹佩之的签押房。衙役通禀之后,二商人向曹佩之说明原委,并献上两把古扇。

        曹佩之看了看这两把古扇,问老板:“当扇子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据看货的先生说是个穷书生。”

        “他的姓名、住址呢?”

        “当铺收当从来不问这些。”

        “嗯,可也是。今日有范老夫子在座,我透露一个消息,估计明年,乾隆爷要下江南了。效圣祖仁皇帝而南巡。”

        “噢?”

        “乾隆爷最喜欢的是文玩字画。这两把扇子既是真迹,如果供奉万岁爷……哈哈,哈哈,你我不是都有好处吗?”曹佩之朗声大笑。

        “是是。”

        “我一方面派人查访当扇人,这自然有些难处。二方面你们等他来赎当时,务必问出他的姓名、住址,若是赃物也许他就不赎了,那就更好!如果来赎,咱们买他的总可以吧!至于贵宝号已然报了案啦,自然你们没有相干了。”

        “谢大人,他一来赎,我们马上前来禀报。”

        “扇子先留下,我找人再看看。大意不得,这可是供奉天子啊。”

        “也好,也好。”

        傅恒家的省亲别院已经完工了。

        傅恒、雪芹还有几位老工匠到各处验看。指点再添置什么,减去什么。朱光与一师爷带着二书童捧砚,都做下记录。

        傅恒的继室胖太太找来一个串珠花的婆子,她打开宝珠留下的首饰盒子,让婆子估价:“你是内行,给估个价儿?”

        婆子一件一件的看得很仔细:“回禀夫人,据我估计,少则十二万多则十五万两。”

        “值那么多!好好。我这儿有二十两银子给你,你给买点儿迷(yào)。晚上吃了明天就醒的。”

        “夫人,您要这个干什么?”

        “咳,跟你说说也无妨,大人喜欢上一个丫头,可这个薄命的就是不从,我们这种人家又不能强迫,所以才想了这么个办法。木已成舟,我想也就没什么可闹的了。”

        “噢——原来如此,行行,两三天内,必定送到。”

        绣春与雪芹从省亲别院往回走。绣春问:“园子的事儿都交代完了吗?”

        “完了。再没有我的什么事啦。”

        “这两天也没见着大人?”

        “见着了。”

        “没跟你说什么?”

        “说的不少,不过都是省亲的事!”

        “没提别的?”

        “没有啊。你想知道什么?”

        “我……”绣春没有回答,他们两个人又走了一段路,绣春终于鼓足了勇气:“大人没跟您提到我?”

        “提到你?没有啊。怎么了,绣春?”

        绣春脸一红:“没事,没事。”她为了岔开这一话题:“到了‘梨花浴雨’了,您听,他们在排练,咱们进去瞧瞧,您不是喜欢戏文吗?”

        雪芹与绣春走进“梨花浴雨”,孩子们正在演唱。看样子挺认真。

        可是还有些孩子没有参加排练,他们一看见雪芹都想笑,先还憋着,后来实在憋不住了,连同排练的演员及文武场也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不能克制。

        雪芹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

        教戏的李教头走过来,先给雪芹请了安,然后作揖:“曹先生,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这件事都怨我,因为您那出《武松打虎》在我们梨园界可是出了名啦!我跟孩子们说漏了嘴,故而他们一见了您就憋不住了……都怨我!都怨我!这么着,今天晚上我请客,咱们哥儿俩醉一回。”

        “别价,明天宫里要来几位公公给咱们演礼,回头咱们哥儿俩都喇嘛喽,明儿个这礼可怎么个演法儿。”

        “可也是,可也是。这么着,等过了好日子,咱一准儿办一回,我的东。”

        “行,我就扰您这顿。赶紧接着排练吧。我们也瞧瞧。这是《西楼记》里的一出吧?”

        “没错儿,是第七出的结尾。八出是《病唔》又叫《楼会》,其中有一支曲子叫[楚江]挺好听的。”

        雪芹说:“七出结尾于叔夜赌气而去,我给文豹添一段插科打诨的话白,让他讨个赏钱可好?”

        “好啊,当然好!贵妃娘娘一高兴,赏下来就少不了,曹先生也可怜这群苦孩子啦!”李教头转对大家:“来,快唱那[楚江晴]。”

        煞时间横笛声起,丝竹伴奏,小戏子唱道:“朝来翠袖凉,董笼拥床,昏沉睡醒,眉卷。懒催鹦鹉唤梅香也。把朱门悄闭,罗帏漫张,一任他王孙骏马嘶绿枥。[一江风]梦锁葳蕤,怕逐东风荡,只见蜂儿闹纸窗。蜂儿闹纸窗,蝶儿过粉墙,怎解得咱情况。”

        翌日绝早,绣春打扮得非常漂亮,提了半桶清水为雪芹洗漱,雪芹一见丽人天降,自己都看呆了。

        “干吗这样看着我,看得人家多不好意思,还怎么在这屋里待着。”

        “你今天这是怎么啦?”

        “今天演礼,得跟真事似的,待会儿您也得换上新衣服。”绣春说着从书架下面的小柜门里拿出一个包袱,解开:“你瞧。”

        果然是一套新衣,雪芹在绣春的侍候下穿戴起来,还极为合身:“这么合适,这尺寸……”

        “全凭眼力。”

        “我的天哪,你这么有眼力!”

        “不单看衣服有眼力,看人更有眼力。”绣春说完莞尔一笑,转身离去。

        家人、仆妇以及粗使的丫头们在洒扫大殿,洒扫戏台。

        有的整理园中林木,修剪花草。

        各处结彩悬灯,披红挂绿,红灯高悬彩灯成串。

        小戏子扮戏。文武场面也穿上一色蓝长衫、紫坎肩儿,头戴瓜皮小帽、红帽疙瘩,红丝线的辫梢儿。

        游船上更是彩绘精巧,七色鲜艳,小宫灯成串光辉夺目。

        厨房里备宴,烈火烹油、煎炒烹炸,鸭酒鲜蔬,五色搭配。

        整个尚书府上上下下,人人喜气洋洋、兴高采烈。

        傅恒更加喜上眉梢,身着崭新的官服,一品顶戴。在大门口迎接两位指导演礼的张太监和崔太监。

        傅恒陪着二位太监在大厅待茶,张太监说:“贵妃娘娘目前还在木兰围场,陪着万岁爷打猎呢,贵妃娘娘弓马娴熟,就凭这一点,深得万岁爷的欢心。更何况贤德淑慧,傅大人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崔太监:“依我所见,等明天省亲之后,到不了八月中秋,傅大人,您就军机处行走吧!傅大人位列三台之日,可别忘了我们小哥儿俩啊!”

        “岂敢!岂敢!还望二位公公在圣驾跟前多多美言哪!”

        “好说,好说。我说崔公公,咱们也该上园子里溜达溜达了吧?”

        “得,喀着。”

        傅恒陪着二位太监在园内各处巡视。二太监不时地做些指点。

        最后他们来到戏台前,台上正演《西楼记》中的第七出。于叔夜赌气去了,文豹便插科打诨道:“你赌气去了,去你的。今日乃是贵妃娘娘回娘家省亲,与父母相见,这是大喜事啊!我何不前去给娘娘磕头祝贺,给傅大人磕头道喜,然后讨杯喜酒喝,讨个果子吃,我,我,我,不好意思说了……哎!圆乎脸儿一抹长乎脸儿,长乎脸儿一托圆了脸儿,我还是说了吧,我还想跟傅大人讨个喜钱,祝大人禄位高升,位列三台,八功高大,五福临门!”

        张太监大笑:“哈哈,哈哈,小猴崽子,还真有你的!”

        崔太监也说:“傅大人,您就别愣着啦!”

        “赏!赏!”傅恒一个“赏”字出口,早已备好的铜钱像下雨一样从台下扔了上去。

        小戏子被钱打得抱着脑袋“嗷嗷”直叫。逗得在场众人无不开怀大笑。

        雪芹跟绣春说:“待会儿我给他再加上几句词儿,让他更有彩头儿。”

        “别,见好就收吧,您把他的记性给添乱了,到时候不是忘了词儿,就是说法笨了嘴,再说出点儿事来。”

        雪芹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

        傅恒更高兴,大声地喊:“单赏这孩子十两银子!”

        “谢大人,谢大人!”小戏子在台上没完没了的磕头,逗得大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到了晚上串珠花的婆子,被带进了胖太太的卧室,胖太太有点儿不高兴:“明天是娘娘省亲的正日子,你怎么今天还来呢?”

        “我不是怕耽误了您用。”

        “给了我,你快走吧。”

        “哎,我得跟您说清楚,这一包里是十小包,一回用一包,可别过了量。”

        她们正说着,傅恒正好走了进来:“你们说什么呢?”

        胖太太一惊,但其善于应变:“明天省亲我传她来修一修我的珠花、首饰。”

        傅恒一眼看见桌子上摆着的药包:“这是什么?整饰珠花还用的着药吗?”

        这一问把个胖太太问傻了,顿时来了个大红脸,瞪着两只眼儿,无言以对。还得说是三姑六婆,坑个人,害个人,撒个谎,编个瞎话儿那叫张嘴就来,串珠花的婆子满面堆欢,笑得一身的肥肉乱颤:“我的尚书大人哪,您这一问把太太的脸都羞红了,当着我的面儿,可怎么张嘴呀,大人您想想,您二位成亲几年了?……这是安胎种子的仙丹妙药!”

        “唉——”傅恒叹了口气:“有病不看病,专信这种邪门歪道,除了香灰还是香灰。好了,好了,你带她到外屋去吧,我要歇一会儿了。”

        第二天全府里的人都起得特别早。各司其职,管洒扫的洒扫;管鞭炮的准备燃点;厨房里仍然是配菜、过油、杀鸡宰鹅。戏子们在后台扮戏,李教头忙碌异常,给这个扮戏,给那个试行头……

        辰时刚过,朱光匆匆忙忙跑进大厅,单腿打千:“回禀大人、太太,大内里侍候贵妃娘娘的陈公公已然到了府门口啦!”

        “这么早?回说出迎。”傅恒急忙整饰衣冠与胖太太带上丫环、婆子一大群人迎往府门。

        傅恒等来到门外,只见陈公公面色十分难看,仍然站在府门口,傅恒上前请安:“公公请进吧!”

