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雏军的简单管理源于一个简单的人性假设:“人都有惰性和奴性,在没有办法自我战胜的情况下,鞭子是最有效的管理工具。”善用“鞭子”的顾雏军,为此常开色厉内荏的会,只要顾雏军一开讲,其他与会成员,不管是总裁还是副总裁,都只能臣服一个权力词汇:那叫“独裁”。
最大的悬念
一切看似尘埃落定。
2005年9月16日晚,顾雏军被捕之后的科龙“看守内阁”就地解散,以海信集团总经理于淑珉为首的数十名营销、财务高管开始接手科龙,当此一刻,“顾氏科龙”正式沦为历史掌故。
狱中的顾雏军尽管仍然是科龙电器26.43%股份的持有者,但是对于科龙重组这种既重要又紧急的大事,4年多来,顾雏军的意见或想法或许是第一次变得无关轻重。
据说,顾雏军曾不止一次地对手下人感叹:科龙是所有公司里最有灵魂的、最闪光的、最耀眼的一个企业。有了科龙,他可以和伊莱克斯的老板平起平坐(伊莱克斯冰箱主要由科龙OEM)。没有科龙的格林柯尔系,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系统;没有科龙的顾雏军,也只是一个三流企业家了。
现在,坐看“天王山”失守,顾雏军最操心的问题肯定不是关心自己到底是几流企业家了。时移势易,他也不一定有心思研读——春节前夕,他曾对媒介表示因为“猴年不利”,要买本来读。整整两个月的羁押,以及可确定的未来一段不自由时间内,有多少人给他探监送饭,才是考验顾雏军“本老板”魅力指数的最大悬念。
堕落方程式
但是,很难就此对顾雏军盖棺论定。
即使全国媒介都来关注他2005年7月31日被刑拘的消息,各类记者从四面八方扑向顺德容奇小镇,把阴霾中的科龙和科龙员工透视一遍遍,而对顾雏军依然难以简单置评。
不错,主流声音是“顾雏军是骗子”。五年来,这种声音像紧紧钩住顾雏军脚踵的牛皮绳索。即使在他最为扬眉吐气的2003年,他因为对科龙扭亏为盈,而被中央电视台评为“年度经济风云人物”,成为“对话”等强势栏目的座上宾时,以《财经》为首的媒介仍是顾雏军心中最大的梦魇:自从2001年那个冬天顾雏军以胜利者姿态轻松拿下科龙时,他们就从来没有放弃过对顾雏军资本并购神话的质疑和追问。曾经一度,顾雏军以为已经凭炙手可热的中报和年报数字“言之凿凿”摆平了那些好事的媒体,但是,当媒体学会了迂回和退让,而不再像猛张飞一样一味穷追猛打时,有了“心魔”的顾雏军想再过消停日子就几乎不可能了。
悬在顾雏军头顶的炸药包到底是什么?是专业、敬业、固执的财经媒体,还是那个自称“财经界谢霆锋”的郎咸平,抑或是越来越失去公信力但又常常“偶尔露峥嵘”的证监会?