        陈公公没说话,只向傅恒恭恭手,又向来的路上指了指,傅恒举目望去,只见四匹顶马已在眼前,不容分说,傅恒拉了一把胖太太急忙跪拜在地,跟在他们身后的仆妇、丫环、仆人、家丁跪倒一片。

        四匹顶马停在府门外,武士并未下马。两乘四人抬的蓝呢小轿到了,陈公公向轿夫一挥手,两乘小轿抬入府内。

        陈公公拉起傅恒问:“谁给带路?”

        傅恒见此光景莫明其妙,不由自主地说:“我,我来带路。”

        朱光一见大人亲自带路,轿内必是贵妃娘娘,他急向鞭炮手挥手,顿时鞭炮齐声炸响,鼓乐之声大作,高亢激越,响彻云天。人人景仰,个个起敬。

        傅恒将两乘小轿引入省亲大殿。小轿落地,从中走出两个贵妃娘娘当初带进宫去的丫头——绣夏、绣秋。她们每人一身缟素、面带忧伤,眼含泪痕。见到傅恒双双跪拜,异口同声地说:“参见大人、夫人,给您请安啦。”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傅恒大惊。

        陈公公走到傅恒身边,与其低声耳语了几句。

        “哎呀!”傅恒一声大叫,翻身倒地昏死过去。

        鼓乐、鞭炮之声戛然而止。大殿内外变得一片死寂。人人面面相觑,然而俱皆莫明其妙。

        更鼓三敲,整个尚书府鸦雀无声,黑压压的一片。真是死气沉沉犹如冥狱。

        绣春为雪芹预备了南酒烧鸭、素菜包子和海米稀粥:“我看您闷了一天了,饭也没吃好,喝杯酒,吃点夜宵吧。”

        “好,只是辛苦你了。”绣春一边为雪芹斟酒,雪芹一边问:“今天的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上房里一点消息也不透,真是闷煞人也。”

        绣春哭了,她哽哽咽咽地说:“这件事儿眼下全府里只有五个人知道。”

        “哪五个人?”

        “大人、太太、绣夏、绣秋,还有我。”

        “真的,你能给我透露点什么吗?”

        绣春擦干了眼泪,接着说:“当然,咱们非同一般。”她先给雪芹夹了一块鸭子。这“非同一般”四个字让雪芹想起开工那天晚上的事儿,不仅面色绯红,而且不敢正视绣春。

        “我要说了,您怎么又不听了?”

        雪芹低着头,嘴里咬着鸭子,似清非清的说:“听,听……”

        “贵妃娘娘跟着皇上在木兰围场打猎遇上了刺客,一箭射来,没射着皇上却射中了贵妃,贵妃娘娘还还了一箭,可是没射中行刺的人,谁知道箭是毒箭,御医也没办法,没回到北京就不行了。”绣春说着眼圈又红了:“大姑娘不单对我好,待谁都好。绣夏、绣秋都哭得死去活来,非要为娘娘殉丧不可,只是万岁爷不让,还都替她们指了婚。”

        雪芹大为感叹:“这真是富贵荣华又何为?身为贵妃娘娘,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省亲建别院,到头来过眼云烟,大梦一场。你细想想,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雪芹把杯酒喝干:“绣春,我说你写。”

        “我?……”

        雪芹以眼色对她加以鼓励,绣春才来到书案边,握笔铺纸。

        雪芹念道:

        二人相视良久,默然相对。突然绣春说道:“大姑娘这么个好人,您既然是为女子昭传,为什么不把她写进书里去呢?”

        “对,你的意思挺好,也提醒了我,让我好好想想,该如何穿插安排。”

        傅恒伤女病倒在床,请医服药不见什么起色,只是唉声叹气呻吟不止。

        朱光在门外喊了一声:“回事!”未经允许也就进来了,见到傅恒一安到地:“回禀大人,宫里的刘公公来传圣上的口谕。”

        “谁,谁?”傅恒急忙爬起,刘公公已然进屋了:“给傅大人请安!”

        “岂敢,岂敢。快请坐,快请坐。不知圣上有何训谕?”

        “也没有什么,一是让我来瞧瞧您的病。要不就派御医来给您看看。二是先跟您通个消息,今上要效圣祖仁皇帝做江南之巡。三是为让您也散散心,给南巡打个前站。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圣上让您进宫领晚宴。然后跟皇上在宫中赏月,十六日辰时起程,先到哪儿后到哪儿内务府自有安排。”

        “嗻嗻,谢主隆恩!谢主隆恩!”傅恒送走刘公公,仍然回到卧室躺着。

        八月十四晚饭之后,朱光被胖太太叫进外书房,他先给胖太太请安:“太太叫奴才来有什么吩咐?”

        “你去告诉曹先生,明日中秋佳节先放他十天假,给他带上四十两银子,用车送一趟。就说大人说了,自己卧病在床,不必面辞了。第二,什么时候接他回来,到时候我自有吩咐,你不必任意做主。”

        “嗻,嗻。”

        “喀吧。”

        “嗻。”朱光退出外书房,来到静怡轩,当着绣春的面,把胖太太的话跟雪芹说了一遍。

        第二天早上,绣春打扮好了雪芹,正好朱光也来了:“回表少爷,车已经备好了,您请吧。”

        “好。咱们走吧。”雪芹跟朱光扬扬手。

        “我送您到府门口。”绣春跟在雪芹身后。

        二人走在院中,绣春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绸子包:“这里边包了四块手绢,是我亲手绣的,是送给表少奶奶的,没见过面儿的见面礼儿。”

        “没见过面的见面礼儿?”

        “嘻……凭您的聪明才智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我,是真不懂。”

        “既然不懂,为什么那天晚上您要……”

        “我……”雪芹几乎羞红了脸。“我总想找个机会赔不是……”

        “赔不是?这种事儿是赔个不是就能了结的嘛?”

        “那……”

        “是有心的,还是,还是酒后失态?”

        “是……”

        “说实话,不许骗我。”

        “是……”雪芹羞于出口,只有二目含着一片浓情,痴痴地望着绣春。

        “是广渠门小卧佛寺吧?表少爷。”朱光站在轿车旁边问。

        “是,是。”雪芹答应着走出府门。

        雪芹上了轿车。绣春站在车边:“替我问表少奶奶好,就说我给表少奶奶请安了。”

        “好好,你回去吧。”

        “唉。”绣春然后小声地说:“不说我也知道。”

        “你怎么知道?”

        “您的眼睛告诉我的。”

        车把式打了个响鞭,轿车缓缓离去。

        雪芹高高兴兴地走进自己的屋门。如蒨迎上来喜形于色,雪芹把如蒨抱在怀里:“想我了吧?”

        “那还用问吗?我想你昨天就该回来。”

        雪芹抱着如蒨亲吻,如蒨奋力挣脱开:“疯劲儿又上来了,万一让谁瞧见……茶是新沏的,我给你斟一杯。喝口热茶定定心。”

        “好。”雪芹说着从怀里拿出来那个小绸子包递给如蒨:“这是绣春送给你四块绢帕,是她亲手绣的。还说问你好,给你请安。”

        “噢,这个人很懂事。”如蒨打开小包,把四方绢帕铺在桌上审视良久,然后喃喃地说:“好绣工,好技艺,这丫头不独心灵手巧,而且胸怀锦绣,一片情深。”

        “你明天可以摆摊测字了。女先生陈铁嘴,准能大发财源。”

        “你别捣乱。”如蒨再看:“花、鸟、鱼、虫!”她突然一拍桌面:“我明白了,这四方绢帕分明是给你的。”

        “什么,给我的?”

        “让我告诉你三句话……”

        “你还要请哪位大仙。咱们是测字外带跳大神儿。”

        “你看着,这花为什么不是盛开的花,而是含苞待放,为什么是一朵?”

        雪芹摇头:“不明白。”

        “她是告诉你,自己虽然身在豪门,然而至今尤为处子,待你迎娶决不蒙骗先生。其二她心比天高,不甘庸碌,她想‘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但是,不能啊!你看这鸟虽然展翅,但是不能腾飞,鱼游水底不能跃出水面。其三最重要,秋已将尽落叶满阶,这小小的秋虫要你庇护她过冬,可不是吗,省亲已毕,你还留在府里干什么,绣春许你为奴为妾的事也该有个结果啦。她在等你呀!”

        雪芹惊呆了:“怎么是等我,不是说好的为文四爷谋聘吗?自然是等待文兄。”

        “绣春见过文四爷?”

        “没有啊。”

        “绣春见到文四爷那副尊容能点头吗?”

        “……如蒨姑娘,你不能陷我于不义呀!”

        “不是我陷你于不义,是人家看上你了,非君莫属。即使不为妾,为奴也行,只要天天能看见你!”

        “别说了,别说了。”雪芹从怀里掏出银子放在桌上:“这是人家给的四十两银子,你给买点儿菜,我去请二敦跟文四爷,明晚中秋来聚会聚会。我去去就来。”

        当天的晚上绣春准备入睡之前,她把屋里的蜡烛都点亮,又找了一块红纱盖在头上,坐在床边,展开遐想的翅膀:

        小小的新房,墙上贴着用金粉写的大双喜字,屋内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自己穿着一身大红的礼服坐在床边。不知从何处传来细乐声声。

        屋门慢慢地被谁推开了,两个小丫头,一人手里提着一个红灯笼,引着新郎——曹雪芹走了进来,雪芹身上穿的是绣春为他亲手做的那套新衣服。

        两个小丫头退出去了,还把屋门给关上。

        雪芹走近她,轻轻叫了一声:“绣春!”

        绣春自己一把将盖头抓下来,挺身而立,扑到雪芹怀里,双手抱住他的肩头“格格”地嬉笑不止。

        翌日。八月中秋的午后。在傅恒的卧室,胖太太服侍傅恒边穿好官衣边说:“大人就别伤心了,常言道‘黄泉路上无老幼’,娘娘虽然是升天了,可是功高莫过救驾,这回南巡归来,大人高升是定而无疑的了。今晚跟皇上赏月千万不能有悲音,引得圣上不高兴。快走吧,早一步总比迟一步强。”

        “好好,我走了。”傅恒转向朱光:“轿子备好了吗?”

        “嗻。伺候多时了。您请吧。”

        二敦及文善都到了雪芹的住处。他们久别重逢异常高兴,敦敏喝了一口酒说:“真没想到皇室争位至今不息,从在关外皇太极即位起一直闹到如今,我们的六世祖阿济格还不是为此革去王位,削为庶民吗。否则,我们这一支何至于如此。”

        “唉!——”敦诚把酒一饮而尽:“我们都成了废人!”