在我看来,都还不是。
事实上,如果顾雏军真的想要经营好科龙,并通过科龙重返业界一流地位的事实洗清自己,那他已经做得不错。在顾主持下,无论冰箱、空调,科龙的标准就是业界标准,顾雏军的眼光就是其他企业主难以逾越的鸿沟。既然这样,还会有特别跟顾雏军过意不去的媒介吗?如果他真为这个社会贡献了税收、劳务机会和GDP份额而又不是瞒天过海、巧取豪夺的话,相信没有。
郎咸平也不只是批评顾雏军一个。在草莽般崛起的顾雏军之前,经营资历和声望比他大十倍的张瑞敏和李东生业已成为郎咸平的批评对象。然而,最不该顾雏军急的时候,他跳得比谁都高,并且嗓门比谁都大,甚至随口甩出几句黑帮式威胁语。
而证监会也不该是顾雏军的死穴。因为当初顾雏军入主科龙时,证监会对他的能力是有所期许的。这中间,科龙被原大股东侵占资金等问题暴露时,证监会谴责了包括科龙创始人潘宁在内的几乎所有前任董事会成员,但对于顾雏军而言,那些只是历史问题。只要自己一天不被坐实有问题,所有的问题便没有问题。这是顾雏军的逻辑,其实也是在顾雏军之前驰骋资本江湖、又遽然事发落马的大佬们共同的逻辑。证监会不过何尝不知道江湖即浆糊的道理,但他也需要适时推出一根标杆,恶的标杆,以宣示自己存在的尊严和匡扶正义的智慧。有趣的是,顾雏军不仅看不起张瑞敏等人的老土,而且也看不起唐万新、张海等人的瞎闹,在他看来,如果说中国土地上还有那么一两个真正懂得与世界潮流接轨的企业家的话,那个人只能姓顾。
顾雏军看不起太多人。
一些政府中人。一些行业协会中人。一些媒介中人。一些学界中人。还有几乎所有同行。绝大多数部属。更早时候则包括他的师长、同学。
而顾雏军偏偏想要获得整个世界。
他像是一个被自负情结宠坏得太久的孩子,也是一个将报复欲望储蓄得特别强烈的孩子,从前他遭受过的所有不公、侮辱甚至只是一种未被足够尊重的受挫感觉,当他长身而起时,他心中那股行将沤烂的不平顿时划作冲天戾气,并偏执狂式的倾倒出来,四处张扬。对于一些玩资本的人来说,讳莫如深是自保的最好手段,但极端自负的顾雏军却反其道而行之,他通过高调调动舆论的力量,而把怀疑的对象传递给原本对他生疑的人,让那些心理犯嘀咕:是否我们自己看走眼了?或者偏心眼非得把顾雏军视为妖魔?
因此,如果一定要搜寻最终绊倒顾雏军的那根绳索,那只能说正是他的“野心+自负+张扬”。前两个词语常常分不开,但是有野心、自负而又善于笼络人心、韬光养晦的人才能成大事,这即使不是历史规律,至少也由很多成功案例演示过。
当然,还可以说顾雏军是罪人(狱中的顾雏军据说仍自认为是造福社会的功臣反被拘押而发雷霆),9月中旬,他被有司宣布正式逮捕。虚增利润、虚减成本,侵占上市公司资金,等等,可以说,在这种位置被胜利和狂妄冲昏头脑的男人常犯的毛病他都有,而且毛病更大。
那么,就此断定顾雏军是失败者吗?
貌似庞大的顾氏帝国说倒就倒?朋党鸟散,自己也身陷囹圄?欺世盗名者的身份伴其终生、难以回勇?
不好说。
约在6月份,就在顾雏军明知大势已去、在劫难逃时,他仍在一次小型骨干会议上为自己鼓劲。他对一个冀姓营销部长说,我到江西去,投资1个亿,两年之内肯定做到冰箱销售500万台的业绩。你跟我去吗?很遗憾,顾雏军的灼灼目光迎来的竟是长久沉默。
惯来大呼小叫、呼风唤雨的顾强人也有累的一刻。科龙人内部流传一个故事,说7月中旬顾从北京公关返回,与其属下某高层一同坐电梯,该高层问顾此行收。顾盯着他说,我马上要进去,谁谁也要一起进去,但是名单上没有你。要知道,在平时,顾雏军可以把任何官阶的属下骂个狗血喷头,但在谈论自己将要进去的时候,居然连厉声质问的心情都失去了。
有很多记者写过,30出头的张海被拘捕时,曾经从唇边流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46岁的顾雏军据说是在机场被截获的,当时他到底有何心态,是何表情,无从得知。
这不是一个明朗的人。如果以画家视角,这么说是可以肯定的。混沌暧昧的顾雏军,其身上至少交叠着三重矛盾。
第一重矛盾
地主的心,资本家的眼。
早在2001年底入主科龙时,第一次动员大会,声色俱厉的顾雏军对国际制冷行业走势的判断和科龙应对策略的分析,就曾折服科龙的数百名中层以上干部。
那一次,顾雏军谈到了科龙最大的国内竞争对手海尔在美国设厂的“不智”。他以内行的口吻说,在欧洲,要收购一个本土品牌,甚至只要数百欧元就可以了。中国人要做的无非是激活该品牌产品经销渠道的热情和信心。
但是,4年多来,顾雏军虽然多次踏出国门,但从未以超低价收购任何一个西方品牌进行所谓的国际化拓展。曾经在顾的前任徐铁峰任职期间提出的“高科技、国际化”目标,落到顾雏军手里,本份、实际得很:立足本土最大最强,然后为国际品牌做代工。他甚至不止一次游说三星、LG等公司把相关容积的产品全部交给科龙来生产,理由是:我可以做出比你们自己生产成本更低、质量相同的产品,你们为什么不选择我?
留心顾雏军治理企业轨迹不难发现,虽然他以国际商人的眼光而计,看不起很多土老冒中国企业的出洋动作,譬如,直到入狱前某次与其智囊团成员交流时,他仍对李东生收购一个烂掉的汤姆逊品牌毫不客气地预言危险。但是,顾雏军本人,纵使依云矿泉水喝“高”、口无遮拦时,也从没有鄙视过与科龙仅1000米之遥的格兰仕。
格兰仕的老板梁庆德是个典型的农民企业家,然而他立足代工的商业模式让格兰仕步步为赢,在与国际品牌的较量中多次取胜,成为国际微波炉业握有较大话事权的中国企业。
梁庆德的庄园情结很强。他的根据地就在顺德,所以其势力拓展范围也就固守周边,譬如其空调生产基地就设在中山,号称圈地3000亩。
事实上,在科龙26年发展史上,其最辉煌的一段——潘宁当政时期的繁荣昌盛,其成功经验后来经经济学家魏杰等人“拔高”,总结为四字箴言:“不熟不做。”然而,潘宁也没有按捺住从资本市场融资后而生发的扩张冲动,他先后选择成都和辽宁营口两个国营老厂进行再造,结果几乎立即拖入泥淖,并且脱身无术。在成都科龙,员工曾为劳动合同一年一签这种不合传统的改革而连续罢工;在营口,人身安全一度是科龙外派管理干部最大的心病,适应东北文化,让开门见山、就事论事的广东佬费尽周章。
所以,如果真论“不熟不做”的集大成者,现在60多岁的梁庆德比当时60多岁的潘宁做得更好更稳。“不熟不做”不仅指产业范畴的投入,而且也是对文化适应问题的警惕和鉴定。
相对于上述两个前辈,46岁的顾雏军可能没有那么多框框套套。但他的自信也是来自他对行业的“熟”。他曾经为自己不是玩资本而辩解说,一个人假如卖十年豆腐,也一定会做出比别人更好吃的豆腐。另一次,他则说,对经销商,科龙总是款到发货,而对供应商,则可以用承兑汇票支付,有八九个月的滞后期,所以,做科龙这样的家电企业就好比拿到一张“长期饭票”,干嘛要玩资本?——不错,顾雏军家电从业史可不是从梦幻般拥有科龙时计算,而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他在广东惠州创办小康空调时就已开始。
但是正如前文所述,顾雏军身上的戾气太重,他在惠州的那段并不愉快的创业经历以及更早时候进行的关于“顾氏循环理论”的正伪之辩,使他积怨太深太重,以至负气远走英伦,终于在“一不小心”就先后在英国、加拿大做了老板、香港上市融资5个多亿港币之后,翻身做主人的感觉太过强烈、美好,自负状态迅速释放(膨胀)成极度自恋状态,于是,原本执着固守庄园的顾雏军,内心终于被一头资本狂牛打破了平衡,他在打造自己帝国城墙时,每砌一段,未尝不是拉散他骨架的一次自戕式举措。
2003年5月收美菱电器于囊中;同年7月份,收购西冷70%的股权。同时,格林柯尔与南京斯威特集团抢食小天鹅,并争购小鸭电器;12月,顾雏军以4.178亿元,通过扬州格林柯尔协议收购了亚星客车11527.3万股国家股(占总股本的60.67%),进军汽车业;随后,马不停蹄地收购了国产汽车轴承第一品牌襄阳轴承。尽管已掌控4家A股公司和1家香港创业板公司,顾雏军的资本运作仍未停歇。2004年8月,格林柯尔以1.84亿元的价格收购商丘冰熊冷藏设备有限公司。需要说明的是,南昌格林柯尔工业园、吉林吉诺尔并购项目等尚未计算在内。
一般而言,地主的心态是稳字当头,力求一切可以以经验操控,讲究稳中求胜,而资本家概念则是无利不起早,富贵险中求,所以,只要作出机会判断,即使游走法律边缘也在所不惜,除非身败名裂为止,否则决不歇息。
顾雏军是在哪一桩并购决策时让自己的理智做了正负极分裂的?不得而知。但是从他曾对媒介表示进入汽车行业只是因为按捺不住寂寞,因为当时“美的格力无机可乘,家电业并购无事可做”一事来看,顾对自己企业治理手腕的迷恋已经让他中毒不浅。