        “别别别。”文善接着说:“乾隆爷登基以来不是普降弘恩了嘛,你们二位又都发了红带子,准入宗学攻读,将来必定前程远大。来来来,我先敬你们贤昆仲一杯。”

        四人默然同饮。

        敦诚放下酒杯:“雪芹兄,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应该说是大有进展吧?”

        “唉——写是写了些,可是进展不大,不过这回傅大人家的大女儿省亲,二女儿代嫁可是个好素材。”

        敦敏急忙拦阻:“这可使不得!您倒是秉笔直书了,可文网森严哪!这是要招大祸的。目前在经济上虽然那个点儿,倒落个平安。就是咱们刚才说的话,在外边也千万不能说。”

        “大哥,你是让什么吓成这样了!”敦诚接着说:“这种事自然不能实录,要写得表面上没有破绽……”

        雪芹接了一句:“又要让看书的人明白。”

        文善耷拉着脑袋:“这可就难喽!难己哉难也!”

        “别难了,吃鱼吧。”如蒨送上来一盘热气腾腾的清蒸桂鱼。

        大家饮酒食鱼,雪芹开始给文善说媒:“傅家的二姑娘跟我说,她们家有个使女名叫绣春。这个绣春姑娘就是不乐意给傅恒做妾。她想一夫一妻的过日子,今年二十一岁,人的面貌品德都没得说,而且心灵手巧。”雪芹转对如蒨:“把绣春送给你的四块绢帕拿来,让文四爷看看。”

        “欸。”如蒨答应着,递过绢帕,二敦及文善三人分看。

        文善点头称赞:“绣的真好,而且风格别具,不是一般的花鸟鱼虫。”

        “怎么样,先送一件信物过去如何,文四爷难道还不相信我的眼力?”

        “好好,我来找找。”文善说着伸手到怀里去摸。

        如蒨这时插了一句话:“不过,人家有言在先,要先见本人,再做定夺。”

        文善把手又缩出来了:“那还是见了面再说吧,就我这副尊容,神不神鬼不鬼的。”一言未了,引得哄堂大笑。

        大家酒足饭饱之后,各自散去,雪芹埋怨如蒨:“你呀,你呀,人家文四爷满心的高兴,都伸手拿信物了,让你一句话,得,吹啦!”

        “我跟你说过两回了,人家绣春姑娘看中的是你不是他,您瞧瞧文四爷那个脑袋,长的像个立着的冬瓜……”

        雪芹被逗得把嘴里的一口茶,喷了如蒨一脸一身。

        傅恒家的胖太太也在举行中秋家宴。在座的有两个老奶妈和绣春。胖太太举杯在手:“大人进宫领宴去了,绣夏、绣冬让她们回家跟父母团聚团聚。就是咱们娘四个,二位老奶妈是有功之臣,绣春侍候表少爷一年多也很辛苦,来,咱们大家干了这杯。”

        众人举杯都把酒喝干了。丫环正与众人添酒,绣春自觉一阵晕眩支持不住。胖太太向两个奶妈使了个眼色,二人架起绣春就走。

        胖太太追到门口说了句:“给她脱光了衣服睡得舒服点儿。”

        没过了多一会儿傅恒领宴归来,丫环伺候着他脱下官衣,换上便服,胖太太递给傅恒一杯茶:“大人,今天是中秋佳节,我送给大人一件小礼物。”

        “什么小礼物?”

        “眼下说了就没意思了。丫头,点灯。”

        胖太太引着傅恒来到绣春的住处,点上蜡烛,揭开被子,全裸的绣春面朝里躺在床上。

        “这是什么人?”

        “这是大人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哪,嘻嘻。”胖太太推了一把傅恒,出门而去。

        在门外反扣了门锁。

        翌日清晨,胖太太打开绣春的房门,只见绣春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坐在窗边。傅恒拥被而眠,酣声犹作。

        绣春见到胖太太一动不动。

        胖太太也无可如何,上前去推醒傅恒:“大人,大人,内务府来人啦。”

        傅恒披衣而起,正欲出门。却被绣春拦住:“大人慢走,我要见一面曹先生,跟他有几句话说。”

        “好好,全由太太安排,全由太太安排。”傅恒也自觉理亏,只有夺门而去。

        胖太太仍然在外书房坐等朱光。朱光说了声:“回事。”推门进来请安:“请太太安。”

        “朱管家,你去把绣春卖到妓馆,那种地方她跑不了,卖多少银子都是你的。送她走的时候,就说送她到表少爷家,这件事谁都不许让他们知道,就是大人回来了也不许让他知道,果然办的风雨不透,我有重赏。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啦。”

        “你要是敢有二心,敢私自把那丫头留下,哼哼……别瞧你是尚书府的老管家,就是傅大人也惧我阿玛三分。这一点你不至于不明白吧?”

        “奴才明白,奴才明白。”朱光赶紧跪在地下:“奴才天胆也不敢。”

        没过了两天,朱光来找绣春:“太太吩咐送你到表少爷家,听说,你跟表少爷有话要说。车已经备好在府门口,走吧。”

        绣春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跟着朱光出了大门。

        轿车在前,朱光骑马在后。车内坐着绣春,穿街过巷来到妓馆艳香楼门前。妓馆鸨母及男老板已然等在门前。

        轿车停下,鸨母迎上去:“绣春姑娘到了,快下车吧。”

        绣春从没离开过府门一步,人家说了也只好下车了。但是她下车之后发现,对面的这个女人绝不是曹先生的夫人,这张灯结彩的地方也绝不是小卧佛寺:“这,这是什么地方,曹先生呢?”

        老鸨子直言相告:“这是艳香楼,什么先生都有。”

        “艳香楼是什么地方?”

        “是男人花钱买乐子的地方。”

        “啪!”的一声,绣春狠狠地打了老鸨子一个嘴巴,然后转身大叫:“朱管家!朱管家!”可是,别说朱管家,连轿车都不见了。

        凶神恶煞似的男老板劈手抓住绣春的发髻将她拉倒在地,生生拖进艳香楼。

        绣春被拖进一间小黑屋,绣春不服破口大骂:“你们这群畜生、土匪、混蛋!……”

        “给我把她扒光了身子吊起来,我就不信我的鞭子治不服你!”男老板吩咐之下,两个伙计扑上去撕掳绣春。

        “慢!”老鸨子喝住两名伙计:“掌柜的,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老鸨子将男老板拉出房门,小声地说:“这丫头打不得。”

        “怎么打不得?”

        “第一,伤了皮肉伤了脸怎么卖钱呀,第二,大宅门出来的丫头认识的人多。将来接客的时候,找到个靠山,一努嘴儿把咱们卖喽,都不知道上哪儿使钱去。”

        “那你说怎么办?”

        “交给我吧,柔能克刚。”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之间到了八月底。

        这一天雪芹在屋中闷坐,小跨院门口有人喊:“曹先生是在这儿住吗?”

        “是啊。”雪芹把来人让进屋里,来人请了个安,递上一封信和一百两银子:“我是傅大人府上的家人,朱总管让我给您送来一百两银子的酬金,还说省亲的事儿已过,以后也没什么要劳您大驾的地方了,您就另谋高就吧。”

        雪芹一边看信一边听他说:“还有什么话吗?”

        “没有了。”

        “大人哪?”

        “乾隆爷要打江南围,傅大人给打前站去了,且回不来呢。我跟您告辞了。”家人请了个安,转身走了。

        如蒨从里间屋出来:“你得去一趟,这里头有文章,绣春是个烈性子,我怕出事儿,今天要是能把绣春领回来,就别耽搁到明天。”

        “有这么严重吗?”

        “你这个人哪,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快走吧,可别拉不下脸来。”如蒨一片真诚把雪芹推出门外。

        雪芹走进尚书府,门上人不知内情,自然并不拦阻。还给他请安:“表少爷回来了。”雪芹点点头直奔静怡轩,可是静怡轩房门落锁,景物全非。

        雪芹找到绣春的住房,站在门外叫:“绣春,绣春。”

        房门开处原来是那个胖丫头:“表少爷,给您请安。”

        “绣春哪?”

        胖丫头哭了。

        “你怎么了,姑娘?”

        “表少爷,您进来。”

        “好好。”雪芹进入房中。胖丫头随手把门关上:“表少爷,绣春姐对我好,您对绣春姐也好,这些我都知道,这府里如今知道绣春姐下落的只有四个人。”

        “哪四个人?”

        “太太,她回娘家了,因为大人下江南了,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

        “还有谁知道?”

        “朱总管,如今这个府里就是他当家,他说什么算什么。”

        “还有呢?”

        “我。”

        “你,你知道什么?”

        “我,我不敢说。”

        “别怕,都有我哪。”

        “有您也没用,我说了,让太太、朱总管知道喽,治死我还不跟捏死个臭虫一样的。”

        “你说吧,我谁也不告诉,信得过我吗?”

        胖丫头想了半天,点点头:“我信得过表少爷,我说。”

        “好,说吧。”

        “他们把绣春姐给卖了。”

        “卖了,卖给谁啦?”

        “妓馆。”

        “妓馆!……你怎么会知道?”

        “我表哥跟我说的。”

        “你表哥是谁?”

        “赶车的把式,是他送绣春姐姐到妓馆去的。”

        “什么妓馆?在什么地方?”

        “他没说。”

        “你能不能去问问他?”

        “好,您在这儿等着。”胖丫头转身欲走,又被雪芹叫住:“你有静怡轩的钥匙吗?”

        “有。”

        “给我,那屋里还有我的书稿哪。”雪芹来到静怡轩寻找书稿,柜橱里、抽屉里到处都是空的,这屋里收拾得倒是干干净净,连个纸片都没有。

        突然胖丫头回来了,显得十分惊恐。雪芹迎上去问:“怎么了,姑娘?”

        “我表哥打了我一个嘴巴,他说这不单能砸了饭碗,还能要了命,嫌我多嘴!”

        “你表哥叫什么?”

        “您别问了,我表哥嘱咐我了,不许我跟您说出来他的名字,我要是说了,他就掐死我。”胖丫头哭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下:“表少爷,您就别逼我了,也许绣春姐没什么事儿,可这府里先出两条人命!”

        雪芹听了这话气得周身颤抖,他急步上前扶起胖丫头:“幸好没人看见咱们说过话,有人要问,你就说根本没见过我的面,难为你了,我走了。”雪芹走到门口,止步回身:“你知道我的书稿在哪儿吗?”