第二重矛盾
治乱能手,职场恶人。
以顾对得意的科龙为例,即使在找不到靠山、最失意时,顾仍对这些成功数据念念不忘:三年来,科龙销售收入从43亿到85亿,出口从6700万美元到4.17亿美元,税收从2.1亿到5.6亿,雇员从2万人到3.5万人。
在我看来,顾在科龙的成功源于够“狠”敢斗。
自2002年早春的某个上午开始,经过三年多时间的“征服”,如今的10000科龙人(科龙官方数字是20000人,加上促销员近3万人)对顾雏军的称呼,基本上是“顾老板”、“顾董”或“顾总”之类,历来油滑、世故的营销人员则会在任何顾雏军没有亲临的场合,用“老顾”代替那个拥有1/5科龙的投资者。至于顾雏军本人,在某些需要加重语气强调员工别忘了自己身份的场合,会用“本老板”称呼自己;而在某些小型会议上,当他认为属下一些说法不当时,他会毫不迟疑地用“你这个农民”以示教育。
不管怎样,当初对“入侵者”顾雏军抱有敌意的科龙人,认同了顾雏军给予的工作机会,认同了商业交易中最简单的“等价交换”原则,这正是顾雏军所需要的,尽管他一直希望员工们应该更多一些感恩心理。
作为一个一直遭受腹诽的资本游猎者,顾雏军是否会有耐心、有能力管理科龙、持久建设科龙?现在,顾雏军用事实证明他在企业管理上虽然不是高屋建瓴的大师,但是也是一个卓有成效的治理高手。
在科学界没有受到尊重的顾雏军一直为之耿耿于怀,但是这种学业训练显然已经给了顾雏军此后的从商经历很多帮助。譬如透过现象看本质的能力。可以想象,在收购科龙之初,科龙的前景一片混沌。而顾雏军的治乱功夫是如何施展的呢?
1、 建立资本举手规则。
尽管科龙千疮百孔,但是顾雏军对这笔由5.6亿降至3.48亿的购并生意显然非常满意。在2001年12月23日举行的科龙电器临时股东大会上,履新董事长一职的顾雏军与前任徐铁峰握手拍照,徐抬着头,貌似坚强的目光里充满复杂的情愫;顾低着头,但笑容挂满了他粗壮而短的脖子。
顾雏军正式到科龙“上班”选在2002年1月8日。他抛弃了徐铁峰使用过的办公室,原因是他早就找香港大仙算过,9楼运相不佳。他选择了10楼,用意非常明显:把不佳的运相就此“踩在脚下”。——相比起科龙的老董事长潘宁、二任王国端和三任徐铁峰,顾雏军的商人本色无疑更纯粹。他用一种迷信的方式告诉属下:他求财而来,所以,会真正惜财、重财,对企业的财路负责。
同时他在第一时间发布了进入科龙的第一个宣言:“在企业扭亏为盈之前,我只拿1元钱薪水。” 顾雏军借此表达了他经营科龙的诚意和使命感,在私底下,他的表白无疑更加真实可信。他说:“以前我不是很勤奋的人,在格林柯尔只上半天班。但到科龙,不兢兢业业做事肯定不行,要用100%的时间做事。如想在科龙当甩手掌柜,马上亏两个亿给你看看,5个亿也有可能。”——他亏不起,也输不起。
因此,在他最初与科龙干部员工接触的多个场合,顾雏军总会用急速的语调(有时连喉咙里的咕噜声一起带出),不断地从牙缝里蹦出高亢的声音:“你们花的每一块钱,就有我的两毛钱。如果我认为你花错了,我就有权处理你,甚至解雇你。没什么好说的!大家听起来可能不舒服,但是我有科龙的20.06%的股份,你花一块钱有我两毛钱,这个说法肯定是很正确的。”
2、 迅速控制核心部门。
顾雏军进入科龙带了3个人。因谈判收购事宜立功的刘从梦被任命为科龙总裁,主管政府、金融、股市等机构的相关公关工作;跟随顾雏军多年的严友松被任命为主管传播的副总裁;而年轻的财经博士姜源则被任命为财务总监,以填补上任未几就抽身而去的财务副总裁麦建光留下的空缺,主要目的是严控财务支出及外供商的遴选和审计。