        “我不懂什么叫书稿,见过婆子们收拾屋子的时候,把一堆字纸都给烧了。”

        “嘿!”雪芹一跺脚拂袖而去。

        雪芹回到家里,把这趟找绣春所遇到的事,跟如蒨从头到尾的说了一遍。把个如蒨气得把桌子拍得山响,震得桌上的茶壶茶碗乱跳。雪芹真还是头一次看见如蒨发这么大的脾气。

        如蒨跟雪芹说:“自打你回来的那天起,我觉乎着就不对劲儿,可又说不出个理由来,睡不着觉的时候,我也思虑,唉!我万万没想到这些当大官的,真是一群禽兽,他们只知道花天酒地,靠他们治国……治个屁,倒是能把小民治死。”如蒨双手一拍:“这倒好,连辛辛苦苦写的书稿也搭进去了!可真成了那句话了:‘损了夫人又折兵!’”如蒨气得直哆嗦,一下子坐在椅子上。

        雪芹倒了一碗茶,递给如蒨:“别生气了,你先喝……”

        “还有你!”如蒨把茶碗推开:“你也不想想,咱们成亲这些年了,我也没有生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孝,不是我一个人不孝,也有你的份,我是真心实意的想接绣春来,这孩子聪明、伶俐、有胆识、有心计,一定是我的一个好帮手,生儿育女持续曹家的香烟后代,你可倒好:‘陷我于不义呀!陷我于不义呀!’这回你‘义’了,人家哪,真是榆木疙瘩!”如蒨说不下去了,以帕拭泪。

        “这下一步可该怎么办呢?”雪芹讷讷地问。

        “不就是妓馆吗,借钱赎人。”

        “北京的妓馆多了,也不能挨家挨户的去找啊,再说,那种地方我又从未涉足过。”

        “如今用上文四爷了,这方面他也许能行。”

        “对,我去找文四爷。”

        雪芹跑到宗学,在文善的屋里,和文善说明来意。

        “雪芹兄,你也糊涂了,我是一天到晚的说三道四,油嘴滑舌,可咱们穷旗人哪儿来的钱逛窑子呢?你得找跟这行人接近的人。”

        两个人四目相视,默然相对,突然文善一拍大腿:“有啦!雪芹兄,你不是认识戏班儿的人吗?”

        “孟班主!”

        文四拍手:“着!”

        雪芹又来到孟班主的家里,照样说明事情的经过,孟班主递给雪芹一杯茶:“这股香您算找对庙门了。干我们这行的,有戏唱戏,没戏唱就去串窑街(读‘该’),什么叫串窑街呢?就是到妓馆多的地方挨门串,让嫖客点唱,然后挣点赏钱。最近正好没戏唱,我跟他们大伙说说,准能打听的出来。您就擎好吧!如果您想跟他们转游转游也行啊。”

        艳香楼的老鸨子专门给绣春安排了一间住房。

        小丫环来给绣春送饭,绣春跟她说:“小妹妹,你把饭菜放下,我自己来。你去把老鸨子叫来,我跟她有话说。”

        “哎。”小丫头放下提盒走了。

        绣春把饭菜都摆在桌上,她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老鸨子来了,满面堆欢笑脸相迎:“想过味来了,绣春姑娘,本来,人生在世图什么呀,一个女人也得有吃喝玩乐的时候,好好好,只要明白事理,也算我没白费唾沫,有什么话您自管说吧。”

        “告诉你,我怀孕啦。”

        “嘿……”老鸨子并不惊讶,仅只是板下脸来一阵冷笑:“姑娘,跟我来这套,可有句俏皮话儿,叫王奶奶比玉奶奶,您还差那么一点儿。不是怀孕了吗,好,我先给您道下喜搁着,咱们有大夫,一诊便知,您等着,我给您传大夫去,要是跟我耍花招儿,哼……”老鸨子扭着大胖屁股走了。

        没过了两天,老鸨子还真请来了一位大夫,先到楼上给绣春诊了脉。然后老鸨子把他让进客厅:“大夫您请进。”

        大夫走进客厅,原来男老板已经等候多时了:“怎么样,大夫,楼上那个姑娘说她已经怀上孩子了,我看是一计,她是不肯接客,对吧?”

        “非也,非也!我先给您道喜,那姑娘是大鸿脉,有喜了!千真万确,千真万确!道喜!道喜!”

        “呸!你是成心起哄,是不是?我们这是窑子,窑姐都怀了孩子,你让我们喝西北风去,滚!”

        “脉礼,脉礼呢?”

        “你走不走,不走我把你扔出去!”

        “岂有此理,什么东西!”大夫惹不起这个活土匪,只好走了。

        绣春打发小丫头把老鸨子又叫上楼来。

        “怎么样,不是我说瞎话吧?不过你们不必着急,只要你们答应我三件事,以后我全听你们的摆布。”

        “哪三件,你先说说咱们听听。”

        “第一,你们找个大夫给我把孩子打下来,我要亲眼得见。”

        “行,这不难,我们都认识这行人。”

        “第二,我能下地之后,你把住在花市小卧佛寺的一位曹先生给我请来,他叫曹雪芹。”

        “这个人是干什么的?混官面儿的?”

        “住在破庙里的人还能干什么?穷旗人。”

        “也行。”

        “他到了之后,你们给准备一桌酒席,我跟他有几句话说。”

        “一桌酒席,小意思。还有吗?”

        “没有了。”

        “就这么三件事儿?”

        绣春点头。

        “不用跟掌柜的商量了,这点事儿我做的了主,咱们可是一言为定。”

        “当然,一言为定。”

        月色昏暗,星斗无光。

        雪芹急于要找到绣春,只好跟着两个戏子去串窑街。他们来到一家妓院门口,戏子甲给把门的人请安:“二爷,让我们进去唱两段,挣个赏钱儿。”

        “滚滚滚滚滚!你瞎了,这个时候正上买卖的时候,你们跟着起什么哄!”

        “二爷,您高高手,让我们混口饭吃……”

        “你走不走,找克(kei)说话。”

        “走,走。”

        戏子乙过来请了个安:“我跟您打听打听,您这儿有个新来的姑娘,叫绣春。”

        “没有,没有,走!”

        雪芹跟着他们又到一家妓院,这回倒是让进去了。他们先在院里唱了一小段儿,但是没人点唱,戏子甲乙只好去挨门卖艺,他们刚推开一间屋门,正赶上看见客人搂着个妓女亲嘴儿哪,他们赶紧退了出来,没想那妓女追出来一顿臭骂:“你们长的都是瞎窟窿啊!你们是买卖,老娘也是买卖,正来着劲哪,让你们这仨孙子、王八蛋、山羊、戏子、猴给搅了。茶壶,让他们滚蛋!”

        妓院伙计赶紧过来:“请吧,三位,别找不自在。”

        雪芹他们正往外走。突然,从另一间屋里几乎是扔出一个人来。那是个妓女,后边追出来三个大汉,其中一个提着一痰桶污水砸在妓女的头上,另两个大汉都提着马鞭子,没头没脸地在妓女身上乱抽乱打,打得那妓女在院子里翻滚,口中求饶:“我不敢了,再也不敢啦!再也不敢啦!”

        各屋里都出来许多人围着看,但是没人敢管。

        雪芹往前凑了两步,被两名戏子拉住,拉出妓院。

        他们三人走在胡同里,雪芹长出了一口气:“这叫什么世道啊!”

        “曹先生,您是念书的人,要问这是什么世道,我们这样的小小老百姓,连想都不敢想,什么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全是挂着羊头卖狗肉,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咱们再找一家去吧。”

        没过了两三天,孟班主来到小卧佛寺:“曹先生!曹先生!找着了。”

        雪芹迎出,将孟班主让进屋里:“在什么地方?”

        “百花深处胡同,艳香楼。”

        他们说着,门外有人喊:“曹雪芹曹先生是在这儿住吗?”

        “对呀。”雪芹迎到屋门外。

        “我是艳香楼的伙计,绣春姑娘请您今天去吃晚饭,您要是不认识地方,不妨马上跟我走。”

        “好,好,马上走!”

        那伙计跟雪芹雇了辆车,从鹫峰寺一路赶到百花深处。他引着雪芹进了艳香楼的院门,在一座楼下,指着靠西边的一间屋门:“曹先生,就是那间,看明白了没有?”

        雪芹点点头,三步两脚跑上楼来,猛地一把推开屋门,但见堕胎后没有几天的绣春,斜卧在一张短榻上,云髻半散脸色蜡黄,朱唇未染形容憔悴,虽已体弱支离,人也瘦了许多,但是那淡雅的风姿和脉脉的柔情,却使雪芹感到异乎往昔,别有一番风韵。

        雪芹没来之前,绣春早已横下一条心,见到雪芹之后,决不让自己流出一滴眼泪。所以她看见雪芹之后,扶着床边缓缓地站起身来,发自内心的向雪芹嫣然一笑,笑的是那么满足,笑的是那么抱恨,笑的是那么惨淡,笑的是那么凄楚,真可谓笑在脸上、苦在心头。之后便轻轻地叫了一声:“表少爷!”

        雪芹见到绣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上前一把将绣春抱在怀里:“绣春!绣春!我知道他们把你卖啦!我找你,我到处在找你!……”一言未尽,泪如泉涌,喉头哽咽,泣不成声。

        绣春横下不哭的心,再也抵挡不住雪芹那如奔流,似瀑布的感情冲击,她索性一头扎在雪芹的怀里嚎啕大恸,他们两个人只哭得泣血椎心,泪雨横飞,痛彻肝脾。他们都想把今生今世所遇到的坎坷、痛苦、羞辱和委屈,一股脑地哭述竟尽。

        最终还是绣春首先止住了悲声,她用自己的绢帕为雪芹擦干了眼泪。她像哄孩子似的,扶着雪芹在自己的身边坐下:“不哭了,咱们都不哭了,久别重逢应该高兴,应该笑……”嘴里说的是“笑”,可那发抖的颤音,分明是在悲泣,是在呜咽。绣春为了扭转这尴尬的局面,故意换了话题:“表少爷,先喝口酒吧,润润嗓子,咱们也好说话,你看,这是多难得的机会,就咱们两个人,静静的,坐在一起谈心,这机会……”绣春把下边的话咽回去了,她含着眼泪给雪芹斟了一杯酒,为了不让雪芹看见自己已是热泪盈眶,便把头低了下去,不料一滴泪水恰好滴入杯中,她抬手要把酒泼掉,不意被雪芹伸手拦住:“干什么?”

        “这杯酒脏了,酒中滴入了我的眼泪。”

        雪芹劈手夺过酒杯,扬起头来,一饮而尽,然后他看着绣春,说了四个字:“冰清玉洁!”

        绣春听了这句话一阵激动,一头扑在雪芹的怀里,但是,当雪芹的双手还没来得及抱住绣春的时候,绣春却像闪电似的,抽身而去,陡然而立,转身坐到雪芹的对面,用手捂住心口,像是在安抚自己那颗伤透了的心。

        雪芹异常惊诧:“怎么啦?”

        绣春眼含珠泪游目四顾,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回答雪芹的提问:“对我而言,已成隔世。”

        雪芹后悔,不慎一言刺痛了绣春的心。也不必再解释了,免得越描越黑,二人默然相对,满怀惆怅。

        稍顷之余,为了变换气氛,扭转话题,绣春问雪芹:“表少爷,告诉我,您是怎么知道他们把我卖到这种地方来的?”

        “中秋十天假满,他们辞了我。还是如蒨想的多,她觉得这其中有诈,让我上府里去找你,谁料傅恒下了江南,胖太太回了娘家,多亏胖丫头告诉了我你的下落。”

        “她怎么会知道?”绣春很奇怪。

        “是听她表哥说的。”

        “她表哥是谁?”

        “就是送你来的那个赶车的。”

        “噢——”绣春恍然大悟。

        “可他怎么也不肯告诉我你到底在哪儿,他怕没了命,胖丫头说尚书府害死个丫头,就跟碾死个臭虫一样。”

        “我明白了,这都是胖太太的坏。她害我到这一步,并非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恨,她是为了二姑娘的那盒首饰。”

        “什么首饰?”

        “来,咱先喝干了这杯酒,让我慢慢地跟您说。”绣春为雪芹斟满一杯酒:“这是您爱吃的南酒、烧鸭,我始终记得,所以让他们准备了。来,我陪您先干了这杯。”

        绣春喝干了杯中酒:“中秋之夜,傅恒去宫里领宴,胖太太让我跟两个老奶娘陪她过节,谁料,她们在我的酒里下了迷(yào),将我迷倒,当天夜里傅恒就糟蹋了我,第二天清早他走之前我说我要见表少爷一面。六七天之后,朱光来说送我到小卧佛寺,结果把我送到了这里。”

        “这群畜生,这是人办的事吗!”雪芹扬手把酒杯摔碎:“我去找他们!”

        雪芹霍然而立,却被绣春一把抓住:“您去找谁?”

        “傅恒!”

        “在江南。胖太太回了娘家。即便他们都在,我是傅家的奴才,奸淫、打骂、凌辱、杀害全凭主人一句话,您有什么权利过问。”

        “这世道什么时候才能公平!”

        “表少爷,您是读书人,您告诉我,什么时候世道公平过?什么时候当官的不害小民?这真是个杀人不见血的世道啊!”

        “好一个杀人不见血!”

        “表少爷,没想到这一夜奸淫,我竟怀了傅恒的孽种。”

        “啊!这……”

        “哈……”绣春仰天大笑:“孩儿都是娘身上的肉,纵然如此,几天前我也把这孽种打掉啦!”

        “绣春!”

        “表少爷,绣春也是孽种。”

        “什么,绣春你……”

        “唉——”绣春叹了口气:“咱们在府里的时候,您整天忙于修建省亲别院,哪有工夫说这些让人听了就伤心的事,何况您又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今天好了,难得清闲,我跟您说说我的身世。”绣春举杯在手:“来,表少爷,酒逢知己千杯少,咱们再干了这杯!”

        绣春跟雪芹碰了一下杯,二人一饮而尽。

        绣春慢慢地低下头去,沉思良久,她在回首往事,理顺思路,当她缓缓地抬起头来的时候,只见她双颊泛红,激情似火,两眼似滞如愤,严厉而又深邃,她看了一会儿雪芹,轻轻地说:“我的母亲是苏州人,她们三个小姐妹结伴来到京城,在一家大宅门里当绣娘,给主人家绣衣料、被面、帷幔、床帐之类的东西。我母亲最年长,也最漂亮,她身材苗条,十指纤巧,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知天赐的是福还是祸,让东家的大少爷看中了,在花园里用绳子捆住身子,给糟蹋啦。一个姑娘也不懂什么叫怀孕不怀孕的,其次,这种事又怎么开口告人呢?月不见潮,最初以为是有病,到四个月上就已经显怀了,我母亲找到那个作孽的畜牲,他不认账啦!我母亲无法可想,只好舍下脸来去找老太太。表少爷,你猜怎么样?”

        “老东西也不认账?”

        绣春一拍桌子:“非但不认账,反说我母亲不知道跟谁通奸,怀了野种,用这个孩子来诬告他家大少爷,有意讹诈钱财。不容分说把我母亲塞住嘴,捆了手脚,装上大车,拉到城外一个荒无人烟的半山坡上。”

        绣春气得满脸通红,周身发抖,她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没让雪芹,端起来一口喝干。

        雪芹看她气成这个样子,只有赔着小心,轻声地说:“先不说这些了,咱们走,以后慢慢讲。”

        绣春摇了摇头:“被一个好心的砍柴人救了,不过他自己衣食不能自顾,可怎么养得起我母亲呢?况且男女有别,授受不亲。最后那位砍柴人把我母亲送到山上一座尼姑庵里,这庵中只有一位主持,香火还算好,添一张嘴算能勉强维持。我母亲真是痛不欲生,总想寻死,老主持百般解劝,日夜监护,母亲才算安定了些。可是她也想除掉我这孽种,无奈野岭荒山哪里去找医生,即便能找到医生,谁又肯办这损阴败德的事儿呢?再一说,在佛寺里杀生害命,老主持是绝不肯答应的。就这样,我,我这冤孽便来到这张着血盆大口的人世间。就在我满月的当天夜里,可怜的母亲偷偷地溜出尼庵,趁着夜黑风高,周围一片死寂之时,跳崖自尽了,深涧险谷削壁如刃,连她的尸身都没有找着。”

        “唉!”雪芹二目噙着泪花,慨然而叹。

        绣春述尽心头血泪,情绪似乎反而平静了许多,她为雪芹和自己又斟满了杯酒,接着说:“就这样,老主持佛心永渡大慈大悲,一口汤一口水的把我养活,我在这深山古刹中,一住便是九年,本想十岁祝发,皈依佛门,了此一生。可天哪!——”绣春已是大声疾呼啦:“天公不作美!天不从人愿!老主持在一个深秋的夜晚,萤火如豆的微光之下,伴着窗外凄哭的秋雨圆寂了、归天了,她走得是那么从容,那么安详,慈眉善目还像平日一样面堆笑容。”

        绣春忍住悲伤,继续说:“我当时一点儿都不害怕,跑到大殿前,点上一对素蜡,升上三支线香!跪在佛前反复地吟诵着老主持口传心授给我的一部佛经——《大悲咒》——直到东方破晓,丽日中天……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只有站在供桌边,不停地敲击着那尊古磬。那磬的声音虽然很低沉,但是它的音域非常宽广、悠扬、雄浑,好像它也知道老主持驾鹤西去似的,那婉转之音,如泣如诉,那激越之声真能穿山裂石,响遏行云……这磬声引来了山村的父老,他们大伙协力烧化了老主持。我一个九岁的孩子,怎么能独留山寺,村长便把我领回家,我帮着人家打草、喂猪、干农活儿,转眼之间四年过去了,倒是衣能遮体、食可果腹。可是有一天该天杀的傅恒家,派人下乡来买丫头,他们先找到村长帮忙,一进院儿就看中了我。村长又何乐而不为,临走的时候,他跟我说:‘我养了你四年,你的身价钱并不多,就算抵了你这四年的吃穿用度吧,咱们两清了。往后你就有的是福享了!有的是福享!有的是福享!’其结果就享到了这般田地,表少爷,你说,我肚子里的这个孽种,能留吗,倘若也是个女婴,难道让我们祖孙三代,同走一条道路吗?”

        雪芹二目满含着热泪,叫了一声:“绣春……”

        “表少爷,曹先生,您告诉我,这是人间,还是地狱?”绣春实在忍受不住,终于哭了。

        雪芹扶住绣春,自言自语地说:“仅为女子昭传,显然软弱无力,要刺豪族、反权贵、争公允、鸣不平!”

        绣春另取了一双大杯,斟满酒递给雪芹:“来,咱们再喝了这满杯酒,有些事您还不知道,听我再说说。”

        二人举杯喝干了一大杯酒,绣春搌搌眼泪,接着说:“二姑娘用心良苦,为免其父居心不良,曾经先问清您的家境,再问我是否愿意侍奉先生,最后请其父在省亲之后,将我和二姑娘价值十万两银子的首饰都给了您。还记得吗,她进宫前的家宴上,二姑娘亲眼看着咱们喝了那杯酒,实际上那就是订亲的酒、交杯的酒。先生,您明白了吗?我没看错,您真是个好人!”

        雪芹恍然大悟,他打了自个儿一个满脸花,打得还挺重。绣春急忙握住他的手:“您忠于表少奶奶,这并不错,一点儿都不错。只怨我绣春命小福薄罢了。”

        这时小丫环进来问:“妈妈打发我来问一声,上菜吗?”

        “上,先上鱼。”

        “是。”小丫环退下,绣春又斟上了两大杯酒:“我让他们做了四种鱼为取一句吉祥话。”绣春一言未了,四个小丫环齐来上鱼。

        一说:“五柳鱼。”

        一说:“松鼠鱼。”

        一说:“瓦块鱼。”

        一说:“清蒸鱼。”然后尽皆退下。

        绣春举杯:“绣春祝先生吉庆有余,四季平安!”言罢一饮而尽。

        雪芹望着绣春一时语塞,他不想再让绣春看见自己流泪,便慢慢地低下头去。忽而听到有调动琴弦的声音。雪芹抬头望去,只见绣春手按宫商,低声吟道:

        女儿失贞!珠沉玉碎断缆崩舟。

        绣春歌罢欷歔难抑,雪芹万分激动,抱住绣春:“我不在乎,我一定要娶你,如蒨见到你给她的手帕就说过,你心灵手巧、聪明伶俐,一定是她的好帮手。”

        “唉——”绣春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可惜晚了。”

        “不晚,决不晚!”