对于当时的科龙,最要命的几件事无非如此:首先,科龙的资金流不能断,数家银行已经冻结科龙股票,必须营造一种信心去融化坚冰;其次,科龙的声誉不能再往下跌。企业巨亏、高官巨薪再加上被人收购,对曾经不可一世的科龙形象来说,有如广岛遭受原子弹袭击;第三,在销售造血功能低下的情况下,科龙的“内出血”渠道必须截断。尤其是财务这一块,一直到现在,如果不能征得姜源审核同意,一笔超过5000元的费用支付,就算副总裁签字,十万火急,也照样胎死腹中。
顾雏军的沉稳、高明至少有科龙收购华宝的前事可以反衬。1999年8月,一夜之间,华宝的原管理层人员全部改任副职,而以“征服者”、“政权接管者”姿态出现在华宝的科龙干部则拍胸拊桌,号令上下。很快,“征服”结果就变成了格力老总朱江洪所不齿的“科龙只接收了华宝的厂方和机械,而人才和渠道什么都没得到”。
顾雏军自嘲是个“没有得到认可的科学家”。但他的管理理念甚至人生理念都是推崇简单的。他曾经说过:“我进入科龙没有做什么悬乎的东西,只要把最简单的执行下去就是正确的。招数太花了,不一定能达到你的目的。就像以前我做学问时,最简单的东西不会错,但是要用300页来证明的东西不知道哪个地方就会出错。”
顾雏军的简单管理源于一个简单的人性假设:“人都有惰性和奴性,在没有办法自我战胜的情况下,鞭子是最有效的管理工具。”善用“鞭子”的顾雏军,为此常开色厉内荏的会,只要顾雏军一开讲,其他与会成员,不管是总裁还是副总裁,都只能臣服一个权力词汇:那叫“独裁”。
这方面以“整风运动”为例,杀威棒是从最碰不得的那帮营销牛人开始下手的。
2002年8月,顾雏军开始对营销系统“动刀”。这是因为一者该冷冻年度行将结束,战无好战;二者因为在进入科龙之后宣布2001年巨亏15.6亿——已经为2002年实现扭亏为盈埋下伏笔,经过大半年的观察,顾雏军发起“整风运动”。
既然是“整风”,当然拒绝评功摆好、自我标榜或扮可怜伸手要资源这些日常功课——做过营销经理的人都知道,如果不会评功摆好、自我标榜,远在千里之外的总部领导很容易当你透明;而如果不善于“扮可怜”,不懂得“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道理,不仅抢不到总部资源,而且问题会严重得多——极有可能被视为“不积极、不上进”而被遣以下课。所以,“识做”的营销经理电话汇报时一般只讲两方面的内容,一是讲想法,拍胸脯表决心;二是讲困难,要政策,讨资源。
但顾雏军的“整风运动”决不给这些营销经理路径依赖的机会。“整风”说白了就是“做检讨”——很多人自从告别少年时代就同时告别“写检讨书”的糗事,现在重做一遍。对于业绩不好的部长、经理,在自己的灵魂深处掘地三尺,“斗私批修”自不在话下。旁观者也好乐得拣些现成的东西给你指点几下让你顺利“过关”。难“过关”的就是那些业绩还不错,自认为对得起“顾老板”也对得起自己良心的牛人。时任湖南分公司经理的张×就是难“过关”的典型之一。他总共“检讨”了5次,才在顾的嘀咕声中勉强“过关”。张×虎与顾雏军博弈的逻辑是:“我的资历(曾获首届金鼎奖,也不时受邀给人上课)、我的业绩,罪不致当众低头,自贬身价。”而顾雏军的博弈逻辑是:“你做得再好,总有不好的地方。不好的地方,就该亮出来,把主动权交给做老板的。”——也就是说,只要你身上有虱子,即使你是猛虎,面对园主“整风”时也不能说自己是猛虎,而应该“诚恳”地看到自己的不足,譬如像与人格斗而落败的阿Q一样表态说:“我是虫豸,好啵?”