        恰在这时老鸨子闪身而入:“怎么样了,曹先生,菜也吃了,酒也喝了,话也说了,曲儿也听了。今儿个您也就别走了。”

        “我问你,我为绣春姑娘赎身,你要多少银子?”

        “妓女从良,这是好事儿,我先给姑娘道喜,至于银子么……我是八百两银子买的,怎么着您也得让我赚二百两吧。”

        “你的意思是一千两?”

        “没错,一千两。”

        “好,一千就一千。”

        “表少爷,您上哪儿去找这一千两银子啊!”

        “你不用管,我曹雪芹虽穷,可是一千两银子还能找的到。绣春姑娘你好自珍重!”雪芹言罢翻然离去。

        老鸨子向门外喊了一声:“来呀。”

        “是。”两个小丫环应声而入。

        “把这残席撤下去。”

        绣春说:“把酒给我留下,再给我找一件大红的彩衣来。”

        “有,有。我明白你的意思,新嫁娘怎么能没有大红的彩衣呢!我去拿,我去拿。”老鸨子说着先自出门而去。

        幸好是二更刚过,雪芹一路小跑儿来到敦诚的家里,让仆人火速通禀。敦诚得报慌慌张张迎到外书房:“雪芹兄,家人说你找我有急事?”

        “对,我是来借银子的。”

        “要用多少?”

        “一千两。”

        “你要这许多银子干什么?”

        “为绣春赎身。”

        “绣春?就是给文四爷提亲的那个姑娘?”

        “对,如今让傅恒家给卖了,卖到妓院里!”

        “怎么,尚书府卖丫头这已是奇闻了,怎么还卖到那种地方?”

        “他们是先奸后弃,伤天害理呀!唉!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我如今心急如焚,你看……”

        “好好好,我去看看,未必这么顺手。”敦诚急忙去取银子。

        雪芹在房中坐立不安,踱来踱去。

        没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敦诚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儿:“雪芹兄,现银只有二百两,还有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共合七百两。不过,不要紧,咱们明早再去找我哥哥凑一凑。”

        “明早太迟了,我现在就去。”

        “夜里有查夜的,遇上了又是麻烦。”

        “不要紧,我钻小胡同,不走大街。你把这七百两给我吧。”

        “要不我陪你去。”

        “不不不,两个人碰上查夜的更麻烦。”雪芹把小布包揣在怀里,与敦诚恭手而别。

        幸好敦氏昆仲住的不算太远,雪芹心急火燎,脚下如飞,穿街过巷,来叫开敦敏家的门。

        敦敏衣冠不整的迎了出来,雪芹向他说明来意,敦敏赶忙从内宅拿出二百两银子,和一包首饰,递给雪芹:“这些银子是二百两,这是一包首饰,跟他们当面议价吧,足值一百两银子。”

        “好好,多谢了。我告辞了。”

        “等等,天也快亮了,我跟你一块儿去。那种地方都欺负人。你把银子和首饰都交给我,好歹我也是宗室,有这条红带子好得多。”

        雪芹点头称是,等到东方破晓,二人一同来到艳香楼。

        老鸨子引着雪芹、敦敏登上楼来,雪芹用手推门,房门紧闭,他连拍带叫:“绣春,绣春,我回来了,银子借到了!”但是室内无人应声,雪芹情急之下一脚踹开房门,但见绣春身着大红彩衣,已然悬梁自尽了。

        雪芹大叫一声:“绣——春!”欲往解救,但因急火攻心,一个跟头跌翻在地,立时气闭,敦敏扶住雪芹捶砸撧叫:“雪芹!雪芹!你醒醒啊!”

        老鸨子大惊失色,翻身下楼找到男老板:“掌柜的,绣春那丫头上了吊啦!”

        “救啊!”

        “救个屁呀,都挂了大半夜啦!”

        “嘿!这不人财两空了吗!”

        老鸨子眼珠一转:“不然!那个姓曹的昏过去了,咱就说是他把那丫头片子挤兑死的,跟他打官司,让他赔银子!”

        “对!我先去找地方,然后去找县衙门里的王班头,先把他抓起来再说,别让他跑喽。”

        “着!”

        县衙门的大牢里,横躺竖卧着十几个衣不遮体、蓬首垢面的犯人。大牢中间有一架木榻,上边睡着一个黑大汉,仰面朝天鼾声大作。

        “哗啦”一声牢门被打开,雪芹被牢头使劲儿一推,“哎哟”一声跌倒在地。众犯人俱都坐起来看着他,但无人相帮。

        这声音把黑大汉惊醒:“他妈的,怎么这么大动静,没看见你黑爷爷睡觉哪吗?”

        “对不住您,我不知道您睡着了。”牢头给黑大汉请了个安,回身欲退。

        黑大汉问:“站住,什么案子?”

        “花案儿。”

        “哼!把他锁在尿桶旁边。”

        “嗻嗻。”牢头答应着把雪芹拉到尿桶旁边锁上,走了。

        马上就过来五六个人往桶里撒尿,把雪芹呛的透不过气来。等这些人小解之后,雪芹问离他最近的一个人:“这位大哥,什么叫花案儿啊?”

        众人闻言无不哈哈大笑。笑声过后有人说:“花案儿就是调戏妇女啦!淫人妻女啦!与人通奸啦!被人抓住啦,送交官府啦!所以就锁在尿桶旁边啦!”

        “呸!我不是花案儿!我是冤案!”

        黑大汉霍地一下子坐了起来:“小伙子,你先别嚷嚷,你先说说你的冤情。来来来,咱们都躺下听,躺下听,阴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说完黑大汉又躺下了,牢中的犯人很听他的话,呼啦一声躺倒一片。

        “嘿!”雪芹又气又恼,可又无可奈何:“好!我说……”

        敦敏眼看着雪芹被衙役带走,也无计可施,他只好赶到小卧佛寺跟如蒨备诉前情,之后他安慰如蒨说:“嫂夫人先别着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开妓院的自然跟地方有勾结,咱们算是吃了个眼前亏,我马上去找关系,跟县太爷托个人情也就是了。只可惜那绣春姑娘……唉!可叹雪芹兄哭的死去活来……”

        幸好如蒨心中有数,所以并不十分惊慌,她还能反过来安慰敦敏:“我也回家求求家父,怹认识的人多,也许能跟这位县太爷拉上关系。”

        “好好,双管齐下更为有利。我先告辞了。”

        大牢里,雪芹已经不被锁在尿桶旁边,黑大汉很同情雪芹的遭遇:“唉,曹先生,在这个世界上受屈受冤的可不是少数人。主持公道的人也有,只是太少了。而且力不从心,如今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不过,我琢磨着,总有一天胳膊能把大腿拧趴下。”

        众人大笑。

        “干说没劲,咱们边喝边聊。”黑大汉喊了一声:“告诉小六子,今日让饭馆多送八个菜来,咱们给曹爷接风。”

        有个犯人跑到牢门口朝外喊:“牢头,牢头,黑爷让您告诉饭馆多送八个菜,给新来的曹爷接风!”

        如蒨坐在父母卧室的炕沿上,以绢帕拭泪。

        陈辅仁和顾氏分别坐在炕桌两边。陈辅仁把水烟袋往桌上一顿:“真是个扶不起来的天子,我荐他到尚书府做西宾,为的是省亲之后求傅大人给荐份差使,他可倒好,跟尚书大人争丫环,尚书府能把丫环卖到妓馆吗?这分明对他是一种羞辱。他还给婊子赎身,一千两银子,拿什么还人家,他忘了自个儿还打执事哪,最后闹出一条人命来。好,好,好!别说我不认识那个知县,我就是认识,我也不管,我丢不起这份人!”陈辅仁说完,下地走了。但是到了门口他又回来了:“我再跟你说一句,你趁早回家,曹雪芹在大牢里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你们这门亲事,就到此为止吧!”

        “阿玛,不是这么回事。”

        “以后让我有何面目再见尚书大人啊!”陈辅仁言罢拂袖而去。

        如蒨无奈只能失声痛哭了。

        县衙门附近的饭馆里,虽然没有山珍海味水陆杂陈,可是丝溜片炒、煎炒烹炸的摆了一地,众犯人席地而坐大吃大喝。

        雪芹颇为奇怪:“黑爷,这大牢里还能大摆酒宴?”

        “嘿……”黑大汉一阵苦笑:“曹先生,照说当然不能,都是犯人嘛,理应认罪服法,但则是,这些犯人真的都有罪吗?别人咱不说,就拿您来说吧,啊?哈哈,哈哈……这就叫该亮的地方黑,该黑的地方亮。来来来吃肉吃肉。”黑大汉挟了一块塞进嘴里。

        “黑爷,您不是回民?”雪芹一问,引得大家都乐了。

        犯人甲说:“嗐,您以为黑爷姓黑哪,不对,黑爷是大伙儿的官称儿,其实他姓冯,排行在三,江湖上有个绰号,叫黑虎冯三。”

        犯人乙说:“黑虎,黑虎,黑老虎,就是黑煞神的意思,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身的好功夫,从三丈高的旗杆顶上一个猫儿跟头……唰——”

        “掉下来就摔死啦!去你娘的吧,甭给我吹牛,喝你猫尿吧。”冯三给了他一个脖儿拐:“还是听我自个说吧。曹先生,我爹是石匠,养了我们哥儿仨,大哥小时候豆疹没出来,给憋死了,二哥成亲之后给当铺值夜打更,一天夜里来了一伙黑道上的朋友,打昏了我二哥,偷了当铺,第二天那个王八蛋掌柜的,说贼是我二哥勾来的,不单不给钱瞧病还要送官问罪,我二哥连伤带气,死的时候才十八岁。”

        “这种事儿我是亲身经历过来的,幸好他们没把我送官,可我这条小命也是惜惜乎。”雪芹深有同感。黑虎接着说:“从那以后,我这心里就窝住一口气,我一边做着小买卖,一边练武,我的师父可是位高人,是让我给碰上的。”

        “嚄?”

        黑虎看了一眼雪芹,目光中含有几分神秘和狡黠,然后接着说:“那年我也就是十五六岁,挎着个小篮子卖萝卜。”他还吆喝了一声:“吃萝卜了,赛过梨的心里美啦!”逗得大家笑声一片。

        黑虎也是一脸的苦笑。他说:“就在这个时候从对面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是卖切糕的,切糕摊在独轮车的案子上,连车带切糕足有二百多斤,他不推着,脖子上挎着一条车襻,两头的铜钩钩住车把上的铜环,双手一端,把车端起来离地面有半尺多高,边走边吆喝:‘切糕!切糕!两子一块。’这得多大的力气呀!看热闹的人围了不少,也有买的,可他切的那个块儿,又薄又小。有个小伙子不服:‘两子切糕你给这么点儿,多少钱一斤?’卖切糕的说了:‘你还甭不服,你能把这车端起来,连车带货我白送。’‘这……’小伙子傻了。

        “这时候从人群里站出来一个老头,干瘦干瘦的,六十多岁儿,花白的胡子,穿了一身半旧的灰布裤褂:‘小伙子,给我来两子的。’

        “‘好。’卖切糕又给切了一小块。扔到案子上,老头拿起来三口两口的就吃了:‘嗯,做得不错,要不这么贵呢。好,给你钱。’他从口袋里拿出两枚铜钱,摞在一起,用大拇指和中指一挟:‘拿去吧。’

        “卖切糕的小伙子没在意,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去捏那两个铜钱,没想到一捏没捏动,他又使劲二次再捏,还是没捏动,他又换了右手,使足了劲儿再捏,这第三回还是没捏动。

        “老头乐了:‘这么着吧,你拿襻钩到钱眼里拉怎么样?’

        “‘行!’卖切糕的小伙子拿襻钩钩上钱眼就要拉。

        “‘您先等等,您要把钱拉走,我输你一两银子。’

        “‘行。’

        “‘你要拉不走呢?’

        “‘这案子切糕归你白吃!’

        “‘行,拉吧。’

        “卖切糕的小伙子拉了一下,还真没拉动。他一是下不来台,二是不服,就见他大吼一声:‘开!’结果两个铜钱被拉断成为两半,老头双指捏着一半,那一半不知去向了,卖切糕的小伙子摔倒了,把独轮车也给撞翻了,一案子的切糕都摊在土地上。看热闹的人哈哈大笑,拍着巴掌,乐得一个个前仰后合。

        “幸亏我当时眼尖,我见那个老头,借着这个乱劲儿溜了。

        “老头在前边走,我在后边跟,一直跟到后海,积水潭的小庙门口,老头要进庙,让我来了个冷不防,上前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就势双膝跪倒:‘师父,您收我当徒弟吧。’

        “‘你是谁?’

        “‘我叫冯三,我想给我哥哥报仇。’

        “‘你让我教你什么?’

        “‘练武。’

        “‘可我不会呀。’

        “‘您刚才在大四条口教训那个卖切糕的,我都瞧见了。’

        “‘你认错人了。’

        “‘您不收我,我就跪死在这庙门口。’

        “‘你愿意跪你就跪,反正我也没办法。’老头说完进了小庙,咣当一声关上了山门,我还听见从里边落了锁啦!

        “我当时‘腾’地一下子就蹦起来了,我在心里骂他,老兔崽子,你不就是会点儿功夫吗,就这么牛,你不教嘛不是,徒弟太爷我还不学了呢,一扭身儿我刚要走,猛的脑子里像血都冲上来啦!”

        雪芹急切地问:“那是怎么啦?”

        黑虎的脸上立时堆起一片憨厚的笑容:“嘿嘿,嘿嘿……怎么啦?曹先生,我忽然之间,想起来一位古人!”

        “哪位古人?”雪芹问。

        “张良!有没有?”

        “有,有,当然有。辅佐汉王刘邦打天下,后来封为留侯。黑爷,你知道的可真不少啊!”

        “咳——我知道个屁,这是我们街坊和尚二大爷,给我说的笑话,他说有个叫张良的小孩,遇见一个黄老头……”

        雪芹插了一句:“叫黄石公。”

        “对对,我忘了,想拜他为师,跟我一样,这个黄老头不但不收,反而耍笑他,把鞋脱下来扔得远远的,让张良去拾,一回不行,让拾二回,二回不行让拾三回,当时他是没遇见我,要遇见我,大嘴巴早上去啦!”

        大伙儿一阵敞笑。

        “别笑,别笑,我是说着玩的——我跟张良一样——把鞋都给拾回来。黄老头一拍大腿,说了一句话……”

        众人都瞪着两眼,等着听是句什么话。

        黑虎故意先不说,他也一拍大腿:“黄老头说,行啊,爷们儿,真有你的!”

        那些犯人不知就里,似乎恍然大悟:“噢!——”

        可雪芹把嘴里的一口酒,全喷在地上。黑虎迟迟疑疑地问:“怎么了,曹先生,我说得不对吗?”

        雪芹摇着手,好不容易才透过这口气来:“黄石公说‘孺子可教也’。”

        黑虎压低了声音问雪芹:“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是可以被教育成材的。”

        “哈哈!”这回黑虎乐了:“我也是这份意思嘛,说文话儿,我怕这群家伙听不懂。”

        秘密被揭开了,大家乐得前仰后合。

        “喝酒!喝酒!人家说的是伤心的事儿,河边上娶媳妇——给王八们取了乐啦!”

        雪芹脸一红,自愧失态,伤了黑虎的面子。

        黑虎发现了,也怨自个儿说话不留神,他怕越描越黑,反为不美。只好故意岔开话题:“曹先生,人家张良就拾了三回鞋,黄老头就收他当徒弟了,我可倒好,从早半天,跪到晚饭前,饿得我前心贴后心,晒得我周身往外流油,跪得我两个波棱盖都有血印儿了。好不容易挨到太阳落山了,凉风儿下来了,热是不热了,可我饿呀!我真想把篮子里的萝卜都吃了,又舍不得呀,我们家还等着我卖了萝卜,赚点钱买杂合面哪!我出来一天了,我妈、我嫂子还不得急疯了吗……”黑虎说到这儿,眼圈儿红了:“曹先生,众位弟兄,不怕大伙笑话,我黑虎向来没掉过眼泪,可那回……我哭啦!”他仰起头来,游目四顾,这条像黑铁塔一样的汉子,咬紧牙关,就是没让眼泪掉下来。

        大牢里一片寂静,只能隐隐听到,角落处有欷歔之声。

        过了一会儿,黑虎接着说:“到了后半夜,天儿更凉了,白天晒了一身汗,夜里冷风吹在身上,再加上腹内空空,我身上一阵一阵的起鸡皮疙瘩。抬头看看,好亮好亮的一个大月亮,就在我脑袋顶上,她好像看着我笑,她笑什么哪?……噢!我明白了,她笑我傻呀。可不是吗?我真跪死在这吗,谁养活我妈、我嫂子啊?想到这儿我想一个高儿蹦起来,谁知道两条腿已然不是我的啦,蹦没蹦起来,反倒摔了个狗吃屎。我在地下爬呀,爬呀,爬到庙门口……”

        雪芹挺奇怪,不由自主地问:“爬到庙门口干什么?”

        “我想问问他,你学艺的时候也这么难吗?师傅让你跪了几天几夜?”

        “噢——”雪芹点头。

        “我慢慢地站起来,想去敲门,可眼前一黑,一头就撞在了山门上,山门开啦!我自然就摔在了山门里头,人事不知了。”

        不知道是谁“呦!”了一声。

        黑虎看了他一眼,接着说:“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是躺在一间小屋里的炕上。那老头儿笑眯眯地跟我点点头:‘醒了,孩子?’我翻身坐了起来,一看,自个儿穿的一身新裤褂,摸摸身上,擦洗的真干净,一点汗臭味都没有了,老头儿端上两屉肉包子,一小盆大米粥,递给我一双筷子,‘都吃喽。’我也没客气,四十个包子,一盆粥,连半个米粒儿也没剩下。吃完之后,老头儿问我:‘你还想学武术吗?’我说:‘想。’

        “‘你真要拜我为师吗?’

        “‘真要。’

        “‘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吗?’

        “‘是。’

        “‘好,你跟我来吧。’

        “老头把我带到小庙的后墙外,墙外有一大垛稻草:‘看见这垛稻草了吧,一根一根的都把它们扔到墙里头去。’

        “‘一根一根的?’

        “‘对,左手扔一根儿,右手扔一根儿,扔吧。’老头说完走了。

        “我拿了一根稻草扔了一下,别说过墙,连墙的一半高都没有。”黑虎喝了一杯酒,吃了一块肉,他放下筷子问雪芹:“曹先生,你猜我用了几年才把那堆稻草扔进了墙的?”

        雪芹面含惊异地摇摇头。

        “二年零八个月。练得我力举千斤。这之后师傅才教我软硬的功夫。一共我学了十年。出师之后,我先给那个当铺放了一把火,把掌柜的耳朵给切下来一个。”

        众人大笑,笑得是那么爽朗、那么率真。

        “可我家里有老母、寡嫂,我得养活她们呀!您猜,我是怎么弄来钱的?”

        “……”雪芹想到了,只是没肯说出口。

        “偷啊!”

        “偷!”

        “没错,头一回我妈知道钱是偷的,老太太打了我一个大嘴巴,我嫂子也哭了!”黑虎说到这儿一阵激动:“我跪在地下起誓:‘我绝不偷老百姓,只取不义之财’!我妈给我添了一条,不准淫人妻女!我嫂子拧着我的耳朵,也给我添了一条,不许胡嫖滥赌!凭这三戒,我黑虎在江湖上有个小名气,行侠仗义咱不敢说,偷富济贫那是当之无愧,去年冬天为给开粥厂的朋友凑钱,一个月之内我连偷了十二家巨富,这下县太爷炸了窝啦,把县衙门的两个班头给打了。我这才自己来投了案。”

        “哪,他是怎么判的?”雪芹问。

        “他不敢判我。”

        “这,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投案之前先跟他垫了底儿。”

        “垫了个底儿?”

        犯人甲插嘴:“给县太爷的枕头旁边插了一把杀猪的刀!”

        众人哈哈大笑。

        “杀猪的刀,妙,妙。来,黑爷我敬您一杯。”

        “岂敢,岂敢。一块儿喝。”黑虎喝干了杯中酒:“曹先生,您是个文墨人,我跟您打听打听,您会写状子吗?”

        “状子……我没写过,可是,我想我会写。”

        “好,包寿松。”

        “哎哎,我在这儿哪。”一个三十多岁瘦弱的男子站了起来。

        黑虎点手:“来,你坐在这儿,跟曹先生说说你的冤枉。”

        “嗻嗻。”包寿松坐在雪芹旁边:“曹先生,我是在戏班里唱老生的,有位侍郎也好唱,让我教他唱,他教我认字,给我讲戏词,一来二去的,我不敢说是朋友,反正处得不错,他做了一首诗,让人给告了密啦,万岁爷降旨给杀了,还说什么‘朕从不以语言文字罪人’。”

        “哼!人都杀了还不罪人。”雪芹喝了口酒:“您还记得诗的内容吗?”