此前一些人前人后威风八面的人物在整风会上露了本相。譬如“声泪俱下”、“捶胸顿足”、自言“罪孽深重”。——营销人员的“娇骄”二气,自此殆消。一个曾在海尔做过工贸公司总经理、在科龙营销系统又是最年轻的销售部长的某先生想必最有感受,顾雏军第一次巡视市场时兜头问他:“你是哪儿毕业的?”,某先生说:“清华”。顾雏军突然拉长脸,大声说:“清华有什么了不起?冰箱卖不出去,照样下课!”
——客观地说,顾雏军对营销系统人员的整风,最终对“实际销量”的提升有多大好处很难界定。但“官职不大,架子不小”、习惯了与总部讨价还价、分庭抗礼的各路诸侯自此端正了态度确是真的。——毕竟,不是每个经理都可以不假思索走出科龙而不愁前路的。顾雏军当然看得到这一点,所以,他可以轻松自得地举起鞭子。当被整风者夜以继日“低头”检讨时,不耽误顾雏军把“依云”矿泉水一口一口地往喉咙里送。
而科龙的这支营销队伍曾经留下过什么口碑呢?
——业界顺口溜:“不赌不嫖,不做科龙空调”,“不乱不诓,不做容声冰箱”。
——总部某销售部长下省“视察”。分公司经理招待其到某高级夜总会找小姐,因其特别来劲,又担心人生地不熟,便命令分公司经理在外通宵“站岗”,恭候其事毕,为其埋单。
——某分公司经理探知王国端(科龙前总裁)看市场次日将到自己辖区,于是连夜组织民工将办公室粉饰一新,骗得王国端连夸其“精神风貌好”。
——某分公司售后主任长期把A类产品报废,再串通当地销售商,以B类价格发货,个人从中渔利300万。但销售老总的处罚令居然无法执行,原因是该主任在集团总部有高层死保。最后该人离开科龙了事。
—— 徐铁锋从官场投身企业后,首先下令给每个销售分公司购买桑塔那两辆,冰箱、空调各一辆,但是,一共50多部桑塔那很快就成了50多个销售经理的专用车,旅游、泡妞气派不少。出事保修报废的车辆也不在少数。
——同城对手美的公司上马冰箱项目时,大肆延揽科龙的技术人才,但是其高层对外宣称:凡科龙出去的营销人员,美的一个不要。
当然,凡事都有度。当顾雏军屡屡以老板姿态强调员工的职业化进程时,员工对待企业、对待老板的方式自然也会越来越职业化。“谁给钱就给谁干!老板叫我怎么干就怎么干!”如果你与科龙人走得足够近,他就会告诉你这就是他们的真实心声。
顾雏军解决了社区就业问题不假,给当地政府纳税数字也可观,但是心里重视与顾老板有些“职业化”隔膜的员工,对顾雏军强卖制冷剂给科龙,从中套现肥一己之私的行为,对某些地区科龙分公司与格林柯尔分公司两块牌子一套人马的做法,实际上是早有警惕且抵触的。2002年,当时坚决拒绝签字购买制冷剂的原科龙高层相继选择辞职,而2005年,在顾氏对科龙的掌控风雨飘摇时,科龙员工终于有人揭竿而起,写下《八问顾雏军》的讨顾檄文挂在网上,流传甚广,应者麂集。
功是功,过是过,一个对个人名利过于看重的人,怎么掩饰,都会从衣袍底下,露出个“恶”字。恶人,可恶。
第三重矛盾
对国情和现有体制下的企业运营,顾雏军希望超脱坏的因素,但实际又最迷恋坏的因素,譬如关系营销。
他曾如此表述自己的原则:我不是政治家,我只会做企业。家电是利润微薄的产业,需要你用100%的努力去做它才能做好,如果你再花50%的精力去干别的事,去防范本来不应该由我来防范的风险,那你就干不好这个企业。
事实真的如此吗?
举例为证,顾雏军收购扬州亚星之后,家乡人(顾雏军是扬州人)并没有给他面子,因为对顾雏军的管理手段有异议,亚星的员工两次集体闹事,让顾雏军甚感没趣。而扬州市政府主要官员失约新闻发布会,更让顾雏军怒火中烧。
而收购美菱,尽管出手比美的晚一步,但最终却是顾雏军得手。坊间消息说原因是顾拜访的安徽省官员职权比美的的拜访对象要高一级,所以临时撬脚。
而据21世纪经济报道最新披露,顾雏军重返国内,攀援事业顶峰的第一块基石——海南格林柯尔之所以成功,“在得到海南省政府部门的支持后,海南格林柯尔以迅猛之势独占海南市场。从海口到三亚,从机关单位到企事业单位,从出租车公司到宾馆饭店,从商用制冷设备到空调,一场无氟替代工程在海南格林柯尔公司唱主角的情形下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这种政府支持形成垄断性经营的直接成果是什么呢?
据有关公告,在香港联交所创业板上市的格林柯尔,2000年营业额3.64亿元人民币(替换氯氟化碳CFC制冷剂工程收入3.18亿,销售制冷剂4585万),净利2.69亿元,2001年营业收入5.16亿,毛利4.1亿,净利3.4亿。但在随后的几个年度里,由于强行进行制冷剂烧坏了很多出租车的发动机,遭到抵触,以致格林柯尔的替换主营业务不断减少,2002年到2004年营业额分别下降到3.21亿元、1.07亿元和1.848亿元,净利润分别下降到8296万、862万和1662万元。
该报道称,现在,格林柯尔已经淡出海南人的视线。“在许多海南人的心中,仿佛就是做了一场梦般,醒来了,也让它飘散了。”
顾雏军也许真不喜欢陪政府官员吃饭,但是原因绝非他所强调的“因为我做好了企业,他们应该请我吃饭才对”,而是他找到了其他替代之道,“魔鬼”更加细节化,譬如陪官员的妻子打麻将、逛街,甚至帮其接送孩子上学。这些传统的拉关系、走上层路线的一套,就是每一个格林柯尔公司业务员上岗时的必修课。
正如郎咸平关注到的,顾雏军收购的企业,都是地方政府急于出手的、经营困难的。但是这里边至少有三层意思:①地方政府急于出手,一般是指地方政府作为大股东,金鸡取卵的好时机已经过去。②出手的前提是,由于企业实施MBO的机会基本没有,企业原经营层的创业驱动力问题得不到解决,企业持续经营的基础基本靠道德和良心维系,所以,企业倒闭或走向衰落是正常的,不改制却能够幸存下来却是偶然的(垄断性行业不在此列)。所以,地方政府出手套现既有响应“国退民进”政策的光彩,又可以把相关包袱甩掉,得到实惠,何乐不为?③就目前而言,中国企业在国内市场上竞争,谁比谁都没有特别的取胜利器。所以,只要在商业链上的某一细节比别人做得更好,就有可能获得生存权利。譬如海尔的服务,万科的细节关怀,格兰仕的成本控制,tCL的守正出奇,网易的游戏和短信服务,潘石屹的自我批评。事实上,只要生产条件和市场基础较好的企业,都有可能经过改善获得某块长板,而这块长板,往往就是资本猎人的下注的筹码。
以此而言,顾雏军洞察中国国情的本领加上敢放手一搏的魄力,再加上通过“钱可通神”手段达至人际通融的技巧,正是他一度走红国内企业界的主因。看看2004年10月进行的“科龙20年发展与中国企业改革路径研讨会”,主办单位的几个“国”字头机构,张维迎、张文魁等十多位经济界名流,以及最后把顾氏科龙捧成“中国企业改革路径”“样板”这种吓人高度的结论,你不妨想象一下顾雏军征服有思想的人、有影响力的人、意见领袖的能量是多么惊人!相反,你也不妨想象那些所谓的有思想的人、有影响力的人、意见领袖们的立场和眼光是多么地幼稚和迷登!经济学家无疑是最会算账的人,尤其是某些言商心切的经济学名流,你敢说他不会因为被利蛊惑,反而成了最不会为自己算账、为天下笑的愚妄之人?
你可以在某一个时间欺骗所有人,你也可以在所有时间欺骗一些人,但是你不可能在所有时间欺骗所有人。对于顾雏军个人而言,也许仍可以为自己“和尚动得,我为什么动不得”的出局遭际喊冤,但是一旦你苦苦追求成为公众人物,你就必须让自己曝晒在阳光地下的时间更多些。只要你有驱之不散的阴影,被揪出队列时就不必感慨自己命运的不公。即使你是顾雏军,或比顾雏军更牛、更狂的人。
吴字令:财经作家,《案例》特约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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