        “嗯,记不全了,有什么‘霜侵鬓朽叹途穷,秋色招人懒上朝’,还有‘半轮明月西沉夜,应照长安尔我家’。”

        雪芹点头:“可这跟您有什么关系?”

        “侍郎大人被杀,家有幼子少妇,没人敢去收尸。”

        “您去了?”

        包寿松点头:“他们说我是同党,把我就给抓起来了。”

        “嘿!——”雪芹一声惊叹。

        黑虎说:“曹先生,您说人家冤不冤?”

        “冤!”

        “宰了人不许收尸,《大清律》上没这条啊!想写张伸冤的大状吧,可又没人敢写。”黑虎也许是激将法。

        雪芹断然回答:“我敢。”

        “是条汉子,我们江湖上的朋友,就赞成这样的,哥儿几个,咱们敬曹爷一杯!”

        众犯人都站了起来,举杯敬酒:“曹先生请!”态度是那么庄严肃穆,必恭必敬一丝不苟。

        过了两天,二敦、文善和如蒨都来探监,如蒨看见雪芹身陷囹圄,一阵悲从中来,雪芹乐了:“你们都别难过,不坐大牢真不解这个世道,以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事儿,我如今知道的不少,而且这里有吃有喝,我真想在这儿多住些日子。”

        如蒨见他精神振奋,也自破啼为笑:“你什么时候学得如此玩世不恭。”

        “不是我不恭,是这个世道不公。有罪的在外头,没罪的在里头。”

        敦敏说:“雪芹兄,你还真得多住两天,这儿的知县姓胡,一时还真跟他拉不上关系。”

        如蒨给他留下两件换洗的衣服和吃食,只好跟着二敦他们先走了。

        酒足饭饱之后,大牢里的犯人东倒西歪的都睡着了。

        黑虎小声地叫了声:“曹先生,醒醒。”

        “我没睡着。”雪芹翻身坐起。

        “您帮我写几个字。”黑虎拿出纸笔:“您写上‘不放包寿松,你只有三天的阳寿了’。”

        雪芹提笔就写,写完递给黑虎:“这干什么用?”

        “您给他写的那张状子已经递上去了,我怕这狗官不识抬举,今天夜里我再给他送把杀猪的刀去。两下里使劲儿,谅他不敢不放人。”

        “对,您可得小心哪。”

        “放心吧,没事儿。”

        雪芹送黑虎来到牢门口,黑虎低声的喊:“小六子,小六子!”

        牢头揉着眼睛过来了:“什么事儿,黑爷?”

        “开门,我出去一趟。”

        “天亮前您可得回来。”

        “你放心吧,我跑不了,饭馆里还欠着那么多账呢,你还?”

        “我哪儿还得起啊。”

        黑虎出了牢门,与雪芹恭手作别。

        好不容易挨到转天东方破晓之前,雪芹刚眯瞪着,牢头就来叫醒雪芹:“曹爷,黑爷一直没回来?”

        “没有啊。”

        “这位亲爹!非砸了我的饭碗子不可!”牢头磨头又走了。

        雪芹在牢里看着牢头跟没脑袋的苍蝇似的,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撞,来回踱步。先还觉得可笑,可是日已西沉了,雪芹也觉得开始不安了。他问包寿松:“黑爷不会出什么事吧?”

        “唉——强中自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哪!”

        “嘿!您这么一说我的心都悬起来了。”

        翌日凌晨,牢头又来问雪芹:“曹先生,黑爷还是没回来?”

        “可不。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可县太爷让偷偷地把包寿松放喽。”

        “那这事是办妥了?”

        “他的事是办妥了,我的事儿可是要砸磁呀。包老爷,你走吧。”

        “是吗?我谢谢您了。”包寿松给牢头请安。

        “谢我干什么,你得一谢曹先生,二谢黑爷。出去之后千万记住!什么都别说。记住喽,病从口入,祸从口出。”

        “嗻嗻。”包寿松向雪芹深深一安:“我谢谢曹先生啦!”他就势跪下要给雪芹磕头,被雪芹一把抱住。

        “一年零八个月了,要是没有您,我这辈子就算冤沉海底啦。”

        “我没干了什么,该谢的是黑爷这一刀。”

        “要不我等黑爷回来再走吧?”

        牢头急忙拦住:“别价!谁知道县太爷什么时候又变了心眼儿了呢,快走,快走!”

        “头儿,您替我谢谢黑爷啦!”

        “没错儿,没错儿。”

        包寿松走到大牢当中,先作了一个罗圈揖,然后双膝跪倒:“老少爷们儿、各位兄弟、我出去唱戏挣了钱,一定给大伙儿打酒来喝。”言罢一个头磕在地下,泣不成声。

        众犯人俱都跪下还礼,无不动容。

        包寿松走了的当天夜里,黑虎冯三回来了,带来了酒跟肉。

        牢头打开牢门让黑虎进来,牢头高兴了:“黑爷,我差点儿没急死,这两天您干么去了?”

        黑虎见大伙都睡了,压低了声音跟牢头说:“我得回趟家,瞧瞧老娘跟嫂子。再找点银子,为曹爷办点事,你拿点儿酒跟菜自个儿喝去吧,我得跟曹爷聊会儿。”

        雪芹听见声音坐了起来:“回来了。包寿松走了,县太爷把他给放了。”

        “那没错,前天晚上我到了胡知县的内宅,这小子带着他老婆出去了。我把您写的字条拿刀插上,给他钉到枕头上,他敢不放人?”

        雪芹一伸大拇指:“真灵。”

        “我又回了趟家,瞧瞧妈、瞧瞧嫂子,给她们留下点儿钱。嫂子给我做了碗热汤面,有自个儿家里腌的茄子包,还有两块臭豆腐,老妈妈给烤的窝头片,这顿饭那叫香,这真是俗话说得好:‘要饱还是家常饭,要暖还是粗布衣’,我吃完了,喝完了,上澡堂子洗了个澡,然后您知道我上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

        “艳香楼啊!”

        “艳香楼?”

        “对,我找到他们掌柜的,这小子外号叫混江龙,他也听说过黑虎冯三在江湖上有一号,我问他曹先生是怎么进的大牢?

        “这小子还真不含糊,他说:‘是我给送进去的。’我问他:‘凭什么?’他说:‘人是他挤兑死的。’

        “‘证据呢?’我看着他的眼睛问,他小子没词儿啦。

        “‘是曹先生在房梁上拴了个套,把那姑娘给吊上去的吗?’他还是回不上话来。

        “我走到他的对面:‘你说话呀,混屎虫!’

        “‘你嘴里干净点儿。’他还挺不服气。

        “‘我要是不干净呢?’

        “混江龙那小子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我一伸手又把他按到凳子上:‘干什么,想动手?黑爷爷给你露一手,让你这混屎虫也开开眼!’我拿五个手指头抓住一把瓷茶壶,稍一用力,说了声‘开!’茶壶被抓得粉碎。‘告诉你混屎虫!你给我撤了状子,怎么把曹先生送进去的,你怎么给接出来。’

        “这个混蛋还真犟,他说:‘我要是不呢?’

        “‘今天晚上劳民伤财你可别后悔!’我说完了,走到楼扇旁边,推开窗户使了个旋风脚飞出窗外。

        “我四平八稳落到地之后,回头一看,那小子站在窗口满脸的不服。这不是成心斗气儿吗?好,昨天晚上,我给兔崽子的后院放了一把火。趁着那伙王八犊子们救火的工夫,我把他们装银子的小箱子给端啦!”

        黑虎喜形于色:“我没糊弄这个混屎虫,这回,连拿带烧,少说也得让他破费一千两银子!”

        “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就是报应!”

        “三天之内,他小子要是敢不撤状子,我就给他放把大火,烧了他的艳香楼。”

        没到三天,牢头果然来报喜:“曹爷,先给您道喜。黑爷,您这把火还放的真来劲儿,艳香楼的那小子撤状子啦。曹爷您可以回家了。”

        雪芹向黑虎一安到地:“我这辈子也忘不了黑哥的侠肝义胆,过两天我带酒来,请黑哥跟大伙儿醉一回。”

        黑虎抱住雪芹:“兄弟,咱们这个朋友算是交定啦!”然后转对牢头:“让饭馆送饭来,多加八个菜,我给曹先生送行。”

        在夜阑人静、疏星冷月之际,雪芹带着几分醉意,回到家中。

        如蒨深感意外,迎上去扶住雪芹:“他们放了你啦?”

        “多亏黑虎冯三给艳香楼放了一把火。”

        “放火?”

        “烧了他们几间后罩房,让他撤了状子,那个王八头也就乖乖地服输了。”

        “绣春的尸体呢?”

        “都这么多天了,当然是老鸨子给埋了。”

        “埋在何处?”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是鬼我也得把她接回家来。”

        “对,她死得很烈,但是也很屈、很惨。咱们为她招魂吧。”

        “好。”如蒨找了一张大纸,泼墨挥毫写下七个大字:“为绣春妹妹招魂。”

        雪芹住的小跨院有一口枯井,一尺多高的石头井沿上还有个木头井盖。如蒨就在井盖上点燃两支素烛,小香壶放在中间。此时月色昏暗,长夜寂寥。

        如蒨、雪芹站在井前点燃三支线香,高高举起,以为奠祭,然后插在壶内。

        如蒨抹了一把眼泪,然后跪在地下,双手合十轻轻地说道:“绣春妹妹,你回来吧,我和雪芹的家就是你的家,你送给我的绢帕我收到了,我舍不得用,我要把它永远保存起来,我知道你的心思,这比珍宝更要珍贵,这是一个姑娘的一片真情,一片挚爱……一片……”如蒨已然哭得泣不成声,下边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一头磕在地下,很久没有起来。

        雪芹眼含热泪开口吟道:天铸聚首,落红成阵时候。

        晨昏相厮守,更劳芳卿侍巾帚。

        积年累月,耳鬓厮磨,两情绸缪。

        纤指度宫商,夜残更漏,琴韵幽幽;《桃花吟》清歌一首,情浓意柔,犹在耳边留。

        雨暴狂飙骤,弱柳遭践蹂。

        卿身虽受辱,永却上重宵九。

        人间真有怀梦草,踏破青山也寻求,杏雨黄昏后,对盏胭脂酒,与君话轻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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